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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玉京

第 36 章 幻中身(十一)

别说壮士断腕,赵廷英在方天宠眼中只怕连条壁虎尾巴都不够格。往往越是不够重要的人,才越会拼尽全力向上巴结,因为他心里清楚自己并不被高位者放在眼中,如果连“有用”都做不到,很快就被抛弃。

赵廷英扪心自问,如果他是方天宠,会去救一个疑似落在敌人手中、甚至还为他们传递了假消息的手下吗?怎么想都应该是趁他没有吐露出更多,先下手为强杀掉他才对。

“我……”

惟明直起腰,自上而下睨着赵廷英,决然地道,“人在做,天在看,鬼神是让你知敬畏、行善事,不是让你把事做绝,还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

贺观和沈云山坐得近,惟明的声音虽然压得低,但他们俩多少也能听懂一点,握笔的手都有点哆嗦,忍不住来来回回交换视线。如果目光有实体的话,上面一定写满了“真的吗”“真的是真的吗”。

惟明仿佛后脑勺长眼,头也不抬地道:“这段不要写进去。”

“王爷一定想不到,方天宠自从当上西海都督以来,根本没有靠自己的军队打出几场胜仗,因为他手里压根就没有多少兵。方天宠号称西海总共二十万水军,光梁州就有十万兵力,可实际上梁州全城人口加起来也不过才十万有余,那些虚报出来的人头全用来吃空饷了。”赵怀英咬着牙道,“他为了粉饰功绩,隔三差五就故意假造出一批‘海盗’来杀。那艘搁浅的鬼船就是来与他做生意的,只是谁也没想到竟然半途遭遇不测,阴差阳错之下漂流到了梁州海滨,还被田有余那些人捷足先登,拿走了红盒子。”

“刘锜是方天宠心腹,他亲自来找那个红盒子,那里装的极有可能是方天宠与齐云商人交易往来的证据。殿下只要找到历次方天宠向朝廷上报的战功人头,与之对比,就能看出其中的猫腻。”

惟明一直没有插嘴,只是静静听着,等他说完,便对贺观道:“拿口供过来,请赵大人签字画押。”

待赵廷英抖着手按完指印,惟明拿过纸来看了一遍,不由得深深叹气:“本来以为只是查个闹鬼的案子,却钓出了一条鲨鱼,看来这下不光是赵大人,只怕连我们几个都小命难保了。”

赵廷英惨然道:“方天宠在西海一手遮天,我所知的不过是九牛一毛。更别说他还有康王在背后撑腰,王爷想凭这份证词就扳倒他,只怕殊为不易。”

贺观和沈云山从小长在官宦门庭,耳濡目染,知道其中利害,心中虽然七上八下地打鼓,却都毅然决然地道:“我等为官,正是为了纠察不法、扶正黜

邪,早就抱定了为国效死的决心,请王爷不必顾忌下官,只要能查实方天宠的罪行,纵有千难万险、刀斧加身,亦有何妨!”

“好,有这份心气就足够了。”惟明转向赵廷英,“赵大人,你在梁州不安全,我会让沈、贺二位大人带你和你的口供一道回京。”

他与贺观和沈云山交换了一个眼神:“记住,一路上随时有可能会有危险,到了京城也不代表就安全了,赵大人只有活着才是对付方天宠的利刃,务必要把他放在你们眼皮子底下看牢了,不管谁向大理寺施压,都不能把他交出去。”

“你们两个都是能独挑大梁的青年才俊,该怎么做不需要本王教,凡事只问天问地问良心,俯仰无愧,便不怕夜路走多了撞见鬼。”

沈云山听着他的话就心惊胆战:“殿下,难道您不打算和我们一起走?”

“好不容易来到梁州一趟,未见到主人就回去,未免有些仓促失礼。”惟明转头望向窗外青空一角,淡淡地道,“相信方都督的想法,跟本王是一样的。”

次日一早,端王一行便从梁州府衙动身离开,相比来时长史率众亲迎的盛大场面,离去时既无官员相送,也没有依依惜别,就只有几架马车匆匆驶向渡口,显得异常低调。

等车中人依次登上渡船,岸边盯梢的人确认赵廷英也在其中,立刻招来手下,快速地悄声道:“回去禀报都督,端王果然带走了赵廷英,我们的人今夜三更在江心动手,请他老人家在小石河湾相候。”

深夜,玉龙县大塘子村,小石河湾。

这里是离梁州百余里外的一处小渔村,有一条小河同运河水系相连,也正是田有余的老家。村落原本临河临海,是个宜居之地,只可惜由于屡次遭受海盗劫掠,最后被一把火烧空,如今已成了无人居住的废弃荒村。

一艘小船沿河驶向停泊在小石河湾的大船,深夜里响起三声悠长唿哨,大船上的卫兵探头一瞧,对过暗号,确认是自己人,便放下长板,放小船上的人依次上来。

几个穿黑色劲装的精壮汉子每人肩上扛着个黑布蒙头的人,方天宠亲兵队长刘锜在旁边盯着他们上船,指着甲板上的空地道:“放在这里,都督有几句话要问他们。”

待搬运完毕,大船徐徐开动。少顷船舱内灯火渐明,从中走出个身穿天青道袍、蓄着短髭的中年人。此人面容清瘦,双眉浓密,目光如电,因为常年在海上,肤色较常人黝黑一些,在一众披坚执锐的亲兵围绕下,走到甲板上横七竖八倒着的人体前,抬了抬下巴示意刘锜:“去把端王弄醒。”

刘锜过去挨个掀开面罩看了一眼,找到双眼紧闭、昏迷不醒的惟明,从腰间摸出一个小药瓶,在他鼻子下晃了晃,令他吸入解药,过了片刻,果然听见惟明喉咙中溢出低低呻/吟,慢慢醒转过来。

他先前在船中被刺客的迷药放倒,醒来半晌还直犯晕,眨着眼缓了半天才好一点,又左看右看,确认了自己的处境,却好像并不惊讶似的,反而看着那中年人,洒然微笑道:“想必阁下就是方

都督了?久仰大名,幸会幸会,只是没想到竟是在这种地方相见。”

“端王殿下。”方天宠冷冷地说,“老夫亦久仰殿下大名,没想到殿下竟然有这等雷霆手段,看来这朝中诸臣、乃至圣上,都被韬光养晦的殿下骗过去了。”

惟明双手被绑缚在身后,但并不妨碍他挪挪蹭蹭地给自己摆了稍微舒服点的姿势,背靠船板,伸长了双腿,很不严肃地说:“本王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我真的是个修仙的,方都督,我劝你最好还是相信一下。”

方天宠只当他还在拖延时间:“殿下若以为只要装傻就能全身而退,那只怕想错了。你在梁州掀起了这么大的风浪,却没有考虑过自己这艘小船能不能经受得住,这下不但你自身难保,连两位朝廷官员、以及梁州长史赵廷英都要随殿下一道殉难,真是叫人唏嘘。”

“方都督,本王还在喘气,你的猫哭耗子能不能先等等。”惟明道,“有这个工夫不如满足一下本王的好奇心,你到底是哪里来的底气,连皇子和朝廷钦差都可以毫不犹豫地说杀就杀?”

方天宠眯着眼上下打量了他一遭,似乎在掂量对这个将死之人说出真相到底安不安全,但可能是惟明的眼神太过平静,毫无恐惧之意,令他心中隐隐升起一股被看轻挑衅的恼怒,于是冷哼一声:“既然这是殿下的遗愿,那么满足你也无妨。”

“我知道你已命人将那个红盒连夜护送回京城,那里面也确实装着我与齐云商人往来的记录,但我发现盒子丢失时,已在第一时间向京城传讯,殿下的人此刻恐怕还在路上吧?只要他一踏进端王府,立即会有人上门‘拜访’。”

惟明恍然道:“是康王的人?”

方天宠道:“不错,康王殿下只要小小地出一点力,略作遮掩,我就能为他除去登基路上的一大块绊脚石,这岂不是一桩非常划算的买卖?”

“端王殿下,你的东西根本就到不了御前。你和你的人也是一样,只能在黄泉下相会了。”

“不过殿下不必担心,等你死后,我会如实上报朝廷,端王殿下和随行官员在梁州微服查案时不幸被海盗掳去,为免被海盗挟持作为向朝廷勒索的筹码,慨然自尽殉国。而梁州长史赵怀英亦因护卫不力,畏罪自尽身亡。”

惟明笑道:“若本王双手能动,定然要为都督这个精彩的故事鼓掌喝彩。我猜接下来都督还要以本王之死鼓舞士气,怀着一腔悲愤率军追击海盗,并顺利将其全歼,再向朝廷报一次大功,对不对?”

他感叹道:“都督岂止是把海盗玩弄于鼓掌之中,简直是如臂使指,海盗比你亲生儿子都听话吧?乍一看都快要分不清谁才是海盗了。”

方天宠回以假笑:“端王殿下是聪明人,只可惜太聪明了,反而叫人畏惧,所以说有的时候人还是愚钝一些的好。”

“不过有时候太愚钝了真的很耽误事。”惟明道,“就比如你,方都督。”

方天宠:“什么意思?”

惟明唇角微翘:“是谁告诉你,本王的东西送不到御前?你以为背靠着康王这棵大树就能乘凉,那你知道本王背后的靠山是谁吗?”

方天宠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冷冷斥道:“端王殿下,死到临头何必强逞意气,别说靠山,就算是皇帝亲至,此刻也救不了你了!”

话音未落,漆黑天幕上骤然掠过一道耀目光辉,金红流光如一团火球从天而降,精准无比地擦着方天宠的鼻尖,轰然落在他与惟明之间。

方天宠活了四十多年也没见过这么邪门的场面,当即吓得向后一仰,摔坐在地。

光芒落地瞬间如火尽烟消,显现出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形。来人黑衣白发,眉目如画,面容似霜,生得极美而神情极冷,未尽光芒在他手中收束成一柄刃色暗红的长剑,犹如一尊趁夜色降临的杀神。

所有亲兵同时拔剑:“什么人!”

刹那间所有人眼前无差别地一片全白,磅礴剑光照亮了半边夜空,紧接着无数断剑噼里啪啦地掉在船板上,混乱中只听到端王带着阻拦的意味,又低又急地喊了一声:“迟莲!”

等视线恢复,亲兵们双眼发花,滑稽地举着半截断剑,目瞪口呆地看着那黑衣人的手腕轻轻一别,横剑挡在惟明面前。

剑身倒映的幢幢火光被薄刃紧压成一线,如水般顺滑地落至剑尖,凝结成一星森然闪烁的寒光。

他连头都不曾低一分,只半垂着眼帘,周身上下的冷冽杀意与轻慢之意毫不收敛,盯着方天宠问:“你刚才说,谁死到临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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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观和沈云山瞬间犹如上课传小纸条被先生抓到的学生,齐刷刷地埋下了头,手中运笔如飞,假装自己正在认真地写口供。

赵廷英不是没往这个方向怀疑过,但那毕竟是极其匪夷所思的猜想,可端王已经连他在断崖边对刘锜说过的话都复述出来了,除非刘锜叛变,否则就只能是他通过某种手段,复现了当时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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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摆正自己的位置啊,赵大人。”他听见惟明轻飘飘地说。

“如果不是方天宠要找那个红盒子,你原本也不用手上沾血,所以本王唯一能承诺的就是,让方天宠也陪着你一道上刑场。”

“你以为把那几个人灭口了,本王就不知道你做过什么了?”

要是对方只是个凡人,哪怕是王子皇孙,他也能打起精神与之周旋,但是现在他才是那个凡人,跟神仙斗能有什么胜算?端王肯站在这里跟他说话,而不是直接切开他的脑袋看看里面都有什么,就已经是给足他面子了。

“殿下既然有通天本事,为什么还要费力气算计我?”赵廷英以手撑地,低低地问,“就是为了看我们一群凡人被你耍得团团转吗……”

这不横竖都是个死吗?!

端王这话虽然听起来非常瘆人,但的的确确是实在话,赵廷英情知一死难逃,心中又怎么可能对方天宠没有半点怨怼?他迟迟不说话,其实心里都要纠结得冒火星子了:一边是愤怨不甘,可另一边到底还有一些隐约期待,盼着绝路逢生,方天宠能看在他鞍前马后卖命的份上再捞他一把。

惟明就像有读心术一样,适时地道:“

你要是等着方天宠来救也不是不行,不过本王建议你还是先写好遗言。你猜方都督要是知道你落在本王手里,是会不惜暴露自己也要救你,还是会暗中派人送你上路呢?”

“给你两个选择,第一,本王直接带人回京上覆御前,你什么都不用说,就凭你做的那些事,一个秋后问斩肯定是稳稳的;第二,方天宠与那艘鬼船之间有什么关系,还有他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把你知道的说出来,如果属实,我可以把他也送去跟你一块儿问斩。”

赵廷英:“……”

他深思熟虑许久,终于深吸了一口气,哑声道:“下官知无不言,绝无欺瞒,请殿下谨守诺言。”

“方天宠之所以能坐上西海都督的位置,靠的正是这些年海盗猖獗。没有战事,他就没有粮饷,没有朝廷嘉奖,也没有战功,为了让自己的位置稳固,他与齐云那些鬼船商人达成了密约,海商从别国拐买当地土人,转手卖给方天宠。如果前次战事失利、或者海盗久未来犯,他便假称这些人为海盗,尽数屠杀,然后虚报战功,靠着杀良冒功向朝廷提头请赏。”

贺观实在听不下去,试图用气声提醒:“殿下……”

惟明一摆手止住了他,开口道:“赵大人,想靠检举揭发换取从轻发落的犯人,你作为一州长史,见过的想必比本王多多了,但本王也实话告诉你,想把方天宠的罪行当做保命符这条路行不通,本王不会许你揭发有功——因为即使你坦白了,那几个死去的渔民也不能复生,人要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任。”

“赵大人,亏你还有脸问,”惟明负手而立,冷声嘲道,“怎么,你诈别人的时候沾沾自喜、自以为瞒天过海,别人诈你一下,你就受不了这委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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