法医陆明

他口袋上别着一张方形的警察识别证，上面的名字是：陆明。

警察看看证件上面的照片，然后看看陆明。显然，他不相信这是同一个人。

这时陆明也才发觉，自己忙了一天下来，倒忘了打扮一下；全身不但沾满胶水，还穿了一件褪色的咖啡色夹克和一件磨破的棉衬衫。

陆明摇下车窗，往另一个方向看去，并且把手伸出去搁在车身上。突然，一阵炙热的刺痛烙在他手臂内侧，他猛然把手抽回。汽车的金属外壳已被阳光烤得火热，才轻轻一模就像被蟹螯螫到一样。

陆明皱了皱眉，疼痛感迅速传遍他的手臂，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他从未想过阳光竟然能如此炙热，仿佛要将他的手臂烧伤一般。他急忙将手放在口袋里，试图冷却一下被烤得通红的皮肤。

他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无力感，这个夏天实在是太热了。

警察仔细看陆明的证件，好一会儿后才一言不发还给他。很明显的，陆明和警察期待中的模样差距很大。

“你看到那些尸骨了吗？”陆明问。

“没有，我只负责守卫。”警察回答道，然后手指那两个男人。他们正一边谈话，一边往这里看。

“是他们两个发现的，我叫他们带你去。”警察又指向那两个工人，对陆明说：“我帮你看车。”

陆明对警官点点头，但是他早已转过身去。那两个工人静静地看陆明走近，然而当他们一摆头时，向晚的阳光便在他们的墨镜上聚成橘色的光束，令人眩目。

走近一看，陆明才发现他们两人都留了很浓密的络腮胡。

站在左边的这个男人叫刘强，看起来比较老，长得又瘦又黑，像老鼠一样畏缩。他很不安地左顾右盼，眼神不定，如同准备采蜜的蜜蜂一样。

刘强先是注视着陆明，但很快又将眼光移去，好像怕一旦与人四目交接，便会泄露不可告人之秘密似的。他不停地移动双脚，两个肩更是上下晃动不停。

另一个男人叫李伟，身材修长，满脸坑坑疤疤地。他一见陆明走近，便笑了一笑，露出一口不甚完整的牙齿。陆明猜，他比较多话。

“午安，你们好吗？”陆明跟他们打招呼。

“很好，很好。”两个工人点着头答道。

陆明立刻便切入主题问道，那些骨头是不是他们发现的。他们点头承认。

“谈一谈发现的经过。”陆明边说边从背包里取出记事本和原子笔，微笑等着记录。

那个高个子的急着开口。他说起话就像要放假的孩童一样雀跃，看来他很喜欢这次的经历。他语调中有很浓的方言，而且咬字不清楚，所以陆明得仔细听才能懂。

“那时候我们在清理树丛，那也是我们的工作之一。”他指指上方的电线，然后做了一个清扫的动作说：“我们必须保持电线畅通。”

陆明点点头。

“当我走到那边的壕沟里时，”他转了个身，手指向那边的小树林，然后挥动双手说道：“我闻到一个很奇怪的味道。”说到这里，他两眼紧盯着树林，伸开的双手也定住不动。

“什么奇怪的味道？”陆明问。

李伟转过身来说：“叱，那味道也不算相当奇怪……”他有点说不出话，只是紧抿着双唇，似乎在努力思索最正确的字眼回答陆明。“是死东西，你知道吧，是死东西的味道。”

他所说的味道，陆明在熟悉不过了，他没说话，等李伟继续说下去。

“你知道吗？就像有些动物爬进某个地方死掉的味道一样。”他耸一耸肩，然后看看陆明，等待陆明的回应。

陆明相当了解他的意思，因为这是陆明这一行最常接触的味道。于是我又点点头。

“那时我想，这味道不是死狗，便是死猫。所以就拿起耙拨开树枝，但那里的怪味道实在太重了。我敢说，那里有一堆白骨。”说到这儿，他又耸耸肩。

“嗯，嗯。”陆明开始觉得不安了。如果这堆白骨是古人的遗骸，不可能会有这股味道。

“所以我就叫刘强过来帮忙……”高个子李伟看看那个比较老的男子，等候他答腔，但他却直盯着地上。“接着，我们就开始挖那附近的落叶堆和垃圾堆，但挖到的骨头怎么看都不像狗的。”他双臂环抱胸前，下巴紧缩着。

“怎么说？”陆明问。

“太大了。”他说这句话时，舌头就在一个大齿缝中忽隐忽现，活像一条探头见光的虫儿。

“还有什么吗？”

“什么意思？”李伟问。

“在这些骨头附近，你们还找到其他东西吗？”

“有啊。我们就是这样才觉得不对劲。”李伟又展开双手比出一个尺寸说：“我们在垃圾堆附近找到一个这么大的塑胶袋，还有……”他双手一摊，耸一耸肩，没把话说完。

“还有什么？”陆明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了。

“一根通条。”李伟的语气急促、困窘又激动。

刘强看了陆明一眼，他似乎和陆明一样，也觉得同伴的反应过于激动。他的眼光已离开地面，开始飘移不定。

“一根什么？”陆明想可能听错了，又再问一次。

“通条，厕所用的。”李伟倾着身子，双手做出握住通条手把的样子，一上一下地动着，好让陆明明白他所指的东西。

这时，刘强开口说了一句：“真惨……”便又把眼光移回地面。

陆明紧紧注视着刘强，总觉得不对劲。于是陆明停止记录，把记事本合上。

“那里全很潮湿吗？”除非必要，否则陆明实在不想穿上雨鞋和工作服。

“不会。”李伟说完又看了刘强一眼，寻求认同。刘强摇摇头，但眼光始终没离开他脚上的污泥。

“好吧，那我们走。”陆明希望自己能表现得冷静一卓。

李伟带路。他们穿过草地，走进了树林，到达一个像小峡谷一样的深沟。越往深沟底下，树木和灌木叶越繁盛茂密。

他希望能感受到一丝微风的凉爽。然而，热浪却像是无情的巨兽，将他的脸庞烤得通红。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只能将车窗再次摇上，将自己与外界的炙热隔绝开来。

这座古庙西边的入口处被一个蓝白相间的指示牌挡住了，上面写着“新海市警协防”的字样。

“你是法医？”警官的语调拔高。

“没错，我是人类学法医。”陆明一字一字慢慢地说：“我负责解剖尸体或拼凑骨头的工作。这样可以吗？”说着，陆明便取出证件给他看。

陆明把车子停在那辆卡车前。那三个男人停止交谈，一起看了过来。一下车，那位警官先愣了一下，然后才急匆匆走来。

陆明把车子开进一条小街道，在一间古庙对街停了下来。往东一望，大道有一部分已成了古庙的地，其他，倒没什么不一样。

指示牌前面，停了一辆灰色的卡车，是新海市水力发电厂的车子。

车子上面横放了一些梯子和装备，看起来就像个太空站。卡车旁边，一位穿警察制服的警官正和两名工人模样的男子谈话。

聂远说的没错，去年夏天他的确到过这里，他还记得那次是为了调查下水道发现的白骨。

他们的谈话似乎已经结束了。这个人脸上不带一丝笑意，以现在午后4点15分的时间来看，他的勤务应该早就结束，看来他是不想留在那里。其实，陆明也不想。

“先生，请你把车子开走，不要停在这里。”他边说边挥手要陆明离开，就像在赶水果上的苍蝇一样。

“我是法医研究所的陆明博士。”陆明一面说，一面用力地关车门。

在新海市这个地方，一旦遭到媒体包围，势必得面临双重考验。

而陆明一遇到这种两面夹攻的情形，想要不给予他们凶恶的回应也难。

脚上没加袜子，头发也只是用一根夹子稍微盘住，没夹住的头发散乱地披在脸上和脖子上。

陆明想，自己看起来一定很像刚搞砸糊壁纸工作的工人，完全不像法医。

结果证实，那堆白骨是考古学界的新发现，考古学家还因而挖掘到古庙遗址、古代墓地和棺椁。

如今，那件案子早已了结，希望这回情况也一样。

陆明向左转往西边开去，陷入了大道的车阵中，暗自庆幸现在没有任何媒体记者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