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灵

冯德佑垂了眉眼，退出了议事厅。

院中白雪皑皑，似是数百年来都未曾发生过任何变化，只是这窗边观这落雪之人，早已随着起伏不定的世事，换了一拨又一拨。

午后，永乐城内

正月里的天气，云台山上昨夜里落下了一场大雪，翘角飞檐的亭台楼阁，在一片白茫茫的掩映里，祥和沉静，院外的松柏上，也是高矮错落裹出了一片闪亮的银色。

凌烟阁的议事厅里，正对着门的主桌旁坐着一个人，三四十岁模样，一身纯白的长衫、身形健朗、剑眉星目、自带了几分威严，此时眉微微地锁了，半垂了目光坐在桌旁，并不与面前的人对视。

台下一人，敦实身材，满脸的络腮胡，一看便知是忠厚老实之人，腰间悬着一把大刀闪闪发亮，双手蜷在一起，向台上的人躬身一揖。

按永乐的传统，在上元佳节，这天上满月当空的夜晚，人们要点起彩灯万盏，以示庆贺。此时城隍庙口这条本就人来人往的大街变得比往日还要热闹些，城内的人连同附近村县的人摩肩接踵，扶老携幼，全都聚在这条街上，赏花灯、放焰火、猜灯谜、吃元宵，人群的注意力都被那城内缤纷绮丽、璀璨夺目的各式花灯所吸引。

自这条大道的西边，驶来了一辆马车，两匹高头骏马稳稳的拉着车，驶入了车水马龙的大街，一名小厮悠悠的牵着马，一名小厮坐在车头，持着缰绳，也不十分驱赶。看着马车容华装饰，车上应坐着哪家出来游玩的小姐或公子。

车厢的窗户帘布被拉开了一条窄缝，露出了一道淡眉和一只的眼睛，眸光注视着这街上来往的行人与店铺。

“少阁主，今日里是上元佳节，这街上热闹的紧。”一个乳母模样的婆子，在车上对那只眼睛的主人，一名约莫十三四岁的姑娘说到。

那少女放下窗帘，转过身来，只见得豆蔻华年出初长成，那少女出落得娉娉婷婷，雪色的肤色、淡眉疏目、微薄嘴唇、神情冷淡地端坐着，身形之中，多少含了些似这天气般的冰凉之意。

少女微微颔首，复又恢复了端正的坐姿。

“德祐，我想替阁主带盏花灯。”少女的声音同她的身形一般，清淡冷清。

“好，多买些，你在车上瞧着哪一个好，让阿冲下车去替你买了来。”乳母道。

“我要自己去挑选。”少女道。

“这……”乳母想起了凌烟阁上的规矩，玩乐要节制，切莫因玩耍失了心性，看着那少女的冰冷坚定的表情，一时犯起了难。

那少女见嬷嬷不吱声，竟也不出声央求，只是依旧保持着端正的姿势，静静的坐着。

“嬷嬷，我带少阁主下去随意在街上走一走。”车后传来了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冯德佑掀开了车后的门帘，对车内的二人说道。

“想来少阁主也是可怜，自生下来便没有下过云台山，要不是阁主今日忽然起意要她下山看看，怕是这会还在阁内熬夜练功呢，等下回再下山，不知道又要等到什么时候。”冯德佑生得粗眉大眼，身材魁梧，一派练家子的打扮。

“冯主事，奴婢也希望少阁主能玩耍的欢喜，只是阁主问起来……”乳母言语间还是有些犹豫。

“阁主问起来，就说是我冯德佑带少阁主上街瞧瞧的，与你不相干。”冯德祐向少女伸出胳膊，那少女向他微微一点头，伸出手扶住，下了车。

“阿洞，你随我去。阿决，你把车架到前面城隍庙门口等着，我和少阁主下车随意走走，不多时便到城隍庙门口与你们会合。”那冯德祐将少女扶下了车。

少女站在地上，抬起头看了看空中大银盘似的月亮，搓了搓细嫩的双手，在手上哈出一口白气。

“正月天里，滴水成冰，这街上不比咱车里暖和，随意看看就好，一定早些回来。”乳母到底还是不放心，但又拗不过这二人，只得递过了披风。

冯德祐接过嬷嬷递过来的白色狐毛领披风，为少女披上，又戴好兜帽，这白狐狸毛的兜帽环绕在少女如玉的面庞周围，越发衬的那少女肤色晶莹，色白如雪。因能如愿下了车，少女淡红的薄唇向上翘了一瞬，面上两只冷淡的眸子里却依旧是自如和沉静。

“冯主事，你们仔细来往的行人，走路当心车马，莫要急跑，千万不要磕了碰了，衣裳穿暖了，莫冻了……”还不等这掀着帘子的嬷嬷把话说完，这一高一矮，一主一仆便混入了拥挤的人群中，不见了踪影。

少女在人群中慢慢走着，眼睛在街边五彩缤纷的花灯上一盏一盏的滑过，眼里是人来人往的人群和五光十色的货物，耳里是五湖四海高低不同的人声、叫卖声，鼻下是繁复缤纷的各类小食的香味，身边的还有来来往往男女老少的人群。

少女的五感从来未曾如此充盈过，好奇又新鲜，心脏惴惴的跳个不停，只是眼中的沉稳和脚下的步伐却未因这心底的悸动改变半分。手机\端 一秒記住《www.》為您提\供精彩小說\閱讀

冯德祐和那个唤作阿冲的小厮，默默的在后面跟着，注意力集中在少女身上和她身边的行人。

这盏像兔子、那盏像老鹰、还有像马匹的，少女识得的只有这些形似飞禽走兽、花草树木的花灯，还有些奇形怪状和人物形状的，便不认识了，她叫不上名字，只觉得五彩缤纷，好看之极。

云台山上的奇珍异兽、花鸟鱼虫虽多，却是及不上这些城里的匠人制作的物什缤纷繁杂，鲜艳可爱，一眼望去，赤橙黄绿的一片，和往日见惯了的山间野物完全不相同。

“糖串、糖串、五文钱一串、又大又甜。”一个小贩模样的商人，在人群中，扛着一只扫帚模样的大棍走过来，上面还扎着一串一串的红色小串。

少女的目光追随着那红串走了一段。

“少阁主，这是冰糖葫芦，里面是山楂，外面滚着糖稀，甜口的。”冯德佑解释到，心头泛上一丝酸意，别家到这个年岁，估计已将这冰糖葫芦吃的腻了，自家少阁主竟是首次见到。

“来一串吗？这糖葫芦山楂都是一个一个挑选过的，酸甜可口，小姑娘长的真好看，算你便宜些。”小贩眼睛盯着少女，将大棍斜立在地上。

那少女看着晶莹剔透的大红山楂糖葫芦，犹豫了片刻，摇了摇头。阁主说过，饮食要有节制，过晚不食，更何况现在已经是夜里。

小贩扛起那一大串红彤彤，吆喝着走远了。

一家店铺一家店铺的走过去，在一家卖花灯的店铺前，少女停住了脚步，她的注意力停留在了一盏灯上，这盏花灯好似是一只怪兽，身体像马、首似龙，全身被甲，傲然的立着，背上还有一只和它一样长相的体型略小些的怪兽站在背上。花灯雕的晶莹剔透、光彩夺目，一看便知价格不俗。

“德叔，这盏灯，塑的是个什么？”少女回首问道。

“少阁主，这是只麒麟。”冯德佑毕答道。

“姑娘好眼力，这个叫做麒麟献瑞。麒麟出处，必有祥瑞。你看这只麒麟通体晶莹剔透，是用琉璃制成的，今夜玩耍完了，放在家里还可以防灾辟邪。”店家说着，用手指碰了碰麒麟兽的脑袋，这脑袋竟然还能晃动，随着脑袋晃动，身上的琉璃光彩流动，甚是好看可爱。

“我能摸一摸吗？”少女问道。

“那是当然。”店家从高处摘下来递过来，冯德佑接过递给少女。

少女伸出一根手指，在那琉璃麒麟上轻轻一滑，虽然是正月天气，那灯壁被里面的蜡烛照的微微一烤，不似往日那样凉滑，却有一种类似于冰凉水晶般的手感。少女心中也是一滑一凉，好似十分欢喜似的，右手拿着那灯，伸出左手剩余的几根手指，指肚划着那灯。

“阿娘，想要这个。”一个童音，脆生生的从矮处传来。

“阁主，此次真是难得的好机会，凌烟阁上真的是不去人么？”讲话此人，正是凌烟阁的主事冯德佑，而那台上坐的，自然是凌烟阁阁主凌云了。

凌云并不搭话，走至窗前，取了窗户上的栓子，双手向外一使力，两扇雕花窗便吱呀一声，对外敞开了。此时正值隆冬季节，滴水成冰，屋内摆了几个火盆温度还是极低，凌云却依旧是四敞的大开了窗户。

“嗯……你带了霜儿，去山下的永乐城里瞧瞧那花灯吧。”凌云声音似是被这吹入窗户的寒风吹的冷了，夹杂着几许叹息与沧桑。

“是，阁主，只是，阁主你不一同……”冯德佑本想再说些什么，那窗口的背影抬起右手，在耳边摆了摆。

凌云站在窗边，被窗户里灌入的寒风掀起了袖口同下摆的白衫，连同脑后的白色发带，飘飘扬扬地荡在空中，却全然感受不到这正月里的寒风似的，只是凝视着院中的落雪，似是被回忆牵引着，深深地陷落了进去。

凌烟阁

“德祐，落雪了。”凌云回过头对着冯德佑惨然一笑，神色在这笑后变得怆然。

“是，落雪了，阁主。”冯德佑见了这笑容，心中泛出几分酸涩，回忆便被这笑容牵引着，又想起了那人，浓眉不自觉地皱做了一团。

凌云低头一笑，再抬起头：“德祐，你既也还记得柔儿同你讲的话，柔儿生前……生前同我讲过的话，我自然也是记得的，一字一句……”凌云脸上的笑容变得哀伤，眸光冰凉地复又去看那院落中的雪白一片。

冯德佑转身刚走出两步。

“今日，可是十五？”那背影忽然又发了声。

“是，阁主，今日便是正月十五，上元节。”冯德佑应声道。

“德祐，还记得柔儿是最爱这落雪的，下了雪，定要在院中玩闹许久……”凌云将拇指在食指和中指上一捏，几滴融化的雪水顺着那修长的中指滑下，仿似这多年来已流不出的泪。

“阁主……阁主夫人是爱玩闹的，记得她在落雪的时候同属下讲过，不准将这院落中的雪扫成堆，免得沾染了污泥，脏了雪本身的颜色……”冯德佑说话的音量柔了许多，中又夹杂了似是感慨的叹息。

永乐城西边的栖雁山上，太阳慢慢沉了下去，暮色中云波翻滚，终究慢慢由赤金转变做了橙红，再转为鹅黄，最后暮色渐浓，变作了碧蓝，到此时，才算做是真正的日落了。东边满盘的月亮升起来，几缕淡云，慢慢的浮过月亮旁边。

只是今日，在永乐城内，这皎白的圆月，今晚却意外地受了冷落。

冯德佑双拳捏紧，眉毛皱在一起，嘴唇抿了抿，到了嘴边确终是讲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是，属下知道了，属下告退了。”冯德佑向后撤出一步。

凌云伸出手，苍劲的手上经脉尽显，缓缓地伸出食指与中指，在那窗户上一抹，指上便沾染了些许晶莹的透白雪花，过了片刻，那雪花便尽数地化作了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