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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软花柔

49、凉州

长公主扶着身旁武婢的胳膊缓了缓,可没过两息,便又跌跌撞撞地迎上前去。

而后蓦然止步在那人身前。

她静静地立在裴时行面?前,端详片刻。

时值深冬, 上京城内外入目皆是一片肃杀,云头低暗,苍山负雪。

见此惨淡景象, 元承晚心头的惴惴都不禁被放大了数倍。

她回府时抱了阿隐,小姑娘出生以来的第一个年节,傅姆为她套了一身鲜红的锦衣,衬的她唇红肤白, 好似年画上胖嘟嘟的抱鲤娃娃。

被她攀住的人“嗯”了一声,身形微僵,连手下的肌肉也开始发硬。

长公主恍若未觉,亲亲热热地同他?入了这并不算豪华的官驿。

诸位兵将武婢驻守门外,她轻轻合上门,转身便搀挽着裴时行到榻上去。

“我昨日才逢上驿使,知?你在雪下整整压了一夜,伤势如何了,可是伤在了内脏?快快躺下。”

柔媚的女子口中嘟哝着心疼的话,不由分说?便要按着裴时行躺下去,柔荑还细心地为他?掩起了被。

男人仿佛是有些抗拒,但终究拗不过妻子,顺从地躺了下去。

可未待后脑触到枕上,脖颈处便恰恰好好被卡了一把匕首。

叫人在一瞬之间便将浑身的血都凉透下去。

元承晚的确身怀好演技,连这个近在咫尺的男子都没能看清楚她盈香的罗袖中是怎么击电奔星般滑出一柄银亮的小?匕首,又是怎样抵上他?脖颈的。

可这正是她的武师傅,裴时行教她的本事?。

“说?!你是谁,裴时行去哪儿了?”

方才娇软的声线倏然变得同手下银刀一般,冰凉又锋利。

那被她用匕首抵在喉管的男子惊诧一瞬,终于急急道:“嫂嫂,我是无咎啊!”

“无咎是谁?”哪怕听见了熟识的名字,长公主还是不为所动。

“是柳夫人的次子,那个体贴又心善的裴御史的亲弟弟。”

裴无咎以为长公主当真?遗忘了他?,正在极力用当日他?和柳夫人与?长公主三人闲谈时,母亲对裴时行的夸耀之语来唤起元承晚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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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提到了这处,元承晚终于放下戒心,收回匕首。

裴无咎长长吁出口气,对自?己的公主嫂嫂当真?是大开眼界。

脑袋安然地放在脖颈上,裴二郎再不敢造次,趿着鞋履下榻,端庄恭敬同她行了个礼。

同前番众人在上京城门之外相送道别?时一模一样。

当真?是那位风姿倜傥的裴小?郎。

“无咎,方才抱歉。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会是你在这儿,你阿兄何在?”

元承晚的美目中歉意俨然,可话音中的焦急便是更做不得假。

她抬眸细细端详面?前行礼的小?郎君。

少年郎的身形似拔节的竹,修长挺拔,这才一年不见,他?便又窜了个头;面?上约莫是经过修饰,看起来几乎可以说?与?裴时行一般无二。

莫说?旁人,若不是她熟悉裴时行的每一寸体肤,应该也要被瞒过去的。

“殿下莫急,阿兄前日才与?我传过信,他?在陇西。”

元承晚提了数日的心略略放下了些:

“莫要再瞒本宫了,这究竟是怎样一回事?,你细细同本宫说?来。”

裴无咎亦是在十五日前接到兄长的信才自?河东家中匆匆赶来的。

甫一落定,气都没能喘匀,裴时行便给他?安排下任务,他?此刻也缓缓同元承晚叙来:

“那日的山崩的确是贼人的算计,只是阿兄早有准备,故而才敢将计就计,那日与?他?同行,一同被埋的也俱是与?盐铁一事?有牵涉的官员。

裴无咎冷哼一声:

“他?们妄图算计阿兄,又想通过与?阿兄同行来撇清嫌疑,岂不知?我阿兄一早知?情,倒将他?们严严实实压到了雪泥底下。”

他?素日虽爱在口头上调戏自?己的冷面?兄长,可当真?遇到这些事?情,却是对裴时行千般万般的维护。

裴无咎一面?对兄长的算无遗策感到与?有荣焉,一面?又恨不得生?啖了那些贼子的血肉。

“一共十一人,他?们这下倒是伤筋动骨,直至次日傍晚才被一一挖出来,眼下躺在榻上动弹不得,全都老实下来了。”

元承晚仍是听的揪心,若裴时行并非如此机警善断,若他?当真?被压了一夜……

她吸了一口气,不敢再想下去。

“那你阿兄便是趁这乱子才脱身,去了陇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正是。阿兄要我来扮作他?,不必做些什么,只消作出一副受了恫吓打击的瘟模样,每日恹恹养病,蒙骗过旁人耳目便好。”

裴无咎的确很对得起他?阿兄,戏都做到了实处。

素日形体容貌、嗓音口癖都仿着裴时行不说?,还特意用妆膏涂抹出了消瘦病态;不止如此,连当地官员每日孝敬到官驿,一笼笼泛着油花儿的乳鸽汤红枣羹也一并被他?消化下去。

致使他?此刻再想起前几日的各色汤水,喉头亦开始翻涌着呕意。

“无咎,劳你奔波一趟。”

长公主眼中透露出些长嫂的关怀,盈盈笑开。

她望着这窜了个头,只一年不见便已经高过她的少年。

“殿下哪里的话,我本就是闲人。”

难得不必对着旁人做戏,裴无咎又露出素日那副混不吝的笑容,周身的倜傥气质一下放出。

这下倒是与?裴时行全然不似了。

元承晚笑道:“那你就听你阿兄的嘱托,安心养着,余下的事?有我来安排,你莫要担忧。我到此的消息也不必传给你阿兄。”

她对上裴时行时总同他?争辩不断,两个人凑在一处便都不由自?主幼稚起来。

可真?对上外人,谁人也不会忘记,元承晚亦是独当一面?的长公主。

此刻听她轻声慢语说?出这番话,亦教裴无咎心头生?暖。

只这个长手长脚的少年郎赧然地摸了摸脖颈:“对不住嫂嫂,我方才已将你至此的消息传信给阿兄了。”

“嗯?”元承晚倒是有些诧异,“你们素日如何传信?”

“用我们裴家驯养的隼,阿兄在陇西,与?我只消一个昼夜便可通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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隼极为桀骜,难以驯服,却又生?来强悍,目力过人,有根基的世家的确是会使专人倾力驯养,将隼用以传信。

她并不想令裴时行牵挂,不过既然已经传出,便也不必苛责这小?郎君。

“无妨,无咎这些时日辛苦了,眼下便由本宫来替你。”

她一双美眸都弯出柔软光芒,几乎同平日与?阿隐说?话一般温柔。

若这副模样教裴时行亲眼看见,说?不定要酸的跳脚,复在心头给裴无咎也记上一笔。

长公主在官驿安顿下来的隔日,凉州刺史张策端的夫人杨氏便登门拜访。

前番陇上官场动荡,上一任刺史便是因了贪墨盐铁被荡了下去,如今局势未明?,各方都不大敢将自?己的人马安排到这个位子上。

故而这正四?品下的陇上刺史之位倒成了个悬职,最终亦是由吏部自?陇上郡中点了名中庸县官补上来的。

这位新刺史从前只是新安郡的长史,此番平白捡了肥缺,连他?家夫人行走起来都步履带风,面?上放出些别?样的光彩。

杨氏自?己出身不高,当年嫁与?张策端已算得高嫁,如今贸然成了四?品大员的夫人,言行之间貌似还有些不稳重。

端看眼下,她自?落座便将一双眼落在元承晚身上,细细瞧了一遍又一遍,这目光说?不上冒犯,却总归叫人不自?在。

武婢颂青架势沉沉,立在长公主身后,英气的剑眉微微蹙了蹙,咳声示意。

杨氏这才醒神,笑开来:“天爷哟!殿下恕臣妇失礼,我活到半百岁数,从没见过这样天仙儿似的人物?。”

她口音带些陇上的腔调,说?起话来也不似京中贵妇含蓄,却并不叫人生?厌。

元承晚也笑应她:“夫人过奖。”

她素手轻轻搁下茶盏,又蹙眉苦恼道:

“本宫来此乃是受了皇兄旨意,只是郎君既无大碍,休养即可,本宫亦是无甚趣味,夫人可有什么去处,带本宫一道去看看?”

言语间活脱脱一个毫无心机的京中纨绔儿。

连此番至陇上亦是受了皇命,为的是替皇帝拉拢臣子,被摁着头送来的。

杨氏仿佛并未察觉,只受宠若惊地笑道:

“咱们这地界儿荒得很,怕入不得贵人眼,只是臣妇明?日要去济恩局施粥送衣,殿下可愿同行?”

元承晚自?然笑应。

张策端平白无故捡了天大的便宜,杨氏作为官夫人,夫君甫一上任,前院要烧三把火,她在后宅也该帷幄交际。

如明?日一般的搭棚施粥便是这些官夫人们为自?家大人打造好官声的惯用路子。

她既然决意前来,皇兄自?然不放心她两眼一抹黑,长公主已然自?皇帝那处粗粗知?晓了些陇上的内情。

裴时行此番离开所为何事?她并不清楚,但元承晚知?晓,裴时行必然还安排下另一群人,正暗中潜游某处,为的是搜寻陇上私兵。

她昨日令裴无咎调集了陇上各郡县的账簿,希望自?其中找找线索。

毕竟,若陇上当真?有贼子胆敢在暗处铸私兵,那至少铁和煤的产量有蹊跷。

铁自?是不必说?,煤烧熔而闭之成石,经炼化为焦炭,用于锻金,可使兵器更为刚强坚硬。

这焦炭锻金之法受户部、兵部和工部三部共同把守,她亦只能知?晓这一星半点的奥秘。

可终究难以查出头绪。

故而,若有如杨氏一般的当地人带路,或许可以事?半功倍。

杨氏为人豪爽健谈,她也似乎是极喜欢元承晚,同她相谈甚欢,整整叙了一个午后。

待送走了杨氏,长公主起身回后院,欲要去看望她那卧病在床的柔弱“夫婿”。

却发现裴无咎正自?隼足上拆解信条。

那隼遍身羽翼灰褐,翼上生?有暗色纵纹横斑,见元承晚入来,一双锐目牢牢锁住她,浑身羽翼耸张,已然作出攻击态势。

被裴无咎喝止一声,便又乖顺下来,极有灵气。

长公主急急迎了上去:“无咎,如何,可是你阿兄来信?”

裴无咎已扫视过字条内容,起身呈递给元承晚:“正是,殿下请过目。”

不到亲眼见到裴时行的那一刻,长公主终究牵肠挂肚,寻常时候不觉得,可此刻连他?亲笔书写的只言片语,亦成了可以慰她惊惶心怀的灵药。

元承晚葱白的指接过字条,细细阅读,连目光都透出几许柔情。

可片刻后却面?色酡红,抬指揉皱了那张条子。

“你……你阿兄便只写了这一张条子吗?”

就为了这,便让一只隼无辜受累,飞了整整一夜?

裴无咎仍是恭敬道:“正是,只这一张。”

那何须他?特地寄一张这种东西,婆婆妈妈!

长公主回忆起方才所见,裴时行写了满满一张信笺,俱是口吻严厉,对裴无咎所叙。

要裴无咎为她安排朝南的屋舍,每日通风;为她垫上鹅绒被褥,素日该为她安排什么饮食,又有什么宜忌。

最为刺目的是,他?明?明?说?了一遍,在话末又再次重申,严命裴无咎要护她平安,这句后头又补上一句:但是不许离她太近,不许对她言行无状,不许与?她共处一室。

此“三不许”皆被裴时行笔墨浓厚,重重圈点而出。

足见其人的狭隘心地。

可如今,这般无状的话语明?明?白白被她和裴无咎看见。

元承晚心头真?是说?不出的尴尬。

裴无咎素日虽是棒槌一般的少年郎,此刻也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自?家阿兄的丢人现眼。

他?试图施展口舌,为阿兄找补两句:“哈哈,养隼千日,用隼一时嘛,无事?,无事?。”

元承晚磨了磨牙,对上那隼黑豆般的眼,并未吭声。

小?人儿对满城山呼的爆竹焰火万分好奇, 一整夜都不愿睡去, 兴奋地搂着娘亲脖颈, 呜哇倾诉。

小?童子不知?大人忧愁, 长公主贴了贴女儿面?颊,强自?按下满心酸涩, 收整行装上路。

官驿道旁,已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披了一身大氅,落了满身月色,萧疏若青竹,正含笑望着她。

她这几日吃了许多?苦,连日都在马上度过,忽然下了地,两条腿都像棉花般的软下去,踩不清虚实。

雪蹄踏过满地碎叶枯枝,踏过沿途雪色,披过星月日晖,终于在第五日清晨,带着奔波一路的长公主到了陇上。

凉州

这一走便走了四?日。

她原先是随众卫和武婢一同策马, 在砭骨风雪中颠簸数日, 腿侧肌肤都被磨破, 这日才迫不得已地换到了马车上。

“追云,我的好马儿, 你再跑快些好不好。”

铁衣执槊的城门郎查验过诸人身份,传呼通报,那声音呼响在凛凛朔风,空然回荡,倒好似边凉荒境的孤鸿哀鸣。

一行人策马入城,身形似流星羽箭,不多?时便消失在凉州城的黎明?晓月中。

直到入了官驿,元承晚方才下马。

她终究无法忍受坐在马车中悠悠荡荡的速度, 在途中耽搁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加倍的摧心和焦躁。

不过片刻,一身轻裘的女郎重又握辔跨上宝骏,长公主亲昵地伏腰抚了抚马儿, 口中低语:

下一刻几乎是一反常态地攀上男人健实的臂膀,娇滴滴拖长了音调,呼喊了一句:“夫君!”

颂青悄悄抬了眼,旋即垂下眼皮,也只以为是长公主一路太过思念驸马。

你快些带我去远方,我的郎君还不知?生?死,前途茫茫,我总归要亲自?去到他?的身边。

追云“咴咴”两声,柔顺地垂首,好似在回应主人。

“颂青, ”元承晚被这厚暗的天幕扰的心烦意乱, 索性撩起帘幕, 扬声唤了武婢,“本宫休息够了, 将我的马儿牵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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