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和启蛰，品物皆春

玉婵娟体内灵力充沛，那莫名的病症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山间溪水潺潺，和自己昏迷前并无二样，但是事实上，一切都变了。

譬如师父和师伯灵力亏空的身体，除了救自己之外，还有什么能耗尽他们的灵力。他们不说，她也只能当做不知，只愿自己再回来时，一切真能重回正轨。

玉婵娟拜别师伯，决定在下山之前见见小山，这次一定要好好告别。

刚从昏迷中醒来便听说师父要闭死关的玉婵娟如是想到。

“师父，我不想下山，我要陪你一起闭关。”玉婵娟扯住青霞的袖袍，倔强地望向对方，试图改变她的心意。

青霞侧身，轻声安抚：“婵娟，此番下山，是为了圆你身上一桩因果，势在必行。我闭死关，亦是为还所沾染业债，不容置喙。”她一点点扯出被婵娟紧紧抓住的衣袖，背过身，隐去眼底的不舍。

“小山，我好想你。”

玉婵娟抚摸白狐的脊背，诉说对挚友三年未见的想念，将心中羞愧掩下。

她知道因为自己，师父师伯、还有小山一定牺牲良多。

“师父让我下山，去帮助大祈稳定江山。”玉婵娟凑近白狐，脸颊贴脸颊，轻轻摆头，“我不想下山，我不想离开你们。”

小山用爪子扒土，地上歪歪扭扭出现几个大字。

【我也不想、你离开，等我、陪你】

玉婵娟看清，一把抱住化成白狐的小山，紧紧搂在胸前。

他们在溪边仰躺，看墨蓝的夜空，看皎洁的月亮，一起数了一晚上星星。

第二天晨光熹微时，玉婵娟向师父师伯闭关的洞府三叩首拜别，就此离开自己从小生活的玉山。

金銮大殿，满朝文武静默无声，龙椅上的君王亦保持肃穆。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正中央静静站立的少女身上。

几息之前，天官大宰管准还在以命死谏皇帝万不可废弃官吏选拔制度，春夏秋冬地官亦是纷纷谏言。为首六官跪地陈情，堂上朝臣皆附议，高呼“陛下三思”。

乌泱泱跪满一地。

皇帝不耐烦看这些，恨不得一旨将这些家伙通通砍个干净，尤其是为首的几个老东西。

就是因为眼前这一个个的，整日谏言上书，“如此不可”、“此举不妥”，扰人安宁不得清闲，他才想换上些更懂事的臣子。

皇帝俯首，满脸阴沉，不置一词。

大殿上众臣依旧跪得恭敬，随侍的奴才屏息凝神生怕此刻触到霉头。

“退朝，此事隔日再议。”

半晌，高高在上的君王发话，管准还欲再劝，被一旁春官大宗伯裴矩拉住。

管准也明白，陛下今日已经是给足了面子，再劝无意，可心中忧虑实在难解。若是真依陛下心意，换上那些见人下菜的软骨头把持朝纲，大祈的未来可如何是好。

殷参振臂，起身准备散朝。管准将所有的叹息都埋于胸口，躬身恭送皇帝。

就在此时，一道空灵的声音从梁上传来。

“这里可是大祈皇帝所在之处？”

众人惊异这突如其来的问话，纷纷抬头，那雕龙刻凤的横梁依旧精美，却好像一晃眼的功夫，竟见一女子凭空出现。

女子着青白道服，浑身素净，只腰间坠一靛色囊包。头梳道髻，并无外物修饰，是普通道士打扮。

然而，身骑巨虎，穿梁而入，显然绝非普通道士。

那巨虎通体雪白，毛发飘逸，脖颈处红绳系着一朵黄花，身长将近两丈，四肢亦是悬空而立。

如此庞然的灵物出现在大殿上，所有人俱是惊诧。

一种奇异的沉默蔓延，没有人回答少女的问题。

白虎见无人回话，鼻息吐气，“哼哧”一声，掀起一阵大风，将临近几人掀翻在地。少女见状连忙俯身伸手轻捋白虎的后颈，又探头凑近其耳似在同虎对话，须臾，少女侧身而下，立在白虎一侧。

“这里可是大祈皇帝所在之处？”

少女空灵的声音再响，将先前所问又重复一遍，一双澄澈的眼环扫大殿众人，最终落在正前方高座之上。

“你是大祈皇帝？”

虽是在发问，却口气笃定。

少女静静站立在大殿中央，身旁的白虎也保持一副老实姿态，似乎不是要发难的样子。

殷参却忽然浑身发冷，像是有密密麻麻的的细针扎在身上，止不住发抖，咬着牙回话，“正是。”

龙椅上的皇帝高高居于众人之上，一眼便知，玉婵娟之所以多此一问，是因为看见了对方身上斑驳的气息。

辨气识人，黑为驳、黄为正。殷参身上各色混杂，黑色中参有几丝紫气，证明其人有帝王之相，却无帝王之能。

然这之中又包裹几丝赤红，是手上沾染人命之兆，这皇帝显然不是好人。

玉婵娟便用灵气试探，若是心有亏愧，便会感觉通体阴冷，似有针扎。看到殷参强装无事的模样，玉婵娟更是肯定自己的判断。

她不明白，眼前之人如何能当上一国之君？

玉婵娟想不通，干脆不想，开口道：“吾乃青霞道长首徒玉婵娟，奉师命下山，护大祈江山安稳，圆一段因果。”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青霞道长，在大祈始建的历史中曾有记载。数百年前，开国皇帝途径玉山受仙人点化，而后一举建下大祈，这仙人便是青霞道长。

大祈开国前百年如有神助，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称得上无双盛世。

因这仙人传说，大祈一直信奉神灵，求仙问道之风盛行。不过，最初的仙人青霞道长一直销声匿迹，仙人所栖之所玉山地势陡峭险峻，常人难以企及。

曾有善登高者，尝试寻找仙人之迹，却皆被云雾所困，在山中悠悠转转又回到山脚原处，乃知是仙人设阵，不欲凡人叨扰。

自此，便将玉山记为仙山，凡人禁地。

眼前少女竟是那传说中青霞道长的徒弟，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可如此天人之姿，穿梁而入之能，又不得不叫人信服少女所言。

这便是传说中的仙人与仙兽！

大殿上众人此刻心有灵犀一般，皆在心底发出由衷的感慨，顾不上殿前失仪，低声议论。

玉婵娟耳目清明，旁人言语听得一清二楚。

没想到师父在山下还有如此大的名声，玉婵娟抿唇低眉，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加端庄，以免坠师父威名。

皇帝听闻少女的话，先是震惊与怀疑，而后一阵狂喜。

天佑我大祈，天佑我殷参！

可惜众目睽睽之下许多话不便开口，殷参扫视朝上臣子，又将视线投向仙子，“玉天师，兹事体大，还请详议，不如先遣退旁人。”

玉婵娟一下又一下抚摸白虎的毛发，听到皇帝的话轻轻颔首，没有异议。

“散朝。”侍从尖细的嗓音拖成长长的语调。

那白虎闻声前肢半跪，趴伏着将头颅凑近少女的身前，伸出舌头舔舐对方脸颊，虎眸里满是眷恋。

巨虎的身影越来越浅，最终化成一阵白烟，只留下脖上系着的黄花，消失在大殿。

玉婵娟接住悬在半空的黄花，动作轻柔的捧进怀中，目光凝视巨虎消散留下的白烟，满眼不舍。

此时此刻，仙子眸中含情，染上红尘，众人才敢打量。

黛眉如山，眸含秋水，肤若凝脂，单单看长相，天师就像不到二八年华的清丽少女。

那巨虎乍然出现又突兀消失，叫人疑心方才一切都是黄粱一梦，然俏立在殿上的少女又提醒所有人，刚刚所见所闻绝非梦境。

直到皇帝领着那仙子离开，堂上炸开了锅，往日肃静的大殿，此刻好像熙熙攘攘的闹市。文武百官三五扎堆，你一言我一句，显然都急需一个出口抒发满腔情绪。

管准凝视皇帝与仙师离去的方向，眸色沉沉。

青霞道长、其徒玉婵娟，你们是我企盼的为大祈而来的奇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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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你便下山，去寻那大祈的皇帝。记住，为师出关之前，不要回玉山。”青霞说完，纵身一跃，消失不见。

“师父！”玉婵娟无助抬头，看不到师父的身影，眼眶顿时通红。

可惜的是，玉婵娟忘记了当时的自己并没有灵力护体，刚刚靠近天池，就被寒气侵袭晕倒在地。

再整眼，便是现在，三年已经过去。

然后在将死未死的某一天，或许是最后回光返照的一天，发现自己终于又能够直立行走的时候，玉婵娟留下给师父的遗书，迈着虚弱的步伐偷偷去了玉山天池。

如若一条性命想要延续，非需以另一条性命作为交换的话，玉婵娟情愿自己永远不要醒来。

青山站在一旁，不忍看师侄如此难过，出声安慰：“婵娟，莫要难过，安心下山，待因果了解，一切都将重回正轨。”又想起师妹的嘱托，“记住，玉山之外，江南海北，且看且行，权当另一处修行，万勿失心!”

他从怀里拿出一靛青色锦囊，递给玉婵娟，“这是师妹要我交给你的，由你自己决定何时打开。”又从袖袍里掏出厚厚一摞书籍，“这些，是我搜寻的。常言道，书中自有颜如玉，师妹一心修道，想来并未教你如何入世治国，你且自己从书中领悟。”

三年前，玉婵娟忽然变得虚弱，灵力阻塞，生机不断流失，性命垂危。这症状来得诡异又突然，青霞面对自己越来越虚弱的徒弟无计可施只能求助师兄青云。

她唯一的因此也是最好的朋友在那，在死去之前，她想同他好好告别。

天池外围是厚厚冰层，散发森森寒气，正中心却是如熔岩一般的炽热高温，泛着咕咕蒸腾的气泡。极冷极寒的交织，使天池一直被浓浓白雾包围。

就在她开始衰弱的前几天，小山要在天池里修炼，不出意外的话，小山这次就能练出自己的实体，不再是一团无形的灵气。如果幸运，自己死前还能见到小山化形的第一面。

青山点头，“我灵力空竭，需闭关修养，恢复即可出关。”

那师父为何非要闭死关，那一旦闭关不问岁月非出即死的死关，玉婵娟虽然很想如此追问，但其实心底早就猜到答案。

再见小山，他依旧是一团没有实体的灵气，只能化出虚形，可当日昏迷前自己分明看见天池里一跃而出的人影朝自己飞来。

在二人幼时一同玩耍的溪边，灵气化作白狐形态的小山，鼻尖耸动嗅探，前肢勾住玉婵娟的臂膀，狐尾一下一下扫过玉婵娟的面颊，整只狐窝在她的怀里，发出“嘤嘤”的呜咽声。

彼时玉婵娟十二岁，正式入道随师父修行已有九年，修行小成，早已知晓生死有命的道理。

师父和师伯在她眼里就是最厉害的人，连他们都束手无策，玉婵娟坦然等待死亡。

玉婵娟把书收进乾坤袋中，接过那锦囊将其小心又郑重地系在腰间，“师伯，你也要闭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