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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看不见

148人中恶鬼

秦明不懂得尾随,但男主人也没有察觉,背着女孩,艰难在山路上行走,已经耗费了大多力气,没有精力探查身后的情况。

“山上没有积雪,七八月份,确实是最好的登山时机。”

秦明记忆着地形,顺便找找行踪成谜的切支丹和天狗党。

入眼满目的鬼怪,恐怕没一个比这个村长更恶。

黑田长德拉住了他。

“安倍大人,沉住气,这只是表象,我们要探明背后的原因。”

“这么看来,四郎可能真的带人上山了。”

“懂得懂得,日本是亚热带海洋性气候,夏天的气温足以让不足4000米的富士山积雪消融。”

秦明老懂王了,补了一句:“不过现在看来,山路上没有大部队行进的痕迹,除非他是从另一侧登上。”

“还有水户天狗党,他们应该早就进入到甲斐了,目的也是富士山,他们现在又在哪里呢?”

黑田长德摇头,他也不知道,就连亚热带什么气候,都不懂。

“黑田大人有空去江户的话,可以去町火消,我叫人给你补补课,兰学还是有用的。”

山路崎岖难行,还没到五合目的地方,只是三四合目左右,就已经能看到处处白骨。

秦明不由得嘲笑道:“真要是为了祭祀什么天狗,连最基本的仪式都不顾,直接将祭品抛弃在半路?”

黑田长德讪笑道:“偏远山村,鞭长莫及,而且甲斐多盗匪,武士不能随意出动,想管这些事,也是无能为力啊!”

随即,他面色一肃:“而且名义上甲斐依旧属于幕府直辖,幕府不多加治理,我一个代官,又能怎么做?”

“当年德川家康能调集工匠来甲斐兴修水利,修建甲府城,后人呢?”

“大量工匠、物资都在往江户输送,幕府眼中只有江户一地。”

“明历大火后,幕府为了扩建江户,倒是记起了甲斐,派人来这种穷乡僻壤收税,名义上,叫重建经费。”

“为了重建江户,连天守都弃之不顾,大力修筑民宅。”

“谁不知道这是做姿态?民意压在头上,地方大名哪敢怠慢?”

“一群只会躺在大奥的女人身上,吸辖地人民血汗的蛀虫,忍野村苦归苦,惨归惨,终究能过的下去日子,还算有人烟。”

“要是将甲斐大权拱手交还幕府,不出二十年,再也没有忍野村这样的小村子,只有更多尸骨。”

黑田长德突然说了这么多话,让秦明有点措手不及。

好家伙,直接公开喷幕府了?

不过秦明也不在意,估计黑田长德也是看出他不是完全和幕府一条心,才敢这么说。

一路继续走着,忽然落下几片冰冰凉,雪白雪白的东西。

“雪...下雪了?”

秦明仰头望着天空,一片片的雪花落下,而现在才八月末。

黑田长德眉头紧皱:“去年富士山周边的第一场雪,是在十月中旬,这么来看的话,今年富士山落雪比去年早了三十二天,不出意外的话,十月初,富士山周边就会进入全面降雪时期。”

“像忍野村这样的小村子,日子会更难过。”

“这是神明对幕府不作为的惩罚。”

秦明本来一直在点头,黑田长德心疼百姓,即便是口头上的心疼,也很不错了,但最后一句大可不必。

封建迷信不可有,一个天狗,忍野村村长就可以理直气壮让村民们进行人祭,光明正大的抛妻弃子减少人口满足自身所需。

早冬本就难熬,再多来一个神明的惩罚,以秦明对愚民们的了解,肯定又要说进行祭祀来宽慰神明。

祭品是什么?当然是人。

即便祭祀失败,神明不饶恕,少一个人就多一份口粮,多撑撑也能渡过寒冬。

秦明觉得有必要科普一下:“提早下雪和大气环流模式有关,今年以来西风带活动偏强态势,所以日本冷得比较早,冷暖气流交锋剧烈,则会产生强降雨,但如果气流突然将含有冰晶或雪花的低空积雨云拉向地面,便会在小范围内,出现短时间降雪。”

“哦哦.....”黑田长德听得若有所思,觉得自己明白了秦明的意思。

如果将天狗、早雪什么事情,都解释得这么清楚,即使还有人不相信,固执己见要求人祭,至少也会有一两个人提出反对。

而不是像忍野村一样,村长一声令下,说人祭就人祭,一个反对的人都没有。

即使妖怪真的存在,这也不是践踏生命的理由。

“爹爹,下雪了,是吉兆!”

这时营养不良的小女孩,干着嗓子,说出了第一句话。

“哪是什么吉兆,比去年的雪提早了二三十天....”

男主人心里盘算着,这样的话,两位贵客留下的铜钱,似乎不足以过完整个冬天。

他想到了自己的母亲,要不了多久,祭祀就会轮到母亲了吧....

男主人觉得肩头更加沉重了。

“是吉兆啊!”

小女孩吃力的露出一个难看的微笑:“有雪,有脚印,即使不用撒花,爹爹下山的时候,也不会迷路啦!”

男主人微微侧身,低下头,看到一路山道上,稀稀疏疏撒着花瓣,隐隐约约指出了一条路,而自己女儿的小手里,还握着两朵光秃秃的花。

他有些忍不住,只能一个深呼吸,憋住气。

他不敢哭,也不敢有多余的动作,只能一步一步缓缓上山。

山腰与山脚,因为海拔不同,是截然两种景色。

在这漫长的山路中,男主人偶尔会暂时忘却上山的意图,就好像是带着女儿出行的旅人一般,山景静谧安详,秋叶渐落。

但随着海拔越来越高,静谧的风景不见了,枫叶霎那变成凄厉肃然的灰色。

刀锋般寒冷尖锐的山腰景色,就像死亡前一样冷酷。

这里是五合目,天狗之庭。

“嘎嘎嘎——”

这里有着各种食肉鸟和乌鸦,就好像护卫天狗的鸦天狗一样。

四周漂浮着淡淡白雾,让人不敢深入。

远远望去能看到巨大的天狗岩,男主人轻轻放下女儿,将地上的各式颅骨扫开,小心翼翼的,不敢太过冒犯,毕竟这些都是天狗的祭品。

他拿出一张略显寒酸的草垫铺在地上。

小女孩乖巧的坐在草垫上,缩着身子。

男主人背过身去,浑身颤抖,又从衣襟里摸索出半块豆腐。

这块豆腐是煲汤用的,晚膳时招待那两位贵客,他都没舍得将豆腐盛进汤里。

他的手一直在颤抖,艰难将半块几乎没有正形的豆腐,递给女孩:“饿了,记得吃....”

这时候,他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情绪,抱住女儿,嚎啕大哭。

而小女孩却推着小手:“爹爹,该下山了,雪大了会把脚印覆盖住的。”

男主人吸了吸鼻子,转过身,遵循着村长的嘱咐,狠下心,再也不回头,一路痛哭狂奔。

雪变得更大了。

黑田长德停下脚步,凝视着这一幕,叹息道:“为了生存,什么都行,把孩子生下来丢弃弄死,再把死胎扔进地里施肥也行,把偷粮食的人活埋也行,把被偷粮食的人饿死也行,把没有劳动力的人背上山去冻死也行,还能美曰其名,祭祀天狗。”

黑田长德望着满山的尸骨,望着男主人狂奔离去的背影,道:“都是了生存,忍野村的村民,为了消灾,为了祭祀,为了祈求平安,度过冬日,谁能够指责呢?”

“海蝨会吃自己的母亲,螳螂会吃自己的兄妹配偶,蝎子、蜘蛛会吃自己的同类,响尾蛇会吃掉亲生骨肉恢复体力,鳄鱼也会以小鳄鱼充饥.....”

秦明顿了顿,继续道:“为了生存,无可厚非,但鳄鱼是鳄鱼,螳螂是螳螂,人类是人类。”

“情感更丰富,更强烈的人类。”

秦明走上前去,小女孩缩在草垫上,闭着眼,双手合十,等待死亡。

她知道双手合十是祈祷的意思,祈祷父亲、母亲、奶奶、弟弟,在自己死后,能安然度过寒冬。

这个小女孩比任何一个同龄人,都更能安静地面对死亡。

秦明的大手握住了小女孩的小手。

手上的暖意,让小女孩不自觉的睁开眼,疑惑的看着面前的三个人...不,是四个人。

“吱吱——”

小萱鼠跳到小女孩的掌心,小女孩身子单薄的紧,只是这点重量,都有点支撑不住。

秦明将小女孩抱了起来,他向来看不惯这些事情。

即使远处的天狗岩、天狗牌坊处,有一对巨大的翅膀悬于空中,隐隐能看见红色长鼻,也不以为意。

天狗真的存在,但.....

秦明不自觉的笑了笑,但以津真天也真实存在。

又是十几岁的小女孩,又是濒临死亡,他可不想见死不救。

比起还有八百十米远的天狗,显然以津真天离自己更近。

拔腿就跑!

被一桥庆喜这狗东西说中了,真要遇着天狗了!

“诶?”

秦明觉得手中一轻,黑田长德不知什么时候也走上前来,从他手中接过了小女孩。

“走吧。”

黑田长德弯着腰,将小女孩背在背上:“人祭背后的原因,已经知道了,没有天狗,也没有祭祀的必要。”

秦明偷偷摸摸往天狗岩看了眼,有天狗的,就是你看不见而已。

然后麻利的走下山。

下山路上,又有一个村民上山,他背着的祭品是自家老父亲。

这位老父亲没小女孩那么懂事,真心不想死,村民与老父亲扭打着,打算一脚把父亲踹下悬崖,索性也不上到五合目去了,省点事。

秦明赶紧让永仓把两人打晕,继续下山,路边一直老鼠在啃咬着冬眠中的蛇。

“老鼠啮咬着冬眠中的蛇,蛇在苏醒蜕皮之后开始吞吃老鼠,最后,蛇在睡眠中再次被老鼠啮咬....”

一路上,秦明都在神神叨叨的念叨着:“自然的规律,生存的本能,动物只能循环往复,遵循着本能。”

“人类可以从这个怪圈中,跳出来。”

“什么?”

黑田长德背着小女孩一路下山,还有点气喘。

还没弄明白秦明的意思,就发现自己的等人被村长带着村民围住了。

“你们想干什么?”

“破坏祭祀吗?”

村长带人就堵在村口,以防有人不愿意祭祀,强行绑,也得绑上山去。

今夜好像有点不一样,祭品倒是顺利上山了,但有多管闲事的人把祭品又送回来了。

秦明与黑田长德的装束,看起来就不是普通人,哪怕一个小武士,也不是他能轻易招惹的,所以村长没有轻举妄动,只是劝说道:

“听老夫一句劝,快些把祭品送回去,看你这打扮,应该是阴阳师,懂得祭祀的重要性,不然天狗就....”

但他话还没说完,额上就多了一条血线。

“鬼切是斩鬼之刃,砍个把人中恶鬼,也很正常。”

秦明小声嘀咕着,将鬼切收回刀鞘。

村长慌忙捂住额头,直挺挺的倒下,血流了一地。

“你们...想干什么?!”

村民们立时警惕起来。

这时候,佐奈子等人也来了。

还有黑田家的大队武士。

黑田长德将小女孩交给黑田长艺,十分娴熟的指挥武士接管忍野村,同时在村们中找到有威望的人,解释一切。

他的政治水平很不错,很快就解决了矛盾。

而后,黑田长德突然问向秦明:“安倍大人,看见了吗?”

“到底是什么,让忍野村进行了十五年的人祭。”

“杀了一个村长,还会有第二个村长,不从根源上解决问题,后续就会有无数个村长。”

秦明觉得,心里有些沉重。

出了村子后,永仓新八和黑田长艺也自发吊在他们后面。

漏风的大门时不时颤抖两下,从间隙能看见女主人颤动的身子,她背后抵着门,不断抽泣着。

秦明气不过,就要出去直接给村长一刀。

“嗯...”

秦明点头,养气功夫还是不错的的。

不一会儿,之前款待他们的男主人,就背着女孩,出来了。

老妇人经历的多了,人祭都不知道亲眼看过几次,她这把老骨头,下次人祭就轮到她了,只是远望着儿子背着孙女走向深山,一直到看不见背影,不知不觉间,泪流两行。

“哇哇哇——”

还有男孩的哭声,他会欺负失明的少女,却也懂得爱护自己的姐姐。

他安倍秦明说的。

两人继续听墙脚,直到男人们各回各家。

黑田长德道:“人们通常认为,富士山山顶积雪终年不化,白雪皑皑的积雪堆在半山腰以上,富士山在大多数画作中,都是这样的形象,赫赫有名的《富士越龙图》也是如此。”

“事实上,这样美丽的富士山只存在几个月,九月末天气转冷,富士山才会开始积雪,到了一月,则会冰雪消融。”

“跟上去。”

秦明与黑田长德跟了上去,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脚步一顿,突然回身往后看去。

不过即使如此,这个村长也活不过今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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