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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眠

第51章 难解

只是可怜了那只鸡。

她翻身下床,养父母恰好在此刻走入院中,接她前往新家。

楚流雪什么都没带走,唯独把那瓶梨花落揣在怀中。

乍见诗情画意。

梨花开,春带雨。梨花落,春入泥。

但只有一个人知道,它其实是毒药。

但她忍不住,她的心里太恨谈家人了。

楚随烟六岁的某个月夜,楚流雪抖着手,把梨花落下在了水壶中,再递给楚随烟。

男孩对他这个唯一的亲人全然信任,笑着双手接过,吨吨吨地大口喝水。

不出意外,他果然开始昏迷,脸色和嘴唇白得像雪,身体不住地轻颤抽搐。

楚流雪在仇人的儿子身边静静地坐了三个时辰,听他在无意识的状态下,也要呼喊自己的名字。

她的脸面无表情,双手却紧紧地攥住裤子,手心不停出汗。

在鸡鸣之前,她愤恨地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起身去做解药。

慢性毒,需要次数的叠加才能生效。

楚流雪连着两日研制出了解药,喂楚随烟服下。幸好只是第一次服用,一切还来得及。

当楚随烟终于挨过了病痛的折磨,睁开眼睛朦胧地望向她时,楚流雪不免潸然。

她在为什么而哭呢?

是没有成功杀死仇人的儿子而悔恨,还是救下了毫无血缘的弟弟而欢喜?

楚流雪也不知道。

那是她最初,发自内心的彷徨失措,回避了心中的质问。

在之后的岁月里,她不止一次地对楚随烟下过梨花落。而每一次她都会后悔,再用解药将弟弟救回。

时间长了,楚流雪已经能很好地拿捏毒药和解药的药量,这成为她的一个习惯。

楚流雪不想要这样的习惯,她甚至厌恶自己,厌恶这颗摇摆不定的心。

有一回,她实在无法忍耐内心的折磨,打算一毒解千愁,仰脖灌下整整半瓶。

她奈何不了楚随烟,不如她自己死了算了。

楚流雪这样想。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体质耐毒,她喝下之后却没有太大的反应,还能保持清醒。

弟弟肚子饿,说话的声音都变得微弱。他们连着三顿没吃东西了。

尽管身体不适,楚流雪依旧牵起楚随烟的手上街。

她远远地望见一道背影,是个年纪甚轻的修者。他似乎不常在闹市行走,涉世未深,被小摊子的商贩宰了也不知情,手中托着沉甸甸的钱袋。

楚流雪眼中只有那钱袋子,趁着他从商贩手中接糖糕的时候,抓紧机会飞身上前,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锦袋。

她听见身后人“哎”了一声,没有像往常那些公子少爷,骂得脏极了。

他大概是第一次遇见钱袋被偷这种事,第一时间不是喊着抓人,而是将手中的零钱先交给商贩,把糖糕买了。

然后他才慢悠悠地去看小偷离去的方向。

虽然猜到对方的修为颇深,但这么快就被抓住,还是超乎楚流雪的想象。

她以为自己要挨打,心想着无所吊谓,忍忍就过去了。

幸好把随烟放在街口等着,不然他们两个——

楚流雪又麻木又庆幸着,就听见身后传来孩童的哭喊,是楚随烟追了上来。

弟弟瘦小的身躯盖在她的背上,说别打流雪了,都怪他肚子饿,打他吧。

男孩语无伦次地说,边说边哭,把那人弄得没有办法,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摆。

“哎呦,容我说句话呀!我还什么动作都无呢,怎么你们俩先把戏演个全套啊!”

这是楚流雪和陶眠的初遇,一个走投无路的小贼,和一个“身无分文”的仙人。

陶眠的出现,是楚流雪悲惨的人生中,少有的几次救赎之一。

她想,原来除了老仆、秀才,这世上还是有好人在。

那就别死了吧。

她和弟弟跟随仙人回了桃花山。迈入桃花山的第一步,楚流雪就在心中和自己做好了约定。

只要楚随烟不下山,不回到谈家,那么她就放下仇恨,此生与山为伴。

那梨花落自然也是被她妥善地收起来。和自己约定好了,她就不必再彷徨。

楚随烟自幼多病体弱,不止是他一直漂泊在外的缘故,也有梨花落的原因。

他在桃花山大病几场,让仙人不得不四处求药。那时的楚流雪是自责的。

她自责,却又不免在想,随烟死掉了也好,一干二净,她不必受到内心的煎熬。

自然也是不会独活下来。

她想,自己真是个卑鄙又懦弱的人。

“后来你决定下山,我也不用再遵守承诺。能把你堂堂正正地视为仇人,不再徘徊,是我一幸。能够报仇雪恨,亲眼看见你死在我的面前,又是一幸。”

楚流雪语气平静地诉说,看着对面的谈放褪去血色,整张脸变得如梨花一样白,石桌上的杯盏碗碟被他不小心推落,碎了满地。

毒发得很烈,谈放已经不能维持寻常的语气说话,止不住地喘息咳嗽。

他的手指扣住石桌的边沿,勉强让自己不要跌倒,嘴角扯起一抹笑。

“流雪……既然是幸事……又……何必泪落。”

坐在石凳上的楚流雪面容静穆,没有多余的表情,神态安宁。

唯独一滴接着一滴的眼泪从眼角滑落,如同玉像垂泪,怆然凄婉。

楚流雪是制药的奇才,她在村里为了救秀才,研制过不少瓶瓶罐罐的药品。

梨花落只是一次偶然失败的产物,她尝了一口晕死半日,就再也没碰过它。

有了这个想法,手中的白瓷药瓶重若千钧,如何都举不起。

罢了,等等再死吧。

这时窗外日薄西山,她瞥见院子里的大梨树,繁盛壮观,如同一瀑雪。

梨花落听起来像一种酒的名字,又像一种甜而不腻的点心。

后来老仆走了,秀才走了。她孤苦伶仃,心里想得是要不都别活,又翻箱倒柜地找出了它。

院子里有只老母鸡,楚流雪不顾鸡的意向,要把它一并带走。

楚流雪发觉这毒原来是慢性的,见效缓,喝几次死不了。

小时候,秀才经常抱着她坐在树下,数那一朵朵纯白的花。

她想,要是自己死了,可就再也看不见梨花开遍,未免惋惜。

那样静美的梨花啊。

第二天,鸡喝一口,她两口。鸡安好,她连着昏过去三天,又没死。

这样持续了若干日,鸡死了。

后来的事情,她与陶眠讲述过。养父母死,她和楚随烟相逢。

那时的楚流雪是个对自己极为坦诚的人,有仇报仇,有恩报恩。她知道现在的楚随烟只是个懵懂孩童,上一代的恩怨不该,或者说暂时不该由他来继承。

然而一旦达到了上限,毒药发作,就无力回天。

有了这个新发现,她仰头准备把瓶中的毒药再灌一口,准备过几天再死。

第一天,鸡喝一口药,她喝一口。鸡没晕,她晕了,但侥幸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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