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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安不夜侯

第108章 忽作无期别

杨沅走到门板旁,慢慢双膝跪下,看着杨澈。

内腑碎裂的痛楚显然让回光返照的杨澈十分痛苦,他脸上的肌肉都在轻轻抽搐。

杨沅膝行两步,把他轻轻抱在怀里。

杨澈的嘴唇有些皲裂了,但是想着袁郎中的嘱咐,大哥内脏破裂,不能饮水,他也只能看着。

他守在这里,却什么也干不了,就只能徒劳地守着、看着。

那种亲人就在眼前遭受着折磨,他却无能为力的感觉,才是一个人最大的痛苦。

“我没听你的话,因为怕你骂我。我自己做了生意呢,前所未有的一门生意。”

“可你别担心,我做生意,很厉害。我现在认识了好多能人,赚了好多的钱……”

“我现在赚的钱,都够咱们家在后市街买一幢大宅院了。”

“我本来,想着今天告诉伱的,我还想着……我还想着……明天和你一起去挑房子呢……”

突然,杨沅崩溃地抱紧杨澈,号啕大哭起来。

“哥~,哥啊,走吧,咱走吧,痛,咱就走,不受那罪了……”

“弟弟会有出息的,杨家会红火起来的,你不用担心,不用担心的……”

说着说着,杨沅便觉得怀里突然一空。

明明大哥还在怀里,可是突然就有了空荡荡的感觉。

他的心,也一下子空荡荡的。www.lawace.cn 盘古小说网

杨沅抱紧了他,把脸紧紧地贴着他,泪水肆意地流淌开来。

刚刚得到消息的寇黑衣匆匆赶了来,因为跑的急,腿上的伤口崩裂,血已渗透了绷带。

他还没有进门,便听到了杨沅悲恸的哭声。

寇黑衣一下子站住了,他的手,紧紧抓住支在腑下的拐杖,这才撑住了他的身子。

……

梅雨时节,总有一种令人沉闷和忧郁的感觉。

雨又来了,街上行人少了许多,

卤肉店里,案板上的熟肉用碧纱罩儿盖着,

一到阴雨天就骨头酸痛的计老伯贴好膏药,在后边屋里小憩着。

忽然,门被人叩响了。

“来啦!”计老伯以为是有客人登门,从榻上爬起,走到了前面。

抬眼一看,计老伯便怔住了。

杨沅正站在雨幕里,头戴一顶竹笠,笠上系着一条白带子。

看到计老伯,杨沅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双膝一屈,便跪在雨水里,一個头深深地磕在了地上。

“这……这怎么说的。”

计老伯慌得在身上擦擦手,赶紧抢步迎出去,把杨沅扶起来。

一看杨沅这模样,他就知道出什么事了。

“丧不报,孝不吊”,报丧这种事,不能请别人转达,只能由至亲之人跪门报丧。

杨澈没有孝儿孝女。

长兄如父,杨沅就是那个跪门报丧的人。

计老伯绷紧了面皮,他有一肚子话,可这个时候,别的什么都不方便问。

“二郎,你节哀。老伯……知道了!”

杨沅点点头,向计老伯抱拳长揖一礼,便转身走去。

计老伯站在雨里,望着他的背影,长长叹一口气,也不理会自己的小店了,拔足就往宋家小食店里赶去。

又是一户人家,门儿开着。

但,报丧人是不能进人家的门的,杨沅叩响了门环。

屋里跑出一个梳着“朝天揪”的小孩子,手里拿着半块烧饼,站到雨檐下。

“呀,是杨家二哥!娘啊,杨家二哥来啦!”

小孩子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扭头就朝屋里喊了起来。

杨沅退开两步,双膝跪倒,又郑重地叩了一个“孝头”。

虽然,此时出现在雨檐下的只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

但,孝头无大小。

其实来自后世的他,本来是挺抵触下跪的。

他不喜欢这种古老的礼仪。

但是此时此刻,身临其境,他自然而然地就做出来了,心甘情愿。

孩子的爹娘从屋里走了出来,一瞧杨沅这般模样,顿时变了脸色。

丈夫赶紧冲出雨幕,上前搀扶杨沅。

妻子则匆匆跑回门口,冲里边喊了一声,然后邻家老爷子也拄着拐棍迎了出来。

梅雨绵绵,如泪。

……

出殡之期是在第三天,皇城司下一指挥所的曹指挥、刘副指使、伤势未愈的寇黑衣,还有一班杨澈的袍泽兄弟都来了。

青石巷的街坊们帮忙,为杨澈风光大葬。

杨沅在临安城郊买了一处山清水秀之地,为大哥修建了墓地。

他买了很大一块地。

因为……杨家的子子孙孙,以后都要埋在这里。

最上边,他大哥的墓旁,留出了一块位置,

那是他以后的长眠之地。

只要他子嗣绵延,香火不绝,他大哥就一样有血食祭礼。

……

小隔间里供奉杨氏一门灵位的供桌上,新多了一块灵位。

香炉里,三柱香火袅袅而燃,

蒲团前的纸钱盆里,火光明暗不定。

杨沅跪在蒲团上,一张张撕下杨澈留下的手札,一页页投进纸钱盆里。

在把杨澈移灵回自己家后,他便想到了曾经无意中发现的那本手札。

他从大哥的衣柜中,翻出了这本手札,仔仔细细地读了一遍。

那是杨澈的一本“日记”,他从进入皇城司开始,历次侦破案件的经过,都记录了下来。他的心得、他的体会、他的成长……

从这本手札里,杨沅看到了他最初的青涩,也看到了他越来越老练的成熟。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难忘的经历,他也会记上一笔。

于是,通过这本手札,杨沅认识了一个不一样的大哥。

原来一年前的大哥,并不是整天板着脸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

原来曾经的他,也会流连声色场所,勾栏听曲,夜宿花船,过得风流快活。

他在一年多以前的记载里,还看到了他的名字。

那是杨澈认回他的那一天,杨澈就是从那天开始,彻底改变的。

杨沅看着一页页纸烧个干净,然后带着一身的纸灰走出了房间。

院子里,老苟叔正和宋老爹坐在杨澈两兄弟常坐的石案旁。

“老苟叔你来啦,宋老爹,我去趟皇城司,料理一下我哥的后事。”

杨沅向老苟叔打了声招呼,又对宋老爹交代了一声,便向外走去。

老苟叔微微皱起了眉。

杨澈死后,他没见过杨沅哭。

报丧时没哭,出殡时也没哭。

老苟叔有些不满:“杨澈很疼他兄弟的。可是杨沅这孩子连出殡时都没哭上一声,性子未免也太凉薄了。”

宋老爹却深深地望了一眼杨沅的背影,缓缓地道:“当初,咱也没见老计哭过。”

……

刘商秋抢下了监视国信所的活儿。

可是这次寇黑衣和杨澈既然中伏,说明皇城司的调查已经为人所知。

这势必会给他们接下来的调查增加极大的困难。

对方既然对他们的行动如此了解,谁敢保证,皇城司内部没有对方的细作?

如果,国信所果然和关昊也有勾结,调查他们的危险性可想而知。

可刘商秋这个活宝贝,居然挤兑住了木提举,抢下了这桩差使。

曹指挥真是说不出的蛋疼,他不得不耳提面命,再三叮嘱刘商秋,叫他务必小心小心再小心,谨慎谨慎再谨慎。

可是看刘大公子那左耳听右耳冒的样子,恐怕是一句也没听进去。

曹敏觉得心好累。

就在这时,一个皇城卒走了进来,对他二人报拳道:“曹指挥使,刘副指挥使,杨副都头的兄弟杨沅来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杨澈竟渐渐恢复了一些体温,杨沅欣喜若狂。

可是没过多久,杨沅就发现杨澈体温异常了。

袁立炀又嘱咐道:“二郎,你兄长只要还有一口气儿在,就不可以哭,记住了。”

杨沅木然点了点头,袁郎中这才摇头叹息一声,带着小徒弟走了出去。

也亏得袁郎中指点,几人手忙脚乱地卸下门板,将弥留之际的杨澈连着被褥一起抬下来,放在门板上,移到靠门口的地面上。

杨沅一直守在杨澈身边。

杨沅情知不妙,赶紧去旁边房间找袁郎中。

袁立炀披衣而起,带着小徒弟匆匆跑了过来。

袁立炀本想转身出去,留他兄弟俩共度最后一程的。

彼时民俗认为,人若死在榻上,灵魂就会被吊在床上,无法超度。

若有人在床上咽气,家人是要遭人非议的,因为这是照顾不周,没能为亲人送终。

门板停好,两个皇城向杨沅抱了抱拳,也转身出了房间,其中一人便匆匆跑去报讯了。

“二郎,令兄已油尽灯枯,老夫也无计可施了。你,陪陪令兄,送他最后一程吧。”

杨沅站在榻边,一时心乱如麻。

“大哥,我没听你的安排,我没去‘陌上花‘绣坊做学徒。”

杨沅在杨澈的耳边轻轻地说着。

见此情景,袁立炀迟疑了一下,对守在门外的两个皇城卒道:“两位小兄弟进来搭把手,把杨都头抬下来。”

杨沅确实不懂诸般规矩讲究,更何况他此时方寸大乱。

一番诊视之后,袁立炀叹息了一声,对杨沅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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