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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归红尘

尾声

身后陪伴他的女子忙上前:“伯父,我帮您放……”

“不……我自己来……”老人执拗得像个孩子,那女子无奈的抽回了手,微笑着站到一旁。

终于那束海棠花轻轻摇动着芬芳,斜倚在乳白色的墓碑前,与那俊秀的脸庞相映。

(一)世事无常,往往令人无所适从。

冯青杨将云华的骨灰交付给季震鸣之后,便离开了重庆,此后的一生两人再也没有见过彼此。

人浮于事,身不由己,四年国共内战以国民党的全线溃败而告终,冯青杨也追随□□逃到了台湾。

“小云……我不知道……明年的今天我还能不能活着来看你……”老人微笑着说道:“你若是泉下有知,就让我在梦里见你一面……还是……你心里还在怪我……怨我……”

说着老人那双昏黄的眼眸目光更加暗淡了一层:“最近……我总是睡不好……常常睁着眼睛等天亮……当然梦不到你……我真是老糊涂了……老了……”

一般人老了以后,喜欢回想自己年轻时候的事情。但他却不同,有时甚至是刻意的不想过往的事情,曾几何时,自己也堪称得上是年轻才俊,意气风发,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然而,自己最在乎的人,自己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却是伤痕累累,自己竟无能为力,到最后更是天人永隔,再无弥补的机会,每每想起到底还是意难平,索性就不要再想。

“小云……不知你最后有没有发现那只枪里面的玄机……”老人喃喃自语:“我已经把那笔钱提出来,捐给了养老院孤儿院,还资助了一些失学的孩子……另外……我还投资给京剧院,让他们排了好几出大戏……很好看……但是……还是你的戏好看好听……”

老人的几缕银发被微风吹起,他那双暗淡的双眸闪现出凛凛的光芒,恰如年轻时的一样。

“我过几天再来看你……小云……”他张张嘴,没有再说什么。

老人被推着缓缓离开了公墓,一老一少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风轻云淡之中。

只留下墓碑上那春风般的笑颜依旧,那清水似的目光仍然,朵朵海棠蕴含着芳香,仰望着天上几片薄云,似乎在轻声述说着那如云似烟的过往年华。

(三)比起冯青杨,御井还算幸运一些,他活得够长命,等到了中日邦交正常化。

他再次踏上北京这片土地的时候,是以日本友好代表团文化代表的身份,与三十多年前的身份相比,这一次他来得很是轻松。

但是他的心里还有所牵挂,牵挂的是他三十年来心中从未放下的一个人。

恰逢春意盎然,中方接待日本代表团来到百花园观赏刚刚盛放的樱花。

漫天的樱花,洁白,粉红,嫩黄……徐徐飘落的花瓣,香气清雅,教人不由得沉醉其中。

游览了一番,御井毕竟岁数大了,便找了个长凳坐下休息片刻。

不禁又想起,当年那飞舞在花瓣中的清瘦身影……

御井出神的笑着,笑中又带着一丝丝惆怅和哀伤。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赋予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不期然耳边传来隐隐约约地歌声,清灵动听,御井一下子来了精神,忙站起身四下寻找歌声的来源。

终于,被他找到了,不远处一个花池旁边,几个十来岁的孩子正在排练着身段唱腔,一旁的两个老师做着指导纠正。

几个孩子里大都是女孩儿,御井也知道,近些年来中国这边大多培养坤旦,男子已经很少唱旦角。

但仔细看去,那其中倒真的有一个男孩子,身穿着云衫,竟也垫着脚娉娉婷婷的走圆场。

看样子顶多十五六,眉清目秀,顾盼神飞,身姿清瘦挺拔,慕的一回眸那梨花含羞的气质……御井的心头猛地一震,恍惚了半天,一时间竟误以为是他……

但是仔细再看,毕竟长相不同,并不是他……

“好了……先练到这儿,休息一下!不要到处乱走!”老师拍拍手喊道。

孩子们哄然而散,三五成群的,或坐或走,四处观赏游玩。

御井站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鼓起勇气,朝那个男孩子走过去。

“你好……”御井习惯性地稍稍弯腰鞠躬问候道。

那个男孩子刚刚脱掉了云衫,里面的运动服背后豁然印着“北京市戏曲学校”的字样,听到有人跟他打招呼,他忙回头一看,见一个老人冲着自己鞠躬问好,他有点局促不安,也连忙鞠躬。

“哦……您好……您好……”

“我刚才听到你们唱的《牡丹亭》,唱得真好……不过我想问问……现在都是女孩儿唱旦角,你作为男孩为什么要唱旦角呢?”

男孩子眨巴着纯净的大眼睛,笑道:“不为什么,就是……喜欢呗!我觉得京剧里的女人都很美……”

话音未落,不远处又跑来一个高高大大的男生,样子有点愣。

“喂,李卿!你在这儿呢……”那男生高门大嗓的,走到近前才看见御井站在那儿,忙点头问候道:“哦……大爷……您好!”

御井生平头一次被人称呼“大爷”,倒有些哭笑不得,只得也点头道:“你好!”

“梁威,你们今儿不是排演《霸王别姬》吗?你这个楚霸王不好好练习,跑这儿来干什么?”

“还说呢,你不是说好了要跟我一块儿,你唱虞姬的吗?怎么说话不算话?”梁威瞪着眼睛,恼火的问道。

“老师说让我上《小宴》,用这出戏参加全市比赛……”

李卿还没说完,身旁又传来一个朗朗的声音。“没错!李卿要跟我合演《小宴》,他的貂蝉,我的吕布!”

李卿,梁威,加上御井,三个人一同望去,一个长身玉立的年轻人,剑眉星目,气宇宣昂。

梁威嚷嚷着:“欧阳麟!咱们戏校的青衣班里那么多人,你怎么偏要跟我抢李卿?都好几次了!”

“李卿喜欢跟我配戏,怎么样?生气也没用!你能奈我何?”欧阳麟坏笑着,一伸手就把李卿拽到他身边。

“你们……注意点场合!”李卿红着脸,冲两个人使眼色。

这时两人才意识到还有一个人在场,御井,在他们眼里,是个白发苍苍,西装革履,风度翩翩的——老头。

“咦?您……是日本人?我在报纸上看见过,作文化交流来的?”欧阳麟认出了御井。

御井点头微笑。

“是吗?您是日本人?哎呀!我可喜欢日本的动画片了!”梁威的大嗓门又开始了,“《灌篮高手》《网球王子》,还有……《圣斗士》,那可是经典啊!”

御井被弄得一愣一愣的,在家里他连电视都很少看,这些名字对于他来讲十分陌生,没想到却被中国的年轻人喜闻乐道。

“行了!”李卿手忙脚乱的拦下了梁威,低头一看表。“哎呀,都五点了,快回去吧,晚了食堂又没饭了!”

三个人张牙舞爪的鞠躬向御井道别:“再见……欢迎您到中国来……哈哈哈……”

年青的身影嬉笑着跑远了。

御井茫然的伫立着,他前所未有的感觉到自己的苍老。耳边的嬉笑声还在回响。

“李卿,你跟我演吧,我请你吃肯德基,香辣鸡腿汉堡,草莓圣代……”

“那些早就吃腻了!”

“要不我请你上我家玩游戏!我爸给我电脑里新装了CS……”

“那早就过时了!我最近新买了个PSP,有魔兽世界……”

“是吗?借我玩玩!”

“行啊!不过条件是:你不许跟别人配戏!”

“欧阳麟,你太霸道了吧?李卿又不是你的私有物品?你凭什么……”

吵吵闹闹,但却又是亲密无间的。

御井轻轻叹了口气,切实的感觉到自己真的老了,曾经的那个年代,暧昧的,矫情的,任何情感都是隐忍的年代,似乎已经随风而逝,就像是樱花一样,灿烂,辉煌,之后便凋谢飘零,或许会留有一丝余香,可惜也是淡淡的,不细心回味,就难以找到。

御井觉得没意思,正要走开,一抬头看到远处,那个叫李卿的男孩儿,边走着,边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嫣然一笑。

这一笑,在已被夕阳渲染成火红色的丛丛樱花下,竟是掩盖了所有花儿的美丽。

熟悉的,清灵而淡定的微笑,御井痴痴地站在那里,直到那三人的身影消失。

那一瞬间,他,仿佛是回来了,眼中却不再有哀愁。

逗留了几日,御井便返回日本,坐在飞机上,御井兀自满足的笑了,他,不再有什么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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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陆解放,生活渐渐安定,只是国内外环境还在暗涛汹涌,人人都不敢有半点松懈,接着便是:抗美援朝……□□……三年饥荒……□□运动……

□□轰轰烈烈的开始……整整十年……

身后的女子伏下身轻声道:“伯父,不要呆的太久,这里风大,您的头疼病刚刚好一些。”

老人仿佛是刚从梦境中醒来,有些茫然的点点头,便将手中一束已经被捏得有些褶褶巴巴的海棠花缓缓放在墓碑前,因为坐在轮椅上,再加上年事已高,腰身已经老化,他很费力的探出身子,颤颤巍巍地,还憋红了脸。

(二)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初秋时节,天高气爽,北京八宝山公墓。

尾声

多少翩翩少年在这十年里,生生的熬白了头发,心境也完全变了,更加惶恐,对过往的事情仍心有余悸。

而冯青杨也在台湾苦苦等着能回到大陆的一天,一等就是三十年,每每到了云华的祭日,他便独自点上香,望着案上那张自己保存的唯一的云华的照片,出神的看个半天,有时还会喃喃自语。

然而,冯青杨终究没有等到这一天,就在大陆与台湾打破多年的壁垒,终于可以互访的时候,冯青杨却中风病倒了,已是七十岁高龄的人,在医院里躺了几个月,终究没能救过来,在一天深夜里溘然长逝。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坐在轮椅上,由人推着,缓缓的行进在硬石子路上,车轮碾压过路面,发出“格拉拉”的声音。

老人的轮椅来到一座墓碑前面停了下来,这座大理石制的墓碑和周围的墓碑并没有太大区别,墓碑上镶嵌的照片中,一个俊秀飘逸的青年眉眼含笑,教人一见便有如沐春风之感。

老人痴痴地望着照片上的人,看了半天,不觉竟过了一个多钟头。

“云华……大陆那边在搞什么□□,我不懂这些,不过听说很多京剧名伶都受到冲击,有个叫马连良的被弄得很惨呢……我现在想想幸亏你没有赶上这个□□……否则……你又要受苦了……”

“云华……大陆那边说是开始改革开放了,和台湾的关系看起来缓和了许多,我还是希望有一天台湾能回归中国,我很想回大陆看一看……我很想再回到你住过的地方看看……云华……”

真真堪称得上是色如春花。

然而那对黑曜石般的眸子里却隐隐的总有些化不开的哀愁。

陪伴左右的亲人称,冯青杨临终之时,嘴里反复的叨念着一个字,听不清楚,似乎是……云……

他终究没能回去。

“云华……台湾这边我还算习惯,就是有些太热太潮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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