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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南水北

第 5 章

只有姜妤笙不是的。

她不算不合群,也不算太合群,下班了比起和工友们出门吃大排档、和异性玩点暧昧小游戏喝点小酒消磨时间,她更愿意在街边摆一个小摊,卖一些零碎的小玩意儿,在无人光顾时,低头看一本厂里其他所有人都懒得看的正经书。

她不是总是干干净净的,在夏日铁皮搭成的蒸笼厂房里,她也有汗如雨下、睫毛都挂着铝粉、发丝一撮撮贴在额头、两颊上的狼狈时刻,但她的眼眸,永远是清清明明、温和从容,好像从没有过怨天尤人、迷失自我的时刻。

除非台风天停航,否则风雨无阻。

今天也不外如是。

姜妤笙轻手轻脚出了门,打着伞先去码头接收、清点核对食材,陪着雇佣的板车拖运工把食材拖运回餐厅,煮下了早餐要喝的花生汤,而后又去了一趟附近的菜市场,把另一批食材接回餐厅,最后才再次走进后厨,煎了饺子和饼、蒸了糕点,算是初步结束了这个早上的第一批任务。

她问过姜妤笙:“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姜妤笙只是笑笑说:“可能因为一切都是已经安排好了的。”

“安排好我在这里,安排好我们相遇,安排好,我们会成为朋友。”

她从没有以她师父的身份自居过,却身体力行地教会了她许多事,教她不放弃自己,教她保护好自己,尊重她的软弱和游移,在她最痛苦无助的时候,施以援手,带她走出困顿和迷茫,走向更好的明天。

所以即便是身份、乃至出身可能都有云泥之别,如果说姜妤笙和薄苏有旧交,她也一点都不会惊讶。

姜妤笙身上就是有一种此身在风中,聚散仍由我,担得起、配得上所有美好的人事物的气质。

姜妤笙还没有回答她的问题,门外又传来一道明快的问话声:“好热闹啊,你们在聊什么呀?”

声如其人,明媚爽朗,是庄传羽。

大家不知道薄苏来过店里、来过澎岛这件事,能不能对庄传羽说,于是,目光纷纷投向姜妤笙,气氛一时间陷入诡异的沉默。

“干嘛,你们突然都被点了哑穴吗?”庄传羽提着油条,跨入门内,看姜妤笙一眼,开玩笑。

姜妤笙没见外,说:“她们问我薄苏昨晚找我做什么。”

庄传羽笑意消失,脸色凝重了起来。

姜妤笙转移话题:“你吃早饭了吗?”

庄传羽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便拎起手中的油条晃了晃,答:“还没呢,就是过来用油条跟你们换口喝的,换不换呀?”

“换呀,那你在楼上等我。”姜妤笙接过她手中的一袋油条,递给身边的徒弟郑耘。

“好喽,加餐喽。”郑耘给面子地欢呼。

庄传羽轻笑一声,驾轻就熟地上楼,找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下。等姜妤笙端着餐盘一上楼,她就迫不及待地连珠炮似开腔:“她昨晚又特地来找你了?”

“找你干嘛啊?”

“不会是来叙旧的吧?还是来封口的啊?”

一副紧张兮兮、如临大敌的模样。

姜妤笙眸里漾出笑意,给她布菜,不甚在意地答:“可能是刚好碰到了,出于礼貌,多问候一句吧。”

庄传羽不信:“她这么有心?”

姜妤笙失笑:“你也把她想得太坏了吧。”

庄传羽腹诽,那是她姓薄的本来就这么坏。但看姜妤笙一副轻舟已过万重山的模样,有些旧事,她也不想重提,免得还替薄苏找了存在感,徒惹姜妤笙不开心。

她只重申:“你别理她,也别把她当一回事。”

姜妤笙小口喝汤,气定神闲:“我没把她当一回事,是你太把她当一回事了。”

庄传羽:“……”

好好好,是她瞎担心一晚上,一大早还非得眼巴巴地过来看一眼才肯安心。

不过,她真没事,她也替她开心。她捡了别的话题和姜妤笙聊,把薄苏抛到脑后,吃过早饭就一身轻松地回自己的听风民宿了。

她想着这事翻篇了,没想到下午,薄苏却自己找上门来,生生把她这要翻篇的手给摁住了。

中午,对过民宿的账,正准备午休,庄传羽忽然接到了远在大洋彼岸度假的老父亲电话,和她说:“上午我接到了个电话,自称是北城电视台节目组的,说他们要制作一档文化类节目,介绍传世名画,讲述名画背后的故事,让大众领略到中华传统书画的魅力,弘扬中华文化。”

“他们想借我们家家传的澎岛山水画卷对一对古代时候的地形,还说方便的话,希望能够在我们家老宅里录制两天,因为我们家老宅的哪个地方,好像正好在那副名画的山水同款观景处。我和你阿姨在这边,听他们电话里说得云里雾里,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所以让他们下午去听风找你了。这事交给你了,你看着办吧。”

“好。”庄传羽不假思索地答应下来。

她觉得这没什么好为难的,要是真的,就借,权当造福大众,做公益了;不是真的,就不借。

但挂断电话,刚躺下去,忽然有什么从她脑海里闪了过去——

北城电视台??不是吧?不会这么巧吧?

她猛然坐了起来。

事实证明,就是这么巧——

她在听风民宿一楼的会客厅里见到了薄苏。

女人穿着一身得体的连衣裙,乌发端庄地挽起,仙姿玉色,职业又不失优雅。比起十年前的最后一次短暂交锋,薄苏更出众、更亮眼了。

年岁赐予了她沉淀的气质,使得她的清冷,不再会冻伤人,有了内敛的温度。

但庄传羽心底里觉得,一只乌鸦就算浇了白漆,也经不起雨水的冲刷。一个人本性是什么样的,过多少年,再装,也还是什么样的。

从第一次见面起,薄苏就没给她留下过好印象。

那是姜妤笙转学到澎岛小学三年级的第二周,她和姜妤笙交上了朋友。放学的时候,她们一起出教室,迎面就碰上了在走廊上等姜妤笙一起回家的薄苏。

薄苏长得很漂亮,站在哪里都是焦点,很多小朋友都在往她那里看,可她只高冷地站着,一个眼神都没分给过大家。

姜妤笙看到薄苏就很高兴,冲上去笑眼弯弯地叫姐姐,可薄苏却也只冷冷淡淡地看姜妤笙一眼,再扫她一眼,“嗯”了一声,在她要开口自我介绍之前,转身往楼梯下走了。

一点都没有要和她打招呼的意思。

庄传羽就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没礼貌。她在心底里嘀咕。但因为是好朋友很喜欢的姐姐,她从来没有当面说过什么。

直到很多年后,薄苏和姜妤笙陆续离开了澎岛。某一天,薄苏大驾光临,她们大吵了一架,彻底撕破了脸面。

那一年的争吵还历历在目,如今想起,她依旧心绪难平。

她坐在会议桌的主座上,开门见山,问薄苏:“听说你们要借我们家的山水图?”

薄苏说:“是。”

庄传羽装都懒得装,直接说:“我不借。”

薄苏微微一愣,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我们不会借阅很久,一定会小心阅览,用心保护的。阅览的时间和地点,可以由你们指定,我们的所有行为,都会在你们的陪同底下完成的。相应的,节目组也会支付你们一定的费用的。当然,如果你们有其他任何的顾虑或者要求,都可以商量的。”

“这是一档偏公益的文化类节目,意在让更多数、更大众的群体能够接触到传统书画,走近高雅艺术,打破文化壁垒,享受到艺术的美和乐趣,是一档非常有人文关怀意义的节目。我们真的很需要你们的帮助。”她娓娓道来,态度诚恳。

庄传羽静静地听她说,等她说完了,喝一口茶,还是那一句:“不借。”

薄苏双手搭握在桌面上,沉默片刻,直视着庄传羽,问:“是因为我,还是因为确实不方便?”

语气不卑不亢。

庄传羽盯着她,半晌,笑了一声,坦坦荡荡:“因为你。”

薄苏明白了。她站起身,致歉:“今天打扰了。”

庄传羽慢悠悠:“慢走,不送。”

薄苏略一颔首,转过身,从从容容,风度不减地离开了。

民宿大堂里,助理管青正在忐忑等候,看见薄苏出来了,她就焦急地迎了上去,询问:“薄老师,怎么样?”

薄苏摇了摇头。

管青顿时气馁:“那怎么办呀,我们不做这幅画了?还是,就不用这个比对了?”

薄苏目光静静的,说:“没事,我来想办法。”

管青顿时像吃了个定心丸。要知道,自从开始筹备这档节目,她们团队不知道碰到了多少个本该有的、没有的、软的、硬的钉子,好几次大家都心灰意冷了,薄苏却始终能够迎难而上,让一切迎刃而解。

她就是整个团队的定海神针,她说有办法,就一定有办法。

她精神抖擞。

薄苏望着她的笑脸,眸色却渐渐转深。

快九点钟,她备好了部分中午营业要用的菜,从后厨走出,店员们也刚好推开虚掩着的大门,说说笑笑着从门外走进。

一看见姜妤笙,所有人的话语都停了下来,紧接着,就是一声整齐震耳的:“老板!!”

上了班干活,下了班喝酒睡觉打游戏谈恋爱过日子。

好像今天是这样的,明天是这样的,未来是什么样的,不知道,拉倒吧,以后再说、过不下去了再说。

站在所有人最后的合伙人池棋将信将疑:“问节目相关的,为什么要找你呀?”

澎岛上没有一切现代化的交通工具,所以大批量的物资往来,全靠最原始的人力板车拖运。舟稻私房餐厅的食材,除了少量是在澎岛岛上的市场订购的,大部分都是精选的岛外食材,每天清晨乘坐最早班的轮渡,送到码头,而后再由板车拖运到餐厅的。

姜妤笙给她们叫得一个激灵。

她好笑地朝她们望去,就看见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八卦的神采,眼神熠熠,宛若饿了好久的小兽终于找着了猎物。

另一个同样憋不住话的服务员韩冉,也凑到姜妤笙的面前,好奇地问:“薄老师是要找你做节目吗?还是要找我们餐厅做节目呀?”

她不是很相信姜妤笙的解释。

这个女人一贯谦虚低调,甚至有些神秘。从十八岁在模具厂被指派给姜妤笙当徒弟,她就知道,这个只比她大两岁的女人,和厂里的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

模具厂里的大部分人,不管年老年轻,不管工种是什么,都有一种被生活磋磨到麻木的市侩感、茫然感,像大机器上一颗不显眼、无足轻重的螺丝,在成千上万的生活流水线机器中,逐渐磨灭掉自己的纹路,完美匹配周遭的环境。

“怎么啦?一大早的都这么有精神?”她若无其事地打趣。

最心直口快、藏不住事的钟欣,小跑到姜妤笙的跟前,歪着头问:“小妤姐,你和薄老师以前认识呀?”

像生长在泥潭里的一株脆弱又柔韧的清荷。

池棋一直觉得,姜妤笙不应该在那里,在那人烟稀少的工业区、在那嘈杂简陋、蟑鼠成群的厂房里。她纤长的手,应该是在明亮的教室里握笔、在高级的写字楼里敲键盘的,而不是每日在冰冷的铝板材上面对朝不保夕的风险。

姜妤笙眨巴眨巴眼,学着她们歪头,狡黠应:“都不是。”

也不知道是回的钟欣还是回的韩冉,她四两拨千斤:“薄老师有点关于澎岛的问题问问我,可能是和她们之后要做的节目相关吧。”

姜妤笙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感觉本来就有点疼的头,更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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