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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眠

第54章 飞雪尘烟

如果我有机会再听一次那夜的话,或许会为自己错乱和颠倒的故事而震惊。

毒药已经影响到了我的神智,我说话颠三倒四,女子却并不打断我,而是津津有味地听下去。

她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我只是,太需要向谁诉说。

如果我支撑不住了,就任凭自己随波流去,枕着一江星河。

中途有一位不速之客登船,是个长相颇为明艳的女子。

她说她自青楼逃出,卖身不卖艺。

还有养父母、谈家、幽冥堂……我的仇人。

她是个很会配合别人说话的人,提到前者她欢喜,提到后者,她代替我恨得咬牙切齿。

爱憎分明的性子。

最后的最后,我才与她讲起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

我的师父。

我的弟弟。

我的师父像乍破云层的天光,驱散了我前面人生的阴翳和不幸。

在桃花山是我一生中最欢悦的时光,没有之一。

师父和山,把这样千疮百孔的我接纳了,不带任何附加条件。

这是我人生里少数的幸事。

然后我提到了随烟。

随烟、谈放、幽冥堂堂主……一时间我不知该如何称呼他。

我只能把一切过往,一股脑儿地倾倒而出,好的坏的混在一起,早已分不出彼此。

说到最后,我的眼眶渐渐热了。

但对面的女子哭得比我还伤心百倍。

她先是小声抽泣,随后又仰头哭号,抹着眼泪,语无伦次地说些什么。

她哭得有些滑稽可爱,我反而止住泪意,变得哭笑不得。

心中却又有一丝宽慰,原来弥留之际,还能有人为我、为随烟这样难过。

她哭过之后,问我有什么心愿未了。

拿人钱财替人办事,我给了她钱,却不看她表演节目,她心里过意不去。

我的身体此时已经渐渐说不出话了,想来,是总算要迎来终末。

我说我有两件事相求。

其一,带我和随烟的尸体,回到梨花村。

其二,把我怀中的这封信送到桃花山的仙人陶眠手中。

我没有力气握笔了,如果不嫌弃,还请她帮忙代笔,完成信的最后一部分。

我和她素昧平生,这两件事又并不容易办。于是我叫她不必勉强。等会儿我就死了,她先应下来,之后该怎么做,我也不会知道。

但她拍拍胸膛,信誓旦旦地与我保证,说她从不失信于人,一定把两件事办妥。

她说好了,现在你可以安心赴死。

我笑笑,仰头望向漫天星河。

繁星镶嵌在天际,落进眼底,坠入江流。

我仿佛也与它们融为一体。

师父,你经常挂在嘴边的“万物与我齐一”,是否就是这般感受呢?

她问我为何不回到桃花山,而选择葬在梨花村。

我说桃花山的坟地已经很拥挤了,不能再容下我们两个。

女子惊讶地睁圆了眼睛,问我口中那么美的桃花山,竟是个乱葬岗吗?

我摇头失笑。

我说拥挤,却并不是真的在说坟地拥挤。桃花山那么广袤,怎会安葬不了两个异乡的人。

我只是顾及那山上的仙人,不想他的心承载太多。

我想,只要不见尸体,或许你的难过就会减轻些许。

恐怕你要笑我天真吧。

梨花村后山的墓,我带你去见过。

那里有一处空坟。

原本是我为随烟准备的。

我犹犹豫豫,摇摆不定。那些年来,不知道该不该为他留这座坟,也不知道该把他划在哪一边。

临终之际,想法倒是清明了。

有罪无罪,人死之后一抔黄土,都消尽了。

我交代那姑娘,说我忘记给自己挖个坑了。你到了之后,若是发现那坟塞不进去两个人,就把我俩烧了,封在坛子里放进去。

姑娘又是信心满满的口吻,说我办事你放心,烧尸也是我的独门绝活之一。

我想笑她绝活还蛮多,但嘴角一僵,心脏在我的身体内砰然一震,如同有谁猛地敲了一口大钟,五脏六腑震得生疼。

我忍着浑身的疼痛,固执地把头高高扬起。

就让我落在星星里吧。

飞雪逝,尘烟散。

恩怨终两消。

我曾经想着过一世算一世,下辈子不重来。

但是师父,有你在,有山在,我想,或许重来也好,我和随烟一并,再度踏进山门。

可这其中诸多变数,万一我无法转世呢,万一我无法成人呢。

我不喜变数,却又挂念着重逢。

那便这样吧,如有来世,定要相聚。

如果没有,也不强求。

我和随烟走后,还请师父,多多珍重。

不必过分哀伤,我二人已经了却因果,是时候,终结此生一梦。

我的一生,有悔、有仇、有恨。

却也有幸。

一幸遇梨花。

二幸见随烟。

三幸入桃山。

无憾,无憾。

若你听见有风穿林,正是我们归来了。

莫要思念追忆。就把它,当作又一度相逢吧。

——流雪随烟篇·完——

三弟子和四弟子的故事到这里就告一段落啦,感谢大家看到这里。

大家辛苦了,我也辛苦了,能把故事写至我心中的圆满,实在是松了一口气。

中间一度以为要达不到这个结局了,半夜瞪着眼睛看天花板睡不着觉。

万幸万幸。

其实本来打算自己写个人物剖析,想想又觉得,哎,我自己的思路肯定会干涉大家的想法。朋友们的评论留言我都会看,人物分析这方面我是比不上很多读者的,就不丢人献丑了。

接下来就是五弟子登场,我目前已经构思到八、九位弟子吧。

再次喊一嗓子!五弟子真的非常可爱!大家一定要来看她!

我一怔,她呸呸两声,说反了,卖艺不卖身。

我问那你带乐器了么,给我奏一曲吧。

我的骤然沉默让气氛顿时尴尬,她嘿嘿傻笑两声,请求我继续。

我想,该从哪里讲起呢。

一个外人,说点真心话也没什么。

我背着随烟的尸体,在水岸边发现一艘废弃的渔船。我心想,不如这样顺江而下,也好。

她连连点头,笃定自信的模样。随后鼓起脸颊,给我展示她的独门手艺,开始用手指弹自己的脸。

我沉默,抬手叫停了她的演奏。

随后又说,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我提前声明,我中毒已深,大概是要讲到中途就会死。那女子没有慌乱,反而两手抱着膝盖,眼睛亮闪闪地望着我,一副准备好了的模样。

我说我的人生是悲剧开场,悲剧收尾,最终什么都没拥有,什么都不留下。

女子双手托腮,感慨一句——没事,最起码你还有钱能让人听你讲故事。

体内的毒到现在都没有要我的命,明明已经窥见死亡的门,中间的一段路却被拉长许多。

长夜无可消磨,我实在承受不住她的才艺表演,给她一袋子钱让她收手。

我讲了梨花村,讲了桃花山,她从我并不华丽的铺陈中幻想出它们的美,连连惊呼,如在眼前。

我提起老仆、秀才、左使……我的恩人。

我的故事很长很长,不知是否因为一颗心早已过载,总想着对谁诉说。

我不认识她,不清楚她的来历,也不知晓她的过往。

她说如果加钱可以欣赏她手弹肚皮的压箱绝活,我不得不劝她消停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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