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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入敌国之后(女尊)

25-30

崔冉刚到嘴边的迟疑声,转成了一声惊呼。

他只觉身子一轻,就被人打横抱起。对方的举止并不温柔,甚至称得上有几分鲁莽,他结结实实撞进她的怀里,脸颊蹭在她胸前珠饰上,颇有些不舒服。

只是她双臂修长有力,紧紧将他箍在身前,竟有那么一瞬,令他的满心慌张,忽地有了安放之处。

走水?

崔冉一怔, 本能地向外一望,寒意立刻从后脊背爬了上来。

屋子里的烛火早已经燃尽了,却丝毫无碍于视物, 只因外面的天色亮得通明, 隔着冬日里厚厚的窗户纸, 也能看见一片火光跃动在黑夜里, 格外令人恐惧。

他初时极不明白她的意思,却在见她大步向门口而去时,恍然间领会了她要做什么。

“砰”的一声,门扇应声而开,那在火舌舔舐下本就岌岌可危的门板,受了她这一脚,半边都松脱开来,在扑面的热风里摇摇欲坠。连带着门框上头的碎木片和火星子,都像下雨一般往下落。

崔冉本能地向她怀里躲了躲,随即就有一只手伸过来,扯着斗篷往上一拉,将他的头脸都遮在里面,一星半点也燎不着。

狐皮斗篷极厚,他眼前黑茫茫的,连外间的火光都瞧不见了,只觉得自己让她抱着,一路飞快前行。

他既看不见,也动弹不得,只有掌心汗水潮湿,滑腻腻的一片。

直到听见前头有人说话,像是匆匆赶来,如临大敌,“殿下恕罪,末将来迟了。”

赫连姝一边将他放下地,一边张口就骂:“本王要你们管什么用?一个个的灌了几两黄汤,就连自己亲娘都不认得了。”

崔冉忙着站稳了,将头上罩的斗篷掀开,就见面前是尔朱云,已经单膝跪下在请罪:“都是末将等不警醒,请殿下责罚。”

他身边人就冷着脸哧了一声,“责罚?罚你火便能灭吗?”

见对面无所适从,她便面露不耐地一摆手,“去去,别在这里碍眼。”

尔朱云并不是听不明白话,知道她表面虽是斥责,实际却是轻放了,赶紧谢了恩,忙忙地领着几个陆续赶来的副将,组织人手救火去了。

只余崔冉站在赫连姝跟前,一时无话。

他囫囵睡在她身旁时,未脱外衣,索性此刻衣裳还是整齐的,并不羞于见人。只是一离了火场,站在夜风里便冷得很。

他默默抬手,紧了紧身上的斗篷,抬眼却见赫连姝亦是一身衣裙单薄,让夜风吹得发丝和裙角微微拂动。一时间,就有些拿不定主意,扯着斗篷一角扬了扬,却又绝不像能让另一人容身进来的样子。

别说旁人了,连他自己瞧着,都自觉有些发蠢。

果然,眼前人看他一眼,就像是微讽的模样,“干什么,给自己扇风呢?”

他一抿唇,低头不敢动作了。

才听她声音忽地放缓下来几分,“自己好好穿着,别操本王的闲心。”

他沉默了片刻,才敢悄悄抬头看她。

她的发辫有些乱了,脸上也有烟火燎过的痕迹,却衬着一双格外锐利的眼睛,被不远处的火光映亮,不见半分颓势。

反倒像是荒原里的狼王,令人望而生寒。

他正有些微出神,却见她眉梢一动,忽地飞快扭头,冲着一旁角落里喝道:“什么人?”

他一惊,紧跟着转头看去,且不自觉地向她身边靠了靠。

那头墙根暗影里,一个人影缓缓地走出来,微弓着背,先闻其声:“殿下莫要动气,是下官。”

随后才见县令那张脸显露出来。

大约她也是睡下后又被惊醒的,没有穿白日里的官服,只着一身灰色的棉袍子,是以一时不大好认。虽是匆匆赶来,发髻倒是梳得一丝不苟。

这会儿忙着上前作揖道:“下官不敢求殿下恕罪,实是万死也难辞其咎啊。”

赫连姝瞥她一眼,“怎么,屋子是你点的?”

对面一怔,脸色都白了一白,连忙跪下道:“殿下这是要下官的命了,就是再给下官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犯下这样的大罪来。”

她这才冷笑了两声,“不是说愿意万死吗?下回老实点儿。”

崔冉看了她一眼,心里极是哭笑不得。

这等时候,她竟也有心思拿这县令玩笑。

对面自讨了一顿数落,也不敢再拿套话来招待这位不受糊弄的主,只得点头哈腰道:“殿下途经蔽县,下榻在县衙,竟出了这等事,下官心里实在是一百个不安。如今他们救火乱糟糟的,没的冲撞了您,若是您不嫌弃,还请到下官那里稍坐歇息。”

她这话说得却也挑不出毛病。

如今不止几个副将,府衙里的衙役和下人也都醒了,听闻赫连姝住的院子失了火,都快吓破了胆,正匆匆忙忙地向这里赶来。

里头又有人喊话出来,说是院子里的水缸不知怎的,并未蓄水,又要急着上别处去抬。一时间,奔走忙乱,沸反盈天。

且即便是离了火场,空气里仍四处飘散着火星子,和烧落下来的灰,吸进肺腑里颇有些呛人,的确是待不得了。

赫连姝点了头,那县令便忙着将他们让进她自己的书房里去。

她的地方倒是简朴的,不过一桌一椅,墙边立着书架,上头的书也翻得七八分旧了,除此之外,别无长物。

崔冉被按在椅子上坐下,县令又要张罗着去别处另搬椅子,让赫连姝也坐,刚抬步走到门边,却被叫住了。

“不急,本王还有话说。”

对面愣了愣,连忙赔着笑又折回来,“是,是,请殿下训示。”

赫连姝比她高出一头,因着常年在军中的缘故,背脊格外挺拔,这般昂首俯视她的时候,压迫感便极强,衬得她年迈且佝偻,甚至显得有几分可怜,让崔冉都不由得生出了些许同情。

“今夜的火是怎么起来的,本王要一个交代。”

“这是应当的,应当的。”县令又是鞠躬,又是作揖,头都快埋到地底下去了,“出了这等样事,府衙上下惶恐不已,下官更是头一个罪责难当。待将火扑救了之后,下官必定领人详查,一五一十向殿下呈报。”

赫连姝斜着眼角,定定地看了她半晌,才冷声道:“最好如此。不然,本王便是此刻杀了你,也没有人能多话半句。”

“下官明白,多谢殿下不杀之恩。”

“出去。”

县令是冷汗涔涔地退了下去,崔冉坐在屋中仅有的一张椅子上,面对四壁冰冷,陡然便又不自在得很,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先前有那么几个瞬间,他以为自己已经不那样惧怕赫连姝了。哪怕她冷酷,粗暴,待他难得有几分好脸色,且喜欢训斥耍弄他,但她到底曾前后几次救过他,日常待他也不是没有照拂。

他白日里同她说的话,并非是为了讨好,他是当真觉得,她也并不是那样的坏。

但是此刻,他坐在仅点了一星油灯的书房里,才恍然醒过神来。她仍是那个半点不顺意,便杀人不眨眼的赫连姝,并不曾有什么改变。

如果一头狼,只在他面前露出几分笑模样,背过身去仍是嗜血如麻,他究竟应不应当感到庆幸呢?

“想什么呢?”耳边忽然传来她声音。

他微微一惊,才发现她已经径自在县令的书桌上坐了,且不客气地翘着腿,靴子尖儿踏在一旁的书架上。

十足的有辱斯文,却也极像是她一贯的做派。

他咬了咬唇角,还没想好要怎样说,颊上忽然覆上一只手,惹得他身子轻轻一颤。

大约是匆忙出来,只替他裹了斗篷,自己没穿的缘故,她的手不如往日里热,但仍旧比他要暖上一些,半温的手掌,带着薄茧,渐渐将他的脸颊捂得生热。

崔冉一时没敢动,只轻声道:“你做什么?”

她垂眸看着他,声音低低的:“你是不是怕?”

他本能地想否认,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半晌,轻轻地点点头。

就听她呼吸顿了一顿,“有本王在,没什么可怕的。”

头一回不是冷嘲热讽,而是好声好气地同他说话。音调里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生涩,脸也绷得紧紧的,好像绝不想让他以为,她是在安抚他。

若是落在常人身上,并不如何,但这话从赫连姝的口中说出来,就简直像是破天荒一般了。

崔冉怔了一怔,手指不自觉地交握着,却仍旧是道:“我怕的不是着火。”

他看了看这人静待下文的神色,深吸一口气,鼓足了勇气,方道:“你不必那般恐吓那县令的。”

屋子里静了片刻,只有远处众人救火的喧闹声,被冬夜里的冷风送过来,隐隐约约的,也不怎么真切。

赫连姝瞧了他几眼,微微挑起眉梢,“你在替她求情?”

他抿着唇,摇摇头,“也不算是吧,只是意外走水,倒也与她没有什么干系。她既能及时领人救火,将功折罪,倒也不必多去吓她了。”

停了停,又道:“一把年纪了,可怜见儿的。”

眼前人打量着他,目光似笑非笑,“你是拿自己当本王的正房看了?”

他一时让她说愣了,讷讷道:“什么意思?”

就见她揶揄地笑起来,唇角扬得高高的。

“你倒是个菩萨心肠,一天天的,也不为自己求点什么,反倒为了旁人,变着法儿地来给本王吹枕头风。白日里替那些男人要棉衣,本王已是心软答应了,这会儿我训一个县令,你也要开口来扮好人。”

她斜眼看着他,“怎么,本王的耳根子就这样软?”

崔冉让她说得脸上挂不住,低下头去,耳尖微微发烫。

这样说来,倒确是他得寸进尺了。他自己心里也有些惊,不知不觉间,他竟敢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她开口,而几乎忘了,这是在从阎王手上求恩典。

他动了动嘴唇,想要低头认一声错过去,下巴却忽地被她指尖挑起。

他被迫对上她那一双眸子,里面盛着一星灯火,和浓重的戏谑意味。

“不过是和本王同睡了一张床,连衣裳都没脱,胆子倒是大了不少。”

他脸上烫得不行,略略偏开几分,却既不敢躲,更不敢出声求她停下。他垂着眼,睫毛被灯火投下一片影子,像鸟的翎羽一般,根根分明。

就听她又道:“本王向来不大吃枕头风这一套,但是,本王更不给没有睡过的男人赐恩典。所以……”

她指尖缓缓游走过他的唇边,指腹上的薄茧粗糙,摩挲得他一阵颤栗。

“所以下回再想求人办事,得先拿出些诚意来。”

崔冉只觉得,随着她的抚摸,眼底一阵阵酸涩,止不住地泛上来,他不得不低垂着眼,借着灯火的暗影,勉强将泪光隐下去。

哪怕他自己心里也知道,并没有什么可哭的,却也无济于事。

他忍不住地又想起,沈尚书托人递来的那张字条,上面所写的“伺机接近,博其欢心”。

他这副身子,在赫连姝的眼里,是无甚要紧的玩物,是为了求几分恩典,可以献出去与她做交换的工具。

在他的故国人眼中,又是用以接近北凉皇女,打探消息,暗中布局,以期将来复国的武器。

至于他自己究竟怎样想,好像从来都不重要。

他一时出了神,没忍住,便吸了一声鼻子,不过轻轻的一下,就立时想起了这是在谁面前,赶紧噤了声。

赫连姝的手指在他唇边停了停,忽地就落了下去。

他眼看着她冷下了脸色,站起身来,心底不由得一慌,动了动唇,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看了他一眼,转身向外走去,只淡淡道:“本王出去透口气。”

崔冉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外面的夜色里,亦不知道她究竟真是出去散心,还是他的沉默与不解风情,终究仍是惹恼了她。

她这一走,便再没回来。

他初时确是心里惴惴的,但抵不过又冷又乏,且病尚没有好全,在那一点豆大的油灯的光线里,不知什么时候,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是听见外头有人说话。

旁的听不清,只是赫连姝冷着嗓音训人的动静,隔着老远也能认出来。

他费力地睁开眼,只见外面天光尚未大亮。

就听赫连姝在外面道:“你撇得倒是干净。本王这会儿懒得理你,等里面的人醒了,你自己再报一遍,本王再想想怎么处置你。”

对面的人听着仿佛是县令,低声下气的,似是在赔罪,又像是解释,却也听不清个究竟。

他不忍她再受赫连姝训斥,便撑起身子出门去,正见她二人站在院子里,旁边竟还有一个鹦哥儿。

见了他,鹦哥儿先扬声喊起来:“可算是见着人了。”

说着,快跑两步就到了他身边,急着道:“昨夜不见公子回来,后半夜又起了好大的火,可吓坏人了,四处找不见你,直到听说你与殿下在一块儿,才松了一口气。”

说着,还向他身后的门里努努嘴,“只是殿下说你睡熟了,不让扰你,只能在外面等着。”

他连珠炮似的,嗓音又清又亮,崔冉听着就不由得有些不好意思。

“是我没留神,睡过去了。”他道,“如今醒了,有什么事便同我说吧。”

嗓音里还带着刚醒的微微沙哑。

他满以为,这该是替县令解了围,却不料县令望着他,神情竟颇为犹豫,像是难以启齿一般。

反倒是赫连姝在旁边冷笑:“刚才在本王面前不是很流利吗,这会儿哑巴了?”

他瞧着这场面出奇,只得扭头小声问鹦哥儿:“这是怎么了?”

没想到鹦哥儿亦是神色难言,与平日里快人快语,小炮仗一般的模样大相径庭,踌躇了片刻,才轻声道:“说是查出来,火起在咱们院子里。”

“什么?”崔冉怔了怔,只觉得很是不真实。

那头赫连姝就抱着双臂,笑得发凉,“怎么,你这个一县的父母官,还要一个小侍人替你开口?”

他这才有些明白过来。

鹦哥儿如今是来侍候他,从前却是县衙里的杂役,县令手底下的人,是以眼前才扭扭捏捏的,两头都不好开罪。

那县令听闻这样讲,立时就向他作揖赔礼,“公子大人大量,还望莫要怪罪。昨夜起火,险些伤及殿下,下官惶恐难安,领着人连夜排查起火的缘故,必要给出一个交代。却不料这……”

她面色微露迟疑,背弓得低低的,掀着眼皮瞧他,“这火好似是,起在公子住的院子里。”

崔冉不由愕然,重复了一句:“我的院子?”

“正是。昨夜之火,波及虽广,过火最多的,却还是公子您与殿下的院子,这两间院子原是相邻的,也是说得过去。”对面为难道,“下官带着人细细摸查,寻到您那处的院墙底下,有一个铜盆,里头似是有烧过火的痕迹。”

他闻言身子一僵,在众人注视之下,只觉得一股凉意自脚底涌上来,将他灌了个透心凉。

原来,竟是他惹出的祸。

“公子。”身边的鹦哥儿急唤他,一把扶住他手臂。

他回了神,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恍惚,一个趔趄,险些从门前的石阶上跌下去。

他望着不远处的赫连姝,哑声道:“我……”

那人站在院子里,眉头紧锁着,瞧一眼他脚下石阶,极为嫌恶的模样,冲鹦哥儿道:“扶他进去。”

鹦哥儿何等的乖觉,立刻搀他往里走,也不顾他仍有请罪的心思,半扶半拖着,将他架回书房里坐下。

他只听外面赫连姝又低声说了两句什么,随即那道影子便进了门。

她应当是一夜没有睡,眼睛底下带着淡淡的黛青,越发衬得她脸色阴冷,让人生畏。

他被鹦哥儿按在椅子上,还想挣扎着起身,“皆是我之过,请你……”

“坐下。”对面粗暴打断他,眉眼都带着戾气,“别成天要站要跪的,本王看着都烦。”

他闭了嘴,默默地缩着身子,低头坐在椅子上。

如今回想起来,昨日里赫连姝要他去陪席,他确是没有多想,便跟着走了,只以为铜盆里的黄纸燃尽了便罢了,并不曾深想过。

到了眼前才懊悔不及。也不知昨夜走水,伤着人没有,因他一人之故,便烧了半边县衙,这是何等的造孽。

他听着方才赫连姝的口气,话里话外训那县令,像是要徇私护他的模样。可越是如此,他自己的良心才越是难安。

他不敢抬头,就听眼前的人冲鹦哥儿道:“昨夜起火,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鹦哥儿怯怯弱弱的,声音极小,“奴是,是听人喊起来才发现的。”

即便是崔冉心里愧悔,心神极乱,却也听出了不对来。

昨夜这火起在夜深人静时,若非赫连姝睡觉警醒,救他出来,他怕是已经葬身火海了。直到他们离了火场,尔朱云等将领才匆匆赶来,至于县令与衙役下人,就更要往后排。

若是这火从他的院子烧起来,鹦哥儿那里应该火起得更早,烧得更大才是,他如何能等到旁人呼喊才察觉,且还能全身而退呢?

果然,赫连姝立刻就冷笑了一声,“本王给你个机会,自己说明白。”

慌得鹦哥儿立时就跪下了。

“求殿下饶命,”他道,“奴不敢欺瞒,昨夜起火时,奴并不在院子里。奴见公子随您吃酒,一直没回来,原是出门去找的,寻到花厅那里,听人说是随您回去了,奴也放心,随后就……”

他越说声音越低,“正巧遇见几个从前的同伴,叫奴去吃瓜子闲话。奴心里想着,公子睡在您那里,大约这一夜是不会回来了,奴便是在外头留得晚些,也不打紧的。”

赫连姝瞧他一眼,“你可知道,对本王不老实的后果是什么。”

他赶紧叩头求道:“奴绝没有这个胆子。奴是同他们闲话到深夜里,见远处竟起了火光,又听有人叫走水,才知道大事不好,慌忙赶回来,见两边院子都烧起来,吓得慌了神,只道是闯了大祸。后来听说殿下与公子都好着,才敢放下心来。”

书房空旷,只闻他砰砰磕头声。

“再给奴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欺骗殿下的。要有半句假话,就叫奴天打雷劈。”

崔冉听着,也觉得他所说多半是实情了。

想来鹦哥儿被赫连姝亲自挑了,来照料他,从府衙里做粗活儿的小侍人,一跃也成了有些身份的,遇见从前的同伴,大约半是旧情,半是受对方恭维,加之年纪轻,玩心又重些,也是一时侥幸了,满以为在外面闹上一夜也没事。

又哪里知道,偏偏这一夜里,竟会生出这些事端来。

他瞧着鹦哥儿怕得厉害,叩头结结实实的,半分不敢有虚,要是再磕下去,难免是要将头也磕破了。

便忙着道:“此祸皆源于我,与他没有多大干系,求你不要责罚鹦哥儿。”

原是也要起身跪的,让赫连姝一眼瞪过来,想起她片刻前吼他的模样,便定住了。

不敢跪,亦不敢坐,双膝似屈不屈地僵在半空,十足的别扭。

就听那人冷笑:“你一天求本王几回了?怎么,本王说话你当耳边风不成。”

他讷讷不敢言,就见她走过来,一掌按在他肩头,生生将他按回了椅子上。

“你,起来。”她转身面向鹦哥儿。

鹦哥儿怔了怔,慌忙站起身,泪珠子挂在下巴上,极是可怜,头脑倒是清楚的,忙着道:“谢谢殿下,谢谢公子。”

赫连姝大约也是见他乖觉,极轻地牵了牵唇角。

“本王不要你脑袋,条件是你老实交代,懂吗?”

“奴明白,奴不敢说谎。”

“昨日里的火盆子,你看着熄了没有?”

鹦哥儿红着眼眶,道:“没有,奴给忘了,奴瞧着那就是一个铜盆子,以为纸烧完了,火便会熄的,就没想着管它。”

“那有没有旁人动过?”

“应当是不会有的。”

“你不是走开了大半夜吗,倒敢这样打包票?”

“咱们院子里没有旁人,奴出去的时候,是将院门落了锁的。除非有人能从墙头上进来,不然就该是没有了。”

赫连姝冷冷扫视他几眼,“你没守好院子,私自跑出去,要按本王的习惯,免了死罪,也该打二十军棍,长长记性。”

慌得鹦哥儿又要落泪,崔冉也忍不住想开口求情。

便是壮年士兵,挨上二十军棍,也要养上一月半月,岂是一个少年受得住的?

却见她一眼斜过来,又道:“但你如今的主子爱做滥好人,烦得不行,这次就罢了。要是还有下次,自己提脑袋来。”

鹦哥儿连忙又是谢恩又是赌咒,直道再不敢了。

“出去,”她道,“再给你一桩差事,告诉本王那几个副将,按昨夜我说的细查,要是有人敢阻拦,不论身份,就地杀了。”

崔冉并听不明白她所指为何,想来鹦哥儿也是同样,只让她话里的寒气吓了一个激灵,立时答应着就下去了。

书房里转眼又只剩下两人。

外面的天光渐亮起来,从窗户透进来,照得他脸色雪白如纸。

眼前人盯着他,“怎么,吓昏头了?”

他抿了抿唇,唇上也煞白一片。

“不是,”他低声道,“是此祸因我而起,我自该向你领罚。”

赫连姝瞧着他,神色也说不上来是意外还是嘲讽,只“呵”地笑了一声,“哦?就没有想过替自己求求情吗?”

“我……”

他刚开口,眼前却忽地暗了暗。她倾身过来,身子挡去大半光亮,垂落的发辫在逆光里被勾上一层银边。

“你知不知道,以前得罪了本王的人,会怎么做?”

他微微吞咽了一口,只觉喉中干涩,“什么?”

“要是男子,碰巧还有些姿色的,都会想方设法把自己送到本王的床上。要是女子呢,除了赶着牛羊马匹来赔礼,还会把家中最好看的弟弟送给本王。”

她盯着他没有血色的脸,放低了声音,“如果本王收下了,他们会看作是极大的荣耀。”

崔冉听着她仿佛认真地同自己说这些,只觉得心里复杂得厉害,既苦涩,也无奈。

他无力地牵了牵唇角,“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我不想求情,只想领罚。”

“你脑袋坏了?”

“因我之过,让县衙受了这样大的损失。若你打我军棍,我心里反倒好过一些。”

赫连姝像是瞧怪物一般,上下打量了他好几眼,忽地伸手,在他额上轻叩了一下。

“还真是坏了。”

“我是说真的。”

崔冉哑着嗓子,忍了这样久,到了此刻,眼尾终于止不住地红起来,衬着他折腾了一夜未睡好的脸色,格外憔悴。

错了便是错了,祸已经惹下了,她何必拿这些不着四六的话来招他。

眼前人端详着他,半晌不曾说话,再度开口时声音沉得厉害。

“你就只想着,县衙受了损失?”

“我……”

“要不是本王酒量好,醉得轻,昨夜就死在大火里了。”她意味不明地笑着,“你倒没有半句话,想着对不起我?”

他一时怔住了,只字不能言。

就听她笑得发冷,“原来本王救了一条白眼狼。”

“我没有……”

他既急着辩驳,心底里却有几分当真让她说中了的羞愧。他确是不曾想过,她也差一点就死在火海里。

他总觉得,她这个活阎王,是令人闻风丧胆,连地府也不敢收的。

既是自己心虚,又向来不懂圆滑遮掩,他眼睛便红得厉害,只埋着头,低声道:“我不是这样想。”

半晌,没听对面出声,他又极小声补道:“谢谢你。”

赫连姝这才从鼻腔里哼了一声,“光靠嘴谢?”

他抬头看她,就见她挑着眉,耐人寻味,“办法么,本王刚才已经告诉你了。”

他回想起她方才的那些话,脸上便止不住地一热,只觉得让她意有所指的目光打量着,周身都不自在得很,仿佛已经被剥了衣裳,明明白白地展露于人前。

若说那档子事,便是她初次带他回大帐的时候,直接要了他,他也半分抵抗不得。

说到底,在这押解北上的队伍里,每日都有男子让官兵给欺侮的,凌虐致死的也不是没有过。用过了,便如破烂儿一般被抛开,连一声响都落不得。

相比之下,赫连姝终究不曾强要他,且几番救他,替他治病,若说百般扭捏,连他自己心里都觉得,仿佛极不识抬举的模样。

只是……只是想到要将自己像货物一般,献到别人面前,心里到底是紧拧着踏不出去。

眼前人盯着他脸色,良久,不屑地嗤笑出来。

“你瞧瞧,聪明和胆量,你占哪一个?要不是遇上本王,早死了八百回了。”

他一怔,也不知怎么就挨了她这样一句训,就见她站直身子,抻了抻筋骨,换上了一副漫不经心的神色。

“行了,”她道,“还请罪呢。要没有本王好心,你让我连着骨头吞了,都不知道自己替人背了一口黑锅。”

他越发的听不明白,只愕然瞧着她。

“那火是有人放的,不关你烧纸什么事。”

“什么?”他满面震惊,几乎站起身来,“你如何知道的?”

赫连姝就摇头不已,像是对他的头脑很不抱指望。

“就你烧的那几张纸,还没能耐引起这样大的火来。”她道,“你之前在路上,生火做过饭没有?”

崔冉小心摇了摇头,“没有,我们是不许做热饭的,只瞧那些兵做过。”

对面哑然片刻,一摆手,不欲与他争这个。

“炉膛里烧柴,还得是小心引燃,要是柴的质地差,或是湿了,轻易还烧不着。”她冷笑着,“如今是什么季节,前几日刚下过雪,正是化雪最潮湿的天气,凭你那点纸灰子,就算有一张半张的飞出来,落在地上也熄了。你有什么本事,还能把一片院子点起来?”

“我……”

“本王叫你陪着去吃酒,是什么时辰?你那小侍人出来找你,又是什么时辰?你自己算明白了,再来和我说。”

他听她这样一讲,不必算,心里也陡然清明了。

他那一铜盆子的黄纸,绝不可能烧上多久的。便是真要失火,早在鹦哥儿出来寻他之前,就该察觉了,等不到酿成大祸。

只是他与鹦哥儿都慌张不已,这样简单的道理,竟都没能想明白。

赫连姝见他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便更摇头发笑。

“这会儿回神了?”

他脸上羞愧,低声道:“是我不仔细了。”

“这还没有完呢。你也听你那小侍人说了,他走之前,院门可是落了锁的。”眼前人冷冷挑眉,“但本王昨夜瞧着,救火的人一窝蜂拥进去,可没费工夫找什么钥匙。”

他一惊,立时就道:“那便是有手握钥匙的人,潜进去放了火,却不曾锁门?”

赫连姝瞧着他,就笑了一声,“怎么,你结仇了?”

他亦是满心吃惊,兼带着愕然。

若说他还是皇子,那或许还有人图谋不轨,可他如今不过是一介俘虏,前些日子病得起不来身,与这府衙里的人都不曾打过照面。

好端端的,谁会潜进他的住处,费这样大的周章要他的命呢?

就听眼前人讽他:“说你蠢吧,你还不信。这种火折子落地都不一定能烧起来的天气,好端端的,哪儿就能起这么大的火?”

她道:“昨儿个夜里,本王敲打那县令几句,你还要替她求情。怎么着,今天就让人把脏水盆子扣头上了吧?”

崔冉让她说得回不过神来,只觉得自己一晃神的工夫,竟像个小儿一般稚嫩可笑。

他怔了片刻,才犹疑道:“你是说,放火的是县令?”

眼前人哧地一笑,懒散甩了甩胳膊。

“本王可没这么说,不过你要是脑袋还没坏透的话,也可以猜猜。到底是什么人,做了杀人放火的事,还非得把黑锅扣在你的头上。还有……”

她忽地凑近过来,唇角带笑,眸子却冷得像霜。

“她想杀的,到底是我们中的哪个呢?”

崔冉紧靠着椅背,只觉得身上阵阵发冷,又涌上诸多不解,搅得前两日还烧得昏沉的头脑,忽地又有些疼起来。

他们不过是因意外,在这座蘩乡城歇脚几日罢了,要不是赫连姝看他病得厉害,格外容情,或许前些天便重新启程上路了。

究竟是什么人,有什么缘故要对他们动手呢?

这时,却听外面院子里忽地吵嚷起来,像是一群人拥进来,七嘴八舌地嚷:“抓着了,抓着了!”

第26章 26 .雁过孤城(九) 北凉的三殿下,也会怕……

他一惊, 紧随着赫连姝的脚步,站起身就往外走。

门前的院子里,几名副将挤挤挨挨的, 将一个人按在身前, 见得他们出来, 就扬声道:“可算是让我们捉住了, 竟是这犊子。”

那人双手被反扭到身后,身子佝偻着, 头埋得低低的,几乎要被摁进地里去,只瞧见乱蓬蓬的花白发髻。崔冉瞧着身形,只觉得仿佛是有些眼熟。

就听赫连姝冷声道:“抬起头来。”

身后有副将干脆利落, 一脚踢在那人膝弯上,她登时就跌扑在地,双膝底下发出一声闷响, 崔冉听着都不由得惊了一惊, 疑心她的腿都要折了。

她的头被人硬掰起来,面向着他们。尽管披头散发, 形容狼狈, 他还是一下认了出来。

果然是县令。

只是她如今早已没了那副笑容可掬,小老太太的模样,蹭了一身一脸的脏污,偏一双眼睛炯炯发亮, 里头盛着精光,冲着他们咧嘴直笑。笑声沙哑尖利,令人胆寒。

其情其状,极似疯人。

有副将让她笑得不耐烦, 劈手便是两掌上去,她的笑声一顿,面皮顿时肿起来,嘴角裂着往外渗血,看起来颇有些怕人。

赫连姝抬了抬手,示意那人不必再动。

“来个能说明白话的。”

尔朱云便站出来,拱手道:“回殿下,放火的就是这县令。咱们起初只想不明白,这样化雪潮湿的天气里,好端端的怎能起这样大的火,听她道起火的由头,是隔壁院子里烧东西,便过去瞧了瞧。”

她觑一眼崔冉,声音沉下来,“结果发现,院子里四处都被泼了菜油。”

“菜油?”赫连姝眉头紧拧,眸子暗得可怕。

“正是。末将等留心查了,两处院子里都被泼过,到处都是,尤以门窗上最多。因为火救得及时,没有烧尽,才让咱们发现了。厨房里的下人已经招认了,是前些天县令亲自让他们采买的,说是多囤些油好过冬。”

她道:“当日那些下人还见怪呢,道是就算近来府衙里人多,要吃饭吃菜,也用不了这样多的油,大桶大桶地往回搬。今日一查油桶,才发现空了大半。”

崔冉听她这样说,才觉得恍恍惚惚的,竟是都对上了。

难怪昨夜里,屋子尚未如何毁坏,门口却被烧得厉害,要不是赫连姝胆子既大,体格也好,硬是破了门带他出去,恐怕两个人都要葬身在火海里。

原来竟真的有人,存了心没想让他们出去。

那头尔朱云已经将县令一扯,指着她棉袍上的几处污迹,道:“殿下请看,这便是她搬油桶时,沾到身上的油污。”

那身袍子本就灰扑扑的,更是在火场的尘灰里滚过一道,邋遢得厉害,任谁一打眼瞧过去,也不会留心什么。让她这样一指,崔冉才瞧出几分端倪。

他这才回想起来,昨夜遇见县令的场面。那时她在墙根处的阴影里,让赫连姝喝了一句,他心里还颇有些怪赫连姝不容情,只道是她一把年纪,深夜里急匆匆赶来,也很是不易。

却没料想过,原来她是点起了火,躲在暗处小心瞧着,盼着他们一个也没有出来才好。

他只觉得身上忽地极冷,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却见赫连姝一反常态,既不怒,也不动手,只垂眸看着那被按在地下的人。

“你就没有什么要狡辩的?”

那县令跪在地下,仰头看她,呵呵直笑,其声粗粝,仿佛寒鸦,“这不是都让你们瞧明白了吗,还有什么好多说的。我老婆子下地府前,就省几分口舌上的力气吧。”

她直迎着赫连姝,神色与昨夜酒桌上毕恭毕敬,谄媚讨好的模样判若两人。

“我只不曾想到,你们这些蛮子,平日里粗鄙惯了,倒还比我想的有本事些。”

她身后的副将闻言,面色一黑,扬声就道:“殿下面前,也不怕拔了你的舌头!”

说着,飞起一脚踏在她背上。

崔冉几乎听见那一身老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她的身子立刻就弯折下去,伏在地上,口中传出模糊的低吟声,半天都直不起身来。

赫连姝只昂起头,望着院中的枯树梢,轻轻扬起了唇角,“有意思。”

她踱开几步,并不去看地上缩作一团的人。

“昨夜你请我们吃酒,依着我们凉国的习惯,专拣烈酒来上,将本王和副将都灌醉得七七八八,为的就是夜里起火时,人都醉死过去,谁也发现不了。只你没料到,本王的酒量比你想的要好。”

她道:“要不是我昨夜不耐烦,拒了你那一碗醒酒汤,里头怕是还有迷药等着本王吧。”

县令跪在地上,不断地咳,像是方才那一脚颇伤了肺腑,但却仍费力笑着,笑声如破锣一般刺耳。

“可惜,可惜了,”她道,“让你逃脱过去,是我老婆子没用。”

“的确没用。”

赫连姝返回身来,盯着她喘息呛咳的模样,神色淡漠,好像眼前不是险些置她于死地的人,而只是她脚下一只蝼蚁。

“要说你蠢吧,倒还算有些谋划,但要说你能耐,却偏偏在最简单的地方漏了破绽。”

她打量着对面那一身沾了油迹的棉袍,冷冷嘲讽:“就这点本事,也想杀本王?”

面前的县令好似愣了片刻,半晌,才低声笑起来,竟似有几分自嘲的模样。

“也是,毕竟我一介文官,一辈子也没有什么大出息,在这蘩乡小城一待,就是十二年光景,连一只鸡也不曾杀过,哪有什么杀人的能耐呢。”

她忍不住又咳几声,吐出的痰里已经见了血。

“比不得你们北凉人,心狠手辣,杀人如麻。”

这话一出,身后几个副将立时横眉怒目,又要动手。尔朱云抢上前去,一把按住她肩头,迫使她矮下身去,做出一个俯首帖耳的模样。

“老实些!殿下跟前,要再胡言乱语,有你好看的时候!”

话音虽凶狠,崔冉却听明白了。

这老县令经不得打,要是再挨上几下,怕是连跪着回话的气儿也没了,尔朱云看似是教训她,实际却是暗中留了情了。

赫连姝缓缓走过去,拿脚轻踢了踢她下巴。

“敢这样跟本王说话,看着是不想活了。”

对面低着头,面上紫涨,喉中嗬嗬有声,“既是没能杀了你,我便不曾以为还能活下去。何必再多话,还是说你们北凉人,不肯痛快给我一刀。”

赫连姝端详了她片刻,忽地一笑,“本王瞧着,你不老实。”

“你还有哪些花样?”

“你不是挺想活的吗,自己放完火,还要嫁祸给他。”

她忽地回头,一眼望过来。

崔冉没防备,哪怕此事已经厘清了与他无关,他此身得以分明,本应是一件高兴的事,却没来由地竟被看得心里发慌,禁不住后退了半步。

那人挑了挑眉,脸上的戾气收了两分,眼中划过一丝揶揄,复又转回身去。

“你一个县令,没那么多闲工夫,盯着他在自个儿院子里干些什么吧。不过昨日里,倒是有两个下人来帮着洒扫,本王也瞧见了。”她盯着跟前的人,“他们是你派来的眼线。”

“不是。”那县令猛地仰起头来。

她被打到这般地步,早已经是强弩之末了,经不起这样大的动作,立时就呛咳连连,喉管里呼呼有风。

但仍是强撑着道:“我本不知道这些,是进他院子里点火时瞧见的,当时也不曾往深里想,后来你既没有死,强要一个说法,我便想,正好推在那上头,或也是一个办法。”

她苦笑道:“是我老婆子没有本事,胆儿又不大,本想学着古人说的,不成功便成仁,临到头了,却还难免想挣一条活路,学不来那般气节。但总归不论怎么说,都与旁人无关。”

赫连姝冷冷盯着她,像要用目光将她的面皮洞穿。

她便又道:“这府衙里的下人,不过是穷苦人挣一口饭吃罢了,既没有头脑,也没有见识,如何能给我当什么眼线。”

咬得斩钉截铁,仿佛生怕对面不信一般。

崔冉站在廊下默默听着,只觉得心底里泛上一丝酸胀,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

赫连姝亦沉默良久,目光在她脸上逡巡。那般神色极令人胆寒,像是任凭什么谎话,在她面前都无所遁形,都会让她生挖硬掘出来,曝尸在天光之下。

半晌,她才森森笑了一声。

“你倒是个有意思的。”她道,“不过几个下人,能让你护得这样紧。你们陈国人自己的皇子,你倒是一会儿要杀,一会儿嫁祸的。”

她扬了扬唇角,透着显而易见的嘲讽,“本王都看不清了,你这条狗,对主子到底是忠,还是不忠啊。”

那县令眼里近乎疯癫的光,到此刻却忽地落了下去。

她似是自己也有些怅然,好一会儿,才哑声道:“我原本没想杀他。”

“怎么?”

“便是国破了,他也是陈国的皇子。是皇子,就是主子,我杀他做什么?”

她抬起头来,朝着赫连姝,缓缓咧开嘴笑,“是你,我要杀的是你,他是让你连累了的。”

崔冉眼见着赫连姝的脸上划过一丝错愕。

她处置人的时候,脸色是极森冷的,像是他从前在书上读到的,北地山巅上终年不化的冰。然而此刻,却像硬生生让对方撬开了一条裂隙,露出底下没来得及掩藏的无措来。

他疑心自己是看错了,正待再细看一眼,却见她脸色陡然回冷,劈手便去夺一旁副将的刀。

刀鞘沉重,直直击在那县令的面门上,半分也不留情。

他只听见一声钝响,心惊胆战,几乎担心那人的颅骨便要被击碎了。

这一下,她少说用了七八成力气,尔朱云让她夺了刀,也不敢拦,只能干站着,连同其余几名副将,面上都忍不住露出惊色。

那县令翻倒在地,几无声息,仿佛气绝过去。

赫连姝面色如霜,手中刀虽未出鞘,却沾着鲜血,刀尖直指县令,即便对方已近乎昏死,也半分不肯退。

见众人面露骇色,扬声便道:“看本王做什么?拖起来瞧瞧,死了没有。”

崔冉站在廊下,离她的怒气极远,并波及不了他,却忍不住背脊生寒。

他向来道她是个阎王,只因她冷酷粗暴,极少容情,不论是待他们这些俘虏,还是对她军中的自己人,皆是如此。他也自以为,这些日子以来,她的百般凶恶脸孔,他也算是见得多了。

却不料她此刻的模样,才真正叫做形同恶鬼。

几名副将依言将那县令扯起来,提着她的后颈,强令她重新跪下。

崔冉这才明白了,那刀鞘上的血迹是从何而来。

赫连姝这一下,用力极大,那县令的眉骨上竟被剐出一条大口子来,汩汩地往外涌血,口鼻处也尽是鲜血,至于究竟是从何处而出,已经看不分明了。

血淌得到处皆是,极为骇人,短短片刻工夫,就将她面目都模糊了。

有副将小声道:“这副样子,怕是不成了。”

尔朱云上前去,在她人中处用力掐了几下,只听她喉中咯咯作响,吃力地动了动眼皮,俯下身去便呕。呕出的尽是鲜血,其中还混杂着什么细碎物件,崔冉有些疑心是被打落的牙。

他望着这一幕,肩头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他总道赫连姝待他粗暴,生拉硬扯,家常便饭,然而此刻瞧着,她对他却当真是留了情的。

尔朱云又凑近细看了几眼,回身道:“暂时不会死,殿下可以问话。”

赫连姝尚未开口,对面却忽地极轻声笑起来。

她已经连人模样都难辨了,鼻青面肿,每笑一声,嘴边便有更多的血沫涌出来,单是瞧着也叫人害怕。

却一字一句,低声道:“怎么,北凉的三殿下,也会怕吗?”

赫连姝眉眼一凛,手中的刀几乎要再度挥去,面前的人却忽地仰头看她。

那张脸上血流披面,极为可怖,身子跪得也歪歪倒倒,好像一个让人硬搭起来的,快要散架的偶人,随时都会倒下去似的。偏一双眼睛精光执拗,镶在血糊糊的脸上,格外醒目。

“要不然,何必恼羞成怒。”

她咧着缺了半边门牙的嘴,虽狼狈至此,笑得却似是极畅快。

“我只道你们北凉人,是天生天养的豺狼坯子,将我们陈国人驱使如牛羊。掳了女子不是肆意滥杀,便是充作奴隶,男子更是不当作人来看,往死里作践。没料想,你堂堂一个皇女,竟还是个多情种,对咱们陈国的皇子留着一份心呢。”

她边笑边摇头,口中直道:“有意思,有意思得紧。”

话音未落,又被赫连姝飞起一脚,直中心口。

她仰倒下去,跌在身后几名副将腿上,鲜血溅得她们裤脚上四处都是,让人踢了一踢,才勉力支着身子,挣扎起来。

她似是已经力竭,神智亦不大清醒了,只垂头含糊着,翻来覆去道:“还是咱们陈国的皇子有能耐,能耐大得很哪。”

赫连姝脸上的神色便越发的难看。

她回头一眼扫过来,神情堪称嫌恶,且带着一股无处发泄的怒火。

崔冉见了,忍不住心惊,无奈廊下又敞敞亮亮的,无处可躲,便只能低下头,默默向远处挪开两步,心里只盼着看在他做出这般示弱姿态的份上,她不至于将气全撒在了他头上。

却不料她见了他的模样,怒气竟像是更盛了一重,狠狠地剜了他一眼,目光冰冷,刺得他身子一颤,无所适从。

“都愣着干什么?”她回身怒道,“带下去杀,别在跟前脏本王的眼。”

几名副将领命,便要动手去架那县令。却没料想,这已经气息奄奄的人,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忽地向前一挣,口中道:“慢着!”

一时间,众人只拖着她,防她打什么旁的主意,手上却当真不敢多使力了。

皆因死到临头的人,无所顾忌,真要挣扎起来,那一头一脸的血,没的便要溅赫连姝一身。人人都知道,她们这位殿下正在盛怒的气头上,要是此刻再触她的霉头,任谁也落不了好。

于是这县令还当真得了片刻喘息,让人反剪着双手,弓背屈膝,站在赫连姝的跟前。

她这一会儿的工夫,瞧着倒是清醒了几分,不再如片刻前那般癫狂。虽仍是满面鲜血,边角干涸成痂,但神态平静了许多,瞧着便也不那样可怖了。

“我老婆子这一辈子,都是个没用的人。”她哑声道,“当年城归了你们北凉,我丢不下这顶官帽,转头做了北凉的官,不但让同僚鄙夷,城中百姓也多取笑我,首鼠两端,认贼作母。今日杀你,又功亏一篑,合该是我命里没有这样的福分,不能将功折罪,替天下除害。”

她说着,又咳,血沫落得自己前襟上尽是。赫连姝嫌恶地退了两步,避开她。

“上月我二姐在城中歇脚,重新出发时,便折了马腿,险些将人也伤了。我昨日吃酒时,还说起过。”她冷道,“也是你做的吧。”

对面呵呵直笑,“可悲可叹罢了,前后两次机会,我竟都不曾得手,是我没有本事,没有什么旁的可说。”

“本王便是活剐了你,也算不得冤枉。”

“我当有一死,至于究竟是怎么死,都不足为挂了。”那县令道,“只是临死前,希望能给九皇子磕一个头。”

崔冉原是站在廊下,心里正叹。昨夜见这县令时,他只道她是降臣,做了北凉的官,且对北凉人可以称得上是奴颜婢膝,谄媚已极。尽管也能明白,时势由不得人,他这做了俘虏的,也没有什么资格说旁人,心底里却仍抱着礼义廉耻那一套,难免有几分轻视。

却不料她心里知耻,竟有此举,相较之下,倒是他自惭形秽了。

他正兀自感慨,全然不曾想到她忽出此言,一时便怔住了,眼瞧着院中诸人,皆回头向他看来。

尤以赫连姝的脸色最为不善,仿佛黑云压城,阴沉得怕人。

他一时无措,便失了主意。

那县令强撑着身子,立在院中,望着他道:“如今陈国已经没了,九皇子便是我死前,能见到的唯一的皇家血脉。我没有用,杀不了北凉人报仇,让老婆子给你磕个头吧,也算到地下有面目见祖宗了。”

他听着,心口像被人揪着似的,难受得紧,几乎没有勇气对上她的目光。脚底下却僵立着,半分也不敢动。

就听那边赫连姝冷笑了一声,“到这时候了,还讲你们那套破规矩呢。”

他头埋得低低的,极怕看她,听她又道:“行吧,你虽可恶,本王倒也算你有两分胆识。你既想磕,就自己去给他磕一个头吧。”

那县令被折磨到这地步,已是走路也难了,并没有人架她,她自己拖着双腿,一步一顿地挪到崔冉跟前。

他垂着眼,只瞧着她的脚步拖沓,极缓慢地走过来,手不自觉地将衣袖攥得发皱。

一面觉着,自己这般屈身做俘虏的人,没有什么面目受她的礼,另一面,又很是害怕,赫连姝见了此情此景,心里会是怎样一番想头。

放火杀她的人,在她的眼前,给他磕头作礼。以她的脾气,还不知回过头来又要怎样发作。

那县令到得跟前,沙哑着嗓音道:“九皇子。”

一开口,便是扑鼻的血腥气,激得他心里越发不好受。

他眼瞧着对方抬起手来,是个要行叩拜大礼的模样,忍不住就想道:“大人,崔冉受不起你的礼。”

然而刚启了唇,却忽见对方合身扑上来。

即便对方伤重,他终究也只是一个柔弱男子,且全无防备,架不住对方铆足了全身的力气,立时就被扑倒在地上,后脊背撞得生疼。

“你……”

他刚惊慌要问,咽喉便被扼住了。

这一变故生得突然,众人皆不及反应,他只听得院中一片叫喊脚步声,匆忙向这厢赶来。

那县令虚弱至此,一双手却如铁钳一般,牢牢卡在他颈间。片刻之间,他便觉得头晕目眩,胸口憋闷得厉害,一丝气儿也透不进来。

眼前阵阵发黑之间,只见对面血流披面,双目灼灼。

“你是我陈国皇子,如今竟委身于敌。”她咬牙嘶声道,“你也要像我老婆子一般,丢尽了祖宗脸面,让人耻笑吗?还不如死……”

她的话没能说完,便戛然而止。

她让人攥着脖颈,一把提起来,当胸一刀穿透。她双脚离地,蹬了一蹬,喉中发出咯咯两声响,便不动了,只双眼暴突,嘴角仍上扬着,到死也留着几分癫狂的笑模样。

崔冉陡然得了救,顾不得眼前死状可怖,地上淌的尽是血,跌坐在一旁大口喘息。

稍缓过来一些,就见赫连姝站在面前,居高临下地瞧着他。

“怎么样,这个礼受得够了?”

他胸口起伏着,惊魂未定,无法言语,便见她一边丢开尸体,一边冷着脸道:“本王知道,你们陈国人最不老实,向来奸诈,却没想到,你们对自己人也这样狠毒。”

他也顾不上她将自己一同骂了进去,只红着眼睛,捂着颈间刚被扼过的地方。

赫连姝看了他一眼,像是极没有好气,神情却到底缓下来两分,伸手来拉他,“起来。一天天的,就你最多事。”

他借着她的力起身,还没站稳,却忽听“当啷”一声,什么东西从他身上落下来,敲在地上。

不只是他,赫连姝和赶来的几名副将,也都循声看去。

崔冉只瞧了一眼,脸上立刻就没了血色。

是一枚玉佩,静静躺在地上血污里,上面雕的九尾凰格外醒目。

第27章 27 .雁过孤城(十) 很好,就这样求本王。……

一旁的众副将尚不觉得如何, 不过是因眼前骤然生出这等变故,有几分惊疑无措罢了。

毕竟这些天来,但凡是生了眼睛的都瞧得见, 她们这位殿下, 对眼前这沦为阶下囚的皇子, 多少是有几分不同的。

当即便有人将那县令的尸体踢了一脚, 嫌恶道:“死到临头了,也不消停, 早知如此,昨儿晚上就该一刀砍了。”

说着,又转而朝着崔冉问:“人没事吧?”

另有人盯着地上的玉佩,弯腰就要去拾, 口中道:“可惜了,好好的一块儿玉,倒给摔了。”

不料手还未到跟前, 忽地就被一柄刀鞘拦下。

赫连姝方才夺了旁人的刀, 一刀结果了那县令,此刻刀尖仍往下淌血。她待自己的副将倒还是有情面的, 只拿刀鞘将那人的手一挡, 只是声音冰冷,令人胆寒。

“我看谁敢碰。”

那副将一愣,手立即收了回去,站直身子作了一礼, 不敢声响了。其余众人亦低着头,只互相小心交换眼色,个个摸不着头脑。

凰鸟当空,翎羽九尾。

玉佩正落在血泊里, 那图样上沾了鲜血,将巧手匠人雕画的线条勾勒得越发鲜明,衬得那凰鸟栩栩如生,振翅欲飞,艳丽得有些不详。

崔冉忍不住脚下发软,默默地后退了半步。

就见赫连姝走上前去,亲自蹲下身,拾起那块玉佩。她举在眼前端详了片刻,才返回身来,忽地抬手往他眼前一送。

“你的?”

崔冉没防备,那块玉几乎直直贴上了他的面门。

地上的石砖硬,玉佩落地时摔坏了一角,断口锐利,便更显出不吉利来。上面沾的尽是污血,因赫连姝毫不避讳,拿手去握,此刻她掌心里也染得都是,狰狞怕人。

血腥气扑面,令人欲呕。

他控制不住地又向后退了退,脸色苍白,“是,是我的。”

赫连姝望着他的脸,半晌,轻轻点点头,“嗯,这破鸟,确实是你们陈国皇室的东西。”

他说不出话来,只低着头,极力摆出恭顺模样。

“谁给你的?”

她问话的语气像是漫不经心,崔冉身上却一阵阵地冷,只想将自己整个身子缩起来,遁进地里去,好逃脱她此刻注视。

他克制着声音里的颤抖,低声道:“忘了,我很小的时候便有了,想来总归不是我母皇,便是父后吧。”

四下里又是沉默,只有寒风卷过枯枝头的动静,却不曾将血腥气刮散半分,反倒阵阵往人的鼻端涌,惹得人一阵反胃。

然后,他才听眼前的人轻声笑起来。

“你不老实。”

“我……”

“本王只道,这县令花花肠子多,我不耐烦得很,所以杀了她。却没想到,原来这个看着胆小的小皇子,也是个撒谎惯了的。”

她抬眼望过来,面上虽是笑着,眼底却冷得让人害怕。

“本王觉得,刚才救你,好像是救错了。”

崔冉的腿忽然就软得厉害,他仍想往后退,却险些将自己给绊了,踉跄了一下,撞在身后的墙上,才算是勉强没有跌下去。

赫连姝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一手握着玉佩,一手仍提着刀,刀尖上不断滴落的鲜血,汇进地上的血泊里,浑然一体。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往刀上瞟,喉头忍不住就滑动了一下。

她杀人时仿佛从不费多余的力气,总是一刀毙命,当胸而过,做她刀下鬼的人断气后许久,她刀上的血也淌不完似的。

她瞧见了他的神色,仿佛得意似的,还将手中刀扬了一扬,刃上的寒光便更令人胆怯。

崔冉反手扶住身后的墙,极力昂着头,“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哦?是吗?”

“怎,怎么了?”

眼前人一挑眉,像是见了什么极有意思的情景,话音里带了两分愉快。眸子却暗沉沉的,像是欲扑食的猛兽,尚有闲心欣赏猎物挣扎做无用功。

“看在你在本王身边睡过的份上,”她转了转脖颈,“本王给你一个反悔的机会。”

崔冉再不敢说话了。

他只瑟缩着靠在墙边,忍着喉头哽得生疼,不愿让哭腔涌上来。

对面把这看作了是他服软,低笑了两声,忽地轻叹了一口气。

“说你蠢吧,你还不信。”她道,“就你从前那一身破破烂烂的,身上有点什么能藏得住?哦,对了。”

她扬了扬唇角,“你晕过去的那一日,是本王抱你走的。”

他紧咬着下唇,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

“你那小侍人替你换衣裳的时候,你身上有些什么,他都一五一十地来禀报过本王,半点疏漏也不敢有。你身上小到一颗痣,大到一道疤,本王全都知道。”她笑得透着邪气,“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你,你……”

崔冉脸色雪白,偏只有眼尾通红,也不知是怕得还是羞得,好像上好的宣纸上落了一滴红墨,沾着水汽,沿着纹路洇开了去。

然后就瞧着眼前人的脸色骤然转冷。

“说,是怎么来的。”

他闭了闭眼,手藏在身后,紧紧地攥着,指甲刻进自己掌心。

是他疏忽了。

那日里他收到郎中托来的东西,荷包他敢压在被褥底下,横竖形制是最最寻常的,平民百姓常用的那一种,惹不了眼。即便是让人瞧见了,也认不出有什么端倪。

可玉佩却不敢。

皇太女贴身所用的玉,自然是顶好的,上头的九尾凰更是明明白白地显出此物出自于皇家,在这陈国人颇多的边陲小城,极易让人认了出来。即便是没有什么见识的贩夫走卒,也能瞧出此物非同小可。

是以,他不敢冒险,连鹦哥儿也不敢让瞧见,只能藏在怀里,日日贴身带着,以期能避过旁人。

却不料,今日意外之下,便给露了出来。

他沉默不语,赫连姝的脸色便更难看。

“长本事了。”她冷声道,“本王问话,也敢不回。”

崔冉望着她眼中的寒芒,忽地牵了牵唇角,露出一丝极苦涩的笑意。

并非他不想答,更不是不惜命,而是不论怎样答,都落不了好结果。

只要他一开口,远在另一支队伍里的皇太女和沈尚书便要丧命,替她们递信的郎中亦逃不了干系,而他也仍旧是一个伺机接近,心怀不轨,暗中图谋复国的罪名。

不过是他一人死,和多牵连几人的分别罢了。

他若要说,他虽接了密信,却从未抱着这般用心蓄意靠近她,以赫连姝多疑残暴的心性,她会信吗?

他仍旧是不开口,远处几名副将便暗暗投来惊疑的目光,大约是心里在道他胆大,阎王面前也敢梗着脖子。

赫连姝眉心一沉,似是耐心用尽,忽地一扬手。手中玉佩被她大力掷出去,落在石阶上,顷刻间碎了几瓣。

身后众人大气也不敢出,皆埋头静默。

她另一手上提着刀,大步流星,直冲崔冉而来。

即便已经决意守口如瓶,心底里终究是怕的。崔冉让她捉住肩膀时,忍不住紧闭了眼,“啊”的一声喊出来。

半晌,却没感到刀落在胸口的动静。

他睫毛颤了又颤,底下一片水光,小心翼翼地睁开眼,就见赫连姝的脸近在眼前。下颌绷得紧紧的,眸子里盛着怒火,底下却还有几分他看不明白的神色。

“接着。”她头也不回地喝道。

他没回过神来,远处的尔朱云却意会了,连忙紧赶几步上来,从她手中接过那把被夺去的刀。

赫连姝的目光只钉死在崔冉脸上,忽地扳着他肩头,用力一扯。

“给本王滚。”

滚,却也不是他一人滚。

他被生拉硬拽着出了县令的院子,也不敢开口问是去哪里,只一路沉默着,随着她的心意。

赫连姝显然是怒到了极点。她从前待他虽也粗暴,从不肯看在他是男子的份上,手脚稍轻一些,可并不很爱动手,也没有凌虐欺辱人的嗜好。

而今日,她当真没有留情,一路推搡,手底下力气大得厉害。崔冉让她推得踉踉跄跄,几番险些跌在地上,扭头看看她的脸色,连一声也不敢出,只撑起身子来继续往前走。

有县衙里的下人远远地经过,见了这一幕,都惊得脸色发白,不敢言语。

他们都是经了昨夜一场变故的,今日又瞧着县令让人擒去问话,如今大约还不知道县令已死,但也是慌得人心惶惶了。再一见着这位阎罗般的三殿下,将一个柔弱男子踢踢打打地一路过来,更是不知所为何故,望着崔冉的目光里同情与惊惧交加。

还没等近前,索性一回身忙忙地跑开了,只不愿惹了赫连姝的晦气。

崔冉就是这般,让她一下推进院门的。

门前有个小槛,他脚底下虚软,又经不住赫连姝力气大,一下绊进去,跌进院子里,双腿跪在石板地上,撞得生疼。

他一时站不起身,就听头顶上的声音怒气冲冲,“给本王起来。”

他跪在地下,以手撑着地,喘息了几声,声音极轻,“起不来了。”

身后的人沉默了片刻,随后有一只手,极粗暴地扯着他后心的衣裳,不顾将他勒得咽喉发紧,硬是将他提了起来。

他捂着颈间,咳了两声,呛得满面通红,望着眼前的人。

地上是潮的,也不知是前几日落的雪,正逢化的时候,积了一地的水汽,还是昨夜救火的时候,让人给抬水来泼的,总之此刻是一地的湿滑泥泞。

他不过跪了那一小会儿,膝下两片便被濡湿了,寒气正透过外袍,往里头渗,激得他全身都泛起冷来。

手上也脏了,他试图在不引人注意处,悄悄地蹭干净,结果反而越蹭越花,两手皆是尘泥。

赫连姝看着他这一番小动作,脸色冷漠,“别再和本王耍花招。”

他怔了怔,默默将手缩到了身后,“我没有。”

院子里没有第三个人,两相都不说话,便静得有些怕人,空气里还弥漫着昨夜的烟火气,即便是火熄了,一时也散不干净。

这是他住的院子,他没想到赫连姝把他带回这里来了。

“你,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他小声问。

说来也怪,前些时候借住的时候,也不过他与鹦哥儿两人相对,他只觉得舒适且安心,较之从前在路上忍饥受冻的时候,这一方简朴的小院子,简直仿佛琼楼玉宇一般。

然而此刻,或许是昨夜过了火,四处透着一股颓败气息,或许只是因为赫连姝周身的寒意,竟使他身处其中,而不由生惧。

眼前人看着他的神色,就冷笑一声。

“怕了?”

他没出声。

她抬头扫一眼被燎得发黑的檐角,声音淡淡的,“知道怕,才是聪明人。”

他无声地苦笑了一下,仍是不说话。下巴却忽地被挑了起来,他冷不防对上她的双眼,就见里面倒映着自己苍白的脸色。

“你做什么?”他微微发着抖问。

眼前人陡然笑得有些玩味。

“你再怎么说,也是本王的男人。当着她们的面审问你,丢本王的脸,也丢你的体面。”她勾着唇角,指尖轻轻在他下巴上摩挲,“你们陈国的男人,不是最讲这些破烂体面吗。”

她指尖划过处一阵痒,惹得他极不自在,忍不住偏了偏头。下一刻,下巴却被骤然捏住了,其力道之大,让他忍不住疑心自己的骨头要碎在她手中。

“嗯……”他喉中溢出极轻的喘息,“轻些,我受不住了。”

声音低弱微哑,像是院中未散的潮气。

赫连姝的眸子里忽地跳动了一下,闪过某种令他心悸的光彩。

她注视着他,语调突兀地转了一转,少了几分平日里的冷酷果断,反倒变得有点像墙角暗影里的青苔,湿滑晦涩,在不见光的地方蔓延。

“很好,就这样求本王。”

崔冉吃痛,也一时惊住了,怔怔望着她不敢言语。

就见她眼里的神色越发诡异,像是虎豹舔着唇舌,在端详自己鲜美的猎物,目光里兼具着残忍和满足。

“本王很喜欢。”

他在她的凝视之下竟慌了,忽地觉得她此刻的神色,比下颌传来的疼痛更令人惊慌失措。

他也全然不明白,她指的究竟是什么,自己此时狼狈模样,到底是哪里能让她说出这一句喜欢,只无力地抬手轻轻去推她的手,且不敢用力,以免更惹她怒气。

“你别,先,先放开我。”

眼前人微微眯了眯眼,还要说什么,却被院门口骤然一声轻呼打断。

“阿冉。”

赫连姝的眉头蓦地一沉,眼中平添戾气。崔冉在和她一同转头看去的同时,也便辨认出了那一道声音。

竟是崔宜站在院门外面,一身旧棉衣,手上还抱着一个提篮,脸色煞白。

身旁站的是鹦哥儿,神色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眼见得赫连姝面色不善,到底是鹦哥儿机灵,跑进来行了个礼,忙着道:“殿下恕罪,这是公子的哥哥,说是得了允许,能自由出入县衙探望的。”

他抬起眼,小心觑着她脸色,“奴同他说,公子如今与殿下在一块儿,走不开,只带他回院子里将带来的东西放下,并不知道您在此处,还请殿下轻罚。”

赫连姝扫了一眼他二人,气得反笑,“本王知道。”

她冷眼瞧着远处的崔宜,“那东西放下,就可以走了。”

崔冉好不容易被她放开,微微喘着气,与那边对望一眼,就从崔宜的脸上看到了极力掩藏的担忧。

他立时明白过来。他事先不知情,今日原只为来瞧他,怕是真的,但进了县衙的门,恐怕便将这一夜里发生的事听了个七七八八了。此刻还坚持要来,当是放不下心,来救他的。

他在赫连姝身边,不敢言语,只极轻地摇了摇头,用眼神示意对面不要引火烧身。

崔宜抿了抿唇,却固执地走上前,福身作礼,“侍身参见殿下。”

大约是瞧他温驯,赫连姝也不与他疾言厉色,只冷冷哼了一声。

崔宜觑着她脸色,又瞧瞧一旁崔冉,软声道:“请殿下恕侍身多嘴,我这弟弟可是哪里不懂规矩,惹恼了殿下,让您动这样大的气?”

崔冉听得心里阵阵发紧,恨不能上前去掩了他的嘴,将他推出门去,无奈有赫连姝在,半分不敢擅动,只得按着心中惴惴,小心看她的神色。

这人闻言,倒也不怒,一张寒霜似的脸反倒还缓和了两分。

“你的弟弟身上,掉出一块儿玉佩。”她淡淡道,“本王没在他身上见过,就问问他,是从哪里来的。”

崔宜微微抬了抬眉,像是一怔,随即恍然大悟似的,脸上绽开笑来。

他原就生得好看,性子又好,一颦一笑皆从容有度,向来是令人如沐春风的。

“侍身还道是什么惹了殿下生气,原来是我的罪过。”他微笑道,“是一块儿挺好的玉,清水绿的,雕的是九尾凰,是不是?”

赫连姝冷冷瞧着他,“你倒也知道得清楚。”

“自然是的,那原就是侍身给他的东西。”他话音不紧不慢的,“先前不是殿下开恩,许我进来瞧他么,那日里他还病得颇厉害,在床上只起不来身,我瞧着也怪吓人的。”

他道:“咱们陈国有一个说法,说是玉养人,但凡家中能够置办的,往往在孩子还小的时候,便往身上戴玉,取的便是一个辟邪挡灾,平平安安的意头。侍身那日里心慌,只盼着他好得快些,便将自个儿身上的玉佩摘下来给了他,未及向殿下禀明。”

他说着,盯一眼崔冉,神情似是无奈,“这实心眼儿的孩子,竟也不知道说,大抵是他心里也怕,说出来是旁人的,便不灵了。”

崔冉竟也不知道,他瞬息之间,竟能编出来这样多,听起来倒仿佛还煞有介事,只不知道,究竟能不能将赫连姝给蒙骗了过去。

他提心吊胆,望着身边的人,就见她脸上微有笑意。

“哦,照这样说,原来是误会一场。”她一字字道,“他并不曾私通外人,与人合谋什么。”

崔宜笑得一派温顺,“都是侍身多事惹祸。阿冉胆子小,要说私通,通的也只能是我这个没用的哥哥罢了。”

他话音未落,赫连姝的脸色却陡然转冷。

“我看你还胡编乱造到什么时候!”

她说着,两步上前,竟径直飞起一脚。

崔冉慌得丢了魂,什么也顾不得了,追上前去抱住她腿,跪在地下,失声道:“求你,都是我一人之过,求你饶了我哥哥。”

被他抱住的人脚下微微一动,怒道:“滚开。”

他紧紧抱着不肯撒手,泪光朦胧间,却见眼前的崔宜虽面容失色,跌坐在地上,赫连姝踢的倒并不是他。

只是他身旁放的竹篮,翻倒在地,里面几个不怎样周正的果子,零零落落滚了一地,也不知道他身无分文,又是大冬天儿里,是从哪里寻来的。

赫连姝垂眸看着两人,话音冰冷,“本王不打男人。”

她盯着崔宜,“你这条舌头倒是挺灵活的。不过前几天,看在你这个好弟弟的份上,本王让尔朱云去关照你,为了给你置办东西,你身边有些什么,她都问了记了,你是不是编谎的时候给急忘了?”

眼前的人脸色就白了一白,坐倒在地上,无可辩驳。

“胆敢说谎欺瞒本王,按我的习惯,是该好好让你长一长记性。但眼下还有一个没审完的,本王没空和你费工夫。”

她扭头冲鹦哥儿道:“拖出去。要是再来和本王纠缠,你们两个的脑袋都不用要了。”

鹦哥儿吓得小脸惨白,神智倒还是清醒的,常年做粗活儿,力气也大。不顾崔宜哭求,立刻就半扶半架着他,消失在了院门外面。

赫连姝回过头来,俯视着崔冉。

他跪坐在地上,形容狼狈,心里反倒忽地一阵松快,脸上甚至浮起了一丝笑意。

不论如何,崔宜是让他连累的,他只悔那日里不该将玉佩拿出来给他看。如今赫连姝肯饶崔宜便好,至于他,横竖也不要紧。

紧接着,他就让人扯住了领口。

他被拖得身子半立起来,咽喉被勒得透不过来气,几息之间,脸上就涨红了。

他听着赫连姝冷笑道:“本王原来想着,你成天跟鸡仔儿似的,走个道都要喘三喘,倒也不一定有谋反的胆子。没想到,这么一块儿玉,两个陈国的皇子都见过,连个谎都扯不圆,还要忙着来糊弄本王。你说,这里面有没有鬼?”

她微微俯身,视线直直望进他眼底里去。

“你们兄弟两个,是不是觉得本王的脾气太好了?”

第28章 28 .雁过孤城(十一) 捆起来教训。(二合……

崔冉在她的眸子里看见了自己的脸。

苍白, 瘦削,散乱下来的长发垂在鬓边,像水草似的。在她的瞳仁里, 他看不见自己因窒息而涨红的双颊, 只看见了满身的狼狈。

他忽地就牵了牵唇角, 看着那张被映出的脸上浮起苦笑。

随即就听赫连姝语气更沉, “你是要死不悔改。”

他睫毛轻动了动,从自己的倒影里抽回神来, 端详着面前的人。

他一度以为,和旁人相比,他至少是没有那样惧怕赫连姝的。她的马他骑过,她的大帐他也进过, 气性上来的时候,他甚至敢梗着脖子同她争上几句。哪怕是触怒了她,她至多也就是让他滚, 并不会有旁的什么。

人大约就是这样荒唐的, 时日久了,就会犯起蠢来, 以为自己多少是有那么一些不同。

如今回想起来, 他才陡然觉得,自己有些像一只被叼进狼窝的兔子。狼第一日不吃他,他知道怕,第二日不吃, 他也懂得躲在角落里安分守己。可是,如果狼今日给他一颗甜枣,明日给他一个背风处睡觉,日子长了, 他就会渐渐地以为,天底下也并不是每一只兔子都会丧生狼口,至少他不是。

可他却忘了,狼可以随心所欲,而如果身为兔子也抱着这样的念头,便是可笑至极了。

咽喉被勒得紧,他半张着口喘息,也吸不进几分气来,即便是想要挣扎,手脚却已经先没了力气,只在她手上无力地拍打了几下,便软绵绵地垂下来。

赫连姝紧皱着眉,将他看了几眼,手底下忽然猛地一松。

他一下落回地上,连声呛咳,直过了好一会儿,才觉得空气重新涌进肺腑里,视野慢慢不再发黑。他看见潮湿的青石砖,缝隙里还积着水。他伏在上面,一身的泥水狼藉。

头顶上的声音冰冷:“真是到死也不想说?”

他感受着地下的潮气透过衣衫,一点点沁进来,濡湿里面的中衣,浸得他浑身冰凉。

他忽地极轻地笑了一下,抬起头来,坦然望着身前那人。

“你想听什么?”

因着方才险些窒息的缘故,他眼尾红得极厉害,几乎像是一片飞霞,映着眼中水汽,直直地望过来,竟有一种异乎往常的艳丽。

“玉佩在我身上,我没有什么可辩的。若我说我没有勾结旁人,没有生事的心思,难道你就信吗?”

他声音微哑,仰着头看她,“你杀了我便是了。只此事与他人无关,请你不要牵连无辜。”

院墙高得很,将外间的景色尽数隔绝,加之府衙里生此变故,人人畏惧,不敢走动出声。一时之间,四下里静得厉害,使他不禁生出了一种错觉,好像天地间也只剩下他二人沉默相对。

赫连姝站在他跟前,脸色阴鸷,像是冬日里难得的太阳也捂不热她半分。

许久,她才哧地一声,笑出来,“你有那么大的脸面?”

崔冉怔怔望着她。许是这一日一夜折腾得狠了,精神不济,竟有些听不明白她的意思。

随后便见她缓慢地蹲下身来,与他平视,唇角微扬,眸子里写满了轻佻和讥讽。

“你想用自己一死,保你哥哥,还有背后的人。”她忽然伸出手,在他颊边逗猫儿似的碰了碰,“小皇子,你是怎么以为,自己有资格和我谈条件?”

“你!”

崔冉让她摸得浑身不自在,猛地偏开头,既急又气,偏生又不懂得该怎么与她争辩,肩头一起一伏的,极是露怯。

赫连姝挑了挑眉,话音里透着不耐烦,却又有几分好笑的模样,“又要哭,哭不死你。”

她说着,蓦地伸手,一把扯着他站起身来。

“你做什么?”崔冉不由得一惊,急道。

她斜眼瞧着他,“不是想让本王杀你吗?怎么,这就反悔了?”

她的力气大,崔冉敌不过她,只能让她一路拉扯着往前,但她手底下的分寸倒是比先前轻了不少,至少不再推推搡搡的,直将他当仇人看待一般。

只是崔冉让她扯着进了屋子,却是越发的回不过神来了。

屋子便是他此前睡的,陈设极是简单,虽然昨夜起了火,里头倒是没有什么损坏,甚至连一桌一椅,都不曾挪动过。

想来只因那县令也是个会算账的,他昨夜与赫连姝既躺在一处,便没有道理非要烧毁两间院子,她在这一处放的火,多半只是为了掩人耳目,嫁祸罢了,是以烧得厉害的还是院墙底下,至于这并没有人睡的空屋,倒是得以大致保全了。

但他只不知道,此刻赫连姝强拉了他进来,又是意欲何为。

他目光含了几分警惕,忍不住打量她。他倒也不信,她当真要杀人的时候,还讲究什么人后动手。

赫连姝看了看他的模样,就挑起了唇角,“刚才不是喊得很响亮吗,这会儿知道怕了?”

他默默退了半步,却还倔强扬着下巴,“谁怕了。”

眼前人意味深长地瞧了他一眼,竟笑出了声。

“好,那本王动手的时候,可不许哭。”

“我……啊,你做什么!”

崔冉正惶然无措,忽地脸色一变,蓦地一声就喊出来。

赫连姝两步就近了他身前,一手将他揽过去,另一手竟径直探向他的腰带。

他身上穿的,是她前几日让人置办了来的袍子,衣料轻软,修身妥帖,腰间有束带,勾勒出男子腰身。民间的年轻男子,但凡家中宽裕些的,是都喜欢这般的样式。

这等样的袍子,讲究的便是腰带须得束得端正,半分也不能乱,若是再有些头脸的人家,还要在腰间佩玉坠子,压着下摆,方显得端庄持重。

腰带一松,下摆失了约束,一阵风过便能掀起来,往往让人视为轻浮失礼,是要背地里笑话的。

崔冉到底是出身皇家,自幼极重礼仪规矩,见她动手,又争不过她,脸色顿时就白了。

“你,你……”他匆忙掩着衣摆,急得竟想不出话来说她。

赫连姝轻轻松松便解了他的腰带,拿在手里,端详了一眼,“想骂本王什么,来,让我听听。”

偏她手上还不老实得很,竟将他的腰带当做平日里耍弄的皮鞭一类,凌空一甩,在掌心绕了几圈,利落地握住,翻来覆去,周而复始。瞧那神色,仿佛乐在其中一般。

男子的贴身之物,哪经得起人这样摆弄,何况还是当着他的面前。

崔冉的脸上顿时涨红得厉害,连耳根都是烫的,既不敢动手与她争,也是争不过,只能急得眼中泛泪,一叠声道:“你还我。”

“本王给你骂的机会,你倒不肯了?”眼前人挑眉看着他。

他气得当真快落了泪,眼前一片朦胧,又生生忍了回去,只兀自将唇咬得发白。

“你便是要杀要剐,我都不辩半分,可你何必欺辱于人。我们陈国即便是处置男犯,都没有褫衣的道理。”他用红通通的眼睛瞪着她,“你当真,当真就是个蛮子。”

他说到“褫衣”时,赫连姝显然地皱了皱眉,多半是这用词于她太咬文嚼字了些。但听到后一句时,她唇边不怀好意的笑便按捺不住了。

“我发现,你们陈国的男人果然很有意思。”她把玩着手里的腰带,缓缓道,“都到这份上了,你竟然只担心我剥你的衣服。”

他望着她的神色,身上忽地就打了一个寒颤。

“你做什么?你不要胡来。”

他惊得后退了几步,就见她不紧不慢地走过来,眸子忽然暗了一暗。

“怎么,不是你自己喜欢做本王的男人吗?”

她昂着下颌,眼帘半垂着,似是漫不经心地打量他。

崔冉的喉头就忍不住滑动了一下,护着自己衣摆的手指因为太过用力,指节微微泛了白。

她说的是他初落到她手上的时候,为求自保,顺着她说的那些话。他却也不曾想到,还有今日,能让她拿来做了筏子。

就见她笑得越发自在。

“你顶着这个名头,好处也受了,胆子也大了,就连本王的几个副将,也对你客客气气的,只拿你当本王的正房看。”

她说着,还往外面扬了扬下巴,“你们陈国人不是最讲规矩吗,那有没有教男人尽本分的规矩?”

他让她说得,脸上连方才羞出来的血色都没有了,煞白一片。

他动了动唇,只想问她,她不过是为他身上藏的玉佩发怒罢了,如今火气也发过了,手也动过了,他亦愿意任她惩处,不作辩驳。她做什么还要这样羞辱人?

未及开口,脚底下却忽地一绊,猝不及防仰面摔过去。

他忍不住惊呼了一声,对面的赫连姝却只挑了挑眉,没有半点吃惊,更没有要拉他的意思。

他跌下去,也并不跌到地上。

身后是他的床榻。北地的气候冷,人人都得用厚棉被,因他是受赫连姝关照的,又在病中,府衙上下不敢怠慢,替他铺的被褥格外的厚实软和。

他一下摔进去,只腰上吃力多些,免不了酸疼,极轻地哼了一声。待回过神来时,脸上顿时烫得像火烧。

赫连姝屈起膝来,点在床沿上,就着这样一副姿态,似笑非笑地瞧着他。

她身量很高,如此将他堵在架子床里,便将外头透进来的光遮去了大半,一头发辫垂落下来,发梢几乎就要落到他身上。

像是什么差距悬殊的猛兽和猎物,即便反抗也是徒劳无功。

崔冉的泪便悬在眼眶子边上,死死撑着不肯掉下来。

他如今的模样早已没有什么体统了,袍子下摆都散开着,里头的绸裤也掀起来些,露出底下半截小腿,雪一样白,线条极漂亮。

赫连姝垂眼看了看,没说话。

他也顾不上遮了,只缩着身子向床里面躲,声音都止不住地发起抖来。既细且弱,因着那一抹哭腔,尾音里格外绵软。

“你别,不要。”他颤声道。

眼前人丝毫不为所动,只伸手将他一双手腕捉过去。

他眼睁睁地瞧着,她举起从他身上解下来的腰带,恍然一惊,只觉得越发有哪里不对。

“你要做什么?”他急着问。

赫连姝不理他,只驾轻就熟,将他的手往床架子上绑。

床架是镂花的,平日里不觉得什么,眼下一瞧,倒是很合用。他都没看清她如何动作,手腕便被那薄薄一道绸带缚住了,半分也动不得。

崔冉这才是真的怕了。

“赫连姝!”他急得什么也不顾了,直呼其名,“你为什么这样作践人?”

眼前人的眸子里像是闪过一丝笑意。

“怎么了?”她声音轻佻,“本王不就是个蛮子吗。”

少年的手腕细瘦,又白净,让绸带一勒,顿时就泛起红来,像是上好的白玉,无端让人摔出了几道裂痕。

她习惯地将带子一扯,扯紧了好打作结,就忽地听见了崔冉的痛呼。

他忍了半天的泪,终是落了下来,泪珠子挂在脸上,随着他轻轻的抽泣,一颤一颤地往下淌。睫毛被打得湿漉漉的,沾在眼尾,像是一笔过浓的墨,反复洇染不开。

他紧咬着下唇,似是极屈辱,却又实是耐不住了,无法,只得极低声道:“你轻些,疼……”

赫连姝扭头看他,仿佛微微一怔,手底下当真放轻几分,将带子扯松了些,才在床架的另一头娴熟地打起结来。

做罢了,才回过身来,望着满面泪痕的崔冉。

“还真哭了?”

崔冉几乎将自己的唇咬出血来,双手皆让她缚着,别说挣扎,连挪一挪身子也难。他拿通红的眼睛看着她,泪仍不断地从眼角沁出来。

“你要杀便杀了,这算是什么?”

声音早已哑得不成样子。

眼前人注视了他片刻,面上浮起一丝笑意来,只总透着几分怪异,让人瞧得心里发凉。

“要换了别人,此刻脑袋都该落地了。”她道,“不过看在昨夜睡过你的份上,本王可以给你点宽待。”

他脸上便陡然烫得撑不住,胸中一股闷气,涨得眼眶一酸,又要落泪。

“你再胡说!”

赫连姝只伸手,将他下巴轻轻一捏,顺势将上面挂的泪珠子拈了去。

“胆子越来越大了。”她淡淡道,同时就站起身来,转了一下胳膊。

崔冉又是一惊,无奈手被捆着,想躲也无处可去,当真是发了急,仰头喊:“你不许过来。”

面前的人倒当真没动,只居高临下看着他。

“你以为本王要干什么?”

“我……”

她仿佛一起身来,便换了个人似的,片刻前那般莫测的笑意落了回去,面容重新笼上一层霜。

“少想不该想的,”她沉声道,“你们陈国人,一个两个的都太不老实,捆起来,省得再动别的心思。”

她不顾他哭求,转身便往外去。

临到门边时,他还听见她道:“本王从前捆战俘的时候,可没人敢有意见。对你已经手下留情了,就你能哭。”

崔冉便是在这张床上,让自己的腰带束着,从晌午坐到了天黑。

没有饭,也没有水,甚至连一个踏进这间屋子的人都没有,外面的院子里亦是一片死寂。他十分疑心,是赫连姝有意吩咐了,不许任何人进来瞧他。

他起初尚落了几滴泪,只是知道哭也没用,也便止住了。只手上越来越疼,赫连姝用的怕真是战场上捆人的法子,一动也动不得。

及至天暗的时候,既饿且乏,他倒也倚在床头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横竖神智昏沉后,反倒不那么疼一些。

他是让人给喊醒的。

那人动手拍了拍他的脸,不重,但也绝不和气。

“睁眼,有话问你。”

不论是声音,还是说话的口气,他都已经极熟悉了,立刻就醒过来,果然见赫连姝站在眼前。

天已经黑尽了,屋里点了灯火。

只是跟前并不只她一人,她身后还有两个身影,埋着头,跪在地下。

“你做什么?”他疑道。

在她略略让开身子的当口,却就已经看清了。

其中一个是郎中,便是前些天替他诊病,又私下递信给他的,倒也罢了。另一人却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

竟是静王府的孙儿。

先前有一日里,他瞧见一对父子让几个兵拉扯,一时心软,上前去帮,反倒连带着挨了一顿打,为此与赫连姝争起来,惹了她发怒,终究也没能救得了那二人。

其中的那名少年,便是眼前跪着的这个了。

他惊愕不已,抬头便道:“我做的事止于我一人,你别牵连无辜。”

赫连姝一挑眉,没说话,那少年却急着开了口。

“此事里头,原有我的缘故在。”他细声道,“若非我多事,也不至于牵连出这样多祸事来。”

崔冉一时只觉得十分听不明白。

他双手仍让缚在床架子上,既不得端坐,连将自己整理得体面一些亦不能够,在人前极是窘迫。他勉强挪了挪身子,反倒将衣摆弄得更乱,也便罢了。

他顾不得那样多,急道:“这与你有什么干系?”

少年还小,跪在赫连姝跟前,想必仍是怕的,肩膀瑟缩着,只话音坚定得很。

“殿下说的那块儿玉佩,原是我在城中拾来的。说是前一支队伍在城中歇脚时,里头有人落下的,小门小户的百姓不识此物,顺手给了我,我却是识得的。”

他道:“我从前出身静王府,一瞧便知道,这般的纹样只有皇家才用。是我糊涂,心里想着,即便是陈国也没了,咱们这些做臣子的,也没有福分留用皇家的东西,总该是物归原主才好。”

说着,望一眼身边跪的郎中,“在路上这些日子,皇家的人里头,我也只与九皇子有一面之缘。听闻是在县衙里养着病,正巧要寻郎中来看诊的,我想着便托了郎中,将这玉佩递来,也算是它回到了皇家的手里头。”

崔冉听着这一席话,不免心惊肉跳,只小心觑着赫连姝的脸色。

便听她冷哼了一声,“都落魄到今天这模样了,还皇家呢。你们的皇子,现下是躺在本王的床上。”

他一瞬间皱了眉,又唯恐惹了她恼怒,将面前二人都给折进去,不得不生生忍下,只用力咬着下唇。

那少年就忙不迭地磕头,“都是我脑子笨,求殿下莫要动气。”

赫连姝看了看他,脸色不咸不淡的。

“这话说着,你自己信吗?”

崔冉眼看着那少年脸色发白,手心里就沁了汗。

眼瞧情形不好,他却也不能强闯出去,道是这少年胡言乱语,将罪过全揽回自己身上。谎已经撒到了赫连姝跟前,不论怎样,都是个罪。

这时候,那沉默了许久的郎中,却忽地出了声。

“可不是吗,小人也觉得,当真是无巧不成书。”她道,“那日里我被央去,替他们看一看诊,正遇上这小娃娃求我。我一想,也是要往县衙跑一趟,一时发好心,便给应下来了。”

她连连摇头叹气,“要是知道惹出这样大的祸事,我说什么也不趟这样的浑水。”

赫连姝瞧着她,像是有些想发笑。

“你这个城里独一份儿的郎中,一天是有二十四个时辰吧。县衙里这个没用的要你治,军中那些军医治不了的也得你瞧,你倒还有工夫去给这些没钱的男人看诊。”

她道:“本王竟没瞧出来,你才是个活菩萨。”

那郎中在她说话的当口,飞快瞟一眼崔冉,目光复杂难言。崔冉与她视线相对,也没意料自己给她添了这样大的麻烦,她竟还肯帮他,极是惭愧。

她倒是收回眼神去,仍是那天替他看诊的模样,一张脸仿佛枯树皮,微微带两分笑,亦像是冻木了,笑不大起来似的。

只讷讷道:“殿下折煞小人了,也是让他们求得没办法。”

赫连姝冷冷瞧着他们,唇角抿成一线。

崔冉心惊胆战地望着她,良久,见她忽地一个转身,裙角掀起一阵风似的,悚然作响。她回过身来,双目只盯着他,阴沉得怕人。

“下去。”

身后两人怔了怔,亦不敢言,只得收拾起身退下去。

崔冉坐在床头,静等着她要拿他如何处置。

手上却蓦地一松。系在床架子上的结让她给挑了,他的手腕解了束缚,陡然落下来,摔在床上。

被捆了大半天的人,早已脱了力,此刻骤然解开,血猛地往勒痕处涌,反倒是比先前疼得更厉害,且添了一份难耐的酸麻,惹得他“啊”一声低呼出来。

赫连姝瞧着他眉头紧蹙的模样,淡淡扯了扯嘴角,算是在笑。

“你的人缘倒好,”她道,“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也肯上赶着救你。”

他抱着疼痛的双臂,只不敢同她说话。

经了县令一事,他也算看明白些了,赫连姝是粗鄙蛮夷,但并非没有头脑。他也不知这静王府的孙儿和郎中,如何会赶来替他扯谎,他只心里害怕,这谎并瞒不了她。

他这厢心慌得厉害,眼前人却忽地将这个话题作罢了。

她只抬起手来,极自在从容,竟是一下扯了自己的外裙,便向着床边坐下来。

“你要做什么?”崔冉立时便急了。

她扭头看他一眼,仿佛这话问得很是好笑。

“本王的屋子都快烧没了,不睡这里,睡哪儿?”她说着,还向地上努了努嘴,“要是睡不惯,还像军帐里那样,你到地上另睡去。”

他望了一眼,便语塞。

大帐里的地上其实并不冷,地毯铺得厚厚的,帐子外头也是密实的毛毡,门帘一放,半点风都进不来。但眼前的地面不同,要是躺上一夜,怕是明天连郎中都不必请了。

他无措的当口,赫连姝已经在床上躺下来,拿眼角斜着他,“不睡就下去。”

他犹豫了片刻,终是一咬牙,和衣在她身边一躺。心里只道,昨夜也睡了,今日又有什么过不去的。

刚迫使自己闭了眼,却只觉身边窸窣一阵响,像是有人的气息暖热,轻轻扑在他的鼻梁上。

他猛一睁眼,就见赫连姝竟支起身子来瞧他,面庞离他不过几寸,一双眸子幽暗,与他对了个正着。

“你……”他慌得一动也不敢动。

眼前人便嗤笑了一声,“你的胆子,比本王以为的大。”

他还不待回过神来,只见她忽地伸手,进枕头底下的被褥里一摸,轻而易举地就掏出一个荷包来。蓝布的底,疏疏绣了几针的花,正是先前郎中予他的那一个。

他睫毛颤了一颤,忍不住吞咽了一下。

那必是昨日里,她在院中看他烧纸,与他说话的时候,听见里头洒扫的下人拿这事问鹦哥儿。不过一句半句的工夫,竟就让她记在了心里。

她举着荷包,递到他手上,话音不紧不慢的,“打开。”

他僵着,一时没动,手便被她捉住了,扳着他的手指,强行移到那荷包的系绳上。

“要本王帮你吗?”

他忍不住低呼了一声,蹙了眉,轻声道:“疼,疼得厉害。你别碰,我开就是了。”

赫连姝眉眼沉沉,一言不发地紧盯着他。他煞白着脸,在她的监视底下,极缓慢地打开荷包,敞开了口,递给她看。

里头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字条是昨日给墨玉烧纸时,顺手便添进火盆子里烧掉的。

面前人脸色微动,唇角微微一挑,忽地捉住他手腕,一下将他按倒在床上。

她不顾他痛得哀求出声来,俯身在他耳边,缓慢耳语:“本王不喜欢自己的男人,在我背后捅刀子。凭你的本事,只够我饶你一次。”

她像是感到了他在她身下发抖,很愉快似的,轻轻笑出声来。

“瞎话编得不错,但本王一个字也不信。”崔冉在她的眸子里看见了自己的脸。

第29章 29 .关山沉月(一) 吃醋了?

行至黑鹤城, 已经是大半个月之后的事了。

天已经完全地冷下来,在这北地,便是彻头彻尾地入了冬了。道旁的树杈子上都挂起冰溜, 人走在外头, 不敢张口说话, 不然便是一阵冷风直灌进肺腑里, 热气儿散到空中,白茫茫的一片雾。

崔冉进了营帐, 忙忙地将门帘重新掩实,把热水放到赫连姝的案边。

从头到尾沉默,一句话也没有。

赫连姝抬眼看了看他,唇角微弯了一下, “规矩学得不错吗,小皇子也懂伺候人了。”

他低着头,站在一边, 不声响。

这些日子以来, 他与赫连姝之间,便是这般怪异的模样。她不杀他, 也不恼他, 甚至不叫他滚,哪怕他自请从大帐里出去,她亦不许。她只将他每日里束在身边,高兴时也能玩笑两句, 脾性上来了便不阴不阳地讥讽他。

他初时还有几分气性,说到急处,仍要同她争起来,红着眼睛向她道:“你为什么便不肯杀了我, 这样一日日的有什么意思?”

时日久了,也就给磨灭了。

他有时候会猜想,没准赫连姝喜欢的,便是逗弄戏耍他,就好像猛兽不急于吞吃自己的猎物,反倒喜欢看它被逼到角落,瑟瑟发抖,抖动着细软的皮毛哀怜求生一样。

于是他变得越发沉默,不与她争,更不昂着脖颈相抗。他只避过旁人的闲言碎语,一日接着一日地在她跟前活下去。

不论她如何招惹他,他也只摆出逆来顺受,少言寡语的模样,不为别的,单是为了让她索然无味也好。他不愿让她从自己身上找到了乐子。

只是他有时仍觉得,自己变得越来越像她豢养的什么猫狗,温驯而沉默。

“想什么呢?”近旁忽然传来人声。

他摇了摇头,“没有。”

就听赫连姝轻笑了一声,像是不屑,又像是拿他有些无奈,“一天天儿的跟本王装哑巴,前阵子不是脾气挺大的吗。”

他仍不语,听她又道:“换了旁人,早把你扔出去了。”

他低着头,眼里甚至还划过了一丝笑。

他知道,北凉人残暴无情,即便是对正房郎君,也不讲什么七出方能休夫的规矩,一旦不合心意,二话不说便是赶出门去。自然,若是夫家有势,不惧她,敢提刀上马问她讨公道的,才另当别论。

而待寻常小侍,甚至是他们这些被俘虏来的男子,便更是薄情寡恩了。

前些天里,他还听人偷着说,有几个男子搭上了军中的小头领,也曾在帐子里做过几夜夫妻,自以为不论如何,也是寻着了一方依靠。不料没过几日,就让连打带骂地赶了出来,命都快让人折腾去半条,反倒是比先前还不如了。

赫连姝大约是觉得,她身为一军之主,北凉的三皇女,肯容他至今,已经是极宽宥了。

话倒是不错,只是在他心里,没准她要真放了他出去,他反倒更自在一些。

他沉默的当口,她却站起身来,像是坐久了,在活动筋骨的模样。

“等会儿随本王去吃酒。”

他听见这句话,心里忍不住,仍是有些怕的。

先前在蘩乡城里,借住在县衙歇脚的时候,便是因为这一句去吃酒,引出了后面那样多的祸事来。

“我不去了。”他本能地就道。

顿了顿,怕是惹了她不悦,又低声补了一句:“你们军中吃酒,我去了也是碍眼。何况我在,你也没什么兴味。”

眼前人看了看他,没有作色,反倒低笑起来,“有没有兴致,是本王说了算。”

他愕然,就见她斜眼瞧着他,“有陈国的皇子伺候着,本王心情不错。”

他抿了抿唇,偏开目光不看她。

他从前只道她是个冷面的阎王,杀人如麻,毫不容情,近些日子来才算是明白了,不但如此,她且是个无赖,专以耍弄欺辱他为乐。

她对他做的混账事,他也受过了,不过一句半句的挑弄,没有什么忍不下来的。

他不出声,她便作势要往帐子外头走,“那算了,今夜邀我的是我二姐,可不是我没告诉你。”

他怔了怔,“那与我有什么干系?”

其实不必她说,他也是能猜到的。

这里是黑鹤城,凉国境内为数不多,尚称得上是繁华的城池,几乎等同于副都。他们两军早定下了,要在此地会合休整,再一同前往他们真正的都城白龙城,觐见他们的大可汗。

自打在蘩乡城耽误了脚程后,他们这些日子来加紧赶路,为的就是这个。

眼下既是到了,她们姐妹两个要聚首,也是常理。

那边的人却停住脚步,回过身来看他,“给你玉佩的人,就在我二姐的队伍里。怎么,你不去见见?”

他闻言,心里便像是一根弦让人挑了起来,即便他着意隐忍,终究是不胜其烦。

“我都同你说了多少次了,你疑我,一刀杀了我就是,何必三番五次地拿话激我。”

便是说这话时,他音调仍然是淡淡的,只垂着眼,不看她,仿佛多与她对上一眼都是白费工夫。

赫连姝瞧着他这副模样,却不以为忤,只眯着眼笑。

“这可就是拿好心当驴肝肺了。”她道,“你们陈国人,跟老公鸡似的,一窝接一窝地下蛋,光是我这支队伍里,什么皇室宗室,就拉拉杂杂的一大堆。我只是想,女人不是都在我二姐那里吗,估摸着也不少。”

她说着,走近两步,冲他扬了扬下巴,“哎,你有姐妹吧?”

他瞧她一眼,神色微动。

就听她笑着,慢条斯理道:“本王可是给你恩典。吃完了酒,你爱偷着打听什么,本王只当不知道。”

他望着她,心里只是不敢信。

前些日子为了玉佩一事,她忌讳得跟什么似的,时阴时晴,三天两头地拿话敲打他。她有这样好心,许他去打听亲人的消息?

“你有什么条件?”他警惕地问。

对面就笑得更欢畅。

“有长进啊,瞧着是没那么蠢了。”她打量着他,“条件就是伺候本王喝酒,反正你上回也学过了,不难吧。”

他眉心就动了一动。

上回他分明就是什么都没有做成,也不合她心意,就让她赶到了后面默默吃菜,以免在跟前碍她的眼。

没料到,她为了耍弄他,竟还肯给自己再找一回不自在。

“就这样简单?”

“是啊。”她闲闲道,“可不是本王瞧得起你,是咱们草原上喝酒,有男人伺候才算作是有脸面。二姐跟前,我可不想丢人,眼前就你一个还凑合。”

她瞧着他,轻哼了一声,“要不是嫌家里几个麻烦,没带出来,还用不上你呢。”

崔冉听着,却忽地怔了一怔。

“你……家中有小侍?”

赫连姝原是自顾自活络筋骨的,闻言,动作停了停,扭头看他,“怎么,不能有?”

他皱了皱眉,低下视线去,也觉得自己这一句问得突兀,且毫无什么必要。

“有几个也是你的事。”他轻声道。

仍是近些日子来同她说话的口气,极淡,仿佛尽可能地令人乏味。只是无论怎么说,这一句听来都好像有些惹人多心的意思。

他正想着,将话音再纠一纠,面前的人却哧地一声笑了出来。

他没抬头,也觉得出眼前一暗,她的身形靠近过来,胸前的绿松石项链明晃晃地落到他眼睛里。

“哟,吃醋了?”她声音里带着揶揄。

崔冉忽而像被针扎着了似的,猛地退了一步。

“你说笑了,”他道,“对着随时能要你命的人,你也能吃醋吗?”

对面像是颇感意外,瞧了他两眼。

“你对自己的位置,倒摆得挺清楚。”她点点头,“本王还有王夫呢。”

“你……”

崔冉定定地望着她,忽地没了言语,就见她眼里的笑意越发加深,神色像是极得意。

“怎么,难受了?”

他愣了片刻,陡然别过头去,眸子垂得低低的,脸色仍是一如往常的白,平静得像是一滩死水。

“我只同情你的王夫罢了。”他低声道,“你这样的人,竟还有男子肯嫁你。这样说来,你们北凉的男子倒也颇为不易,还能受得住你这般心性。”

话不好听,面前的人却像是听了人夸一般,也不知在想什么,咧嘴笑得竟很高兴。

他让她笑得不自在,“不是说要去吃酒吗,天该黑了。”

赫连姝又盯了他几眼,大步一跨,到墙边取了他的斗篷,凌空抛给他。

“我们凉国的男人,是比你们强些。”她冷笑道,“有什么心思都放在脸上,看中了哪个女人,就敢自己骑马追过去,想要妻主喜欢,就大大方方地去邀宠,没有你们那么多矫情工夫。”

她说的话,其实并不如何,平日里更难听的多得是。但不知怎么的,崔冉只觉得心里发闷,听得极是不舒服。

他瞥了她一眼,终究不愿多费口舌,只穿好了斗篷,径直往外走。

经过赫连姝身旁时,却见她忽地伸手过来。

他极警醒,一下就停了步子,向后缩了缩,“你又做什么?”

这人扫他两眼,摇头出了一口长气,伸手忽地一抖落,就将他身后的兜帽翻上来,结结实实地罩在他头上。

“第一天到北地吗?”她满面嫌弃,声音粗重,“耳朵不要了?”

他让她训得落不下脸,抿了抿唇,却也想不出能有什么话同她说,终是快走几步,一掀门帘,就走进了凛冽的寒风里。

只听得身后有人“嘁”了一声,声音远远地让风刮过来:“瞧那个没出息的样子。”

第30章 30 .关山沉月(二) 二皇女。……

北凉二皇女, 名赫连姗。

酒席就是设在她的帐子里。

说是帐子,其实相当的开阔,若真要摆席面, 容纳百人总是绰绰有余的。这皆是因为眼下到了黑鹤城中的缘故。

北凉人尚武, 重军, 这样的大城里皆有现成的营房, 虽说也是搭帐而居,却比先前在路途上凑合的要强上许多, 里头一应物事皆完备,居住起来可以称得上是舒适。皇女的营帐,便更是如此。

崔冉进得帐子的时候,一旁竟上来一名小侍, 要接他解下来的斗篷。

他一时都怔住了。

从前做皇子时,自是衣来伸手,众星捧月, 只当做是寻常。如今不过短短数月, 竟已经恍如隔世。面对此景,也只觉得是不习惯了。

看他发愣, 一旁赫连姝就笑了一声, 扯过他的斗篷塞进那小侍手里。

“瞧见了吧,这才是别人的小侍伺候人的模样。”她道,“你看看你。”

他没作声,随着她进去, 过了一处屏风,就见有一人坐在案后面。见了他们,起身相迎,爽朗笑道:“可算是等着我妹妹了。”

她的年纪也轻, 身量比赫连姝稍矮一些,锐意不那样重,脸部线条颇有几分柔和,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甚至称得上和气。

他忽地就想起当初赫连姝那一句:“我二姐可是个真菩萨。”

心中就道,她嘴里说出来的话,倒也不总是没道理。

赫连姝见了她,亦迎上去,直道:“这一路是我来晚了,倒让二姐等,该我自罚三杯。”

说着,就要伸手倒酒,被对面忙忙地拦下来。

“你是自罚,还是馋我的酒了?”那边笑着就斥了她一句,将她伸到酒壶上的手又打下来,“刚进门,都没坐热,就急着要喝。你是出门在外,不怕你爹训你。”

赫连姝撇了撇嘴,脸色就颇不自在,“二姐你说这个……”

嘴里嘟嘟哝哝的,又将后半句给咽了回去。

崔冉偷眼瞧着她,只觉得颇有些好笑。

从前在她自己军中时,是她最大,生杀降罚,都只在她一念之间。旁人皆畏惧她,被俘的男子们更是将她视作阎罗恶鬼,连往她跟前踏一步都不敢。

初见她时,他亦是如此。

却没想到,遇上她的二姐,还有她吃瘪的时候。

那厢赫连姗一边招呼她坐,一边随口道:“不过你也是,怎么来得这样晚,比我估计的晚了要有十天,我在城中等得也心急。你要是再晚些来,我便要派人沿来路去探了。”

她面上甚是关切,道:“可是路上遇见了什么难处,打紧吗?”

崔冉站在后头,闻言便低了低头。

这一路上的耽搁,虽不能说全是因他,也有一些是男子们误吸了炭气,中毒昏迷的缘故,但他心底里倒还是信的,以赫连姝的心性,只要人醒了,没有性命之忧,她并不会很在意他们行路是否艰难,身子能否支撑得住。

她向来是认为,这些人里三中有一能活着到白龙城,她这一趟就算是交了差了。

她肯冒着越来越冷的天气,在蘩乡城里多休整几日,尽管他心里不愿认,但大约还真是对他的宽待。

只是此刻让人问起来,该怎样说呢。

一军之首,为了一个被俘的男子,肯让整支队伍都受拖累。不论让谁听了,都只觉得是祸水。

赫连姝在厚实的织花地毯上坐下,自在地盘了腿,却只道:“那蘩乡城的县令,不老实,我为了收拾她,多花了几日。”

“这是怎么说呢?”对面就问。

她将事情简短地讲了一番,那边始终带着笑的脸色,也忍不住沉下来几分。

“先前我从蘩乡城出来时,好端端伤了马腿,我虽心里有些疑问,倒也不曾往深处想过。”她以指节在案上轻叩了叩,“没料到竟有此事。”

她目中忧色沉沉,“万幸是你没有受伤,不然该怎么是好。”

赫连姝反倒是笑了几声,并不很当做一回事似的。

“就她那点本事,还不够我看的。”她边拣面前的果子吃,边道,“要说对她的旧主忠心吧,我倒还有点看得起她,只可惜,脑袋太蠢。”

对面就摇着头笑,像是拿她也没有什么办法似的。

“你呀,从小就是胆子大,耍勇斗狠,什么也不往心里放,也不知道哪天才能让人放得下心。”

赫连姝在她这个姐姐面前,倒不似平日里阴晴不定,冷酷凶蛮的模样,反倒是嬉嬉笑笑的,身上的冷意也褪去了五六分。

崔冉默默地站在身后瞧着,竟怔忡了一瞬。

他识得她,至今时日也不算短,对她总是畏惧如洪水猛兽,哪怕是她摆了笑脸,愿意与他玩笑几句的时候,她那笑底下仍是藏着锋芒的。便好像虎狼收了利爪,却仍时刻有扑上来断人咽喉的危险。

他从没见过她这样浑身松懈下来的样子。

好像直到此刻,他才恍然意识到,她的年纪并不大他很多,在她的姐姐面前,也有收敛了狼尾巴的模样。

他眼瞧着赫连姝自己倒了酒来喝,眯着眼道:“我又不担什么大任,母亲对我也没那样大的指望。我瞧着,她前些年还爱训训我,这两年也不大乐意动口了。”

对面便是哭笑不得,“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这样耍无赖。”

“二姐你还不知道我吗,我就是个听令办差事的。”她笑着道,“这趟回去,要是没别的事,我就歇起来了。军营里待久了,也没多大的意思。”

赫连姗就抬眼瞧她,“那明年要是攻打齐国呢,你不领兵去?”

“这二姐你就放心好了,母亲必定是把这件差事交到你头上的。”她拍着桌子大笑,“你也别只逮着我一个,老四如今不是也大了吗,你带着她磨炼去。”

笑完了,又道:“不过,我心里琢磨着,大姐怕是还得和你争一争。”

对面就摇了摇头,“什么话都让你一人说完了。罢了,不说这些了。”

她亦饮了一口酒,问:“这一路上,除了起火一事,其余可都还顺利吗?你队伍里的人好不好管束?”

赫连姝便道:“都是一群男人,还能翻出什么花样来。”

话说到此处,却忽地顿了顿。崔冉站在她后头,只瞧着她的眼神淡淡往后瞟过来,心里便知道,不论在什么场面上,她都不会轻放了他。

果然,就听她意味不明地笑了一笑,“不过,也有那么一两个不大安分的,烦人得很。”

对面坐的赫连姗就扬了扬眉,毫不意外的模样。

她一抬眼,目光直直地落到崔冉脸上。崔冉对她,不如对赫连姝那样怕,只是让她瞧得无所适从,便低下头来,假作不知。

就听她道:“还没问你呢。你后面站的小侍,是从俘虏里头收的?”

“嗯,让二姐给猜着了。”

“怎么干站在后头,瞧着也怪不自在的。”

对面话音和气,显见得脾气是要比赫连姝好上许多的,只是崔冉倒没料到,她身为皇女,竟会开口来与他这样的身份搭话,且是细细教他。

她面上带笑,冲他问:“你到你们殿下身边,有多久了?”

他怔了一下,如实答:“一月有余。”

便见那边点点头,朝着他面前案上的酒壶,努了努嘴。

“时候是不长,慢慢学着来吧。”她道,“像这些倒酒一类的事,就别让你们殿下自己动手了,你多伺候着些。要是不会,就多瞧帐子里的旁人,悄悄地学。”

她微笑着,语气宽和,“本王这个妹妹,就是脾气大些,心是不错的。你好好跟着,比在外头军营里强。”

崔冉听在耳中,只觉得别别扭扭的。哪怕他如今从事实上,确是仰仗着赫连姝,但当真听人这般说,教他去逢迎讨好的时候,心里仍旧有些不是滋味。

他心道,脾气大是已经尝得够多了,至于后半句,似是没瞧出来多少。

但既是对面贵为皇女,亲自教了,他却也不能不识抬举。

他瞧着赫连姗身边,有两名小侍左右跪着,一个奉酒,一个夹菜,皆是北凉人的打扮,容貌是漂亮的,一举一动周到,且面上笑得明丽。

听他们的主子这样说,还抬起眼来,盈盈望着他,虽是不曾言语,神色里却极是真心,劝他学他们模样的意思。

他身子略僵了僵,无法,到底是走近赫连姝身边,掀起衣摆,缓缓跪下身去。

地毯既厚,且软,双膝挨上去并不觉得疼,只是总轻轻忽忽的,没有跪到实处似的。他想起上回被迫侍酒时,便险些打翻了酒,连带着双手也有些抖了,好像越是怕错,越容易出错。

他学不来那些小侍,倚在人身旁劝酒的模样,只斟了一杯酒,端端正正捧过去,挺着背脊,“请。”

赫连姝打量了他一眼,轻轻一挑眉,低声问:“就这?”

他抿了抿唇角,固执地维持着这般姿态,也做不出旁的来。

片刻,就听她笑了一声,伸手将酒杯接过去,却是在向赫连姗道:“我这个小侍,收得很亏。都带进帐子了,才发现脑袋不太行,白费二姐好心好意教他,他一件也学不会。”

她盯着他道:“只是瞧他有两分意思,到今天才没有赶出去。”

她将“小侍”二字咬得格外重,拿腔拿调的,摆明了是有意在人前嘲讽他。崔冉只低头避过,权当做没听见。

却不料那边赫连姗沉默片刻,轻轻笑了一笑,“三妹,你这个小侍,恐怕出身有些来头吧?”

他被赫连姝从床上拖起来,忍不住惊道:“如何会走水的?”

就听这人笑骂了一句:“你问我, 我哪里知道去?”

随即长臂一展,斗篷宽大,瞬间将他周身裹了个严实。

“你……啊!”

崔冉的手冰冷,躺在她的手心里,下意识地缩了一缩,连带着脚步也有些迟疑。

第25章 25 .雁过孤城(八) 有本王在,没什么可怕……

话虽如此说,她却忽地蹲下了身去,朝地上摸索着什么。

待崔冉明白过来她的意图时,方才还因惊慌而面无血色的脸上, 陡然一下红得厉害。

也不知是羞得,还是屋里的温度当真很高,他只觉脸上烫得厉害,不敢出声, 只听任她牵着。

她扭头一眼看过来,脸色发沉,目光如利刃,他就止不住地有些怕了,道是自己胆小无用,在这关头还畏畏缩缩的,果然是惹了她嫌弃。

赫连姝却忽地向旁迈了一步,竟是去取她的斗篷。

“别动。”她道。

眼前人半点也不顾他说什么, 不由分说捉住他纤细脚踝,将鞋穿上了, 才拉着他起身往外走。

“什么时候了, 还有你矫情的工夫。”

“怕吗?”她低头道。

他仍在惊愕之中,未及答话,便听她又沉声道:“别看。”

然而只这一会儿的工夫,火势便更大起来。木头的门扇经不住火,初时还是门缝里有火苗子舔进来,不过眨眼之间, 整扇门已有要没入火海的架势。

屋子也像不堪重负,从四面八方的角落里,都传来令人不安的“咯吱”声响,一听便不是祥瑞。

“你别,”他急着将双脚往衣摆底下藏,声音极窘, “我自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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