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阳下的成宥真

说完话，她的单子也填好了，递给了裴女士。

裴女士接过单子，凑过来拍拍宥真的肩膀，“一会儿啊，等小杂来了，咱们问问就是了，”说完，她冲宥真笑笑。

“你识字吧？咱们先挑，不行的话，你啊，把你想要的捡一捡，我分担点儿也行。”

吃过午饭，惩教官就在监室外一间一间地通知。

“哦，采买咯！”柴鸡很兴奋，冲到门口，接过从缝隙中递进来的采买单。

她挨个给姐姐们发了一张，最后一张落在成宥真手里。

“来，宥真。”她牵着成宥真的手，“小杂，你帮忙看看成宥真的卡，是家里人来了给她存了钱么？”

“我怎么知道，不知道啊。”

“那，你能帮忙问问么，别到时候我们给她填了，不能采买空欢喜一场。”

小杂翻看手中的单子，“采买名单里有她，卡里有钱，不少呢。

放心吧啊，赶紧填，今天买不了，再轮到咱们筒道怕是要俩礼拜以后的事儿了。”

“你看，”裴女士拉着宥真的手坐回位子上，“你看我说的吧，肯定可以买，快填吧。”

宥真左手食指在纸上笔着，慢慢在选上的商品前画个勾。她知道这是李知恩上次来看她存的钱，心里感谢极了。她心里想到，李知恩也会帮她安顿好成珉，一定可以。

“等出去了，一定要好好谢谢她。”

裴女士安顿好这边，又绕回悠美姐身边去。

“我这儿买了鱼了，你那儿也有水果了，对吧，柴鸡，”悠美姐回头呼唤她，“你别忘了买菜干呐，多几样。”

“知道了，知道了，怎么会忘啊。”柴鸡不耐烦地说，她的眼睛离不开生活用品栏。

“悠美，我这单子——”

“啊，花姐，我就一起画我单子上了，咱们留张空单子吧，万一呢是吧。”

看着眼前几位大姐，成宥真想着：我是不是也应该买点儿什么东西，这里是大家一起分摊食物么？还是给花姐的进贡呢？

她在看守所看到那房长采买的时候，像是给惩教官专门留了些东西。无论怎样，买个礼物终归不会错的。

成宥真在单子上选了4瓶洗发水，又捉摸了下，给自己也添了一瓶。

“刚进来那天，裴女士就给了我一块新香皂。还礼个洗发水应该可以吧。”想了一会儿，她又给自己画上了一双新拖鞋。

小杂开了几个牢门，筒道里充斥着女囚叽叽喳喳的吵闹声音。

“行了！都填好了我走了啊。”悠美姐站起身，敛着各人手里的采买单子。

牢门打开的刹那，她就钻了出去，随着人群吆喝着离开了。

过了一会儿，筒道就安静了，大家在等着下午出工。

警铃响起、喇叭里传出惩教官通知“今天不用出工”的消息。

当班惩教官溜达过来，在筒道理挨个通知。“下午整理内务，过两天可能有部长要来视察。”

裴女士站了起来，简单分了一下工作：宥真负责一些擦洗、柴鸡把换洗囚服和被单整好、洗净，而她自己就揽下剩下所有活计。

宥真在厕所挑了一块用得久的抹布用力涮了涮，先在栏杆上擦了又擦、之后又去擦门框。下监后的几个月她都在做类似的事情，不过这里比在看守所轻松多了。

裴女士手脚不停，手里拿块抹布一会儿擦这儿、一会儿擦那儿。

三人忙活着。

宥真在厕所清抹布的时候，瞥到花姐难得安静坐在墙角。她的眼里没有光芒，尤其坐在阳光里，像疲倦的老猫，整个人病恹恹的。

悠美姐回来了，拎着三个满满的大塑料口袋，像旧正时阿姨妈妈的大采购一样。她一进门，柴鸡就跟了过来。

悠美姐不紧不慢地从塑料袋里掏出东西分拣着，全然不用看单子，麻利地、一会儿就分好了。

“你的。”

柴鸡欢天喜地接过塑料袋，撒娇一样嘻嘻笑着。

“宥真，这是你的。”

成宥真凑过去，接住袋子。她好久没有和自由世界的文明真实接触了，拿到袋子的一刻真高兴了起来。

见裴女士和悠美姐把剩下的东西分了分：水果、杂菜和鱼干分别放到空袋子里系好。

“我把下礼拜要用的放在格子里了哈！”裴女士翻出一个酸奶盒做的篮子，把刚分来的东西小心翼翼排列进去。

花姐难得道谢：“谢了。”

成宥真见大家都安顿好了，手里拿着预备送出去的洗发水，整个人窘得不行。她窥视着整个监室，见裴女士和悠美姐还在分东西，便鼓了勇气上前。“姐姐们，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

悠美姐看着宥真笑笑，裴女士忙拒了说：“干嘛啊这是，不用不用。你太客气了。”

“我刚来的时候，您还给我拿了新香皂。怪不好意思的。”

“哎哟，姑娘，你太客气了真的。那没什么的，我在这儿能待一辈子，现在的香皂使到死都使不完。”

说完，两个姐姐就前仰后合地笑起来。

宥真见送不出去，就拿出一瓶走到花姐面前。

花姐听了她的来意，马上就决绝了，接着咯咯笑了起来。“你太有礼数了，这样的在监狱里真是少见。你看看柴鸡。”

“那，人家穷嘛。”柴鸡解释道。

“宝珠，这洗发水姐姐们都不拿，你拿一份吧，真的。”

柴鸡抬眼和花姐确认了下，便高兴收下了。

“你真不用这样，都住在这儿了，就当一家人了。”花姐说道，“之前难为你，都是一场误会。”

悠美姐走过来，“你早说啊，我还以为你要洗什么呢。早知道就多劝你买点儿有营养的吃的了，你看你现在身体感觉特别不好。”

“是啊。你这样夜夜哭着，我们也不好起来劝，”裴女士远远地说道，“你保重身体最重要，不是也没几年么。这些你就收着吧，洗完应该也差不多放出去了。”

成宥真涨红了脸，每次和姐姐们互动，都能感到一股温暖。

***

时间不知不觉地就过去了。

周五晚饭后，裴女士在食堂顺了一些杂菜出来。

她们四人的苹果也没吃，装在兜里一直留到监室才拿出来。

宥真看着不明白，又不好参与，只翻开了书，靠在墙边翻阅起来。

从第一晚到现在，成宥真每次起夜都能听到筒道里传来哭声，有时候，她甚至倚在铁栅栏前，想听听那哭声的方向。

这周的哭声渐渐频繁了，而那声音不远，似乎就在自己的监室里。

今晚，宥真再次听到了。她翻转着身体，眼睛在房里找着。左顾右盼看看：悠美姐蜷缩着、裴女士平躺着双手放在胸口，柴鸡早已躺得四仰八叉，被子都被踢到角落。

宥真仰起头正对着对面墙边的花姐。

“是花姐在哭”，宥真见花姐脸上挂着泪水，那泪水反射着月光。她突然觉得不好意思，便缓缓地把头仰回去了。

花姐发现了宥真在看，把被子一掀，整个人翻过身，冲着格子的方向躺过去了。

周六早饭后，这屋的女人们在房里坐着。气氛奇怪：往日里着急开电视的大家，竟一个都没动。

花姐突然起身，把囚服脱掉了，不知什么时候，她套了一身黑色衣服。

她朝着格子柜走了过去。

宥真斜眼盯着她，见她从柜子里掏出几个快餐盒，挑了干净的，把那采买的鱼干水果干之类的拿出来、倒上。

裴女士也起身了，把水池里、塑料袋裹着的苹果和杂菜拿起洗了干净，交到花姐手里。

花姐拿起个塑料片把一枚苹果头削掉一块。

宥真看着，大概猜到花姐是要祭拜谁的——因为那削苹果的动作，自己已经在两个葬礼上做过了。她缓缓放下手里的书，盘腿在地板上端正坐好。

一切摆放停当，花姐从枕头里掏出一本厚日记，从里面抽出一张照片，左手托着、右手轻轻抚摸着。

待她把照片安放好，宥真远远看见那照片里的人是个男孩的模样，穿着老旧款式的军装，眼睛大大的，看起来很精神。

花姐跪在遗像前，双手合十，对着遗像深深鞠了一躬。她斜跪在那柜子边，掩面哭着。

不一会儿，午饭铃响起来了。

悠美姐拉着裴女士起了身，准备朝着监室外走。她回头对花姐说了句：“帮你请个假呗？”

花姐并不看她，轻轻点了点头。

“你别太难过了。”

裴女士留了句话，绕开她、出来了。

出筒道的时候，悠美姐跟站岗的惩教官轻轻说了句：“她儿子忌日，不舒服、不来吃饭了。”

惩教官点了点头。

几人走在去食堂的路上，宥真一直回头看。裴女士垫了一步上来，和宥真并排走着。

“花姐的儿子也死了？”

“嗯，死得挺惨的。”不知什么时候，悠美姐也走到了成宥真身后。

“怎么？”宥真听了，心揪了一下，感觉像有人把手到胸口、拧毛巾一样。

“花姐啊，是个脱北者。

九几年她跟先生和儿子一起偷渡、准备从陆路越过边境。那个晚上，人蛇带着她们这一伙人朝着h国方向来，不小心被边境警察发现了。

那人蛇让大家分散跑，人们太集中了就好包抄，如果分开了，没法一下全抓住的。

花姐跟老公商量，让他带着儿子跑，自己挨着边境警察跑，想把人引开。

谁想到还有一股警察从相反的方向蹿出来，因为她先生、儿子那一伙儿人太老实了，一个停下就都跟着停下来了……”裴女士说得难过，用手掌慢慢擦着眼泪。

悠美姐接上她的话说：“但是花姐后来跑开了。

人蛇带着几个跑开的藏在树林里。后来听晚点儿过来的人说花姐老公跟儿子都被抓住了。

花姐当时自己就想冲上去跟家人死在一块儿，但是大家把她给拦下来了。那哭得当时都没招了，听了人蛇的话，先到h国安顿好，再想办法给人救出来。

等她安顿下来，就一直在打听老公和儿子的下落。两三年吧好像，两三年之后，她老公从c国托人带了照片和信过来，说是儿子被抓了以后就死在监狱里了，自己也病得挺重，没什么活头了。”

裴女士插话：“那儿脱北的人、抓着都那样，她老公能活着带话就已经很不易了。临了临了，至少还带了张孩子的照片留个念想。”

“是啊，”悠美姐说道，“我们先进食堂，吃完饭再说。”

裴女士拿起那张纸，跪坐在悠美姐身旁，“来吧，老妹妹。”

宥真在她们身后盯着看，两人的背影像在研究作业一样。

悠美姐这时也回过头，补了一句说：“这钱啊，都是你家里人来了，存在监狱你名下的，都这样的，不需要，唉——”

她又想到了什么似的，略带歉意地说：“没事儿，你卡里肯定有钱，要不人家政府不会发你单子了。要是没钱你就先用我的卡，反正没有多少东西，真的。”

“可我——”

“今天采买啊，准备一下。来——”

“成宥真，”花姐叫她，“你没买过东西吗？看守所也没有？”

“没啊，我也是听你们说才知道有采买这个事儿。在看守所我待的时间不长，毕竟我只用了27天就判下来了。”

姐妹们哄笑起来。

“你怎么了？”

宥真眼睛扫了一下单子，每件物品后面都标了价格。“我，我没钱，怎么买？”

“嗯？能发你单子就是有钱啊，卡里肯定有钱的。”

“啊，我不是说我自己认罪的么。”

“那27天也太快了。你这个加急的速度赶上柴鸡的卖淫罪了。”

“你分担什么啊，”悠美姐说，“你别忘了买……”

过了一刻钟，小杂绕过监室门口，被裴女士一下叫住。

柴鸡并不抬头，她掰着手指算着要采买东西的数量。

“你啊，就按着单子上，想要的填就行了，把数量啊，写在空格里。”裴女士转头说。

“27天？判杀人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