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灵

沐锦不知该如何作答，这句话之前就有人问过自己，此次是第二回。那时候自己还不知晓自己的身世，花度是第一次问过这个问题，现在几乎是被用相同的口气问了出来，沐锦迟疑和迷惑中答了一声是。

女人不置可否，缓缓地踱步到了霄浅面前，却未曾让霄浅卸下面纱。

霄浅的手指无可挑剔，行医靠的是双手，面前的手指纤细柔长，嫩白中只有指尖处带着些许微粉，因着使却邪九针，霄浅的手指上并无任何伤痕及老茧。

“女婢的手脚确实是粗笨，只能做些劈柴烧饭的粗活。”沐锦尽量屏着气息垂着眸，胳膊垂在长裙之侧，微微一躬身答道。

霄浅抬起了自己的双手，在空中伸展开来：“我可以做些针线活。”

女人并没有纠正霄浅口中自称是我的话语，也并未理睬抢话的霄浅，依旧在沐锦身前站定了，冰冷缓慢地吐出几个字：“你抬起头。”

说罢转身出了门。

沐锦在出门的时候偷偷地握住了霄浅的手，霄浅的手指在沐锦的手中冰凉且颤抖着，期待与惧怕从血管流淌到了指尖，如同她此刻的心绪。

沐锦闪着星眸对霄浅点头，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道：“莫怕，就要见到她了。”

霄浅眸底隐藏不住的慌乱被温顺的容颜刻意的压盖着，抿着唇，向着沐锦缓缓点了两下头。

土堡随了外乡人的个性，周围虽是重兵把守，内里却并没有很多七拐八绕，只是坦然的一字陈列着。自后厅穿过了女婢们居住的后院，到了中间的大院，在这沙漠之中，竟然还塑出了假山与庭院，虽然不大，但也算是得了中原园林景致的模样。

凌轻霜默默地记下了来时的路，穿过假山道了后厅，那女人带着一行人又穿过了薄衫幔帐的廊道，一间布置极为雍容华贵的卧房内。

正对着卧房的是一面凤求凰的金色巨大屏风，绕过屏风，穿过两道缠叠的帐幔，窗前的一面铜镜前，坐着一个女人，一个一身红衣的女人。

茕茕孑立，凭窗而坐。

瘦，瘦的只剩下躯干，几乎能随时折断的腰上竖着腰带显得背后的肩胛骨更加突出，之上纤细的脖颈同竖成一束的高挑长发。她干枯地坐在铜镜前，在雍容华贵中背影寥落，在万众簇拥中形单影只，镜中的眉眼没有了张扬的模样，只是瘦，两腮原本就没有多少肉，现下更是下陷的厉害。

镜中出现了三人的身影，绝望到底的眼神中先是错愕，再是难以置信，几乎是震惊的表情在红衣女人的面上轰然绽开。

红衣女人似是怕惊扰了这惊喜与美梦，缓缓地转过。

霄浅的鼻中酸的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拳，克制中几乎是瞬间，泪水便盈满了眼眶。

皇甫嫣在镜中先是一愣，垂眸后用颤抖的声音道：“你……你们……你们。”

对于皇甫嫣的异常，那女人似是并未察觉般，面无表情地告安后，带着卧房内其余的女婢退下了。

待听到了卧室的门吱呀的响了一声。

皇甫嫣脸上的难以置信与喜悦万分绽开在脸上，只是配上那干瘦的面容，却是一种令人难以抵挡的心酸……

这人是皇甫嫣，这人不是皇甫嫣，不再张扬与明亮，如同太阳抽走了照在她身上的光芒，整个人没有了生机，只是干瘦的框在红衣之内。

“你们……你们怎么回来……”皇甫嫣颤着嗓子依旧是不敢相信。

沐锦简直不能相信这般容易就寻见了她，刻意地压着嗓子道：“倒是你先问我们，我倒要问你一句，你怎么跑到这大漠里来了？”

凌轻霜瞧了一眼窗外，拽住了上前的沐锦，低语道：“时间有限，迅速问清楚，好做之后的打算。”

霄浅眼中盈满了根本无法控制住的泪，双手藏在袖子里抖的厉害，眼泪终是止不住缓缓地划过了下巴。

瞧见她原本是该恨的，恨她远走他乡不告而别，恨她并不曾顾看道自己的心绪，恨她夺了自己的心然后将它丢在了这黄沙漫漫的别国他乡……首发 www..

可是她竟然……竟然瘦的没了模样，霄浅瞧不得她受苦，一丝丝也不行，她本应该是明亮放肆的，可是此刻，她像是被人换了躯壳，只剩下干枯的皮肉骨相。

“你……你莫哭……”皇甫嫣直面霄浅时，原本是讪讪地带着不好意思，可瞧见霄浅竟然一句话也未曾讲泪便已经铺了满面，向前走了两步，伸手想要捉住霄浅的手。

“我只问你一句。”霄浅定定地站住了，出口声音带了抖：“我对你的心思同你对我的心思，可是一般的？”

皇甫嫣猛地停住了脚步，眼中的光芒颤抖着，难以置信地瞧着眼前这个素日里温柔的讲话都不曾大声的女人，嗫嚅道：“你对我……对我的心思……”

“我对你的心思，是是男人对着女人的那种喜欢，是我阿爹对我阿娘的那种喜欢，是阿锦对着师姐的那种喜欢，我喜欢你，皇甫嫣。你可曾对我，哪怕是动过半点心思？”

出口的声音温柔似水，却又坚硬如冰。并没有任何的拐弯抹角与委蛇试探，直接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自霄浅口中说出，从皇甫嫣的耳中灌道心里，容不得她再有丝毫的回避和逃脱。

霄浅面上的泪缓缓地划过腮际，颤着的下巴将泪抖落在了地毯上。

这冲击来的太快，皇甫嫣依旧是僵在原地，眉眼中写满不敢置信，只是一双手，由跳动过快的心跳带着，没来由的颤抖起来。

霄浅坚定地如同不是她本人，闪着泪的眸子晃动着，瞧着眼前的人的困惑与迟疑，思索与挣扎，原本闪着期待的眼神即将要黯淡了。

“我不知晓浅浅……我不知晓……我只晓得我想见到你，想的要疯掉了，我想着，待我杀了夏国的国君，救出了我阿弟。就算是爬，我也要爬回去，爬在你身边，死在你的脚下……这算不算，算不算是喜欢？”皇甫嫣的双手支在空中，宛若是一个说不清楚自己心绪的傻子。

这傻子，却是让另一个因着自己犯傻而疯了的疯子猛地抱住了。

皇甫嫣被霄浅向前扑的向后退出了一步才稳住身形，极度的震撼与欢喜中，伸出手回抱住了眼前的人，这充实又温暖的躯.体，是霄浅的躯.体。

“你既知道，你为何不讲，这一路，这一路竟有多少次机会，你为何不讲？为何不讲……”霄浅哭道，泪水蜿蜒流淌在皇甫嫣的脖颈上。

“我以为，我以为，你待我是……好姐妹……”皇甫嫣道。

“莫要再讲……莫要再讲……我今生都不想再听到姐妹二字……”霄浅抱着皇甫嫣默默地垂泪，那泪越流越多，那是欢喜的泪，便也是再也止不住的泪。

“我要罚你……我要狠狠罚你……”霄浅俯在皇甫嫣的肩上，上气不接下气地道。

“啊？”皇甫嫣以为自己听错了。

“罚到你惧怕……罚到你再也不会离开我。”霄浅呜咽道。

这几乎不像是霄浅能讲出来的话。

“我要让你晓得什么是疼……什么是难以忍受的疼……你便再也不会轻易的不告而别，我也不必再背着人的地方默默地受苦。”霄浅的声音颤抖中越来越弱了下去。

皇甫嫣拥着这无以伦比的温暖与安慰，温声道：“我知晓……我知晓的……”

皇甫嫣的锁骨干瘦地硌着霄浅的面颊，霄浅晓得，这硌便是因的她疼的结果，止不住的泪顺着面颊滚下来，滚在皇甫嫣的衣衫上。

抱她都舍不得用大力，更何况是罚她。

皇甫嫣怀抱着霄浅，欣喜的要炸裂开，她还没有听闻过霄浅讲话大声过，此刻在赌咒发誓要罚自己，可是她也觉得，霄浅从未像现在这般温柔过，自己还没有被一个人这般温柔又迫切地需要过。

日日夜夜的思念与惦念，睡不着的那些夜里，满脑子全都是霄浅的温顺的眉眼，还有落在自己身上温软的触碰。

她只怪自己没有早早地发现自己对于霄浅的依恋，若是能早些发现，应当小心翼翼地记得当时的感受，躺在孤苦的沙漠里对着星空，也好将这些珍贵的感受小心翼翼的取出来，去温暖的回忆去温暖难捱的夜晚。

日复一日的，像是刻进了骨血里，可是自己还未曾觉察，离开的时候都不曾好好地同她告别过。

对她，总是讲不出离别的话。

等杀了夏国的王，便回去，回去寻她，快活地守在她身边，无数个夜晚，皇甫握住身上的赤影，这样安慰自己。

“皇甫，你可是自愿来夏国合亲的？”凌轻霜自窗外又瞧了一眼，压低声音问道。

皇甫嫣一怔，对着满身的红妆也并不羞愧，声音暗哑道：“当然不是，我打算换了我弟回去，然后杀了夏国的王。”

“哪有那般容易的，你想过，待你杀完如何脱身么？”沐锦在一旁问道。

皇甫嫣抿了抿唇，拧着眉冷道：“没有。”

就算是瘦的脱了相，骨子里却还是那个皇甫嫣，永远不会瞻前顾后却想要一肩挑起整个家族乃至是一国困局的皇甫嫣。

沐锦苦笑，凌轻霜面容如旧：“还是与大家商量妥帖些。”

“没有下一回……”霄浅接话。

“好，没有下一回。”皇甫嫣亮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窗外某处，一声极细的出气声，像是一柄无声的箭，冷冷地传到了凌轻霜耳中。她早已开了五感，几乎是无意识地，凌轻霜迅速捉住了沐锦的手腕，想要将她拖到远离窗口的安全处。

伸出的手却是几乎酸软的使不出气力，只是刚触到沐锦的手腕，沐锦的身影却开始摇晃起来。

沐锦间凌轻霜忽然牵住了自己的手，回应间只觉手脚酸软，口中忙默念了几句口诀……

凌轻霜暗叫不好，使了最后一丝力量将沐锦的手握在了手中……

沐锦依旧是垂着眸，只能瞧见女子腰带以下的藕色长坠挂饰，窣窣抖动的白色面纱下传出几个字：“女婢不敢。”

虽自称奴婢，不卑不亢的音调中，却并未见半点不敢的意思。

“赵二丫，小明唤作丫儿。”沐锦按照事先编好的说辞答道。

“你姓赵。”女人似是松了一口气，却又更像是失望一般，移开了目光。

沐锦并不知道眼前的女人要做什么，只是如同寻常女子那般，唇上挂着微笑直看回去。

女人并没有收回手的意思，那双手手指细长苍白几乎是透明，薄薄的皮肉几乎遍布了伤，各种烫伤，烧伤，割伤的伤痕嶙峋地覆在骨上，苍白细腻的皮肤和狰狞可怖的伤痕矛盾地交织在一起，在空气中刺目又冰冷的支着，令人印象深刻。

女人的手在空中顿了顿，转而换了方向，伸出了食指及中指，向上作势要抬沐锦的下巴。

凌轻霜在霄浅身侧，淡眉压了疏目，血液游走到了全身，手指弯曲，手掌中已现出了匕首刀鞘的轮廓。

女人的食指和手指微动，以食指和中指捏住了面纱一角。沐锦抬起头时，面纱便滑脱了。

女人的眸光仔仔细细地落在沐锦的面容之上，直接又冰冷的如同搜身一般，想要在沐锦脸上寻出一个结果来，却终是在自我怀疑中慢慢退缩了。

沐锦打量眼前的女人，她细瘦孱弱，比自己还要矮上大半头，窄瘦的肩膀单薄的身子，白弱的像是从未出门晒过太阳，就连头发都不似正常人，泛着银白色。白色面纱遮了面，单眼皮，眼皮并未完全抬起来，眼神带着三分茫然无措与七分柔软冷静定定地瞧着自己，使人心底生出了莫名的压迫感。

“你叫什么？”女人出口的声音不大，也并不冷硬，几乎可以称得上的是温和。

若是这女人令着锦儿做了她不愿的事……

女人手指缓缓向上，在触及沐锦下巴的前一刻，沐锦缓缓抬起了头。

女人的目光自霄浅的手指上一根一根地看过去，沐锦眼风扫过，女人依旧是方才那副细弱茫然的模样，自三人面前走过。

女人不再令凌轻霜做些什么，缓声道：“你们随我走。”

这是一张俊俏中才生出些许妩媚的脸，绝顶的容貌，一双黑眸闪亮如星，直直地看向女人，并未有半点怯懦与慌张。这张面容的轮廓穿过了尘封的黄沙，从鲜活的回忆中款款走来，却被闪烁着聪慧的星眸笼上了一层陌生的雾气。

熟悉又陌生，女人有半刻的愣了神，垂了手，洁白的面纱如尘埃般飘然落了地。

此次进入这人生地不熟的土堡之内，搜查严格，随身不能带兵刃，只有霄浅随身带了却邪九针同同自己藏在腿侧的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