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码在手机阅读
手机阅读《嫁入敌国之后(女尊)》
嫁入敌国之后(女尊)

40-50

崔冉站在这里,清楚地瞧见赫连姝的唇角动了动,但这般不悦神色在她脸上,也不过是一瞬。她仰头望了望王座上的人,立刻就单膝跪了下去,干脆利落。

“大姐教训的是。”她肃声道,“女儿一时没有把持住,办了错事,请母亲责罚。”

赫连翡皱了皱眉,脸上便显然地划过一丝不耐烦。

话音落地, 像是在这金殿之上投石入水,激起一片涟漪。

百官议论纷纷之间,一旁的赫连姣脸色就变得极不好看, 双眼微微眯起, 目中浮起阴云之色。

王座上的赫连翡也不由倾身向前, 居高临下地, 将目光投向她这个女儿。

她目光在两个女儿之间逡巡了片刻,目中神色沉沉,粗重地出了一口气,摇摇头。

“我们凉国人,没有那些矫情,看上了哪个男人就凭本事去占,也是常事,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过来,没有什么值得大说特说的。”

她将两个人各盯一眼,“都是本汗的女儿,在金殿上这样你一句我一句的,是不是在叫人看笑话?”

二人都垂着头,满脸恭顺,不声响了。

崔冉却听得出来,这话明面上是将两个人一同训,实际却还是对赫连姝有所偏向。他这般听着,一颗悬着的心倒是往下放了几许。

这意思,便是木已成舟,随水自流了。

正怀着几分庆幸,就忽然听上面道:“你呢,你自己出来说,你们之间,是不是那样一回事?”

他微微发愣,才意识到问的是他。

赶紧就低头道:“回大可汗的话,北上途中,我蒙她恩典,得以苟活,的确已经……已经相报。”

他已是顾不得身后的众男子是如何想他了,便是咬着牙关,也要将这场谎圆下去。

他的羞于启齿,满面绯红,半分也不作假,落进王座上的人眼里,仿佛觉得他颇有些乐子似的,竟还笑了几声。

“都说陈国人死规矩多,迂腐得不成样子,没想到你一个皇子,倒是还挺懂得识时务。”她道,“本汗的女儿,能瞧上你,是你的福分。”

崔冉只觉得双颊热辣辣的,从唇齿缝隙里低低地挤出一个“是”字。

却未料到,上面的人打量了他片刻,目光忽地转冷。

“女人之间的事,与男人原本没有什么干系,但有些时候,却正是因为男人,才惹出许多事端来。”她盯着他,话锋急转,“既然挑唆得本汗的两个女儿为你争抢起来,这便是你的错处了,本汗十分的不喜欢。”

他未曾想过会有此节,身子不由得一僵,本能地扭头去望赫连姝,眉宇间忍不住就露了怯意。

赫连姝想来是也没有预料,面露错愕,眉心紧紧地攒在了一处。

就听座上的人道:“你是个男人,我要是重罚了你,是我不大讲理。但为了让男人不忘记自己的本分,还是要稍施些惩戒的。”

她像是沉吟了片刻,“就赐你伤面之刑吧。”

这个词,在陈国时并不大听见。崔冉初听闻时,只怔了一怔,并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个意思。

却见赫连姝的脸色即刻就变了。

“母亲!”她仰头道。

她原是有话要说的,却让赫连翡一开口就给堵了回去。

“不过是脸上添几道疤罢了,既不砍头,也不断腿的,有什么值得心急的?”她道,“本汗的女儿,是没有见过好看的男人吗,为了一张脸火急火燎的,还成什么样子了。”

说着,转向崔冉,神色平静。

“你凭一张脸,闹得两个皇女为你争抢,姐妹失和。我可以给你恩典,顺着你自己的意思,让你决定跟着谁走,但是你的这张脸,还是不要留为好。”

她的手在王座的扶手上叩了叩,“太漂亮的男人,只是惹祸罢了。”

崔冉在她的话音里,终于回想起来“伤面”二字是什么意思,身上便忍不住微微发起冷来。

这是北凉部族间的习俗。他从前听说过,蛮夷不受教化,常用肉刑,对犯了错的人常断其手脚,也有轻者,便是以刀割破面目,留下伤疤,以作印记,往后时时令人唾弃。

也另有一种,是他们的可汗,或家中有威望的长辈去世时,自己以刀划伤脸颊,或割下一耳,意在以血肉祭奠死者,通过这种自伤的方式,表达崇敬和哀悼。

但无论哪一种,都不是轻易受得住的。

他僵立的当口,已经有一名殿前官员上来,从腰间解下一把匕首,递到他面前。没有开口,但意思已经再显然不过。

他垂眸望了一眼,立刻就没忍住,后退了半步。

说来可笑得紧,他自以为这一路上,什么辛苦都受了过来,眼瞧着那些北凉人胡作非为,心底里早就不拿自己当人看了,只作是行尸走肉一般。到了赫连姝身边,也是早习惯了她的手脚粗重,凶横相待。

他以为,自己不论再遇见什么,也不当做是风浪了。

却没想到这一刻,竟然是心里强行告诉自己,这是在北凉人的金殿之上,大可汗的眼皮子底下,一旦行差踏错,后果只会更可怖。如此这般,才硬生生忍住了转身逃跑的冲动。

他便是这样没用。

先前梗起脖子的时候,以为自己连死都不怕,这一刻才发现,仅仅是在脸上划几道伤口,已经足够令他怕得全身都在发抖。

他站着不动,就听赫连翡道:“你是自己动手,还是说你们陈国的男人,没有胆量,本汗让人来帮你,也是可以。”

他艰难地抬眼,看了看身前站着的官员。

对方脸上的意思很清楚了——如果他自己不敢,那便会由她忠实地执行命令,到那时下手的深浅,便更加不由他说了算。

崔冉只觉得喉头哽得生疼,他在身后一片惊呼抽气声中,缓缓抬手,探向那把匕首。他将下唇咬得死死的,几乎尝见了血腥气,才能阻止自己在这金殿之上怕得哭出声来。

甚至有那么一瞬,头脑里划过一个念头。

假如让那人瞧见了,是不是又要满脸不耐烦地训他:“哭哭哭,就知道哭。”

手刚握上冰凉的刀柄,忽听一旁赫连姝急声道:“母亲!”

“没有你说话的地方。”王座上的人一改先前待她的宽容,沉声喝她,“为了一个俘虏,一个男人,你瞧瞧还像什么样子?”

不待她回话,一旁的赫连姣却也干咳了两声,神情悠然,话音也不疾不徐的,仿佛她与这场争端全然无关一般。

“三妹何必这样心急,不过是一个男人而已。受了母亲的罚,一会儿领回府里就是了,只是小伤,没有什么妨碍。”

她且轻叹了一声,似乎发自真心,“也是我这个做姐姐的没有眼力了,要是早知道你这样喜欢他,我先前必不会开口来要。”

崔冉的手放在刀柄上的时候,甚至还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他倒没想过,赫连姝这一路上,活脱一个阎王,只手遮天似的人物,原来回到了白龙城里,竟还有天外有天,让人压一头的时候。

也罢了,她肯为他争到如此地步,他倒还该谢她。

他一咬牙,匕首便出了鞘,刃上寒光夺目。

刚要抬手,却听赫连姝高声道:“母亲,女儿有话要说,并不是为了这个男人。”

赫连翡沉着脸色,扭头看她。

像是判断了一番其中真假,才道:“那你说来听听。”

“是。女儿虽然收用了他,却不敢给母亲丢脸。不过一个男人罢了,哪天丢了也便丢了,何况是一张脸,能有什么要紧,哪里值得多费工夫。”她道,“只是,他是陈国皇帝的儿子,他的父母,几个月前才刚死了。”

崔冉闻言,心口像是蓦地被拿针刺了,生疼。他愕然望着她,不解其意。

赫连翡也面露狐疑,“你想说什么?”

“伤面在我们凉国,也有祭奠先人,寄托哀思的意思在。尽管母亲绝不是赏他这个恩典,他也不是我们凉国人,但女儿依旧认为……”

她话音冰冷,掷地有声,“他不配。”

此话一出,整个金殿里都似是怔了一怔,随即渐渐响起议论声来。百官交头接耳,或有点头赞同者,不在少数。

赫连翡瞥她一眼,眼睛微眯起来,像是带了两分笑。

“你这样说,倒也有些道理。”

“女儿不敢。”

“如此,这伤面之刑,就罢了。”

崔冉听得这一句,周身陡然一松,才觉得脊背上密密麻麻的,已经密布冷汗,沁得衣衫都紧贴在身上,极是不好受。

便见赫连姝远远一眼盯过来,眼中暗示不言而喻。

他赶紧屈下膝去,还未开口谢恩,却听上面道:“那就改为打三鞭,以作教训。”

他微弯的双膝一下便停在了半空。

赫连姝的眉头亦是一动,似乎复要开口,却被王座上面的人一眼瞪住。

“不懂本分的男人,就该受些皮肉之苦。吃过了苦头,学会了规矩,也就罢了。但要是死不悔改,蛊惑得女人不辨东南西北了,那也就不必留了。”

她神色微变,迟疑了一瞬,终究沉默地垂下了目光,后退一步,站回了王座的左首底下。

崔冉眼看着面前的匕首被收走,有两人走上前来,将他的手臂一左一右擒住,扭到身后。

“带下去。”

那两人的力气很大,他双臂被反折,顿时就疼得皱了眉头,“嘶”地一声轻吸了一口气。

赫连姝站在十余步外,低着头没有看他,发间垂落下来的金珠和玛瑙原该是光华璀璨,却映得她的脸无端地晦暗。

崔冉不愿让人拖着走,在北凉人的金殿上落了脸面。即便卫兵高大,左右挟着他,他仍是挺着背脊,强撑着自己走下去的。

经过崔宜身边时,见他眼眶通红,目中有泪,他甚至还将唇角向上扯了扯,费力挤出了一丝笑。

崔宜眉心一动,忍不住转过脸来,似乎要用口型嘱咐他些什么,他却没来得及看清,就让卫兵推搡着走远了。

金殿门外,寒风刺骨。

崔冉被推下了石阶,站在殿前的空地上。身后的卫兵中便有一人走开了,也不知是去哪里,另一人仍制住他的手臂,站定了不动。

他不解其意,只觉得脸露在风中,像刀割一般的疼。

“要去哪里受刑?”他低声问。

那卫兵瞧了他两眼,撇撇嘴,“就在这儿。”

他一怔,身子忍不住僵了一僵。

那人的手把在他手臂上,应当是觉出来了,就摇头干笑了两声,“我知道,你从前是做皇子的,没受过这个。但到了咱们这儿,没法有那些穷讲究,你自个儿忍着点。”

他默不作声,只垂头盯着地下。

在陈国,只有他母皇动了大怒,要重罚官员以儆效尤的时候,才叫拉到上朝的大殿外面,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杖责。这样的事极少,这些年来他也只听闻过两三次。

平日里,即便真要责罚,也多少顾及体面,只将人带到僻静地方,罚完了也就罢了。若是没有旁的吩咐,除了掌刑的人,也不会有别人瞧去了这般难堪场面。

不论对官员,还是宫人,皆如是。

而至于他,更是从小到大不曾受过责罚,便是见礼的时候,双膝在地上多挨片刻,他父后都舍不得。

只是如今,到了别人的地界上,便只能照别人的规矩来。

他站了不过片刻,先前走开的那卫兵就回来了,手上执着一条短鞭,想来便是要施加在他身上的刑具了。

他轻轻吞咽了一下,喉头略微发紧。

就听身后那人道:“你倒挑了这么一条。怎么,心里舍不得了?”

话音里颇有些嬉笑。

持鞭的那人就慌忙摆手,“这话可说不得,你是嫌我脑袋长得牢了。”

说着,看了看崔冉,叹了一口气,“怎么说也是三殿下的人,瞧着柔柔弱弱的,要是真打出个好歹来,倒也难办得很。咱们手上能松些,就松些吧。”

前一个应了一声,从崔冉身后绕出来,打量了他几眼。

“那这衣裳,是剥还是不剥?”

崔冉在他审视的目光里,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即便知道对方真要动手,躲也没用,却仍本能地向后退了两步,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臂。

“算了,到底是个男人。”持鞭的人道,“横竖大可汗也没吩咐说是怎么打,大冬天儿里的,没那个必要。”

“行吧。”

两人说着,就伸手过来,拉着他站好了。

崔冉脸上全无血色,像是不许自己流露出惧意似的,头扬得高高的,脖颈绷得笔直,只是身子止不住地发抖,将他出卖得一览无遗。

他望一眼面前的人,抿紧了唇角,低声道:“谢谢。”

对面像是愣了一愣,格外多看他两眼,又叹一口气。

“一会儿忍着点疼,站正了,身子别动。”她道,“不然鞭子招呼到脸上,破了相,可就有得罪受了。”

他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听见了。

对方后退了几步,定眼瞧了瞧他,一扬手,短鞭一声呼啸,便破空而来。

鞭子落到身上的一刹那,崔冉就几乎忍不住,佝偻下腰去。只是想到这卫兵交代的话,才硬生生强撑住了,身子打了个趔趄,终究是没有倒下去。

他身上穿的棉衣,是赫连姝让人备的,比其他人的已是要厚上一些。卫兵对他用刑,手底下亦没有用全力。

然而也只是一鞭,他的棉衣便绽开了,棉絮从破口往外钻,飞得四散开来。衣衫底下,身上火辣辣地疼,疼得他泪水瞬间就涌了上来。

本能地想捂住疼痛处,手刚抬起来,自己又落了下去,不敢擅动,只剩下大口喘息的份。血像是一阵阵地往头上涌,随着他的喘息声,耳中阵阵鸣响。

对面大约是抱定了速战速决,给他一个痛快的心思,未待疼痛稍缓,第二鞭立刻又至。

崔冉一个没撑住,只觉得喉头微甜,身子陡然扑下去,一下跪在冰冷的地上。膝盖磕上石砖,钻心的疼,却也不及他身上鞭伤,如同带了火的蜈蚣在皮肤上攀爬嗫咬,令他眼前发黑,肺腑里几乎吸不进气来。

他视野里只勉强能看见面前两人的皮靴,听着她们小声道:“这样不经打,会不会给打死了?”

“做做样子得了,别真闹出人命来。”

然后,便是第三鞭,落在他的后背上。

果然是轻放了他的模样,潦草带过,压根也没用几分力气了。他的身子却仍随之一震,喉头一股血气,几乎就要翻涌上来,让他紧蹙着眉头,硬是咬牙吞了回去。

腰腹上鞭伤滚烫,背脊却爬满了冷汗,手脚一阵一阵地发凉。

他伏倒在地上,一动也动不了,眼前只见灰白的石砖地,脸颊便直直贴在上面,沾了满头满脸的尘土,狼狈至极。

他听见那两人走开了几步,像在同别的什么人说话,只是他疼得几近虚脱,也听不真切了,只依稀听见在说:“那就过去吧。”

脚步声飞快,直奔着他而来。然后他就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哭腔,“公子,你怎么样了?”

他怔了怔,吃力地抬头,“你怎么来了?”

“晚些说吧。”鹦哥儿眼圈通红,忙着来扶他,“咱们先回去。”

说着,伸手覆上他的手背,泪珠子都快落下来了,一叠声道:“公子,没事了,这就没事了。”

崔冉让他一掰,才发现自己方才倒下去时,手一直紧紧抠着地上石砖,始终没放,指尖都已经磨破了,他自己竟都没觉出来。

他顺从地将手交到鹦哥儿手里,勉强眨了眨眼,“嗯,我没事。”

下一刻,却也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41章 41 .夜泊西风(一) 哪里有王夫?(二合一……

崔冉醒过来的时候, 是躺在一间屋子里。

屋子陌生,床上铺着兽皮,他也分不清究竟是来自什么动物, 只觉得气味腥膻, 迷迷糊糊的熏得他不大舒适。

他忍不住, 想要动手掀开些, 一抬手,却牵起身上一阵疼痛, 从胸前一直连到腰腹,一路疼过去,像要将人的筋骨都抽尽了似的。

疼得他蜷起身子来,口中溢出两声低呼。

立刻就听见鹦哥儿的声音:“公子你别动了。”

说着, 飞快地就跑近床边来,手中还提着一个铜壶。瞧那模样,方才大约是烧热水去了。

“你要做什么, 和我说就是了。”他一边将壶放下, 一边道,“你身上伤成那样, 动了一定是要疼的。”

崔冉垂了垂眼, 只见自己全身让被子遮得严实,仿佛是生怕不够暖和,最上头还加盖了一层兽皮。他倒也瞧不见,自己的伤是个什么模样。

只能扭过头去, 小声道:“这床兽皮,味道有些太大了。”

鹦哥儿脸上稍显出一丝犹豫,但仍是很快过来,依言替他搬开了。

“这是床上原本摆着的, 我一时手忙脚乱的,就替你盖上了,也没留心。”他道,“这屋子平日里好像没有人住,被褥备得不够暖和,你小心别着了凉,我一会儿再去看看,能不能讨两床厚被子来。”

崔冉听着他连珠炮似的说,抬眼环视了一番四周,只见屋子开阔,摆设齐全。

仍是北凉人那副东拼西凑,不成章法的制式,但瞧着一应家当,也像是个富贵的气派了。

“这是哪里?”他问。

对面就不出所料地答:“这是殿下的王府,公子你放心,你便在这间屋子里安心休养吧,殿下是不会说什么的。”

他垂下目光,盯着被面上不怎么精巧的绣线。

鹦哥儿只是一个半大孩子,他在金殿前头晕了过去,单凭他一人,想必是绝不能搬动他的。

“是赫连姝把我带回来的吗?”他低声道。

眼前人闻言,却愣了一愣,脸上划过一丝无措,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同他说一般。

小心地望了他两眼,才道:“不是,殿下她还在皇宫里呢,好像说是大可汗还有话交代,把几位皇女都给留下了。”

眼睛睁得圆溜溜的,半低着头,掀着眼皮看他,仿佛担心他听了这话,心里有什么想头似的。

崔冉面对他这副神色,只觉得啼笑皆非。心里道,这也是过分小心了,难道还怕他失望不成。

但也不知道怎么的,身上偏还生出几分不自在来,与伤处清晰的疼痛不同,只是空落落的,扰得人不怎么舒坦。

“我不过白问一句罢了。”他道。

鹦哥儿大约是想使他高兴些,一张小嘴飞快,与同日一般叽叽喳喳的。

“虽说不是殿下带你回来的,但今日还真是多亏了她呢。”他道,“她或许是猜着了,大可汗留她有话说,一早出来的时候就交代了我,哪儿也不许去,就和牵马的一起候在宫门外面,等着你出来。”

他说得眉飞色舞,“我们正凑在一处等着呢,忽然从里头奔出来一个人,道是三殿下差遣她来递话的,说公子你受了鞭刑,要我进去接你。当时可把我吓坏了,紧赶慢赶地跑进去,好在掌刑的那两个卫兵倒不为难人,还帮着把你架出来送到马上。要不然单凭我一个,可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说着,便直拍胸口,“你那会儿的模样,我三魂都能吓掉两魂半了。”

崔冉听着他语调时高时低,一刻也不歇,不由得微微笑了一笑。

“我还道是这一醒,没准便是隔日了,没想到不过几个时辰。”他道,“看来底子还行,是不是?”

本是有些宽慰的意思,却立时就让鹦哥儿堵了回去。

“还说呢,我刚见着你的时候,当真是吓得主意都没了,满脑子都想着一会儿殿下回来,见着你这副模样,我的脑袋还能不能在了。”

崔冉不由无奈,“又不是你动的手,和你有什么干系?”

急得对面捶胸顿足。

“殿下那个脾气,公子你是头一天知道吗?只要你平安,就是我的脑袋平安了。”

他眉毛眼睛都皱到一处,唉声叹气,“我刚到你身边伺候的时候,你便是病得昏昏沉沉的,看着吓人。这好不容易养好了,才没多久,今日里又落新伤。公子你这,运道有些不好的,我瞧着都心惊肉跳。”

想了想,又嘀咕:“这白龙城里也不知道有什么庙是灵验的,往后养好了身子,该去拜一拜的。”

崔冉听着,要是再不截断他的话头,也不知道他能说到哪里去,不由有些哭笑不得。但另一面,却也觉得颇为有趣。

身上带着伤,原本也够疼的了,要是两个人还一同愁眉苦脸,那岂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了。

“这里有没有伤药?”他轻声问。

鹦哥儿这才从絮叨里抽回神来,连忙道:“有的,我刚才讨来的呢,说着话竟给忘了。”

他指一指床边摆的一小罐东西,就道:“公子你别动了,我替你上药。”

被子掀开,身子陡然露到外头,就有几分冷。

他外面的衣衫早已被脱掉了,只余下中衣没有换,此刻一揭开来,便能看见衣料破损翻卷,有血迹渗出来,经过这些时候,已经干涸了,呈现出褐色。

乍一瞧起来,倒不显得那样触目惊心。

崔冉望着,却微微出了一下神。

这便是北凉人下手时的力道。哪怕那两名卫兵有心留情,手底下已经减了分寸,又只让他穿着衣裳受刑,仍然力透重衣,皮肉破损。

如果真是剥去衣衫,打到实处,也不知道能不能活得下来。

这只是三鞭,便已经如此。

他从前总道,赫连姝待人向来粗暴,不讲什么分寸,尤其脾气上来的时候,手脚重得很,有时疼得令人受不住。如今想来,她却大抵是留了颇多的情面了。

他刚忍不住要苦笑,身上却传来一阵疼痛,逼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对不起,公子。”那边鹦哥儿就慌忙道,“我手上再轻些。”

他脸色白了白,忍过那一阵,摇头道:“无妨,不是你的错。”

血迹风干结成了痂,将皮肉与中衣粘在一处,稍一动便是牵动伤口,避无可避。鹦哥儿应当也不曾做过这样的事,神色间颇有些害怕,但仍是尽量轻巧地,替他将中衣解了开来。

伤不如他预想的重。

多亏了那两人留情,虽然皮开肉绽,两道伤痕交错横亘在身上,从胸口一直延伸到腰腹,血迹斑驳,伤痕底下隐约透出淤紫,看起来颇为吓人,但实际伤得并不算深,更不曾伤及筋骨脏腑。

“公子,我,我上药了?”鹦哥儿举着药罐,游移不定。

他点点头,神色平静。

浸过热水的帕子,先将伤口四周的血痂洗净,随后才是药膏被仔仔细细敷在伤处。

疼自然是极疼的,好不容易麻木了些许的伤口,让手一碰,像是重新醒过来似的,立刻又疼得人满头冷汗。

但他无谓去吓着鹦哥儿,只暗暗攥紧了身下床褥,偶有一声痛呼没能忍住,溢了出来,也很快地咽了回去,声音断续低哑,仿佛极轻的哽咽。

疼得气喘的当口,他心里倒还是十分佩服鹦哥儿的。

他们二人都是头一回到王府,赫连姝又尚未回来,人生地不熟的,也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本事,在这样短的时候里,又能寻到屋子,又能讨来药膏的。

那边鹦哥儿手上小心翼翼,还要道:“公子,你忍一忍疼,我替你抹得厚一些,伤没准就好得快些。”

他弯了弯眼角,声音极轻,“好。”

药膏上完,他被重新系上衣服,塞回被子里。

“中衣暂时没有新的可换,得委屈一会儿了。”眼前人一边将药罐子盖回去,一边道,“不过没事,等殿下回来了,应当就有了。”

他听着,不由得略觉得好笑。

听这话,仿佛就把赫连姝当作了内务府管事一般,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找到她头上去。他瞧了床边的人一眼,心里有些想问,也不知道片刻前是谁提起她,便怕得要问自己的脑袋还在不在。

“这些事,与她有什么关系。”他淡淡道。

身边的人不假思索,“殿下对你那样在意,你的事她不会不管的。”

他闻言,静默了片刻。

伤口犹自疼痛,药膏却清凉,两相交织,颇有些说不清的异样。

“鹦哥儿,以后这样的话,不要再说了。”

他声音并不大,却难得郑重,搅得鹦哥儿一怔,缩了缩脖子,颇有些胆怯的模样。

“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没有。只是王府里面,并不只有我们两个。我是无碍的,旁人却不一定了。”他道,“你嘴上不严,在自己屋里说惯了,没准到外面也漏出来,平白惹了别人不痛快。所以,不如绝口不提的好。”

“我知道了。不过,殿下待你好,我觉着,咱们也不用太担心的。”

“鹦哥儿。”

他躺在床上,便见床边一个小脑袋,歪着盯了他半晌,忽地小声问:“公子,你是不是,心里还是有些防备殿下。”

崔冉没意料,他问得这样直,自己也不由得怔了一怔。

要说防备,仿佛显得他有些不识好歹,就像赫连姝气急起来说他的那样,当真是一条养不熟的白眼狼。

毕竟,就算不论别的,单说今日在金殿之上,她为了护他,也颇费了一番用心。在她的母亲和长姐跟前,她若足够聪明,懂得独善其身,原本并不需为他这样一个俘虏多费什么辛苦。

平心而论,这一路上他的确受了她许多关照,要不是她,他未必能活着抵达白龙城。若真要问她待他如何,那公平起见,大约还是当得上一个“好”字的。

但是,这种好,是以尊位对待卑位的姿态,恩赏下来的。

他从前还在宫里的时候,早已经见得多了。主子宠信哪个奴婢,奴婢走到外面就有头脸,在哪里都不缺人阿谀奉承,吃穿用度也一应拣着好的挑。有些心性轻飘的,就活脱拿自己当成了小主子来看,得意洋洋。

但只要哪一日,有一丝错处惹了主子不痛快,就会被打发出去,沦落到内廷各处做苦差。从前的种种光鲜,也如烟消云散。

而如今的他,在赫连姝身边,也是一样的道理。

这般地位悬殊,倚靠他人活命的日子,半点也不由人。任凭眼前瞧着多好,也不过是镜花水月罢了。

何况赫连姝她,是北凉的皇女,也是领军南征的将领。他的国破家亡,里面也有一份她的功劳。

如果他母皇父后泉下有知,听见他认她这一声“好”,也不知心里会是怎样想头。

他出神了好一会儿,才低声答:“我没有这样想。”

鹦哥儿窝在床边上,皱了皱鼻子,并不很信的模样。隔了片刻,又小声道:“公子,其实你可以待殿下热络一些的。”

他扭过头去,忍不住笑了一下。

“你在担心我?”

“嗯。”

“放心,我懂得分寸。”

他望着屋顶梁上的暗处,声音轻缓,“先不论我心里如何想她,既然如今已经到了她的王府上,我便不作他念,只求一个平安度日。我必不会再触怒她,你不用紧张。”

“这样也好,我就说么,公子是个明白人。”鹦哥儿笑眯眯的,直拍胸口,“只要你和殿下好,我的脑袋就也会好。”

崔冉闻言,正想打趣他两句,却听门外忽然传来人声。

“搅扰了,我能进来吗?”

是个男子的声音。

鹦哥儿听见了,却不显得讶异,转头冲他道:“好像是府里管事的,刚才就是他给的药。”

他赶紧吩咐:“那便快些请进来。”

鹦哥儿答应着去了。须臾,人便到了床边。

那是一个很年轻的男子,岁数大约与他相仿,衣饰打扮,俱是北凉人的模样。脸庞圆圆的,面上带笑。

“我没有扰了你休息吧?”他道。

崔冉一边在心里讶异,这王府上的管事竟然如此年轻,当真人不可貌相,一边连忙道:“没有,阁下太客气了。”

说着,又要让鹦哥儿搬凳子递茶水。

“不用忙了,我没那么多讲究。”对方道,“我就是来看看你。刚才听说你是在金殿前头挨了打,晕着回来的,我没来得及细看,只觉得吓人得很。”

他目光在他身上扫了一扫,笑得和气,“这会儿看着是没有大事了,这就好。”

崔冉心里便渐渐明白过来。

他方才还道,鹦哥儿真是有些本事在身上,初来乍到的,在这王府里谁都不认得,赫连姝也尚未回来,单凭他一个人,竟能在这样短的时候里,将屋子和药都置办了来。

如今想来,眼前这人大约是帮了许多的忙。

他赶紧道:“我们人生地不熟的,多亏了管事相助,还没来得及向你道一声谢。”

不料对面听了,却是怔了一怔,随即才笑出声来。

“可不敢,可不敢,我这点儿能耐,哪里配当王府的管事呀?可不要给殿下丢人了。”他眉眼弯弯,仿佛月牙,“我只是殿下的小侍罢了。”

崔冉刚要为自己的误会道歉,听见后一句,却忽然愣住了。

他这一瞬间的错愕,也没逃过对方的眼睛。

“怎么了?”对面抿抿嘴,“是身上不舒服,还是……我让你不高兴了?”

他也没意料,对面说得这样不掩饰,一时间大为羞窘,脸上止不住地就红起来。

“没有,绝不是这样。”他低声道。

他记得,还在黑鹤城的时候,赫连姝就亲口对他说过,她是有小侍的。这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小侍是没有名分的,不必费事,也不必过礼,或是花少许银钱从本家买来,或是直接从下人当中抬举,连偏房都算不上。在陈国时,稍有些头脸的人家,这样的事都不少。

何况赫连姝是北凉人,身份又高,她想要有多少,都不过是她一句话的事。

他一个初来乍到的人,有什么缘故,能对她府中的小侍感到不高兴呢?他自己也不过是被她收归身边的一个俘虏,无名无分的,真论起来,甚至比小侍还不如呢。

他不过是寄身王府,得一处屋檐苟活罢了,任凭她有多少人,也与他没有什么关系。

“请你不要误会,”他道,“我绝无此意。”

眼前人却好像也不怎么在意,大大咧咧的,就在他床边坐下来。

“我叫兰因。”他道,“没事,我听说过你。你是陈国的皇子,在回白龙城的路上跟在殿下身边的,是不是?”

崔冉不由得静默了片刻。

“你如何知道的?”

对面就笑了笑,“殿下军中的人,有和王府上相熟的,回城之后先来告诉了我们一声。”

他听着,就略有些尴尬了。

这男子的脾气倒是直爽,并不遮掩,也未见得对他有什么恶意,不过既然有此一节,想必王府里的众男子,对他这个凭空出现在赫连姝身边的人,还是有几分在意的。这也是人之常情。

他想起来,赫连姝还曾说过,她是有王夫的。

他往后若要在别人跟前讨一条生路,势必不能在刚起头的时候,就把人给得罪了。

“我只是一个亡国之人,身不由己。”他轻声道,“行至今日不过是为了活命,让你见笑了。”

对面倒是异乎寻常地大度。

“谁还不是为了活命呢。要不是当年大风雪,家里的羊都冻死了,眼看着活不下去,爹娘也不把我卖到王府上来。”

他盯着崔冉,眨了眨眼,“你一个皇子落到今天的模样,也可怜得很。”

这北凉的男子,快人快语,言语间没有什么城府心机,虽稍显得直白了一些,崔冉听着,却也不觉得刺耳,反而只觉得这般脾性,相处起来颇为省心。

他瞧着对方像是个好相与的模样,斟酌了片刻,低低道:“我刚到王府,许多事情都不懂得,今日实在多亏了你。稍后可否有劳你,带我去向王夫请一个安。”

对方闻言,却面露茫然。

“王夫?哪里有王夫?”

他亦不由得愕然,“没有吗?”

“殿下对成亲一事,向来很不上心。前些年小阏氏,哦,就是殿下的父亲,是费心替她张罗过来着,结果连对方男儿家的面都没见上,就让她给挡了回去。为这,小阏氏没少说她。”

这名唤兰因的男子说着,掰了掰手指头,“这么些年来,王府里总共只有两个小侍,除了我,另一个你往后也总会见到的。至于王夫,那是从来都不曾有过。”

崔冉听他说得斩钉截铁,一时间竟回不过神来。

眼前的人是绝没有什么必要骗他的,那便是……

偏偏对方见他神色怔忡,还俯下身来,不无好奇地瞧了瞧他,“这谣言你是听谁说的呀?”

他抿了抿唇角,犹豫了一下,还是道:“赫连姝。”

对方闻言一愣,随即笑得前仰后合,几乎在床沿上坐不住,就要滑下去。

“殿下真有意思,怎么这样的谎话也说。”他双手捂着嘴,笑得欢畅。

崔冉望着他,也一时哭笑不得,唇角牵了牵,脸上不知该作何等神色。

他竟也不知道,赫连姝还有闲心开这样的玩笑。

对方好不容易笑完了,喘了两声,才向他道:“你放心,咱们殿下没有当家的男人,你在王府里也不需要看谁的脸色,只要伺候好殿下,就比什么都靠得住。”

他没意料,对面如此不设防,肯将这些话都拿出来同他说。

但不论怎么讲,这兰因还是王府里的小侍,虽然他心里没有那一层意思,可从实际上论,两人便是共事一妻的身份,真要说起来,往后是有得争的。

哪怕对方瞧着豁达,他也还是趁早将话说开好些。

“我能得一处栖身,已是很好了,如何还敢想这些。”他诚恳道,“我只求不惹她发怒,能留一条命,其余的都不作他想。”

对面望着他,无奈似的一撇嘴,还未待说话,却听门边传来一个淡淡的,熟悉的声音。

“还有精神说话,看来伤得不重。”

第42章 42 .夜泊西风(二) 大灰狼的笨拙讨好。(……

崔冉一抬头, 就看到了那道影子。

远远地站在门边,一身大氅,让屋外的天光勾勒得威严又利落。

兰因见了, 便忙着从他床边起身, 和鹦哥儿一同行礼问安, 道:“殿下回来了。”

赫连姝走进来, 扫了一眼众人,也瞧不出脸色是阴是阳, 只道:“你们倒是先见上面了。”

“也只刚闲话了几句。”兰因就答,“还好,人虽然是伤了,精神倒还不差, 应该是没有大碍的。”

说着,觑了她两眼,十分乖巧又揣着小心的模样, “正好, 我也不扰他休息了,殿下您同他说吧, 我先出去了。”

她只“嗯”了一声, 他和鹦哥儿两人便一个赛一个地机灵,立刻福身退出去了。

崔冉望着他们消失的身影,微觉感慨。

听这小侍话里话外的意思,他在赫连姝跟前也有些年头了, 至今见面,仍是这副谨慎且乖觉的模样,可见她平日里便是个让人畏惧的,不论在王府还是军中, 都是一样。

这样想来,他在她面前,倒是颇受了些宽待。

他一时无话,就听眼前的人开口:“想什么呢?”

他回了神,低声答:“没有。”

赫连姝的眉梢便挑了一挑。

他记起来,她不喜欢他出神发怔的模样,猜想她难免又要斥几句,问他是不是挨打时将脑袋伤着了。她嘲讽起人来,翻来覆去也就是这样几句,听惯了,他都背得出来。

然而,与他预想中不同,她却只是沉着脸色,看了他几眼。

“疼吗?”

语调低缓,要是与她往常的口气相比,便简直称得上是温和了。

崔冉闻言,忍不住愣了一愣,连带着多看了她两眼,只觉得今日的赫连姝,像是改了一个人一般。

或许是他的眼神过于讶异,让她瞧见了,就颇不耐烦。

“本王去问问金殿前的侍卫,”她道,“是不是把你给打哑了。”

他听见她这般粗声粗气,心才忽然往下一落,觉得这才是他熟悉的模样。

“不疼。”他低声道。

原是说顺了口,横竖这一路过来,即便是再苦再疼,也从来没有什么值得与人说的,不如咬紧了牙咽下去,还显得有几分骨气。

话音刚落,就让她瞪了一眼,“怎么,一夜间变成铁打的人了?”

他动了动唇,无话可回,才觉得方才这谎扯得有些不上心了。

眼前的人就又将他瞧了一瞧,神情颇有些一言难尽,轻声嘀咕了一句什么,他听得不大真切,仿佛像是:“什么毛病。”

他听着,耳根不由得微微发热。

连他自己都觉得,今日也不知怎么了,仿佛进了她的王府,就与先前在路途上的时候,生出几分不一样来。究竟是如何不同,他也说不清,只觉得一举一动,都不对味儿似的。

赫连姝见他模样,大约也不想猜他在想什么,只摇了摇头,向床边走近过来。

今日不曾下雪,在这北境算不得很冷的天气,但她自外面来,大氅上仍是带了一层厚厚的寒气。走得近了,便有些扑人。

崔冉方才挨过打,没忍住,掩着唇低低地咳了两声。

她便停住步子,目光在他身上打了个转。

他道是她又要嫌他矫情,却见她竟返过身去,将大氅脱下扔到一边,才重新走近。

“让我看看。”她道。

他第一时间并没有听明白,还是抬眼与她对视了片刻,才忽然意识到她说的是什么,脸猛地一下,一直红到脖颈。

“不行!”

他情急之下,喊得颇为大声,一不留神,便牵动了身上的伤,立时“嘶”的一声,倒抽了一口凉气。

落在赫连姝眼里,便像嫌他似的,皱了皱眉,“蠢死算了。”

话是这样说,目光却直直落在他身前,半分也不移开。

尽管隔着一床厚厚的被子,崔冉仍然觉得,她的视线像是什么鹰隼,能掘进去一般,他的伤处藏在中衣底下,也让她盯得极不自在。

像是有一丝微妙的痒升上来,混合着方才牵动而生的疼痛,格外扰人。

“不可以。”他固执地又重复了一遍。

即便明知道,她单是站在床边,什么也瞧不见,却仍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来,将被子紧紧抱在身前,好像如此才感到安全一样。

床边的人盯他片刻,从鼻子里哧了一声,“不让看,怎么知道伤得重不重?”

“无妨,”他将被子又裹紧了些,“刚才兰因给了药,鹦哥儿替我涂过了,都是皮肉伤,没有什么大碍。”

顿了顿,又道:“要是过几日不好,顶多再请郎中瞧瞧,也就是了。”

话里话外,都是明摆着,不要她操心的意思。

赫连姝听了,却笑得有些发凉,“你是把这里,当成你们陈国了。”

他望着她,未解其意。

就见她随意掸了掸裙摆,在他床边坐下来。

“我们凉国没那么多讲究,从前在草原上的时候,方圆数十里都不一定有人烟,伤病多数没法医治,全靠自己硬扛。要是运气好些,能找到医女,但也是有节庆时跳神,无事时行医。”

她道:“现在是有了王城,宫里也有两个略微像样的医女,但我总觉着,也不大指望得上。”

崔冉闻言,也不由怔了怔。

素闻北凉苦寒,蛮夷粗野,却也没想到是这样天差地别的光景。

偏这人还像百无聊赖似的,一边说,一边拿手在他的被面上勾勾画画,惹得他悄无声息地,又将身子往里面缩了缩。

她大约是察觉了,就笑了一声,“不是本王托大,别的不说,就这些外伤,我比医女有本事。”

他瞧了她片刻,就有些回过味儿来了。

她是常年在军中的人,这些皮肉外伤,甚至是伤筋动骨,想必也是家常便饭了。俗话说久病成医,放在她身上,大抵也是一样的。论起这些来,她没准真比城里的医女拿手。

她肯主动替他看伤,还真是发自一片好心。

但是,他的伤在身前,从胸前一直到腰腹尽是,男子的这些地方,如何好露于人前?

他终究是垂着眼,低声道:“我知道你是好意,不过眼前,还是罢了吧。”

说这话时,脸上也不免还有些烫。

赫连姝瞟他一眼,也不知是因为他有伤在身,不与他计较,还是听他方才这话说得软,有几分受用,她并未因他拂了她的好意而动气,只低低哼了一声。

“行,你不识好歹,就自己熬着。”她道,“不是本王吓唬你,要是过几日没见好,伤口恶化起来,在我们军营里,就得用烧酒擦洗干净了,再重新上药。”

她拿眼角斜着他,“要真到那时候,哭也没用。”

崔冉心里知道,她是有意恐吓他,多过于较真,但想象了一下那副场景,仍是不可避免地有些怕,连带着伤处也隐约作痛,身子忍不住颤了一颤。

她这才好像是高兴了,脸上露了两分笑。

忽地伸手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抛到他的被面上,“喏,给你的。”

崔冉愣了愣,才看清是一个布包,和一个羊皮囊,也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

他眼中不由流露出几分疑惑,见对面扬了扬下巴,示意他打开,才动手慢慢地把布包解了。

里面是一小堆肉干。

相较于路途中见过的,拳头般大小,需要用刀劈开的肉干,眼前的已经可以称之为秀气了,都被切成小条,每一条不过手指般长短粗细,像是个容易入口的模样。

但本质上,仍是一脉相承,如同枯树枝般干硬,放上一年半载也不会坏的。

他微微发怔,小声问:“给我的?”

赫连姝扬着唇角,点了点头,目光又落在那个羊皮囊上。

虽然没有言语,他却恍惚从当中看出了几分得意,夹杂着期待。

他眨眨眼,没有作声,顺着她的意思打开,送到嘴边,立刻就闻见了一股奶味。像是有些香甜,底下却还藏着淡淡的腥气。

他没好意思拂她的意,小心地尝了一口。

味道很浓,虽然称不上难以入口,但与他从前在宫中吃过的酥山、糖蒸酥酪一类,显然有很大的不同。

他虽是咽了下去,眉头却忍不住微皱了皱。

赫连姝见状,便道:“这么吃不惯?”

崔冉早些时候,已经同鹦哥儿保证过了,既然如今到了王府上,往后便不会再违逆她,不论什么情形之下,都会顺着她的意思,以期保全性命。

但此刻见她难得这般,不躁也不怒的,却突然觉得很有意思。

大约是见他身上有伤,出于对弱者的怜悯,她今天格外地有耐心,使得他的心性也放松了不少。

“嗯。”他点点头,应答如流。

眼前的人就撇了撇嘴,“白费了本王让人找来的好牛奶。”

话里话外,都有些嫌他不识好歹的模样,口气却并不怎么凶横。

崔冉将这话品了品,不由得有几分诧异,“你特意让人找来的?”

这人就轻哼了一声,转开头去不看他,也不正面答他的话。

“你不是嫌羊奶膻味儿大,喝不下去吗,这会儿换了牛奶,也不愿意喝。”她闷声闷气的,“就没比你矫情的。”

他静默了片刻,声音低低的,“多谢你。”

她只嗤之以鼻。

“少来没用的,”她道,“不喝就还来,本王可没求着你。”

说着,就从他手中将羊皮囊夺回去。

他看着她手脚粗重,将木塞重新塞紧,犹豫了一小会儿,才轻声问:“你是不是瞧我身上有伤,才……”

话到一半,却连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往后说。

“才为我做这些”,显得很拿自己当一回事,即便说了出来,也是让她耻笑。“才对我这样好”,就更不行。

他没有说下去,面前的人却可疑地干咳了两声,将羊皮囊往一旁小几上重重一放。

“怎么这么多话。”

崔冉望着她紧绷得有些刻意的侧脸,也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只眉眼微微弯了一下。

“在我们陈国,生病的时候要吃软和的食物。”他缓缓道,“例如汤羹,或是粥,才好下咽。”

赫连姝瞥了他一眼,眼白比瞳仁露得多。

“就你们那点汤汤水水的,能比肉和奶养身体?”她斥道,“在军营里,连黄毛未褪的丫头都知道,受了伤就该多吃这些,才有力气长得好。到你们陈国人那里,规矩就变了。”

他看了看她,默不作声。

就听她嫌弃道:“一天天的,就数你们麻烦。”

他原本也是随口说的,并无意和她较真这个,便转开了话头,去问更要紧的事。

“对了,”他道,“你可知道,我哥哥他如今去了哪里?”

今日金殿之上,但凡是面见过大可汗的男子,皆会被分派去处,赏赐给各个王侯贵族,有功之臣。

崔宜是正经的陈国皇子,即便是成过婚,生养过的,终究是年纪还轻,且生得又貌美,他猜想,多半是落入了几个有头有脸的大贵族手中。

果然,赫连姝看了他一眼,就将方才玩笑的神色收了。

“他被我大姐带走了。”她道。

他闻言,却是狠狠一怔,心头忽地浮起几分不安来。

她的大姐,赫连姣。

就是先前在金殿上,险些开口将他讨走的人。

他回想起那一幕,忍不住轻轻打了个寒颤,虽然已经离开金殿很远,一想起她那般阴鸷冷淡的目光,仍觉得像被抛进了冰窟窿似的,全身发凉。

“怎么是她?”他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今日她争他是假,与赫连姝针锋相对是真,哪怕在满朝文武面前,当着大可汗的面,也敢三五句间就给赫连姝下绊子,落她的脸面。

哪怕他只见她一面,也瞧得出来,此人绝非善类。

崔宜如何就偏偏落到了她的手上。

赫连姝坐在他的床沿上,脸色也不怎么好看。

“她没能讨到你,就挑了你哥哥。横竖她今天是一定要带一个皇子走的。”她冷哼道,“本王这个大姐,怎么肯吃亏,落在别人后面。”

他听着,心里便越发急得上火。

“我怕她害了我哥哥。”

他一边说,一边就按捺不住,用手支着身子坐起来。情急之下,忘了身上带着新伤,一下疼得紧皱起眉来,忍不住痛呼:“啊……”

立时就让赫连姝给训了。

“再乱动,等伤口裂了,有你哭的时候。”她板着脸,恶声恶气,“自己都顾不好,还有能耐管你哥哥?”

话虽说得难听,手上的力道倒算是有分寸,将他按回床上,扯着他的手臂塞回被子里。

崔冉的眉眼都皱在一处,因为疼的缘故,睫毛底下水汽弥漫,却仍盖不过心急。

“你的大姐,不是个好相与的人。”他轻声道,“我实在是担心他。”

眼前的人就牵了牵唇角,颇有些讥讽的模样,“在本王面前,没什么好装模作样的。何止是不好相与,你说得太客气了。”

她转了转手上戴的一个宝石戒指,道:“她这个人,记着离远些。即便是本王,拿她也没有什么办法。”

“怎么说?”

“她从前不是这个样子,我年纪还小的时候,她也算是青年英才,不论是骑射功夫,还是治国谋略,样样出挑。那时候,人人都说我母亲的王座,总有一天该由她接手,她待我们这些妹妹,也称得上是友爱。”

她道:“只是几年前,她随母亲征战的时候,意外受了一次重伤,从那以后,就是这副德性了。”

崔冉听着,恍然就有些明白过来。

他道是今日在金殿上瞧着,这位北凉的大皇女脸色发白,精气神很是不好的模样,仿佛病恹恹的,如今这样一听,果然是对上了。

“她是因为重伤,将来也不大可能再争夺王位,从而才性情大改。”他轻声道。

“嗯,母亲对她,大抵是有些亏欠,所以许多事上都由着她,睁一眼闭一眼。”赫连姝点了点头,“我们几个,都不能与她争。”

他望着她略显阴沉的脸色,虽然如今听明白了缘由,却不觉得丝毫轻松,心头反而像压了一块大石,沉甸甸地发闷。

“那她待我哥哥,必不可能有多少善心。”

眼前人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他的推断。

他便抬起头来,语气小心,含着恳求,“你能不能,想个法子救他。”

“救他?”赫连姝立时冷笑一声,“本王连救你,都费了多少工夫,你是没有瞧见?你当本王是什么,成天跟在你们身后,替你们跑断腿?”

崔冉让她如此说了一句,也只能垂下眼,不敢说话了。

他心里也知道,自己这个请求,很是得寸进尺,必定是让她为难了。她即便是要动气,也是应该的。

今日金殿之上,她为了保他,已是梗着脖子与赫连姣争了起来,好几次险些被对方拿话套住,吃了暗亏。她若是不讲那几分情面,其实完全可以置身事外,不作争执。

那样,落入赫连姣手底下,生死由天的,就会是他。

他心底里,不能不谢她。

但是,也正因为她救了他,所以如今被带走的,是崔宜。这会让他生出一种念头,好像他是一个侥幸逃脱,苟且偷生的人,而他的哥哥,其实是顶替了他,去接受未知的命运。

他又如何能够心安理得。

心里这样想着,他眼尾便忍不住红了,睫毛垂在下面,带着潮气,轻轻颤动着。

然后,便听见眼前人重重地出了一口气。

“我没有办法。”她道,“今天在殿上,按照长幼,应该是大姐先挑,我已经坏了规矩了,是母亲不愿意计较。要不然,你挨的不只是三鞭。”

崔冉闻言,藏在被子底下的手本能地动了一动,触到身上伤处,哪怕隔着中衣,也疼得鲜明。

他哑然,不得不承认,她是对的。

大可汗不喜欢她的两个女儿在殿上针锋相对,却也不愿意责罚她们,赏他的这三鞭,是做给旁人看的,其实已经留了不少的情面。假如她真的想要他的命,赫连姝也帮不了他。

眼前人看着他,目光忽地暗了一暗。

“小皇子,”她道,“本王不是无所不能的。”

他陡然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只觉得甚少见到她这副模样,与往日里昂首挺胸,飞扬跋扈的她相比,格外地不同。

她竟有一天,会亲口向他承认,她也有办不到的事。

他怔了片刻,总觉得说什么也不合适,只能随口扯了另一个话头出来。

“其实尔朱将军她,对我哥哥有意。”

其实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此刻说这话,能起到什么作用,人既已经被赫连姣带走,一时半会儿的,便是无法转圜了。

然而赫连姝倒没嫌他说了废话,只是盯了他几眼,淡淡地笑了笑。

“你以为本王看不出来?”

“你知道?”崔冉微微吃惊,反问了一句。

她轻轻抬了抬眉,说不上来是什么神色。

“尔朱云在本王身边,也有好几年了,要是连部下的这点心思都看不出来,本王还是趁早卸了军职,躺在府里混日子好了。”

她像是有些不屑,转眼却又沉下声来,“但是没有用的事,没必要说。”

他看着她,没有说话。

就见她嘲讽似的笑了一下,“你哥哥的出身太高了。他要是个寻常宗室,本王二话不说,就替尔朱云捞出来了,可谁叫他是个皇子。你们都是记了名,要上金殿的,从上路的那一天起,将来要赏给谁,就大概定下来了。尔朱云只是个副将,她够不上。”

一路过来,她甚少这样心平气和地同他讲理,此刻说的话,也句句都对。

崔冉听着,却只觉得心底悲凉得很。

队伍中的许多男子,都怨自己的身份不够高,到了白龙城,怕是分不到大贵族手里,会被随意指派去了掖庭等地,沦为草芥般的玩物。

而对崔宜来说,却偏偏是出身太高,使得他不能靠着尔朱云的庇护,得一个安稳归宿,而只能落进赫连姣的手里,前途未卜。

说到底,一切皆是命定,万般不由人。

他垂着眼,盯着被面上的绣花发了半天的呆,终究是将眼眶里那一阵酸意忍了回去,没有落下泪来。

既然知道哭没有用,便不必白费工夫。

“我还没有同你说,”他低着头,轻声道,“今日,多谢你。”

这声谢,倒是真心实意的。

他此刻能躺在这里,除了两道鞭伤之外,大抵无损,也不必太忧虑将来如何,全要多亏她肯替他争。

赫连姝却是扭头,认真看了他好几眼,才哧地一声轻笑出来,“小白眼狼今天转性子了啊。”

他微微赧然,也不大敢对上她视线。

随即,就感到一根手指轻轻划过他的鬓边,“可别光说不做。你打算怎么谢本王?”

第43章 43 .夜泊西风(三) 喜欢自己的男人争宠。……

她的动作极轻, 几乎只是拿指尖在他颊边勾了一勾。

平心而论,大约是见他有伤的缘故,她今日里手脚称得上轻缓, 当真没有怎么来扰他。崔冉却仍觉得, 她指尖所及之处, 皆是一阵痒。

像是什么春日里的小虫, 沿着草茎爬上来。

他一下就红了脸,脱口而出:“你, 你做什么?”

眼前人看着他,似乎觉得好笑,“本王怎么你了,反应这么大。”

他怔了怔, 颊上滚烫,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手却仍下意识地揪着被子。

原本他也裹得严实, 并没有露出什么, 这样一来,更是干脆将被子一直拉到了下巴上, 整个人都埋进去, 只露出半张脸,颊上和眼尾的微红连成一片,仿佛飞霞。

明摆着显露出一个警惕的模样,像是谁要将他吃了似的。

赫连姝就低笑了一声, 收回手去,话音有些发凉,“不喜欢本王碰你。”

她的语气并不如何凶,崔冉听着, 心里却不由得荡了一下。

如今,他已经是王府里的人了,那便是真真正正地,成了赫连姝的人,不论讲到哪里去都是这个道理。

何况,他并不是简单地赏赐给她的,而是她当着大可汗和百官的面,寸步不让,与赫连姣争来的。

若是说得再直白一些,他是她费了力气抢回来的人。

赫连姝不是什么菩萨心肠的善人,她不惜大费周章,将他留在身边,总不能是为了让他自由自在,将她的王府当成客栈来住。她是希望从他身上得到回报的。

而不论是出于报答,本分,或是别的什么,于情于理,他都不应该再推拒她。

只是,只是……

“没有,”他低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哦?”面前的人挑眉看着他。

他半垂着眼睛,做出一派依顺的模样,只是喉头微微发紧,“但我如今身上有伤,实在……实在是不能够,还请你等我几日。”

话音未落,脸上已经极热了。

赫连姝微皱着眉,注视着他,半晌没有说话。他心里微微打鼓,也摸不清她究竟是怎么个意思。

然后,才听她哧地一声,像是一声笑没能忍住,蓦地爆发出来。

他既诧异,且窘迫,便轻咬了下唇,“你笑什么?”

她见他这般模样,反倒更乐不可支似的,坐在他的床沿上前仰后合,好半天,才勉强平息下来,抿了抿嘴,像是将残存的笑意强忍了下去。

“没看出来,你这么想和本王……”

她没往下说,目光却像带着钩子一样,在他的身上略略一扫,丝毫没有妨碍崔冉理解她的意思。

他脸上腾地一下,就比先前更红了,忍不住道:“你胡说!”

她抬了抬眉,盯着他,仿佛揶揄。

他就忍不住偏开脸去,躲着她的视线,暗暗地咬了牙,眼底微微浮起了水光。

他终究是陈国宫廷里养出来的皇子,自幼便是规矩礼教,分毫不错的,这些男女之间的事,别说提了,连听一句都不许。身边的宫人都知道,若是他央得紧了,同他讲些宫外流传的话本子,不是什么大过,但要是敢漏出一句半句乌七八糟的事情,那是要受君后责罚的。

便是在择了驸马,定了亲之后,宫中派了老侍人来,特意教导他婚后之事,也是遮遮掩掩的,凡事以一个“礼”字为先,讲得含糊隐晦,不明不白。他听完了,也只作是没听过一般。

他就是这样长大的。虽是已经到了可以成亲嫁人的年纪,于这些事上,其实不仅懵懂,且避讳得很。

仿佛从根源上,这件事便是羞耻的,无法启齿的。

这一路过来,皇子的尊贵早已不在,男子所能受到的种种摧残,他也见得多了。他自以为是早已经麻木了,从前所避忌的、羞于提及的,都不再当做大不了的事。

如今既然入了王府,就更是在心里告诉自己,就当从前的陈国九皇子早已经死了,眼前他不过是无名无分的一个小侍,仅此而已。

不论是答谢赫连姝庇护他的恩情也好,还是为了在她的荫蔽下活得长久也罢,他都应当将那些羞耻矜持抛到脑后去,力求将她伺候好了。

他以为他是能做到的。

然而此刻让她三两句间一戏弄,心底的窘迫便如潮水一般,一阵阵涌上来,夹杂着令人心悸的耻辱感。他将唇咬得生疼,唯恐防线一旦让它冲破了,就要气得落下泪来。

分明是她先逗弄的他,为什么就非要来惹他一遭。难道看他落不下脸面的模样,就能让她那么高兴吗。

赫连姝望着他,眉心却忽地动了一动。

“干什么,”她沉声道,“就这么生气?”

说着,伸出手来,像要来碰他的模样。

崔冉这会儿也顾不上会不会惹恼她了,本能地就向后躲了一躲,固执地咬着牙不答话。

紧接着,唇上就被她碰了碰。

她用食指的指节,在他唇上轻轻地磨蹭了几下,力道不大,恍惚间倒是有些哄劝他的意思。

“松开,”她道,“你是要把自己吃了吗。”

他怔了怔,才从自己的唇间尝到了一丝血腥味,后知后觉地松开唇齿。被咬得太重的唇上,由煞白重新泛上血色,格外地红润,悄无声息地惹人眼。

就见面前的人勾了勾唇角,也说不清是轻蔑还是无奈更多。

“本王没兴趣,好好养你的伤,别想有的没的。”

这话说出来,显见得是放过他的意思,崔冉本该是松一口气的。但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他像是让她话音里那股满不在意的味道激了一激,忽地就生出几分不平来。

“明明是你先说的。”他小声道。

“我说什么了?”

“你,你不是要我谢你吗。”

话音刚落,她眼里的神色便像是好笑得厉害。

“天底下谢人的方法那么多,你非得用身子谢?”她音调扬得高高的,“是觉得自己只剩下身子能给我了,还是觉得本王眼皮子这样浅,成天只想着这些?”

说着,还来回瞟他两眼,“或者说,你们陈国人只是嘴上矫情,其实办事挺利落的。你们有个词儿叫什么来着,以身相许?”

她话说得直白且难听,崔冉脸上一下就撑不住,火辣辣地烧起来。

“你再说!”他急道。

对面看着他,摊了摊手,“也不是本王先起的头。”

他一时噎住,并没有学过怎么与无赖争,挤不出话来回她,只双眼憋得越来越红。飞快地眨了两下眼,忍着不让水珠子落出来。

赫连姝瞧着他模样,倒像是愣了一愣。

“本王说什么了?”

他别过头去,不理她,生怕一开口,便忍不住要露哭腔,让她看了笑话。

他从眼角余光里,看见她神色微微发僵,竟像是有几分不自在,几番变换,才低声道:“又哭又哭,你爹怀你的时候吃什么了,一天天的这么爱哭呢。”

并不像是往日里凶他,满脸不耐烦的样子,反倒是拿他有些没办法。

只是这话说得,一如既往地不讲究,闹得崔冉颇有些哭笑不得,方才的气还没退下去,便绷紧了脸,一时没理她。

就听她重重叹了一口气,极是无奈的模样。

“行了,我不该逗你,成不成?”

他闻言,微微一愣,转回身去。

床边的人满脸沉郁,脸色发黑,显然带着老大的不乐意,却到底不是个横眉怒目的样子,甚至可以说,是有几分认命的意味。

他瞧着,忽然没忍住,轻轻笑了一下。

他竟有一天,能见着赫连姝向他服软,虽然仍是个不情不愿的模样,但也实属难得。就是和狼改吃了素比起来,也不遑多让了。

大约还是因为他有伤在身,她不屑于和他计较的缘故。

眼前的人见状,就好像更不痛快了。

“笑什么?”她粗声粗气道。

崔冉就越发连眉眼都弯起来,笑得有些感叹。

他从前只道她既凶横,且粗野,当真如队伍里的其他人所说,是个青面獠牙的真阎王,恶鬼之中的恶鬼。

那时候,他虽外表强撑着镇定,实际心里对她怕得不行。哪怕她不对他发作,肯露几分笑模样的时候,他内心也总怀着警惕,生怕她下一刻便要扑上来吃人。

后来,到了蘩乡城里,他好不容易觉得,她也不总是那样怕人,偶尔也有些通人情的时候。转眼却因为皇太女的那一块儿玉佩,惹了她天大的忌讳,其后的一路上,都待他不阴不阳,没几分好脸色。

那一阵子,他是当真觉得,这样一天天地相互猜忌,疲乏得很,不如到了白龙城后,一别两宽,各自省心。

没想到,兜兜转转,到头来还是落进她的王府里,不论她愿不愿意,也得日日相对。

而这真阎王,如今倒还能对他露出几分和气来,不再是动辄喊打喊杀的模样。

世事无常,大抵如此。

他一时出神,面前的人便更憋闷,拿眼角斜着他,“就那么好笑?”

他收回神思来,摇了摇头,“没有。”

赫连姝就郁郁吐了一口气,“胆子越来越大了,是不怕本王罚你。”

话虽如此,也不过是自觉丢了脸面,往回找一找场子罢了,并没有认真的意思。

崔冉听着,却轻轻眨了眨眼,非但不识趣地转开话头,反而迎难直上。

“你要是罚,便等我问完了,再一起罚。”他道。

眼前人倒被他闹得一愣,“干什么?”

他望着她,停顿了片刻,“你明明没有王夫。”

然后,就眼瞧着她喉头滑动了一下,脸上划过少见的无措神色。他只觉得,能看见她有这一天,颇为有趣。

她沉默了半晌,才低低地哼了一声,“没意思,一个个的废话都那么多。”

他知道,她应当是猜到了,这事只能是兰因告诉他的。尽管他现在也摸清了她几分脾性,并不大担心她会因为这些事,就去罚人,但总是不好陷人于不义。

便轻咳了两声,强行将话头拽回来,“当初为什么骗我?”

赫连姝的错愕只是一闪而过,转眼便又恢复了那般漫不经心的脸色。

“好玩。”

他看着她,静默不言。

她的目光也落在他身上,定定的,其中神色莫测。两厢对望,他也猜不透她在想些什么。

好一会儿,她忽然开口道:“那要是本王告诉你,我并没有王夫,你会怎么做?”

这一句,倒是突然把崔冉给问住了。

他仔细地在心里考虑了一番,最终觉得,仿佛什么都不会有所改变。

他是陈国的俘虏,而她是北凉的皇女,他原本就是仰仗她鼻息而活的人。这一路上,是否收留他,待他是好还是坏,乃至于他的死活,都全凭她的几句话,本质上并不取决于他的所做作为。他能选择的,只是迎合与否。

那么,她有没有王夫,于他而言便没有什么关系。

他看得很清楚,自己是没有资格过问她的事的。能在她身边,得她庇护,平安无事地活下去,就已经是很知足了。

“也一样。”他很老实地答,“你放心,不论你有没有王夫,我都会恪守本分,不会给你添麻烦。”

眼前的人板着脸,不说话。

他想了想,便又道:“听闻你府里有两个小侍,待我能下床了,会去与他们见礼,和他们亲善,往后安平相处,不会生出争端。”

赫连姝的眸子却倏地暗了一暗,仿佛闪过极大的怒气一般。

她猛地俯下身来,一下便罩在了崔冉身上。

“你做什么?”他吓了一跳,急出声。

她将手支在他肩侧,像一头扑食的豹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诚然,她还是有分寸的,相比从前几次将他制得死死的场面,留了不少余地,并不压到他的伤处。奈何有伤在身,崔冉一动也不敢动,更无法挣扎逃脱。

他只能仰面躺在她身下,感受着她呼出的气息温热,扑在他的颊边,令人一阵忐忑。

“你,你不要乱来。”他声音里忍不住就露了怯意。

即便是身上好着的时候,他也受不住这个,何况如今动一动都疼,如果她要在这时候使性子,那真是要让她折腾死了。

她当真没有动他,只眯了眯眼,语气不善,“你就这么识大体?”

他不由得面露愕然,“不该吗?”

从前在宫里时,自幼耳濡目染,他最明白的,便是“识大体”这三个字。

往小里说,即便是年幼不懂事的时候,孩童玩闹,他也从不许与兄弟姐妹们争起来。因为他是嫡出的皇子,比旁人身上更添一重规矩,他若耍性子,丢的是中宫的脸面。

往大里说,那便是他的父亲,贵为君后,从不可失了分寸。他待后宫君侍向来宽和,处处显出风度,从不能够去争夺什么宠爱,因为嫉妒乃是大忌,是失德之举。

而他,在定下亲事之后,也几番被父后和教规矩的男官提点,出降后也要与驸马相敬如宾,礼待公婆,贤惠持家,不可善妒。切不可像他的两位舅舅一样,因为驸马纳小侍这样的事争起来,闹得鸡飞狗跳,极损皇家的颜面。

那他以为,他如今早已不是什么皇子了,寄人篱下,便更应该谨小慎微,不添错处。

赫连姝却好像是磨了磨牙,几乎让他气笑了的模样。

“学的什么破烂规矩,”她道,“哪个混账教的你。”

他讷讷不敢言。

她应当是从金殿上回来,就径直来寻他,并没有换下朝服,此刻头上戴的,还是金珠与红玛瑙串成的发饰,流苏垂落下来,恰好拂在他颈间,一摇一晃的。

惹得他有些痒,又被那光华迷了眼睛。

她俯视着他,话音不紧不慢,却郑重其事,“这是你今天第二次招惹本王了,要是还有第三次,我不管你身上有没有伤,就地办事,疼死了也算你的。听明白了吗?”

崔冉被她说得,身上的伤处好像当真又有些疼起来,不由得往被子里缩了缩,神色却茫然。

“什么第二次?”

“本王进门的时候,你不是在和兰因说吗,在我手底下只求活命,不作他想。这也算一次。”

她脸色不悦,不像是在和他玩笑的样子。

他不由得愕然。这未免有些太不讲道理。

“那我要如何说,才合你心意?”

赫连姝却忽地笑起来,眼角眉梢都带着几分不怀好意。

“本王的府里,不养闲人。我要是想要几个不声不响,锯了嘴的葫芦,去雇几个老头老婆子也是一样的,煮饭洒扫,还比你们能干很多。”

她道:“本王喜欢自己的男人为我争宠,明白了?”

崔冉狠狠一怔,在她轻飘飘的语气里,倒也摸不清她这话几分真几分假。

从前听闻,但凡是女子,都希望后宅里如花美眷,温柔解语,最好的便是相处和睦,不生事端。他倒没想过,天底下竟还有这样反其道而行之,好像唯恐府中不乱的人。

这人看着他,大笑出声,忽地从他身上起来,竟还顺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你……”他躲避不及,一时噎住。

就见她自顾自地站起身,穿上大氅,抬步就往门外去。

“不逗你了,你睡吧。要是有什么缺的,就让你那小侍人大胆去办,不论是什么,都说是本王允许的就行了。知道了?”

说罢,也不等他答应,便推门出去了,徒留崔冉愣怔半晌,回不过神来。

世上竟还有这样新奇的人呢。

屋子里安静下来,他的困意倒是渐渐地有些上来了。本就是在金殿上受了一番惊吓,又挨了鞭打的人,精神损耗得极厉害。他原想闭目养神的,不知不觉间,竟真睡了过去。

再度醒来的时候,天色已有些暗了。

身上又被加盖了一床被子,捂得他全身暖融融的,甚至有些许的发汗。鹦哥儿在屋里,搬了个小凳子坐着。

见他有动静,很是高兴的模样,“公子饿了吧?我把饭端进来。”

崔冉刚睁眼,其实并觉不出饿来,但没来得及唤住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跑出去,不出多时,又捧着托盘回来。

步履极轻快,比平日里还要利索些。看脸色,竟有些终于了却一桩心事的轻松。

他心里颇为疑惑,只是养病之中,精神短些,也没问出口,只由着鹦哥儿扶他起来,靠坐在床头,又将托盘端到床边。

他一眼瞧过去,便愣了一愣。

里头摆着两个碗。

一碗是肉汤,不像北凉人平常喜好的浓重口味,炖得微微发白,干净又清淡,火候很足,倒像是南边的做法。

另一碗是白粥,简简单单的,米粒都被煲得绽开,显然也是在火上煨了许久的。

他垂眼望着,一时竟说不出话。

只有鹦哥儿在旁边忙着道:“公子你快尝尝,都是厨房里一直温着的,这鬼天气,一会儿就凉了。要是你手上没力气,我喂你也行。”

他接过勺子,只轻声问:“是谁让做的?”

“还能是谁,”床边的人就撇了撇嘴,“殿下吩咐的,说是要做出陈国人养病时候喝的,汤汤水水的模样。厨房的人哪儿知道这个呀,她们一辈子也没往南边去过,都快把头皮挠破了。要是不好喝,你可得担待着点。”

他说得眉飞色舞的,忽地像想起什么似的,凑近过来,压低声音,“不过,你在殿下跟前可别提,我瞧着,她不大愿意让你知道的模样。”

崔冉沉默着,一时不知该作何应答。

对面见他不动,又忙着催促,“你趁热尝尝吧,也别白费了她心意了。”

他才举起勺子,缓缓入口。

肉汤鲜美,白粥清甜,虽然不如陈国宫中做得细,但在这北凉人的地界上,显见得是花了心思了。何况他自从离开京城,从未再尝到过合家乡口味的食物,此刻入口,无异于珍馐。

他像吃得很急似的,一连舀了好几勺,便听一旁的鹦哥儿忽然道:“哎,好好的吃着饭,公子你别哭啊。”

他一怔,才发现眼下已经微微湿了,匆忙抬手按了一按。

鹦哥儿在床边望着他,就作势轻叹,“瞧公子吃得高兴,那殿下让我带的话,大约也是不用说了。”

崔冉手上停了一停,喉头微堵,话音倒还是淡淡的,“她还有什么要说?”

眼前的人皱着鼻子,搓了搓自己的手臂,好像这话转述出来,也有些不好意思似的。

“她说,让你爱吃哪样就吃哪样,既然如今按着陈国的习惯,都替你办来了,就不许再矫情,要多吃东西,安心养伤。”

第44章 44 .夜泊西风(四) 被欺负了。(二合一)……

崔冉的伤没有预想中那样重。

那日里动刑的卫兵是留了情的, 虽然长长两道鞭伤,看起来颇为吓人,实则没有伤到内里, 在床上将养了不到十天, 也就可以下地了。

只是当他走出房门, 到外面闲逛时, 免不了还要被鹦哥儿念叨。

“外头可冷了,公子你的伤还没好全, 可别再冻病了。”

他只微微一笑,“无妨,在屋子里躺久了,浑身都是病气, 也该出来散一散。”

今日的天气,在北境来说,其实还算得上是好, 既不刮风, 也不落雪,天像窑里新烧出来的青瓷, 一片澄澈。

唯独是冷了些, 太阳明晃晃地照在身上,也丝毫不暖人,开口一说话,便是一片白雾。

他瞧着鹦哥儿冻得缩手缩脚, 便道:“不然你先回去吧,不要冻坏了。”

鹦哥儿一边摇头,一边还要伸手替他系紧大毛斗篷,“不行, 我得一步不离地跟着你,不然让殿下知道了,一准得罚我。”

“我只在附近随意走几步,她知道不了。”

“公子你可罢了吧,别说把你一个人丢在外头了,就是你吹一阵风,多咳两声,殿下都不能轻易把我放过去。”

他眼睛瞪得圆圆的,还缩着脖子,作势打了个寒颤,崔冉望着他的模样,便不由得有些好笑。

“你怎么就这样怕她?”

“那是整个王府里,只有你一个人不怕她。”对面耷拉着嘴角道,“这些日子,你是待在屋里没出去,不知道,我可是在王府里到处跑。那些下人都在府中多年了,对她还怕得跟什么似的。”

说着,瞥他一眼,声音小小的,“也只有公子你,还敢和她发脾气。”

崔冉听着,脸上也微微赧然。

“我哪里同她发脾气了,”他轻声道,“她自己就是个脾气大起来能将天捅破的,还好意思说人。”

鹦哥儿闻言,嘻嘻笑了两声,没有再与他辩,但瞧那神色,显然是不服气的。

他便越发不好意思起来,偏开脸去,不肯让他再嘲笑。

赫连姝的王府很大,建筑制式,一草一木,都与他从前在陈国时见惯的不同,不见什么秀美婉约,柳暗花明,反倒是开阔且大气,随便一条路都像宫中的长街似的,一眼能望到头。

大约是天气太冷的缘故,路上也少人行。只有道旁种的矮树,叶子已经落完了,枝头上却还挂着不少橙红色的果子。他也叫不出名字,只是在乏善可陈的冬日里,瞧着倒还喜人。

“鹦哥儿,”他忽地出声道,“你为什么愿意跟着来白龙城?”

在遇见他之前,鹦哥儿是在蘩乡城的县衙里,做一份粗使的活计。虽然过不上什么宽裕日子,但好歹是衣食无忧,每月的月钱还能存下不少,积少成多,也能攒下一笔颇为可观的财产。

即便是那县令行刺失败,让赫连姝给杀了,也不妨事。一地不可无父母官,北凉的朝廷总会另派人来,到那时,他们这些县衙中的老人,只要没有大的疏失,都是能留下来做事的。

他如今年岁还轻,等到再长几年,大可以配一门体面的亲事,单凭他手头攒的银钱,妻主也不敢太亏待了他。

这对小地方的,出身贫寒的男子来说,已经是很不错的一条出路。

他并不非得到白龙城来。

不说别的,单是北地苦寒,就已经很让人够受的了。崔冉瞧着他一张小脸冻得煞白,只有耳朵尖红彤彤的,显然是不适应的。

鹦哥儿听他这样问,却只咧嘴笑了笑。

“殿下开的工钱多。”

崔冉就忍不住望了他一眼,“你要这样多的钱做什么,难道县衙的月钱不够花销?”

他记得,鹦哥儿家里已经没人了,只剩下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仿佛也没有什么后顾之忧。

身边的人这才像认真了似的,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凑在嘴边哈了一口气。

“也不是,可能心里头还是想出来见见世面吧。”他道,“反正我娘我爹都已经不在了,没什么值得记挂的。就我一个人,走到哪里不是一样。”

“世面?”

“蘩乡城那么小,绕上一圈也用不了半天,东家长西家短的,闭着眼睛都知道,也没有什么有出息的女子。我要是留在那里嫁了,横竖不过是嫁给赶车的,或是种田的,那可就一辈子也踏不出来了。”

他道:“嫁到别人家里伺候公婆,生儿育女,熬成一个黄脸公,有什么意思。”

话音刚落,大约是想起崔冉如今的处境,虽然没有正经的三媒六聘,洞房花烛,只是无名无分地跟在赫连姝身边,但到底也算是嫁了人了。可能是自觉说错了话,怕他吃心,飞快地舔了舔嘴唇,不声响了。

崔冉倒不在意这个,反而觉得他一张小嘴飞快,说着这些平日无人来问,也不会提的话,倒是颇有些新奇。

“你竟有这样的志向。”他缓缓道,“你很不想嫁人?”

鹦哥儿好像当真考虑了片刻,点点头,又摇摇头。

“公子,咱们不一样。”他道,“我要是照实说了,你可不要不高兴,更不能告诉殿下的。”

崔冉微笑着合了合眼,示意他随意说也无妨。

便听他认认真真道:“你从前是皇子,什么样的大世面,什么样的好女子没有见过。哪怕现在不是了,也有殿下护着你,待你好。我认得清自己,注定没有这样好的福气,可是我也不想稀里糊涂地就把自己给嫁了,我想到王都瞧一瞧。要是能嫁给我看得上的女子,那是最好,要是不能,也不会没有我能活下去的地方。”

他仰头望着天,眼睛亮晶晶的,写着执拗,“我爹死之前告诉过我,人只有一辈子,得为自个儿活。”

崔冉瞧着他的神色,恍然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想起了他的父后,临死之前,只向他说了一个“跑”字。大抵,父后那时只盼望他能活下去,至于活得好不好,就压根不敢奢求了。

那以他如今的模样,能称得上是好好在活着了吗?

鹦哥儿只是一个出身寒微的少年,却有为自己搏一搏,争一条路的心气儿,而他曾经贵为金枝玉叶,眼下却安心地缩在赫连姝的羽翼下,仰她的鼻息,受她的庇护。

这样想来,仿佛很是无地自容。

只是羞愧之间,他对鹦哥儿话里流露出来的意思,却也很难无动于衷。

“赫连姝她……你当真觉得她很好吗?”

他这样迟疑着问,就见鹦哥儿眉头一挑,极是讶异的模样。

“公子你还嫌不够呀?”他拔高声音道,“要是殿下她待谁,能有待你的十分之一好,那人怕是做着梦都能笑醒过来。”

崔冉让他嚷得,脸上不由自主地热了一热,好像自己当真很不识好歹一般。

“我,我也没有这样想。”他低声道。

鹦哥儿瞧了瞧他,忽地少年老成似的,轻叹了一口气。

“我懂,你和殿下之间,是有深仇大恨在的,她有时候也的确是脾气大些。”他道,“但是,既然已经到王府里了,公子你听我一句劝,咱们得多往好处看。”

崔冉无声地笑了一笑。

这可不是他没出息吗,早已经明白了的事,还要一时唏嘘,倒闹得这比他小几岁的人还得来安慰他。

“放心,我心里有分寸。”他轻声道,“既然说了要依顺于她,在王府里平安地活下去,我就不会那样想不开,必不会食言。”

身边的人这才像是有些高兴了,将手往袖子里又拢了拢。

“这样就好,我还等着公子在王府里站稳了脚跟,带着我一块儿在殿下跟前得脸呢。”

他说得笑眯眯的,半真半假,崔冉听在耳中,也只觉得很有意思。

当初赫连姝替他做主,留在身边的这个小侍,当真是个妙人,在这人生地不熟的白龙城里,聊以作伴,也算是有些乐趣。

鹦哥儿走在他身边,冷得抱着双臂,一路走,还一路拿脚尖跺地,好像这样便能暖和些似的。

横竖四下里安静,也没人瞧见。

“公子,前面拐过弯儿有个小阁子,我前两天见过,咱们进去歇歇脚吧。”他道,“随后就折回去吧,不再往远里走了。”

崔冉应了一声,算作认同他的安排。

今日赫连姝不在王府里。

这几天来,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她三天两头地往皇宫里跑,有时回来后,会到他的房里坐一小会儿,说几句话,有时便不来。

她不说,他自然也不会开口问,只是从鹦哥儿一日日闲不住的小话里,还是始终能听说她的行踪。

回到了白龙城,她倒反而比行军途中更忙了。

不论如何,她不在,他独自在王府里散步,便不宜走得太远,以免初来乍到的,错了什么规矩,徒增是非。

他抱定了这样的念头,转过弯去,鹦哥儿所说的阁子就在眼前了。

说是阁子,学的大约是南方的式样,原是花园的连廊底下,供人看景歇脚的。但在这寒冬腊月,放眼一片枯枝的地方,就难免显得有些不相称。

窗户倒是入乡随俗,糊了厚厚的一层棉纸,将风挡得严严实实,里外一点也瞧不见。

二人走到阁子前面,鹦哥儿便很自然地去推门,不料刚一抬手,门“哐啷”一声,竟从里面开了。

门后面现出一个人来,见了他们,也像是出乎意料。

崔冉吃了一惊,没曾想过,这一路上过来都没遇见什么人,偏偏是这会儿凑了巧,都在这小小一方阁子里撞上了。

他不由得就有些窘迫,觉得自己唐突给人添了麻烦似的,后退了两步,忙着道:“抱歉,我不是有意的。”

对面有那么一小会儿没说话。

他低着头,也能感到对方的目光雪亮,落在他的身上,直白地审视着他,半晌,才冷冷开口:“我怎么没见过你。”

他顿时就更窘了。

他也吃不准对方究竟是什么身份,若是说得多了,一是自己脸面上挂不住,二来也不合适。毕竟不论是被虏获的陈国皇子,还是赫连姝身边没有名分的男子,哪个也不光彩。

于是只含混道:“我是几日前刚来的,还未及拜会阁下。不知您是……?”

那人凉飕飕地扫他两眼,唇边就浮起冷笑。

“你就是那个陈国的男人吧,也就你们一天天的扭捏,连说个话都不痛快。”他道,“我叫那尔慕。”

崔冉便忍不住一怔。

他听过这个名字。

这是赫连姝的另一个小侍,在她身边的年头最久。鹦哥儿平日里喜欢与人闲话,常打听回来一些小道消息,这里面的渊源,他倒还是知道的。

赫连姝是可汗的小阏氏所生,而那尔慕的父亲,就是在小阏氏身边伺候了多年的侍人,很得信赖。他在年纪还不大的时候,便由小阏氏做主,让她收在身旁了。

因着这一层关系,他在王府里的地位向来高些,寻常下人没有敢招惹他的。渐渐地脾气也跟着见长,颇有些骄横跋扈。而赫连姝并不大在意这些事,向来不管束他。

于是,王府上下都懂得看眼色,虽然他只是没有名分的一个小侍,实际却顶得上一个管家的侧夫了。

前些天见过的兰因,也一向是避其锋芒,对他多有谦让的。

这些,崔冉都在鹦哥儿关起门来说的小话里,拼拼凑凑地听明白了。

唯独没有料到,会在今日猝不及防地撞见。

“久仰了,”他温顺道,“前些天没能出门,是我的不是,本想着这几日就前往拜会的,没想到这样巧,在这里就遇见了。”

这话说得,已是十足谦逊了。

他身为皇子的那些年,何曾这样与人说过话。

对面瞧了他几眼,却没有领情的意思,只讥谑一笑,“怎么的,听说那天你在金殿前面挨了打?”

他闻言颇为窘迫,却也只能硬着头皮答:“是,让你见笑了。”

“能让大可汗亲自下令,这是你的福气,一般人可学不来。”那尔慕抱着双臂道,“不过,这么快就能出来走动了,看来伤得不怎么要紧吗。”

他拿眼角睨着崔冉,“前些天殿下老往你房里跑,我还当是伤得多重呢。”

崔冉抿了抿唇,只觉有些难办。

素闻此人仗着赫连姝的宠信,还有与小阏氏的那一重关系,脾气颇为乖张,今日一见,也算是名副其实了。

按理说,男子之间的这些纷争,他从前在后宫里,即便没有亲身卷进去过,耳闻眼见,总也是知道不少的。

后宅里的人,望见的永远只有这样大的一方天空,平日里也没有什么旁的事可做,一个个的心都只系在妻主一人身上,横竖是一点盼头。互相之间难免起些龃龉,也是常理。

只是,陈国的男子听惯了礼教,尤其名门贵族之中,哪怕要争,也是放在背地里。一旦闹到了台面上,鸡犬不宁的,便只是丢自己的脸面,让妻主厌烦罢了。

北凉人却不同。

他们泼辣直爽,有一说一,半分含蓄也没有,这就让他一时很招架不住。

他只能道:“多谢阁下关怀,如今已经不碍事了。”

这一句,原是为了客气,不愿与对方正面交锋的。

眼前人却显然不领他的意,反而“嘁”的一声,笑得眉梢眼角尽是冷意。

“别在这儿拿腔拿调的,我听不明白。”他道,“不是都说你们陈国人最讲礼仪吗,听说你们的后院里,晚来的得管先来的叫哥哥,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他悠闲盯着崔冉,“我伺候殿下,可比你早太多了。”

崔冉的眉心忍不住蹙了一下,又极快地展开。

他听见身旁的鹦哥儿轻轻抽了一口气,似是有些不忿,无奈在这样的人面前,也不敢莽撞开口维护。

他瞧着对方脸上掩不住的得意,沉默了片刻。

若说委屈,他沦落到眼前的地步,早已没有什么是忍不得的,和先前在北上途中受过的欺辱相比,不过一个称呼而已,没有什么好挂心的。

横竖只是口头上服个软,既不落多少颜面,也不损一块皮肉。

但是,也不知怎么的,他忽地就不情愿了。

要说是因为他从前身份高贵,如今在这里唤对方一声哥哥,折辱了他,仿佛倒也不是。只是他一想起,他归顺在赫连姝的身边,却还要和她的小侍以兄弟相称,心里便极是不舒服。

自然,这一份无端的别扭,他是万万不能在对方面前显露出来的。

“我岂敢这样,”他低着头道,“你在王府里年岁已久了,身份自然非比寻常,而我只是一介俘虏罢了,身份再低微不过,怎能配得上如此相称?”

那尔慕看着他,挑了挑眉,像是对他的做小伏低颇感到意外。

“哟,倒还挺懂规矩。”他轻哼道,“这样说来,倒也是。”

天气终究是冷的。王府建得又宽阔,没有什么遮挡,稍有一阵风过,便直直地扑在人的脸上身上。

先前走动着的时候,尚不觉得什么,此刻站在阁子外面,说了这么一会儿的话,崔冉便觉得身上有些冷了。他的伤未痊愈,原本就虚着,忍不住低咳了两声。

毫不意外地,就被对方盯了一眼。

“这才多大点风,就受不住了?”

他只能微微苦笑,“是我身上不济,让你见笑了。”

一旁的鹦哥儿憋了半天,没敢声响,这会儿终究是按捺不住,小声道:“请郎君恕罪,我们公子身上还带着伤,受不得冷,您容我扶他回去休息吧,改天再来拜访您。”

相比他平日伶牙俐齿的模样,已经称得上是相当小心,不留一点把柄了。

那尔慕却全然不吃这一套,像没听见似的,口中“啧啧”两声,摇了摇头。

“你们陈国的男人,当真是跟娇雀儿似的,也就是大可汗仁慈,肯留你们。我是不明白,留着能有什么用的。”

他说得难听,崔冉也不好与他争,只低垂着眉眼,一味避其锋芒。心里盼着,让他嘴上痛快几句,也就罢了。

眼前的人却像想到了什么似的,忽地一笑,“我们凉国的孩子,从小可都是不惯着的,从会走路开始,就得帮着家里干活,五六岁就在草场上放羊的多了去呢。干多了活,身子就好,什么病什么痛都没有了。”

他望着崔冉,道:“要不要我给你出个主意?”

崔冉一怔,便从他的脸上瞧出了些不祥的意味。

只是对方不说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像是非要等着他应声一般,他也只能硬着头皮问:“是什么?”

“当然是干活了。大冬天儿的,越是躺在屋子里,缩手缩脚的,才越冷。只要干起活来,活动开了身子,那是雪地里穿着单衣都不要紧的。”

那尔慕说着,抬头望了一眼天色,笑得很是明快。

“这个时候,正好该给殿下的马添草料了。”

他此话一出,没等崔冉有动静,一旁的鹦哥儿已经忍耐不住了。

“郎君,咱们公子身上的伤还没好全,殿下也特意吩咐了,让好生休养着。”他话音里难免带上了几分心急,“如今连行动起来也费力,何况是干重活呢。”

这一说,便惹了对方不痛快。

“要是真动不了,不该安分躺在床上吗,还跑到外面瞎转悠什么呀。”他冷冷道,“怎么,你是在拿殿下压我?”

崔冉见鹦哥儿还想再说,连忙递了一个眼神过去,极轻地摇了摇头。

“请你不要动气,他绝非此意。”他道,“只是我如今身上有伤,行动不利落,只怕没能将事情做好,反而添乱,那便不好了。”

对面这才笑了一声,仿佛很乐意见他句句示弱的模样。

“没关系,这种杂活,就是王府里最蠢笨的下人也能做,我觉得你还没有到那个地步。”

他原本就生得很明艳,此刻望着崔冉,越发笑得眼角眉梢尽是媚意。

“我这不是,替你找个发汗驱寒的法子吗,对吧?”

第45章 45 .夜泊西风(五) 沈尚书的人。(二合一……

鹦哥儿没忍住, 埋着头冒了一句:“荒唐。”

声音低低的,既不平,又带着几分怯意。

崔冉不由得抬眼去瞧那尔慕, 生怕这一句冒犯, 又惹出他更大的不痛快。

面前的人却不作什么反应。也不知道是没听见, 还是压根不往心里去, 只昂着头,从眼皮底下看他, 声音里很有些得意。

“怎么样,我替你找的法子好不好?”

崔冉抿了抿唇角,一时没作声。

他身上的伤没有很重,但毕竟是未痊愈的, 眼下正是伤口结疤,长出新肉的时候。平日里不注意,稍一牵动, 仍是颇为疼痛。更不用说是做粗活了。

此刻强行去做, 显然是不行的。

要是不当心,伤口裂了开来, 恐怕这些日子的将养就都白费了。

但是, 对方显见得就是冲着他来的。一字一句,咄咄逼人,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意思。他一时之间,竟也无法相抗。

“郎君, ”身旁的鹦哥儿开口道,“还请您见谅,我们公子如今实在是行动不方便。”

他心性直爽,平日里是很难沉住气的。这会儿小脸绷得紧紧的, 显然是憋着气的模样,脸上却不得不赔着笑。

“这些粗使的活计,交给下人,三两下的也就做完了,是不是?”

对面的那尔慕却只嘲讽地笑了两声。

“下人?”他拿下巴点了点崔冉,“他可不就是下人吗?”

“这……”

鹦哥儿一时噎住,气得脸上涨红,只说不出话来。

崔冉亦愕然,没料到对方这样直白,怔了片刻,脸上不由得浮起苦笑来。

诚然,这话也没错。他虽然如今跟在赫连姝身边,名义上是她的人,实际却不曾有半点名分,甚至连一声“小侍”都没有人唤过。他只是金殿之上,由大可汗赏赐给她的战利品罢了。

他记得,她从前说过,她们草原上的部落打胜了仗,便将敌方的男子抢过来,尽数充作奴隶。他对她来说,应当就是这样的存在。

那叫他一声下人,仿佛是也没有什么错处。

见他不争不辩,对面似乎心情大好,又愉快地笑了一笑。

“哎,我也不只说你,我们这些人,在殿下跟前,哪一个不是下人?”他道,“就拿我说吧,哪怕殿下疼爱我,我也得知道自个儿的身份。像这些牵马喂草的活计,我也不是没有做过。”

说这话时,虽是拿自己和下人作比,神色间却颇为骄傲。

崔冉听着,只觉得无端的不舒服,尤其是他话里的“疼爱”二字,忽地刺耳得很。

“你说得是,”他轻声道,“我受教了。”

对面就拍了拍手,“那就早些做吧,要是再拖沓一会儿,马都该饿了。”

鹦哥儿终究是看不下去。

“我是伺候公子的,没有眼看着公子干活的道理。”他道,“这些粗活我都做惯了,交给我吧。”

眼前的人却只笑,“急什么,厨房那边今天正缺人手,正好,你过去帮忙吧。”

说罢,也不顾鹦哥儿气得眼睛发红,语调轻松道:“我们王府大,人手常有不够,殿下大约是知道我管家为难,这一趟倒是带回来两个干活的。转头我该怎么谢殿下才好。”

崔冉看着他的模样,连苦笑的力气也不大挤得出来。

他自从进王府的那一天起,就在心里警醒自己,他身份尴尬,毫无根基,许多时候少不得要低头服软,只求别犯了旁人的忌讳,能平平安安地在王府里活下去。

听闻这那尔慕性子跋扈,他便想着,改天该寻个由头前去拜访,须得打消对方的疑虑,向对方表明,他绝不会去争什么,赫连姝的宠爱,他半点也分不走,只拿他当王府屋檐下的一个影子便是了。

却没能想到,才见第一面,对方就已经对他怀有这样强烈的敌意。

“别说了。”他极小声对鹦哥儿道。

又抬头面向眼前的人,“请问马厩在何处?”

“公子!”鹦哥儿一跺脚,压着声音道。

那尔慕扬了扬眉,脸上写满了将他管教服帖的得意。一转身,便向一个方向走开去。

“跟我来吧。”

鹦哥儿气得要哭,拽着崔冉的衣袖,不许他走。

“公子,咱们不听他的又能怎么样?他总不能把咱们强拖了走。”他道,“等晚些殿下回来了,我就不信她不护着你。”

崔冉垂眸望着他,只觉无奈。

他怕的,恰恰是事情闹到赫连姝跟前。

以她的性子,大约是不会叫他当真去做牵马喂草一类的活计,这一点上,他倒还是信她。但然后呢?

那尔慕是她宠爱的小侍,她总也不会如何处置,无非是申斥几句,不痛不痒的,也就过去了。可是如此,无异于他刚到王府,就多了一个仇人。那往后的日子,只能是更加难过。

与其去硬碰,惹得后患无穷,还不如眼前低头吃亏,或许还能换几分安宁。

“我不要她护我。”他低声道,“放开吧。”

鹦哥儿仍握着他的袖子不放,前头的那尔慕便回过头来,瞧着他们这副拉拉扯扯的模样,神色不咸不淡的。

“怎么还这样舍不得,又不是以后见不上了。”

崔冉暗暗咬紧了牙关,只轻轻地将自己的袖子往外扯,安慰道:“放心,我不过是去一趟,不会有什么事。你要是担心我,记着晚上替我多上些药就好了。”

如此,才算是将鹦哥儿劝服了,自己跟着那尔慕往马厩去。

马厩在王府的西头,距离主子的住处自然是极远的,贴着外院墙,为的便是气味一概不会散进来,扰了主子的清净。

边上就是角门,平日里送菜、送水的车进出的,来往的人既多且杂,难免有些水迹污渍一类的掉落,渗进青砖地的缝隙里,不怎么洁净。

这都是外院里粗使杂役做事的地方,但凡是有些身份的侍人,轻易都不肯踏足。

那尔慕掩着鼻子走进去的时候,管事的妇人立刻就迎上前来。

“这大冷天儿的,您怎么过来了?”

“带一个人过来,侍候殿下的马。”他道,“你那日里不是和我提,说是马厩里的人手不够吗。”

因为袖子遮了半张脸的缘故,他说话时听起来稍有些瓮声瓮气。

那妇人像是怔了怔,就抬头往他身后看过来。

崔冉低头站着,任她打量。

马厩里腌臜得很,所幸如今是冬天里,没有什么蚊蝇,但气味仍旧十分浓烈,单是站在口子上,也熏得人一阵阵地头晕。

妇人将他上下打量了两眼,目光在他的衣衫上格外多停留了一会儿,仿佛是有些疑虑。

“这是……?”她搓着手道,“好像有些面生呢,在府里头不曾见过。”

那尔慕也并没有瞒她的意思,眉毛一扬,就道:“是殿下新带回来的。”

对面微微一愣,“哟”的一声,脸上立刻就露了几分为难。

“多谢您想着奴婢这里。”她咧嘴道,“只是咱们马厩里头,肮脏不说,活计也重,那大马比人还高,一个男子进来,怕是也干不上什么活儿。”

她看着崔冉,“瞧他这瘦瘦弱弱的身板,要是有些什么不好了,反而恼人得很。”

那尔慕就冷冷瞥她一眼,“你是瞧见个男人,就心疼了?”

“哎哟,您可是和奴婢开玩笑了,奴婢哪能有这个胆子。”

对面被吓唬得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一张脸比黄连还苦,额上眼角都堆叠着皱纹,偏偏还要勉强赔笑,就显得很是滑稽。

“您平日里待小的们好,咱们哪里敢忘。”她道,“只是殿下知道了,万一怪罪下来,不是奴婢这等低贱的人能够担待的。还请您可怜,让奴婢在殿下跟前囫囵保住脑袋。”

那尔慕却是丝毫不听她恳求的。

“这话也是奇了,说得好像是我在仗势欺人似的。照你这样说,殿下知道了,是不是还要拿我问罪?”

他在对方一连串的告罪中,将掩着口鼻的手放下来,在半空扇了一扇,极是趾高气昂的模样。

“殿下爱马,向来都拿马当宝贝。能侍候殿下的马,是一件有福气的活儿,也不是胡乱什么人都能插手的。你们可记清楚了,不要胡说八道的,错了规矩。”

“是,是。”那妇人低头哈腰的,“是奴婢糊涂了。”

她望一眼崔冉,目光显然是无奈,却也不能不依,只能道:“那你便跟着我来吧。正好,马吃的草料已经抱过来了,你动手添进去就完事了。”

崔冉点了点头,正要跟着走,不料又惹了那尔慕不痛快。

“等等,”他扬声道,“既然是干活,就得有个诚心的样子。不过顺手添一把草料罢了,和喂猫逗鸟似的,让别人瞧见了,没的以为咱们王府里尽养闲人。”

他向马厩里头望了一眼,脚尖抬了抬,终究是不肯踏进去。

只轻飘飘道:“那你顺道把马也刷了吧。”

崔冉闻言,不由得身子一僵。

一旁那妇人更是连连道:“您说笑了,这刷马的活计,头一回上手的人做不来。您放心,等一会儿马吃完了草,奴婢动手,保管给它梳得妥妥当当的,让殿下满意。”

那尔慕却丝毫不理,“谁还没有头一回呢,一回生,二回熟,有什么可担心的。”

说着,还要向那妇人道:“你来,我有事交代你。”

不过多时,马厩里就只剩下崔冉一个人了。

他望了望低矮昏暗的马厩,连苦笑的力气也没有。

那尔慕看起来骄横泼辣的一个人,什么心机也掩不住,都挂在脸上,倒难为他在这里心思细,还特意将管事的妇人支走,以防有人帮了他,让他落了轻松。

他不过是一个俘虏,让赫连姝捡回来的人,竟也能令人如此忌讳。

北地的天暗得早,冬日里,酉时初就黑透了,马厩里又阴暗,也不点灯火。若要做事,便要趁天色还亮的时候加快动作,不然越往后拖,越不方便。

他硬着头皮,向里面走去。

马厩里热烘烘的,尽是马呼出来的热气,挤在狭小的围栏之间,倒是比外面要暖和上不少。只是气味不好闻,既膻且臭。

他将衣领向上扯了扯,忍过胃里那一阵翻涌,走进去,一眼就瞧见了赫连姝平日里常骑的那匹马。

马也认得他,吭哧着鼻子,向他甩了甩头,不像是很欢迎他的模样。

他心里道,这大约还是记得初见之仇。

那时候,他畏赫连姝如虎,被她扯上马挂在前面,颜面扫地,也不敢与她争什么。自己摸索着下马时,还笨手笨脚地扯了马鬃,惹了这马好大的不乐意。它如今瞧见他,有些意见,也是很应当的。

他不由就有些懊悔,要是早知道有今日,他在途中一定同这马好好打交道。

自从被赫连姝带在了身边,这一路上,但凡是赶路的时候,他都是坐在运物件的车上,随着车走。只因一来,他不会骑马,二来,以赫连姝的脾气,绝不可能带他共骑,让军中的其他人瞧见了,也不好看。

再加上他见了高头大马,总有些发憷,从不敢往跟前凑。

所以,他和她的这匹宝贝坐骑,着实是没有什么交情。如今想来,十分唏嘘。

假如当日里忍着害怕,和它亲近几分,想来如今便好办许多。只可惜,眼前后悔,也是没有用的了。

干草在墙边,是事先预备着的。

他走过去,抱起一捆在怀里,立刻就被呛得咳了几声。枯黄的草尖干硬,很是扎人,有支棱出来的几根,拂在他颈间,惹得他浑身都难受。

他将草扔到食槽里,马打了个响鼻,抬头瞧瞧他。

“吃吧。”他小声道。

马的眼睛乌黑,又圆又亮,打量了他两眼,才低下脖子去,不紧不慢地开始进食。舌头一伸一卷,就将干草吞进嘴里,咀嚼的动静颇大。

他握着手里的毛刷,不由得有些紧张。

刷子是方才那妇人给他的。她只来得及粗略交代几句,便让那尔慕给喊走了,临走前一步三回头,极是不放心的模样。

崔冉自己也觉着,心里很是没底。

他往马跟前一站,小腿肚子就忍不住微微发抖,还刷马呢,说出去可不要笑坏人了。

无奈,那尔慕说了,他晚些是要来查看的,要是到那时活还没有做完,少不得又要惹他一阵冷嘲热讽,还不知能生出多少事端来。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了。

“那个,”他将毛刷握得紧紧的,指节都发白,“我趁你吃草的工夫,给你梳一梳毛,应当没事吧?”

话一出口,他就觉得自己已经是疯了。

他竟有一天,好声好气地在这里同一匹马商量。要是让赫连姝瞧见了,必定要大肆取笑他。

马吃着草,翻起眼睛看了看他,尾巴在身后一甩一甩的,瞧不出究竟是乐不乐意。

他掂量了片刻,便权当自己是已经打过招呼了,举起刷子,就轻轻地放上马鬃。

赫连姝的这一匹马,保养得很好,虽然一路上行军艰苦,底下的人也不敢怠慢,喂得膘肥体壮,毛发油亮。

平日里得空闲的时候,她也会亲自动手侍弄,崔冉远远地瞧见过。看得出来,她对自己的坐骑是很上心的。

大约也正是因为如此,这马也有些随她的脾性,性子高傲,对旁人颇有些不服气。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多心,他总觉得,它不大待见自己,以至于见了它,就像见了另一个不通人言的赫连姝一样,很有些慌张。

“我会轻轻地来,你可不许凶我。”他小声道。

然而,刚顺着马鬃梳下去,就发现这比他想象的更难。

马鬃瞧着油亮顺滑,其实底下还是藏着打结的地方。他一梳之下,卡了一卡,也不知是马吃痛,还是只嫌他打扰了它吃草,顿时就很不乐意地甩起头来。

他一慌,忍不住倒退了两步,毛刷就脱了手,不上不下地挂在马脖子上。

“哎,你别乱动。”他急道。

说着就要重新靠上前去,将毛刷取回来。

可那马却显然不听他的话,头甩动得厉害,一时之间,让人难以近身。

他额上微微冒了汗,心说往日里瞧着赫连姝做这些,并没有那样难,怎么轮到自己头上,便一件都办不成了。另一面,却也不愿在这里束手无策,一会儿让那尔慕来了,又看他的笑话。

他咬了咬牙,横下心来,一下抢上前去,抱住马脖子,硬是将毛刷夺了回来。

刚要松一口气,马却极不耐烦了,忽地仰着头鸣了一声,马蹄踢踏,竟像要朝他身上蹬来。

崔冉没忍住,慌得连退几步,“啊”地一声惊叫出来,一下撞在旁边的围栏上,震得手臂生疼。

倒抽凉气的当口,却听外面有人问:“出什么事了?”

是个女子的声音,但并不像是先前管事的妇人。

他怔了怔,没来得及答,就见一人快步进来,见了他,远远喊道:“没事吧,有没有伤着?”

方才整个人紧绷着时,倒不觉得什么。此刻让人一问,才觉得眼眶陡然一酸,仿佛百般委屈都往上涌。他用力抿了两下唇,才没有在陌生人跟前掉下泪来。

“我没事,”他低声道,“让你见笑了。”

对面是个中年女子,生得矮小,面貌倒像是老实忠厚的,且是个热心肠。说着话就走上前来,瞧了瞧这副情形。

“小郎君,你这是要刷马?”

崔冉脸上极惭愧,“正是,只是我笨手笨脚的,反闹了笑话。”

“可别这么说自个儿。”女子笑眯眯的,“你这样清清秀秀的小郎君,怎么是干这等粗活的材料,可不是要让马吓坏了。”

说着,就拿过他手中毛刷,“你不要动了,我替你做了就是。”

“这如何好意思?”

崔冉羞得不行,忙不迭地要拦她,又顾及着男女有别,并不好真的伸手拉扯对方,一时之间,就显得很是笨拙。

“你自有你的事要办,怎么好耽误你的工夫。”

对方却毫不在意,说话的当口,手上也没歇着,已经十分自然地刷起马来。

“我是替王府送木柴的,今日的份已经送进去卸下了,这不,正赶着车往外去呢。”她道,“没想到走到这儿,忽地听见你喊叫,我猜想着,多半是马发起脾气来,要踢人了。”

她的动作很是娴熟,既轻巧,又利落,崔冉也瞧不清里面的门道,只觉得这匹马在她手中,仿佛改了一个性子一般,很是顺从。

瞧着它缓缓眨眼的模样,甚至显得有些享受。

“阁下竟有这样的好本领。”他由衷地赞道。

女子听了,便笑得合不拢嘴。

“这般客气,我实在担当不起。”她和气道,“这是我的老本行了。我从前跟着我们家大人的时候,府里几匹马,全由我侍弄,这么些年,早就是熟能生巧了。”

崔冉听出了她话中的隐情,却也不好问,她既是从前在官员家里做事,怎么如今又到了沿街送柴的地步。

只客气道:“原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了。”

不料,对方听他这样说,却失神了片刻,随后才慢慢叹了一口气。

“小郎君折煞我了。”她道,“你有所不知,我原是陈国人,是国破之后,伺候着我家大人,一同被押解到白龙城的。如今只能做些微末活计,赖以谋生。其中辛酸,实在不足道。”

崔冉闻言,立时怔在当场。

女子见他这般,似是自嘲地笑了笑,“让你见怪了。我们这些人,本该是低着头做人的,不该来惹人的眼。”

不说则罢,一说这话,他的眼眶顿时红了。

“阁下这样说,岂不让我无地自容了。”他忍着喉头哽咽,颤声道,“我也是陈国人。”

想来,该是因为他如今身上的衣裳,皆是赫连姝替他置办的,都是北凉的式样。虽然他不梳发辫,容貌也并不与北凉人相似,但身在这王府之中,让不明就里的人来看,却也不会疑心他的出身了。

就好像曾经那样大的陈国,好像只是一夜之间,就让北凉人给改换了江山。

故国之人,相见不识。

他眼中含泪,心底悲戚,女子望着他,亦仿佛极震惊的模样。盯着他瞧了片刻,忽地一下,倒头便跪在地上,倒将他吓得不轻。

“小人拜见九皇子。”

她的声音并不敢大了,唯恐让旁人听见,只面上神情郑重,毫不作假。

崔冉忍不住倒退了一步,“你如何认得我?”

女子跪得笔挺,尚未答他,先自报家门,“小人名叫安子,乃是沈尚书身边的下人。”

第46章 46 .夜泊西风(六) 被诬陷私通。(二合一……

沈尚书, 沈溪。

是皇太女的老师,也是先前给他递信的人。

崔冉没意料,会在这里冷不防听见这个名号, 怔了一怔, 一时间竟不知道该作何言语。

足足用了好一会儿才回神, 连忙伸手去扶对方, 道:“快起来说话。”

这安子匆忙爬起来,且要低着头向后退开两步, 不敢让他来扶,口中连连道:“使不得,您是金枝玉叶,可不要折煞小人了。”

他听在耳中, 只觉得难过。

“我如今早已不是什么皇子了,往后不要再守这些旧规矩。”他道,“你我都是同样的人。”

面前的人却只摇头, “虽是如今一时困顿了, 咱们陈国人骨子里的规矩不能忘。您是不摆架子,小人却还得拿您当主子待。”

她一举一动, 都依着从前的礼教, 极是有分寸,只站在两步开外望着崔冉,眉目中也是颇为唏嘘的模样。

“小人是听闻,九皇子您让那赫连姝掳去了, 如今就在她府上。每回来府里送柴火,心里总惦记着您,但咱们这些下等人,向来是不许进王府内院的, 都在柴房卸下了车就走。还道是,想见您一面也难,却不料今日这样凑巧。”

她说着,眼角也微湿,“方才竟是闹了笑话,面对面瞧着,也没认出您来,反倒还对您没规没矩地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如今好了,瞧见您身子平安,这颗心也可以放下了。”

崔冉既不能不感动,心里却又有两分好笑。

听她一个“掳”字,活像是话本子里,妖怪当的山大王。在旁人眼中,大约赫连姝是凶神恶煞,极令人害怕的了,她的王府,便如鬼门关一般,进去了好笑九死一生似的。

却哪能想到,他正是倚靠着赫连姝,才能得一个容身之所,换一个性命无虞。

哪怕眼下让那尔慕忌惮,有意为难,相比流落到别处去过不知道怎样的日子,已经算是很幸运了。

然而面前的安子,却显然不知道这里面的内情。

“只是话又说回来,您怎么会在这样的地方?”

她瞧了瞧马厩四处,像是终于回过神来一般,挑着眉头,眼里似是带了几分愤怒。

“赫连姝怎能这样作践人,竟将您打发来做这些活计,也实在是欺人太甚了。”

崔冉心说,这倒当真是错怪了她。但也不好向人细讲,那尔慕是何许人,又是如何与他为难的。这等后宅里的琐事,与外人诉苦,十分的不合礼仪。

于是只能含混道:“不是这样一回事,与她无关。”

在对面听来,却显然是他有苦往肚里咽,咬紧牙关委曲求全了。

“小人先前在外头,听说那日里金殿之上,赫连姝待您颇为重视,为此还与赫连姣争了几句。人人都道是,往后您的日子大约能过得舒心。我瞧着他们一个个羡慕的模样,心想要真是如此那便好了。”

她愤愤道:“却没想到今日一见,竟是这样一个场面。您身上的伤怕是还不曾好全吧?她竟就这样急着欺压人。果然北凉人里头,没有一个好东西。”

崔冉听她这样道,便明白了。

那些北上的男子中,除去少数如他,被纳入皇宫或是各个贵族府中,多数还是流落去了掖庭,甚至更不堪的所在。这些地方的管束不那样严,想来她日常赶车,遇上了,便打听来许多闲话。

他听她骂得斩钉截铁,就更不好出声。

流言向来是添油加醋,口口相传,假如他此刻替赫连姝开脱几句,传到外面,还不知就成了什么样子。

到那时,人人都说他一个陈国的皇子,忘了国仇家恨,真心与赫连姝卷到了一处,若有来日,他该怎么面对故国之人呢。

他只能赶紧将话头移开。

“不说这些了,咱们的时候不多,要是让旁人瞧见在这里说话,便落不了好了。”

他道:“你既是沈尚书身边的人,如今怎么出来了?”

说这话时,心里颇为惴惴,唯恐是沈尚书有什么不好。毕竟也是年过五旬的人了,一路上饥寒交迫,又受北凉人驱赶侮辱,如何经受得住。

对面便道:“如今我们大人也不是尚书了,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又哪能有什么好呢。北凉人说了,不让身边留这么多伺候的,除了近身的两个人,余下的都让打发出来了。”

她说着,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好在还能找到一份营生,不至于饿死。”

话虽如此,又有些许自得似的,“北凉人手脚粗,也不如咱们勤快,做起这些活计来,比不上咱们。您瞧,这阵子王府里都用我送的柴了。”

崔冉听着,心里总算略为安心。

不论处境如何的难,能平平安安地活下来,就已经是很好了,其余的都不能奢求。

“可不是吗。”他带着微笑,客套了一句,转而又问,“那沈尚书,还有皇太女她们,如今可都好吗?”

这安子就答:“您放心,如今都还好着,没有什么大碍。”

她道:“我们家大人毕竟年纪不轻了,一路上过来,总难免有些小病小痛,好在眼下是安顿下来了,将养些时日,大约也就不要紧了。皇太女身强体健,好得很,您不要担心。”

崔冉倒也颇感安慰。

“她们如今是安置在哪里?”他问。

面前的人方才还是展眉带笑,这一会儿的工夫,眉眼却垂下来,脸上颇露出几分忧色。

“是在城南的一处小院子里。”她道,“有皇太女,另几位皇女,还有从前的大臣,多半都住在里头。”

“这样多人?”

崔冉听了,也不由得微皱眉头。

北凉人的王城,与陈国的京城本就无法相比,皇宫和王府还称得上阔气,其余的民居便很寒酸了。他们拿出来安置的院子,想必也不能是多大多好的。

单是这么些人住进去,已经很不可思议,更何况还有伺候的下人,挤在一处,这还成什么了呢。

对面便也有些唉声叹气。

“谁说不是呢。您是不晓得,这些北凉人,已经将人都掳来了还不算,还忌讳着咱们不驯服,生怕咱们背地里动什么心思。因为这个缘故,才将人都圈在一处,方便看管。”

她道:“院子外面就是卫兵,里头也安插了许多北凉人,说是帮手干活的,实际上是明着监视咱们。闹得人连话都不敢讲,开口之前都得再三思量,生怕一句半句的就落了罪名。”

她最终重重一叹,作为总结,“这日子过得和坐牢似的,活受罪。”

崔冉站在她跟前,也无言以对。

他们这些人,从亡国的那一天起,便都是阶下囚,不论是在牢笼里也好,别处也罢,能有什么分别。相较之下,北凉人肯拨一处院子安置,都算是给这些陈国皇族的体面了。

任凭怎么安慰,也苍白,他只能勉强道:“委实是受苦了,还好,只要人没事,一切都可以从长计议。”

对面却显然从他的话里悟出了别的意思。

“正是您说的道理。”她恭敬道,“如今不是听说,南边的义军势头正盛吗,且还在打听皇太女的下落,誓要救出太女,重建陈国。我听城里传言,北凉人拿她们颇为头疼,没准这事就真成了,谁又知道呢。”

她说得,眉梢都不由带了两分喜气,“小人也相信,咱们早晚有一天,能狠狠将那些北凉蛮子给教训了。到那时,咱们便可以翻身,高高兴兴地回故国了。”

崔冉面对她这陡然升起来的精气神,却不由得失了一刻的神。

如今回想起来,沈尚书和皇太女递信给他,要他伺机跟在赫连姝的身边,仿佛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就连在黑鹤城里,陈茵唐突来堵他的那一回,虽然事实上时隔不久,他也总觉得,好像已经远得和他没有什么关系了。

事情一桩接着一桩来,令人无暇分神。

听眼前人的意思,现今不论是皇太女这边,还是南方的义军,都仍在坚持着与北凉人周旋,并不肯放弃复国的愿望。

只有他,埋起头来缩在这王府里,连旁人的下落和处境都一概不知,更不用说这些政务上的大事了。虽然赫连姝待他,比从前和气了不少,但这些事情,向来是不同他说的,他更无法向外面打听。

也不知道,沈尚书她们如今作何等想法,是不是还以为,他能让赫连姝在金殿上替他争一争,留在她的身边,乃是听从了她们的计策,运用心机手段,有意而为之。

要是有一天,她们弄清了,他并没有那些远见宏图,只想在她的荫蔽下安宁度日,会不会对他极为不齿?

只是,面前的安子并没有读明白他内心所想,反倒是带着笑脸,还要来宽慰他。

“九皇子您在这里,却也是受委屈了。”她道,“小人说句僭越的话,还请您好自珍重,忍耐一时。咱们将来打赢了北凉人,回到京城去,您仍旧是金枝玉叶,多的是好日子在后头呢。”

崔冉闻言,心底里苦笑,并不十分敢信,但总归知道对方是发自好心,少不得谢了。

二人又寒暄了几句,安子却也不好多留了。

他们原是躲在马厩里,借着这寻常人不来的腌臜地方,小声说一会儿话。但眼看着天色转暗,她那拉柴火的车要是还不出王府的门,却也有些麻烦,让人寻过来就不好了。

她又道了一声珍重,将手向袖子里一缩,低着头便往外走。

崔冉看看食槽里的草料已经吃得不剩下什么了,想了想,觉得总不能饿着赫连姝的马,正要去墙边再抱一捆,却听外面突然一声嚷。

“你是干什么的?”

听那飞扬的音调,也知道是那尔慕。

他一慌,刚抱到手里的干草又重新摔了回去。

就见外面三个人影,前后进来。在前面的安子是倒退着走,活像是让人逼得步步后退的模样,低头哈腰的,十足谦卑。

“小人给郎君请安了。”她道,“我是给府里送木柴的,正要拉了车从角门上出去。”

后面进来的那尔慕,一张脸冰冷,目光却微微透露着兴奋,唇角嘲讽似的扬起两分。相比动气,更像是看好戏的模样。

“你是出门没有带脑袋,在这里信口胡说。”他道,“好好地送木柴,怎么送到马厩里去了?”

说着,眼神像刀子一样,一下下往崔冉的身上瞟。

跟在他身旁的妇人,便是那管马厩的,见了这般场面,却也没有插话的地方,只能垂手在一边站着,低眉顺眼的,只盼这火烧不到自己身上。

崔冉眼看着安子脸色发白,少不得要站出去,将事情说明白了。

“是我的缘故。”他道。

对面的目光便越发的锋利了。

他抿了抿唇,声音平缓,“是我不懂得刷马,险些让马踢了,这位大姐恰好路过,听见了动静,好心进来察看,这样才遇上的。”

安子也连忙在一旁附和,低声下气的,“是,正是这样,您不要动气。”

那尔慕半垂着眼,将二人来回扫视一番,似笑非笑的,“哦,这么巧。”

崔冉就觉出了满身的不自在。

他被死死盯着,只觉得脸上不由自主地生出了热意来,仿佛当真是做了亏心事,让人给抓了现行一样。

他知道那尔慕打的是什么主意。

他与这安子之间,一清二白,什么都没有,甚至今日还是头一次见。若是真要查男女私情,想必也是不怕的,并没有那样容易给他安上罪名。

但是,要说当真铁板一块,什么都不惧,却也不是。

安子是陈国人,且是沈尚书从前的下人,虽然如今被打发出来谋生路了,但要说是凑了巧才在这里遇见,恐怕也难令人信服。

赫连姝在小节上,待他并不苛刻,但在事关朝政和军务的方面,却向来是个疑心重的。因为玉佩一事,她先前对他颇为忌讳,虽然如今渐渐地不再提了,笑脸也露得多了一些,却并不代表她就改了性子。

要是此时再闹出什么风波来,让她以为他与故国之人勾结,在她身边动机不纯,无疑是将那好不容易得来的两分温情,又付诸东流了。

因此,这件事情,不可闹到赫连姝跟前。

“话编得倒是挺像那么一回事。”那尔慕缓缓踱到他跟前,笑得发凉,“听说你们陈国人讲什么诗书礼教,果然,这一张嘴是挺厉害。”

崔冉抬眼望了望他,声音很轻,“我没有编谎。”

对面就“哈”一声笑出来。

“你觉得我信吗?”

他没有学过与人争辩,让这样一反问,就噎得说不出话来。

那尔慕悠然自在,慢慢道:“我在王府里,替殿下管家,也有不少年头了。这些年里,什么样的谎话都听过,但还没有能瞒过我去的。”

他一双眼睛牢牢盯着崔冉,微微带笑,“你怕是不知道吧,有些下贱坯子,心思既蠢又坏,你要是不把他们管教服帖了,还不知道以后能闯出什么祸来。”

崔冉垂下眼睛,忍不住用力咬紧了下唇。

他不只听得出来,那尔慕有意在拿话激他,更看得出来,这是存了心要给他扣上一个罪名。

但凡他此刻一口气忍不住,和对面争执起来,只会后患无穷。

“你在王府里管家多年,自然是她身边得力的人。”他低声道,“这样的差事,必得心明眼亮才行,她定是知道你是个明察秋毫的,才敢把这份担子交给你。”

那尔慕皱着眉,眼睛在他脸上一旋。

“别和我扯七扯八的,你到底想说什么?”

“以你的洞察,自然能瞧出来,我与这位送柴的大姐之间,什么都不曾有。”

他语调平静,神情淡得好像没瞧出来,对方在与他刻意为难一样。

眼前的人眼睛一瞪,像是哽了一哽,第一时间没能拿出话来驳他,脸上便又平添了一层戾气。

他分毫不乱,只道:“这位大姐是挣辛苦钱的,送完了柴火,或还有别的差事,咱们府上也不好将人给耽搁着。便让她先走吧,有什么事,你同我论就是了。”

那尔慕怔了一怔,似乎当真在想这样做的可行性。

崔冉看在眼里,便在心里暗道,此人心性是歹毒,但于头脑上,并不十分精明,倒是令人心宽。

只要让安子出了府,此事便算是断在此处了,即便对方再要说什么,也是空口无凭,一家之言,并不能真的掀起什么风浪来。无非是他低下头,多受些委屈,便如今日一般,让对方的这口气在他头上撒了就好。

不料,那一头的安子,却也不答应。

“郎君,您是个有大气量的,不会随便污人清白。”她赔着笑道,“原是小人多事,不该进马厩里来看,乱了规矩,还请您不要怪罪这位公子。”

他听得出来,她是担心他,唯恐丢下他一个受责难,只可惜没将其中的关窍回过味儿来。

待要打眼色,却也来不及了。

那尔慕眉梢一挑,像是被戳了逆鳞似的,脸上就浮起冷笑来。

“你自己瞧瞧,我有错怪你吗?”他向崔冉道,“当着我的面,也敢这样不要脸地相互维护,背着人的时候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呢。”

说罢,还不待崔冉想出回应的话,转身就向那管马厩的妇人道:“你,过来把他们捆了。”

那妇人显然地愣了一下,瞥一眼崔冉,语气迟疑,“郎君,这……这怕是不好办呐。”

想来是顾及着他的身份,唯恐触怒了赫连姝,担不起这份责。

那尔慕却被激得火气越发的旺。

“如今一个个的胆子大了,我交代的事情,也敢不办了?”他扬声喝道,“再啰嗦,连你一起罚!”

妇人小心翼翼地望他一眼,终是缩着脖子,低低应了一声,先向着崔冉走过来。

绳子这等东西,马厩里原就是有的,也不必费事。她到跟前时,神情极是无奈,手上的动作有意拖延着,小声向他道:“都是听吩咐办事,你可别怨我。”

崔冉垂眸盯着那一截绳子,只觉得身上发凉,手忍不住微微发抖。

他是认得清自己处境的,自从离开京城北上,军中士兵打骂欺辱,他都忍了,咬紧牙关一言不发,后来到了赫连姝身边,更是大体上都顺着她来。相比她粗暴凶横的时候,还是记她的好更多一些。

他以为,不论什么样的委屈,他早已吞习惯了,连一分动静都不会发。

可是如今,她王府里的小侍都要吆五喝六地捆他,这算是怎么一回事?

何况,要是他与安子真的被捆到一处,送到赫连姝跟前,那便是真正有理也说不清了。

“你可想好了?”他忽地抬起头,向对面道。

惊得那要捆他的妇人也停了手,回过头去,游移不定。

那尔慕被他问得,陡然愣了一愣,随即脸上就升起怒气,且夹杂着难以置信。

“你在威胁我?”

“不是,但在你让人捆我之前,我总得将话说明白了。”

崔冉注视着他,不紧不慢道:“我是一名俘虏,无名无分,身份低微不错,但也是被她亲自带回府里的。若无缘无故冤我与人有私,我获罪事小,她丢脸面事大。”

他忍着话音里的颤抖,紧盯着对方眼睛,“你此刻私自捆我,到了她跟前,她会不会动怒,我不能作保。”

那尔慕瞪圆了双眼,仿佛不认识他一般,气得脸上微微涨红。

“你以为你是什么人?”他拔高了声音道,“不过是殿下捡回来的一条狗罢了,竟真拿自己当个人物。殿下与我恩爱这么些年,她会为了你同我动怒?真是笑话。”

说着,就斥那妇人,“是手断了还是眼睛瞎了,还不快把他们捆上?”

妇人不敢违抗,拿着绳子套上来。崔冉忍不住闭了闭眼,只觉得极是羞辱,咬紧了牙关,才不许眼泪冲上来。

却在此时,忽然听见门口一个熟悉的声音。冷漠里,隐约带着一丝怒气。

“这是在干什么?”

第47章 47 .夜泊西风(七) 气哭了。(二合一)……

听见那个声音的瞬间, 崔冉的心头猛地一松,好像疲倦已极的人,突然有了一处地方可以安歇一样。

那妇人原也不想捆他, 只是被迫无奈, 闻声立刻转回头去, 响亮道:“奴婢见过殿下。”

马厩里暗, 崔冉只见得两道身影走进来,一时间并瞧不清。只是前面那人身形高挑, 一身大氅贵气且利落,显然便是赫连姝了。

她站定了,尚未发话,她身后那人已经一路直奔过来。

“公子, 你怎么样了?”

是鹦哥儿。

他跑到跟前,一见崔冉的模样,眼眶顿时就红了, 气得咬牙, “他们怎么还捆你?”

说着,也不顾是在谁跟前, 一回头就嚷起来:“让人干活也就算了, 好好的怎么还非把人捆了呢?”

崔冉微窘,正想示意他别喊了,不要在赫连姝面前失了体统,却见那人抬步便向这里走来。

她到了跟前, 垂眼看了看他,面目便沉下来。

“下去。”她吩咐道。

鹦哥儿何等乖觉,低眉顺眼地应了一声,立刻就退到一边, 不声响了。

那妇人动手时,犹犹豫豫的,有意拖延,几道绳子松垮挂在崔冉的身上,并不曾将他捆实了。赫连姝抬手几扯,就从他肩头上扯落下来。

她手脚重,带着军营里大刀阔斧的习气。崔冉没忍住,跟着往前踉跄了一小步。

立刻就让她揪着手臂站稳了。

她脸色冷着,崔冉也不十分能看清她眼睛里的神色,只缩起肩头,默默站在一边。

那妇人早已跪倒在地上,忙着请罪了,“奴婢该死,奴婢冲撞了贵人。”

赫连姝却也不是个糊涂的,丝毫没有理她的意思,只向着前头问:“这是怎么了?”

那尔慕面对着她,片刻前的气焰便落了不少下去,手在袖子底下,左右相互掐着,像是一个咬牙忍气的模样。

想来,是赫连姝一进门,就奔着崔冉过来,且亲手摘了绳子,他心里也很有些气不过。

“回殿下的话,”他语气板硬道,“这两人通奸,让我撞见了,所以才叫人拿绳子捆了,等殿下回来发落。”

他抿抿嘴,抬眼瞧着赫连姝,微露了两分软。

“可巧,您这会儿正好就回来了。”

赫连姝将在场众人都扫了一眼,脸上瞧不出什么喜怒。

“通奸?”她淡淡道,“在马厩里?”

崔冉分明听见,一旁的鹦哥儿没忍住,极轻地哧出来一声,立刻又收了回去,将头埋得低低的。

对面的那尔慕脸色就不好看了。

“我怎么敢哄骗殿下。”他闷声道,“孤男寡女的,在这背着人的地方,还能是什么。”

赫连姝看了他两眼,就转而去瞧后面的安子。

“你是什么人?”

安子连忙下跪,磕了个头,才道:“回殿下的话,小人乃是给王府里送木柴的。”

“木柴送进马厩里来了?”

“都是小人的罪过。”安子忙着道,“我是结了差事,将要出府的时候,听见马厩里有人让马给踢了,这才错了规矩,闯进来察看。”

她面目极是惭愧,“要是知道,会给府上惹出这样大的祸事来,小人说什么也不敢进来。”

从前沈尚书身边的人,很明白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

果然,赫连姝闻言,眉头便压了下来。

“让马给踢了?”她声音发沉。

崔冉尚未开口,就听她扭头问鹦哥儿:“本王留你在王府里,你是怎么当的差事?”

音调森冷,透着要动怒的前兆。

鹦哥儿连忙也跟着跪,细细瘦瘦的缩在地上,瞧起来分外可怜。

“殿下息怒,都是奴的错。”他道,“奴不该乱了方寸,听人差遣,将公子一个人丢下。”

立刻就被瞪了一眼。

“怎么回事,仔细地讲。”

他便低着头,将他们是如何遇见那尔慕,崔冉又是如何被逼着来刷马,一五一十地说了个明白。虽然瞧着是瑟瑟发抖的模样,口齿倒仍是伶俐的,说得既简练,且有条理。

他每说一句,赫连姝脸上的冷意便重一分。

崔冉在一旁静静听着,恍然之间,就摸出了一些门道来。

看他们方才一起进来的模样,显然不会是赫连姝眼能通天,知道他在马厩里让人为难。而是鹦哥儿机灵,一直候着她,待她一回府,便求着她来救他的。

赫连姝不是个顾前不顾后的人,从前在军营里便是这样,哪怕是再紧急的事,她也必要听手下副将详细禀报了,才肯决断。所以,就此间情形,她必定是让鹦哥儿仔细回报过,才过来的。

那他们此刻当着人前,一个问,一个答,便是在……一唱一和地作戏?

她这样的人,竟有一天肯花工夫演戏。

他还没将这个古怪的念头抛开,就听赫连姝道:“有什么要辩的吗?”

却是冲着面前的那尔慕。

那尔慕气得几乎七窍生烟,用手指着鹦哥儿,便喊:“殿下不要听这等低贱人胡说,我什么时候欺压过他。”

他吸了一下鼻子,眉目间颇有些委屈,全不似先前横眉竖目的模样了。

“我们在王府中,都是伺候殿下的奴罢了。殿下心爱的马,您平日里自己也时常亲手侍弄的,我们这些人更没有矫情嫌脏的道理。”他噘着嘴道,“我瞧他是新来的,心想让他学着些也好,没想到倒成了我的错了。”

崔冉听着,也不由得微微愕然。

眼前这个当着人前,也能同赫连姝撒娇的人,仿佛与片刻之前全然不是同一个人一样。

他望着那张三分嗔七分媚,哪怕在逐渐暗下来的天光里,也依旧明艳的脸,忽地有些想要苦笑。

能在王府里飞扬骄横,管家多年,果然是有他的长处在。

要是有旁人敢梗着脖子,这样和赫连姝顶嘴,恐怕早就被拉出去打军棍了,可赫连姝待他,却显然是留了情面的。

她只沉默了片刻,道:“他身上有伤。”

那尔慕尽管跋扈,却也不是个傻的,立刻接话道:“这些天府里忙,我只知道他在屋子里不出门,倒还没来得及去瞧过他,不知道他的伤有这样重。”

他抿了抿嘴,小心看一眼她,“是我疏忽了。”

一旁的鹦哥儿吸了一口气,显见得是有话要说的。崔冉猜想,他定是要指对方说谎,他分明就知道他身上的伤未愈。

然而赫连姝不叫他开口说话,他却也不敢擅作主张,少不得只能忍了回去。

赫连姝又是半晌没有说话。

冬日里的天黑得快,此刻天色已经快暗完了,众人都看不大清她脸上神色,也摸不透她究竟是什么态度,个个大气也不敢出。

好一会儿,终究是那尔慕细声细气的,又道了一句:“殿下,是我不对了。”

说着,轻轻上前两步,手半抬不抬的,像是要牵她袖子,又不大敢的模样。

她垂眸看了一眼,才肯发话。

“还有通奸的事,是你亲眼所见吗?”

“没有,”对面低低道,“我只是瞧见,他们孤男寡女的在一处,心里这根弦便紧上了。”

赫连姝盯着他,沉吟片刻,才重重地出了一口气。

“你是瞧着他进府,心里不痛快,还是怕本王的脸上太光彩?”

那尔慕的肩头就不由得往后缩了缩,显然还是怕她的,拿眼睛期期艾艾地望着她。

“殿下,我知道错了,您别生我的气了。”

她闭了闭眼,声音发沉,“让你管着王府,是因为本王没有那些闲工夫,将琐事一件一件地看顾过来。但不是让你拿着我的信任当令箭,给我惹是生非。”

她道:“本王近来忙得很,不希望再看见有人生事端,听明白了吗?”

“是,我明白了,不敢忘殿下的教训。”

“下去。”

那尔慕是眼里水汪汪的,百般委屈地走了,安子和那管马厩的妇人也懂得看眼色,默默行了个礼,弓着腰退下去。

只剩下一个鹦哥儿,摸不准是该不该上前来扶崔冉,拿脚尖蹭着地,满脸的犹豫。

赫连姝瞧瞧他,倒不作色,只额外添了一句:“你也下去。”

他飞快地走了,完全暗下来的马厩里,便只剩下两个人。

天色已经暗得很了,等闲看不清对方神色。崔冉半低着头,也不怎么愿意和她对视,只听着马在一旁的围栏里,像是不耐烦似的甩尾巴。

一声又一声,恰如他此刻的心情,略微烦躁不安。

“愣着干什么?”他听见赫连姝道。

他知道,这句话于她,相当于“怎么了”,是想同他说话的意思。

她这个人,脸皮便像厚厚的枯树皮似的,不薄,但是碰不得。想要听她主动说一两句软话,是连门都没有的。

往日里,但凡是两相沉默,没有话可说的时候,或是她哪里说得不中听,惹得他心里憋闷的时候,她便拿这一句出来,示意他别僵着,理一理她。

这放在她身上,已经算是难得的示软,他通常也没有和她硬犟的意思,顺水推舟,说几句什么,也就过去了。

他早已经给自己规定得很明白了,他只是借着她的荫蔽,在王府里苟全性命的人。那他在她面前,不但该安分守己,且应该识趣,也算是谢她的恩。

只是今日,不知怎么的,他心里忽地就不舒服得很。

“没什么。”他低低道。

一时间,两厢都不言语。赫连姝似乎也瞧出了他的反常,只定定地望着他。

他不愿在此停留,只觉得很是尴尬。

“要是没有别的事,我先回去了。”

说着,就举步要向外走。

经过赫连姝身边的时候,她终究是没有忍住,低声唤住了他,“你怎么了?”

声音缓和,甚至称得上是好声好气,与她平日里那股高傲飞扬,只管自己高兴的口气相比,简直是大相径庭。

崔冉听着,却只淡淡苦笑。

“我哪里怎么了。”他道,“既然如今我的差事也做完了,嫌疑也洗脱了,那自然该早些回房,哪有什么可奇怪的。”

他不看她,继续向门边走,“难道你愿意留在这马厩里过夜。”

身后沉默了一刻。

他将要跨出门边的时候,只闻脚步声响,没来得及躲避,手腕就让人紧握住了,硬生生将他扯得停下来。

“崔冉!”

他望着眼前的人,微微怔了一怔。

赫连姝的脸冷着,在夜色里也看不大清,只一双眸子亮得逼人,像将天上的星星都收在了里面似的。

她喝了他一句,也没有接下来的动静,只肩头轻轻起伏着,带得大氅的毛领也跟着一起一伏,出锋的毛尖微微发着颤。

他听见她呼吸粗重,像是扑食前的猛兽,蓄势待发的那一刻。

听得他心里忍不住一慌。

要是在平时,他此刻就该软下声调,不该再激她了。她是个什么脾气,他再清楚不过,与她硬来是不明智的。

但是今日,他只觉得心底里憋着一股气,不好升上来,却也降不下去,盘旋难消,搅得心里酸胀,极不是滋味。

“有事吗?”他抬了抬手,盯着她放在他腕上的那只手。

赫连姝皱了皱眉,神色像是有些犹疑。

“生气了?”

他看着她,忽地一下,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甚至有些想要发笑。

从前有一阵时候,他既对她怕得厉害,也知道她因为玉佩一事,心里忌讳他。因而,他从不认为,他会长久地留在她身边。他想,她无非是在行军途中,图他一时新鲜,到了白龙城,还是要各走各路的。

直到那夜在军帐里,她喝醉了酒,将他按倒在军帐上,逼着他不许跑,后来,又在金殿上不惜争锋出头,将他护下来。

他才肯相信,她待他,还是有那么几分真心的。

若是称之为喜欢,怕是也让人笑痴傻。但是,至少在她的身边,他不会让除她以外的人欺负了,只要他循规蹈矩,没有大错,就可以平安地活下去。

他确是这样以为的。

可是今日,这算是什么呢。

她身边的一个小侍,便可以将他羞辱到地底下去,说了多少的难听话,将他赶到马厩里刷马,犹嫌不够,甚至要将通奸的死罪扣在他的头上。

而赫连姝她,虽是申斥了对方几句,却是雷声大,雨点小,什么惩戒也没有,便这样轻拿轻放了过去。

果然,就像那尔慕说的那样吧,他在她身边多年,自然是恩爱的,她怎么会因为这样一些事,就与他计较。

他哪里有什么资格生气呢。

不过是心里堵得慌,像被刺扎了似的。

“我没有,”他抽回手,“我要走了。”

说着,一低头,就绕过她往门外去。

刚走出没几步,眼前一暗,她的身形突兀地挡在跟前,衣领上的毛险些便要碰到他脸上。

他急站住,后退了一步,绷着脸,“你做什么?”

赫连姝盯着他,脸上瞧不出什么。

“本王背你回去。”

他抬头看了看她,只觉得既迷茫,且可笑。

“为什么?”

“不是被马踢了吗。”

他唇角微微扬着,眼眶忽地泛上几分热意,心底里酸得难受。他没忍住,极轻地吸了一下鼻子,也分不清是自嘲,还是什么。

“没有踢到实处。”他道,“不碍事。”

这人却站在他身前,挡得严严实实,他的脚步刚一抬,她也跟着动。仗着身手比他矫健,将他拦得无路可走。

崔冉几乎有些恼火了。

只是碍于寄人篱下,承她恩情,无法不管不顾地发出来,话音里却免不了带了几分硬气。

“你到底要做什么?”

他难得这样拔高嗓音,很不合他受到的礼教。在夜间少人行走的道路上,格外响亮清晰。

刚一喊出来,自己心底里倒也有些虚了。毕竟他面对的是赫连姝,杀人如流水,从来说一不二的主。

她望着他,却并没有动气,只是神色晦暗,有些辨不分明。

静了片刻,才道:“你的伤没好全。”

崔冉闻言,却只觉得心底越发苍凉。

那又如何呢,她也不会为了这,就将那尔慕给责罚了。与她多年宠信的人相比,他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在她府中借宿的人罢了。

他既认得清自己,她又何必来与他说这些多余的话。

“不劳你费心了,”他轻声道,“没有什么妨碍,回房再上些药就好了。”

见她没有让开的意思,他甚至还略感好笑地弯了弯唇角。

“我的伤在身前,你要怎么背我?岂不是要让伤处更疼了。”

赫连姝像是真没有想到此节,不禁微微愕然,显出两分平日里不会露出的无措。

他瞧在眼里,忽地只觉得心里很痛快,哪怕这种痛快更像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所以,不必为我操心了,请你让一让。”他道。

面前的人望着他,板着脸,没有说话。

他与她僵持了片刻,也不知道她这突如其来的执拗,是从何而起,只摇了摇头,打算从她身边绕过。

不料刚一动,这人忽然探身过来,将他往怀里一带。

他如何挣得过她,还没怎么反应过来,身子便腾了空。

“啊。”他本能地惊呼了一声,“你放开我。”

赫连姝像是没听见似的,挪了挪手,将他抱得更牢了些,返身便往回去的路上走。昂首阔步,好像怀里并没有抱着人一样轻松。

他既急,且气,但受制于人,又不敢毫无顾忌地踢打,只兀自气得眼尾发红。

“你这算是什么?”

这人垂下眼,淡淡瞥他一眼,“你不是说伤在身前吗,那本王抱你,总没有问题了?”

他没有料到,她这样耍蛮充横,一时之间,竟没有话能顶她。只是心里盘旋的气夹杂着委屈,越演越烈,怎么也息不下去。

这算是什么场面,是她心里也知道,让他受了委屈,但又不舍得责罚她的小侍,才在这里向他示几分好,当做是对他的补偿吗?

便像从前在宫里,主子为了自己的算盘,明面上让下人背了黑锅,受了委屈,背地里又想起笼络人心来,再施以小恩小惠,使下人继续忠心地当差。

他何须这个。

他一路上,也没有话同她说,直到回到屋里,她把他放到床沿上。

屋里点着灯,燃着暖炉,却没有人在。他瞧了一眼,便明白了。

鹦哥儿走得那样早,想必是提前回来,打点好了一切,又躲出去的。无非是知道,赫连姝定要和他纠缠,不愿意来碍这个事。

他的机灵,向来是头一份的。

赫连姝放下了他,将他看了几眼,眉头微微紧着,“还在不高兴?”

他听着,反而越发气闷,眼尾红着,偏开了视线,不想看她。

“你请回吧,”他道,“我要上药了。”

她瞥了他一眼,没有出声,只走到一旁的柜子前,亲自取了药罐回来。也不交给他,只握在手里。

崔冉抿了抿唇,一伸手,“给我吧。”

没说出口的意思,便是你可以出去了。

赫连姝被他这样生硬地往外赶,也丝毫不在意的样子,反倒是在他床边坐下来。

“我替你上。”

“你……”

崔冉一时哽住,只觉得血都往头上涌,脸一瞬间就涨红了,竟有那么一会儿,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只睁大了眼睛盯着她。

面前的人倒像是波澜不惊,神色淡然。

“你笨成那个样子,做什么能成。”她道,“你那小侍人不在,本王勉强动一动手。你放心,这种事我做多了,没人比我熟。”

崔冉听着她的话,眼眶却不由自主地,越来越红,简直像是刚捣净了,还没往匣里装的胭脂,红嫣嫣的,且带着湿气,好像下一刻就要沁出来一样。

“又哭?”赫连姝怔了怔,低声道。

并不带着嫌弃,像是有意缓和气氛的意思。

崔冉却被她招惹得,忍了许久的委屈忽地就升了上来,开口的一刹那,声音里就带了哭腔。

“我便是笨,什么都做不成,说不了好听的话,也学不来别人的聪明。我占着你王府的屋子,受了你的恩情,还喜欢哭,招你讨厌。我都知道。”

他仰着脖子,泪水从眼角滑下来,一直淌进鬓发里,脸上湿漉漉的,分外狼狈。

“你就让我一个人待着,不要再来招我,行不行?”

赫连姝在他面前,像是狠狠地愣了一下,身形都僵着,眼里写满惊愕。他望着她的神色,唇角忍不住扯了一扯,好像苦笑的样子,却比哭还难看。

他便是这样,软弱,又矫情,专会与人与己过不去,说好的寄人篱下要低头,任凭什么委屈都能受,这会儿却又心里堵得发慌,翻来覆去都是刺。

活该他让人取笑。

赫连姝沉默了一会儿,忽地伸手,在他眼角擦了一下,笑得有些不是滋味。

“哭这么凶。”她沉声道,“真这么生气?”

第48章 48 .夜泊西风(八) 谁嘴硬说没吃醋?……

她这副样子, 算是在哄他吗?

崔冉望着她的脸,只觉得极可笑,同时又被她此刻的举动闹得, 浑身都生出一股不自在来。

他本能地向后躲了一躲, 避开她的手, “没有, 我有什么气可生。”

赫连姝的手悬在半空,像是僵了一僵, 随后慢慢地落下去,连带着端出来的那一丝笑也不见了。眸子暗沉沉的,直视着他。

崔冉的心里便不由得跳了一下。

他知道,她要不高兴了。

她生来是个脾气暴, 没耐心的人。于她而言,能亲手抱他回来,在这儿耐着性子哄他, 已经算是对他极大的优待, 他自然应该感恩戴德。

而他此刻的举动,无疑是不识好歹, 令人生厌的。

但是, 那又如何呢?

他昂着头,泪一时间还没能收住,顺着脸颊往下淌。他既不擦,也不抹, 任凭泪珠子大颗大颗地往下滚,像两道小溪一样,将他的脸色洗得格外苍白。

她要发怒,便由得她好了。

他不在乎。

眼前的人将他看了半晌, 却不如他预期之中拂袖而起,只是定定地望着他,神色有些复杂。

“那你哭什么?”

语气也淡淡的,听在耳中,反倒让人越发气闷。

她的手方才碰过的地方,无端地生出一阵痒,像是春天时迎面撞上的杨絮,并不如何显眼,但惹出的那股子痒停留在皮肤上,经久不去,恼人得很。

崔冉没忍住,抬手重重地在眼角边上抹了两下,带着一股发狠似的味道。

“我爱哭,你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他道,“你不是最嫌我哭吗,总要训我。”

他声音哑哑的,抬眼看着她,泪滴挂在眼尾,一片通红。

“你早些回去吧,免得看着我烦心。”

有好一会儿,赫连姝都没有说话,只是呼吸声沉重,时急时缓,像是将一股气憋在了心里,拿目光审视着他。

他生得嫩,方才下狠手抹了两把脸,这一刻的工夫,脸上就越发泛起红印来,和眼尾哭出来的红交织在一起,瞧着分外可怜。

他也直视着她,哪怕眼眶酸涩,也不肯低一下头。

只是他哭得太厉害,一吸鼻子,听起来就好像啜泣一样,在这片刻的静默里格外清晰,显得很灭自己的威风。

直到赫连姝闭了闭眼,倾身向他靠近过来。

“你做什么?”他往后仰着身子,紧贴在床头,警惕地瞪她。

那副模样,活像是要与她老死不相往来一样。

面前的人忽地微微笑了一下,眼神像是无奈。

“本王没有嫌你。”

他没有料到她会这样说,一时噎住,只觉得心里极不舒畅,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说不上来的不痛快。

就听她又低声笑了笑,带着几分玩笑的口气,“心眼儿真小,那以后不说你了,行不行?”

崔冉望着她唇边的那抹弧度,愣了一愣。

她这是,在向他服软吗?

虽然还像是个不情不愿的模样,到这时候,也不忘说他一句心眼小。好像说两句动听的话,会丢了她天大的脸面似的。这便是她的性子。

但这毕竟,也算是示好吧。

这仿佛已经是她对他说过最软的话了。在她这个人身上,简直像是千载难逢一般。

倒是闹得他一时间手足无措。

“也不必这样当真。”他低声道,“我没有在意。”

眼前人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他自己也觉得,有些自相矛盾的意思,不由更为尴尬。方才积攒下来的那一点脾气,让她猝不及防地一哄,也像让针扎了的皮球,鼓不起来了。

只能不自在道:“你早些回去吧,我上过药就要休息了。”

赫连姝就挑了挑眉梢。

“敢往外赶本王的,你还是头一个。”

她非但没有要走的意思,反倒是又向他靠近了几分,屋里点的灯火映在她眸子里,明亮得很。

“你气的是那尔慕欺负你,还是本王没有罚他?”

崔冉没曾想过,她这样一语中的,且毫无什么避忌,就这样大喇喇地自己说了出来。他目光顿时躲闪了一下,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但与此同时,心底里的另一处,却越发的不是滋味。

她分明什么都知道,还是选择了这样处置,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都没有。”他轻声道,“我借你的地方栖身,安分守己还来不及,哪有什么生气的道理。”

对面的人看了他片刻,忽地抬起手来,掐住他脸颊。

不是发狠,也不是蜻蜓点水的玩笑,而是活像将他的脸当做团子一样,捏起个圆圆的形状,还颇为有趣似的端详。

“你!”他急得瞪她。

偏偏脸被她捏着,说话也囫囵,含含糊糊的,更加显得可笑。

她像是忍俊不禁,放开了他,轻叹一口气,“还说安分守己呢,也不知道和本王耍性子的是谁。你们陈国人管这种说一样做一样,死不认账的叫什么,嗯?小骗子。”

说着,微微眯起眼睛,“这辈子,还没人和本王耍过脾气。”

崔冉听着,心里却也是承认的。

他从前在宫里时,受着他父后仔细的管束,向来是连大声说话也不会的。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偏偏在她面前,哭也哭过,脾气也发过,十分的没有颜面。他有时都疑心,他是沦落到了这样的境地,便将从前受的教养都给忘了。

而她对他,也的确可以称得上宽容。

要是拿她治军的性子出来,他也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可是他心里却偏偏有一股气不平,以至于有一句话,明知不妥,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

“那尔慕也没有过吗?”

赫连姝的脸色就稍稍变了一变,看着他的眼神有些复杂。

他一句出了口,自己也更不自在了,垂下眼睛去不看她。

面前的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低笑了一声,音调有些上扬,“都这样了,还说没生气。”

他低着头,没答话。

就听她道:“没有。胆子大的只有你一个。”

他面上冷冰冰的,心里倒还是有些相信。

瞧那尔慕的样子,在旁人面前那样颐指气使,一见了她的面,便不敢吆五喝六了,只能揣着小心向她撒娇,见她作色,立刻就低声下气地认错,可见是很怕她的。

这也与他先前听说的相符。

都说赫连姝性子冷傲,且暴烈,眼里揉不得一点沙子,即便是在她王府里伺候了多年的人,在她跟前也战战兢兢,从没有敢触怒她的。

只有他,飘零至此,全不害怕。

“他不是与你恩爱多年了吗。”他忽然鬼使神差道。

对面的脸色像是一僵,看不清眸中究竟作何神色。

“哪儿听来的话?”她问。

他抿了抿唇,却是不好答了。

虽然那尔慕可气,但这话要是由他的嘴里说出来,总难免有些背后说人,搬弄是非的意思。这等事情,终究是不好做的。

赫连姝微微眯了眯眼,也不知是猜到了,还是没有,只是忽地倾身过来,一手竟径直搂住了他的腰。

“你别乱来!”崔冉惊得一下喊出了声。

她的手贴在他后腰上,动作并不很大,只暗中施力,将他的身子稍稍往她跟前带,维持在一个既不过分靠近,也不容他逃脱的距离上。

掌心暖热,且有力,哪怕隔着衣衫,也熨得他身上像是抱着暖炉,热意从那一片肌肤逐渐蔓延向四肢百骸。

他睁圆了眼睛盯着她,既逃不了,也不敢逃。

就见她忽然笑得有些邪气,“吃醋了?”

他脸上腾地一下,红得厉害。

“没有。”他矢口否认,同时瞧见她另一手上握的药罐,不管不顾地就要去抢,“你快把药给我,就可以走了。”

火急火燎,大失方寸,好像完全忘了他眼前的是个真阎王。

她却哪里肯让他轻易得手。手里攥着药瓶,左晃右闪的,总保持在让他看似有希望,却始终差一口气不能够到的分寸上。这以她的身手,原本就是儿戏之事。

就好像从前宫里养猫,拿了鱼干在半空挥舞逗弄,看猫儿伸爪去扑的模样。

崔冉试了几次,也知道她有意拿自己开心。他微微气喘,颊上的薄红与眼尾的连成一片,眸子湿润,也瞧不出是累得,还是委屈的样子。

偏偏心里不肯服输,也不愿认那一句吃醋,只想拼着一口气将药罐子夺回来,就把她赶出门去。

他一咬牙,忽地用尽了力气,合身扑上去夺。

却偏巧,赫连姝像变戏法的人一样,手臂修长,往身后一扬,轻轻松松地就将药罐举到了他够不到的远处。他的力气一时收不住,便要向着她身上栽去。

他心知不好,连忙用手去撑一旁床铺,想将身子稳住。哪里料到,她搂在他腰上的手非但不扶他,反而变本加厉似的,将他向前一带。

且身子微微前倾,唇边带了一丝笑。

崔冉还没明白过来,她是什么意思,就一下摔进她怀里,双唇贴上一件柔软的东西。

他整个人一瞬间僵住,瞪圆了的眼睛里,只映出那张笑得飞扬的脸。

第49章 49 .夜泊西风(九) 亲到了亲到了。……

柔软, 温和,几乎不像她。

他一直在这个过近的距离里愣神,直到看见那双眼睛里的笑意越来越深, 才幡然醒悟, 一下从她怀里挣扎起来。

她倒也没拦着他, 只是笑得唇角高高扬起, 且透着几分得意。

崔冉急喘了两口气,只觉得整个人难受得厉害, 脸上极烫,心口又跳得飞快,一下一下的,像要从他的胸腔里撞出来似的, 惹得他没来由地一阵急躁。

“你怎么,怎么能……”他一时气结,只顾瞪她。

赫连姝挑了挑眉, 像是很无辜的模样, “是你自己亲的本王。”

他既羞且气,都没了言语, 只有胸口和肩头一起一伏的, 显然是委屈得厉害。

因为先前才哭过的缘故,眼尾仍带着一片水气,连带着睫毛也湿漉漉的,软软和和地垂下来。好像早晨的林子里, 沾了露水的松针。

让人有种引以为耻的,想看他哭得更厉害的愿望。

“这可是你自己投怀送抱的。”她用轻松的口气道,“可不能赖本王啊。”

他眼眶里的湿气顿时就更重了。

他紧紧咬着下唇,半晌, 才蹦出一句:“药膏我不要了,你请回吧。”

眼前的人坐在他的床沿上,丝毫不动弹。

于是他静了片刻,霍然起身,“罢了,你要是想,今夜就睡在这里吧,我另寻他处休息。”

赫连姝脸上那股讨嫌的笑,这才算是落了下去。她口中轻轻“啧”了一声,一把拉住他,脸上写满无奈。

“不就是亲了一口,至于吗?”她扯着他重新坐回来,“也没有少一块儿肉。”

他绷着脸,不说话。

她便撇了撇嘴,声音放低了点,像是颇有不忿,却又不想和他一般见识的模样。

“多少人盼着被本王看上,就你规矩多。”

崔冉垂头坐在她面前,没有言语。

他又怎么会不知道,他此刻的别扭毫无道理。

早在北上的途中,打从进了她帐子的那一刻起,他就算作是她的人了。后来到了金殿上,在大可汗面前,更是过了明面的。她对他,本就可以予取予求,吞吃干净。他的身子,乃至性命,都是她的,说到哪里去也是这样。

只不过,他今天做的无理的事多了,也不差这一件。

“那你去寻他们去,现成的还有那尔慕,何苦在这里让我败你兴致。”

他有意不看她,只觉得她沉默了片刻,随即气息贴近过来。暖热的,轻轻拂在他的颊上。

“醋吃得这样厉害。”她像是带着些许不可思议,“真这么喜欢本王?”

他一抬头,就见她的脸庞近在咫尺。鼻梁高挺,眉眼深邃,琥珀色的眸子里盛着几分笑意,又暗含窥视一般,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惹得他没忍住,又向后躲了一躲,颊上也重新发起热来,自觉十分丢脸。

“我没有。”他咬着牙道。

她却好像能从这简单的三个字里,听出别的意思来。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忽然朗声大笑,笑得清亮且欢畅,笑得崔冉都有些恼了。

她瞥了一眼他紧抿的唇,才将笑容收敛了一点,“喜欢本王,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是你眼光好。”

崔冉就越发的憋闷。

“怎么还有这样自作多情的人。”他低声道。

赫连姝倒不因为被他骂了,而生出什么怒意来,反倒是唇角高高地扬着,洋洋自得,活像是一只开了屏的孔雀。

“本王喜欢我的男人喜欢我。”

他格外看了她两眼,临到嘴边的嘲讽,终究是咽了回去。

这样拗口的话,也不怕闪了舌头。

“你还有别的事吗?”他问。

面前的人伸了个懒腰,好像因为逗弄他的这一会儿,整个人的心情都舒畅起来,连带着脸色也松快。

“你不是不喜欢那尔慕吗。”她道。

崔冉皱了皱眉,也不明白她这没头没尾的一句,想要表达什么。

他在心里道,不是他不喜欢那尔慕,而是对方厌恶他。他才进王府多久,不过是见第一面,就视他为眼中钉。

他忽然竟还有一个古怪的念头。

要是让那尔慕知道,赫连姝一路抱着他回来,此刻又在他的房里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怕不是能提刀进来杀了他。

就听面前的人又道:“本王对他,也不过就那样。谈不上什么恩爱,你别听人胡说。”

他抬眼看她,不由得怔了一怔。

她这算是,在向他解释什么吗?

“他不是都在你身边许多年了吗。”他微微笑了一下,“可别是因为在我面前,就这样背后说他。要是传出去,难免令人寒心。”

赫连姝看着他,忽地咧了咧嘴,“你觉得,本王需要撒谎哄你?”

他陡然一下哽住,无话可说。

的确,他不过是她身边一个没名没分的人,身份既尴尬,在这白龙城里更无人可靠,唯一能够仰仗的就是她了。

他已经是任她拿捏的了。是他需要为了活得更好,矮下身段来讨好她,而她身为尊位,自然是不用多花半分心思的。她只要一句话,便可以将他锁在王府里不见天日,甚至要他的命也行。

她自是没有必要哄他的。

这人见他失语,才笑了几声,摇了摇头,像是觉得他很天真似的。

笑完了,才道:“他的父亲,是我爹的侍人。”

这个,他事先倒也是知道的。

“只为这个?”他低声问。

赫连姝将装药膏的罐子拿在手上,一上一下地抛着把玩,很是闲适的模样。

“他十岁就跟着我了,好像是他父亲自己向我爹举荐的,我也没上心问过。”她道,“我爹做的主,我没有不收的道理。”

崔冉看了她两眼,心情略微复杂。

“才十岁,你倒也下得去手。”

她就大笑起来,“你可别污蔑本王,我没那个兴趣。”

她百无聊赖一般,都快把药罐子玩出花了。

“我爹抬举他,让他跟在我身边管事。他大约是下人家里出身,从小学着的关系,一直都挺精明,我想着也行吧,杂事都丢给他,省得来烦我。”

她顿了顿,声音略沉,“他有些骄纵,我也懒得管。但今天做的,是有些过了。”

崔冉面对着她,也只沉默。

她都已经这样清晰地阐明了,还让他说什么呢。

就听她道:“不过他在我身边多年,我也不好太不讲情面。要是今天罚了他,改天我爹就要生出很多闲话来。”

他听着,也不由得微微苦笑。

他竟有一天,能让她这样较真地向他作解释,连这些她对别的男子的态度,也搬出来和他说。

也不知道是她的心眼太大,还是他的运气太好。

“我知道了。”他低低道。

隔了一小会儿,又觉得这样回答也很怪异,便又补道:“其实你不必和我说这样多。”

赫连姝却眯着眼笑起来。

“自己的男人吃醋了,解释两句也没什么。”她道,“本王对自己的男人,一向都还不错。”

面对她这样的自吹自擂,崔冉陡然间哭笑不得,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并没理她。

她却忽地凑近前来,眉眼幽邃,“你想不想取代他?”

他一怔,第一时间没明白她的意思。

“什么?”

“只要你好好跟着本王,让本王喜欢,往后王府里的事可以交给你管,你想欺负谁,就欺负谁,就和今天的他一样。”

她说这话时,目光灼灼,好像提出了一个极诱人的建议,静等着他谢恩一样。

崔冉愣了愣神,忽然也不知道该从哪里笑起。

她是怎么能做到,将欺压别人,说得天经地义,好像给了他什么梦寐以求的权力似的。

她是只当在战场上,腥风血雨,弱肉强食,既没有什么道义,也容不下温和,唯一的目标就是阵前厮杀,将敌人踩在自己的脚底下。

可他不是。

“我没有这样的念头,”他道,“也不想欺负谁。”

眼前的人面露错愕,仿佛对他的想法很不解。

他只笑了一笑,“你的好意,我领了。时候已经不早了,请回吧。”

赫连姝看了他两眼,似是很不认同,但也不想与他争。

“知道了。”她道。

话虽如此说,手却忽然探上他的腰带。

崔冉一瞬间,就想起了当初在蘩乡城里,她解了他的腰带,用它将他捆在床架子上的场面。哪怕时日已久,如今想起来,仍旧令人害怕。

“你要做什么?”他急忙拿手去护,且向后缩了一缩。

无奈床上小,再躲也躲不到哪里去。

她的手指勾在他腰带上,并不急着进一步动作,只抬眼看着他,神色认真,“不是说要上药吗,本王替你上完了再走。”

他急得脸又红起来,恨不能把自己藏到被子底下。

“上药有鹦哥儿,不用你动手。”

“你信不信,只要本王没发话,他到今天半夜也不一定敢回来。”对面轻轻嗤笑,“你那个小侍人,比你聪明得多了。”

他抿了抿嘴,有些不服气,却也没有话可辩。

“那我自己来。”

立刻就又让她嘲笑了。

“得了吧,就你那个笨手笨脚的样子,做点什么能行?”她道,“那天就不肯让本王瞧,今天不是又让马给欺负了吗。要是恶化了,没准还得请医女,给本王添一趟麻烦。”

她说着,还摇了摇头,“要是别人,也就算了。你这娇生惯养的小皇子,本王瞧着还真是头疼。”

崔冉让她说得,既挂不住面子,却又是羞赧更多,只双手紧紧护着前襟,好像一个三贞九烈的模样。

就见她带着笑,指尖隔着衣衫,忽地在他腰上轻挠了一下。

“怎么,都是本王的人了,看一眼都不行?”

第50章 50 .夜泊西风(十) 亲手上药。

一瞬间, 崔冉脸上烫得像火烧。他很是疑心,要是此刻他将脸往床帐子上一挨,就能把帐子都给燎着了。

她手指碰过的地方, 都生出一阵难耐的痒来, 在衣衫底下肆意攀行。激得他轻轻倒吸了一口气, 身子紧绷得像一块木头。

赫连姝像是全然不知道她做了什么好事一样, 只看着他,脸上挂着笑。

“守得这么严?”她淡淡道。

崔冉在她漫不经心的目光里, 身子微微打了个颤。

她愿意在金殿之上,不惜当着大可汗的面,和她的长姐争执起来,将他带回王府里, 总不会是为了做善事。如她曾经所说,她的身边是不养闲人的。

虽然她至今还不曾碰过他,但归根结底, 她还是总有一天会要他的身子。他和她别的小侍, 和那尔慕、兰因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同。

她待他们, 与其说有多喜欢, 不如说是习惯了。在她的眼里,相比夫郎,他们更多的是下人,是平日里小心伺候她, 枕席间努力讨她欢心的人,而并不关乎太多的情意。

对他,也是一样的。

这就是他在她身边的价值。

她今夜对他的耐心,远胜于往日。不该做的事, 不该说的话,他都在她的面前放肆了个遍,而她都一味地安抚他,纵着他。

此刻,她主动提出要替他上药,也算是出于好意。不论这药上过之后,还有没有更多的事,这都是她给他的情面。

要是他还充什么贞烈模样,严防死守的,不说她怎样看他了,连他自己心里都觉得很不像话,矫情得难堪。

“你……”他刚开了口,就窘住了。

只抬头望了她一眼,就飞快地垂下眼去,脸上通红,声音也微微发抖,像是用了极大的毅力一般。

“那你轻一点。”

眼前人的呼吸好像微微一顿,粗重了几分。

声音倒还是淡淡的,见惯不怪的模样,“好,本王知道了。”

他仰面躺到床上,努力控制着身子不抖得太厉害,任由她以难得轻缓的动作,脱去他的外袍,解开他的中衣。

中衣底下,两道不算太陈旧的鞭伤,斜贯在雪白的肌肤上,仍旧是触目惊心。

还好,情形不如他预想的糟糕。大约是安子闯进马厩来,替他做了刷马的活,没怎么让他动手的缘故,伤口并没有如何撕裂。

只是边缘处仍免不了,有几处已经结好的痂又破开来,渗出少许血珠,将中衣也染得斑斑点点。应当是他弯腰抱干草时,牵拉所致的。

赫连姝垂眸看着他的伤,没了片刻前嬉笑的模样,脸色严肃。

他不敢对上她的视线,有意偏过头去,只盯着一旁的彩绣枕头,手却不自觉地抓住了身下的被褥。

终究是此生第一次,让一个女子明晃晃地看他的身子。

哪怕他心里知道,他就是归了她的,此番由她上药,也是他允许的。但当真走到这一步时,仍旧免不了羞耻得一阵阵心悸。

药膏冰凉,带着草木的香气。

沾到他身上时,激得他一下紧绷了身子,“啊”地一声轻呼出来。

“怎么了?”赫连姝抬眉看他。

他涨红着脸,一个字也不敢说。

从前鹦哥儿替他上药时,他从来不觉得什么,即便是伤口还新时,疼得厉害,他也从不肯喊出痛来,顶多吸几口凉气,便给强忍下去。

可是赫连姝她,很不同。

不知道是不是习武所致,她的手指修长,且有力,悬在空中也不抖动半分,不偏也不倚,蘸着药膏,沿着他的伤痕一路滑下来。

就好像一条游鱼,触碰着他这具从未被女子见过的身子。

惹得他面红耳赤,只觉得身上一阵冷,一阵暖,且止不住地轻轻颤抖,甚至连带着帐子上的流苏,也跟着一摇一晃。

面前的人看着他,似乎意外,“怎么抖成这样?”

他此刻的怪异感受,是绝没有脸面同她说的。

他只能干涩着嗓子,撒谎道:“是有些疼。”

赫连姝的眉头便动了动,说不清是好笑,还是无奈,将他看了一眼,声音低低的,“别动,我再轻点。”

他没有吭声,手指紧紧地揪着被褥,以至于指尖深陷进去。

这副模样,在对面看来,大约真是娇生惯养,怕疼得厉害,不过这样几处小小的破口,就足够让他摆出这副情状来。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此刻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从前还在宫里的时候,他听老侍人教导过新婚之夜,夫妻之事,也曾躲在卧房里,脸红心跳地同贴身的侍人说小话,对出嫁后的这一回事,既期待,又害怕。

在他的想象里,他会在一张铺天盖地,一色大红的喜床上,由他未来的妻主亲手揭开红盖头,珍而重之地解开他的嫁衣,柔情蜜意,百般温存。

这本是世间每一个男子,少年时最隐秘的,不能为外人道的期许。

别说是旁人了,就连自己的亲生爹娘提一句,都要红着脸跑开,羞得不成样子,但关起门来,却忍不住想象过许多次。期盼的无非是琴瑟和谐,两心相悦。

只是他不曾想过,他第一次在女子面前露了身子,竟然是在这样的情形下。

一时之间,倒也说不清是该失落,还是该安慰自己,至少赫连姝待他,称得上是不错。

“好了,”面前的人忽地出声,“这几日在屋里好好养着,不许再出去乱跑。”

他一怔,从不着边际的念头里回了神,脱口而出:“这就好了?”

话音刚落,就意识到自己说了蠢话,却也收不回来了,脸色顿时更红,不安地望着她。

赫连姝果然不会放过他,立即笑出了声,拿眼角往他身上一瞟。

“怎么,还想要别的?”她语气轻佻,“本王是瞧你身上有伤,不大忍心。要是你想,本王也可以。”

他脸上陡然一热,耳尖都快沁出血来了,声如蚊蚋,“我没说。”

“那你是自己穿衣服,还是喜欢本王帮你穿?”

崔冉没有答她,手上动作却飞快,将中衣往身上一拢,也顾不上好好系衣带了,只往身上胡乱一裹,用手紧紧地抱着身子,活像是谁要将他吃了似的。

眼前人见了,也不由得笑出声来。

笑罢了,才道:“最近老实待着,少往外去。本王这些日子很忙,你再让人欺负了,没人救你。”

他抱了被子挡住自己,缩在床头,闻言微微愕然,“怎么了?”

话刚出口,又觉出几分不妥来。

赫连姝的事,向来是不大同他说的。说到底,她是北凉的皇女,他是陈国的俘虏,彼此之间,虽然近来相处得都还太平,但多少还是有些忌讳。

他刚要认一声不是,用别的话头遮盖过去,对面倒像是并不介意的模样。

“母亲要我去帮着练兵,准备攻打齐国。”她道,“练兵场在城北,离得有些远,为了免去路上来回不方便,我这些日子多半就住在那儿了,不会回来。”

他闻言,不由一怔。

一方面是诧异。他分明记得,赫连姝对这些事情并不很有兴趣,当初在黑鹤城里,她与她二姐喝酒时就说过,她此次回来,只想在王府里过悠闲日子,并不想再带兵出征。

另一方面,却也忽地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她这一走,将他一个人留在王府里,就总少了什么似的。

他抿了抿唇,最终两个念头都没有说出来,只是轻声道:“又要打仗。”

眼前的人笑了一笑,倒像是难得的好脾气。

“知道你厌烦这个,不和你提了。”她道,“不过最近,你们陈国的那些遗老遗少,有些不安分,整天想着生事。本王是好心提醒你。”

她直视着他眼睛,“进了我的王府,就是我的人,别把自己卷进去。”

崔冉心头忍不住微惊。

他也吃不准,她这算是真心为他好,还是借话敲打他,只揣着小心问:“她们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他还记得,今日里安子说的,皇太女与沈尚书等人,悉数被圈在一处小院子里,由北凉人监视着,生活多有不便。

都已经这样严了,莫非她们还想铤而走险不成?

赫连姝将他多看了两眼,笑得有些凉,“你还真是惦记着旧人啊。”

到这会儿,他方才的羞赧和热意,已经多半降了下去,听见这话,只觉得身上稍稍有些冷,神色也不自在起来。

刚想解释几句,就听她道:“本王不知道。这些事情,不归我管,我也懒得打听,只是随处听来的闲话。你不信也就算了。”

说着,起身就要走。

崔冉今夜,一直盼着她走,真到这会儿,却又觉得心底里一荡,很是不舒服。

他迟疑了片刻,才轻声道:“我知道了,谢谢你。”

赫连姝人高腿长,原本都快走到门边了,听见这一句,忽地折回身来,脸上露了两分笑。

“今天挺乖的么,”她道,“要一直这样多好。”

说着话,手上还不老实,抬手就在他颊上一捏。

崔冉气急瞪她,“你又来。”

她笑了几声,在他脸上轻拍了拍,“这么听话就对了,等着本王回来。”

“你这话,可确实吗?”

赫连姝仰着脸, 笑意平静,“母亲还不清楚女儿的脾气吗,我从小就是个不会说谎的,有什么都往外倒。为了这, 您不还总说我没出息,比不上二姐沉稳,像个炮仗似的, 有三两点东西就藏不住, 一点就往外蹿。”

她眼角带了两分笑,活像是个通达的长姐,好心教诲妹妹一般。

“这要是让底下人看去了,有样学样,这军中的规矩可就不好把控了。三妹,往后还是在这些事上留心一点。”

崔冉站在一旁听着,只觉得心跳得极快,且脸上不由自主地升起热意来。

第40章 40 .关山沉月(十二) 鞭刑。(二合一)……

说着,还向旁边的赫连姗道:“二姐说呢, 这话我没胡编吧?”

赫连姗原是站定在边上不声响的, 闻言也不由得笑,笑容里带着几分无奈,显见得是拿她没有什么办法。

“本汗自己的女儿是什么脾气,我都知道。”她望着赫连姝道,“只是老三,你可不要为了看中一个男人,编出些什么来争他。”

她还好意思标榜自己呢,分明是说起谎来连稿子都不打,连这样的胡话,也能信手拈来。

赫连姣瞧了她片刻,才袖着手,缓声道:“如此,还是要多谢三妹,为我这个做姐姐的考量了。”

然而下一刻,转而便道:“不过,这个男人是陈国的皇子,原本应当是完好无缺地送到白龙城,听候母亲发落的。三妹怎么,在半道上就这样心急。”

如此一番打趣,倒是显得气氛一时间不那样怪异了。

就听赫连翡干咳了两声,也像是无奈似的摇了摇头。

“行了,没这样多的破烂规矩。”她道,“起来,不要在这里现眼。”

那人依言起身,只垂手站在一旁。

这人闻言,立刻就拱了手,将头埋得低低的。

“母亲明鉴,女儿哪敢做出这样没规矩的事。”她道,“只是这男人,我在路途中已经收进帐子里了,军中众人都是瞧见了的,早已经不是处子。我心里极敬重大姐,我用过的,绝没有脸面转手让大姐再用,因而哪怕脸上无光,也要及时讲明,不让大姐吃这个暗亏。”

“多少年的话了,也好意思拿出来说。”她望一眼王座上面, 笑道,“母亲待咱们姐妹几个,是最疼爱的,也没有少说过我, 偏就你拿到金殿上来丢人了。”

  • 加入收藏
  • 目录
  • A+
  • 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