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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往异族和亲后

23-30

她沮丧道:“我是不是很没?用啊……”

“不,”程枭坚定否认,“天不生没?用的秕糠,即使是最小的草籽,也最终会找到属于它的疆场。”

在草原上,每一个首领的大阏氏都承担着或多或少的使命,在他这里,易鸣鸢想做什么都可以,无论?是烧肉制酱,还是挤牛羊奶,即使是她想要去捡牛粪,程枭都会纵容到底。

喷洒的呼吸逐渐逼近, 撩过易鸣鸢的下巴,酥酥麻麻的。

说话间,她的大腿覆上一只粗粝磨人的大手, 在皮肤上轻捻慢按。

易鸣鸢从没受过这样直白的撩拨, 她的天灵盖被强烈的刺激占据, 浑身上下仿佛被抽干了力气, 她掰|开腿上那双手,“我……我还病着呢, 不可以。”

总算有了自己能胜任的差事,易鸣鸢雀跃起来,同时抓住一个问题,“你的大邺话有时候前后颠倒,有时候用词不恰当,但是羸弱,还有我们第一天见面时,你记得吗?你说忧愁,这样的字眼?并不像是刚学的,是看的书太杂了吗?”

她猜想程枭早些时候也因为某些原因,被游走于关?隘的行商骗着买了些晦涩难懂的书籍。

程枭摸摸鼻子,最开始交易确实遇到了点困难,但有着十?二?岁时摸爬滚打的经验,他还不至于分不清哪些书目的简易程度。

然而事实是,意识到自己的情感?后,他偷偷用攒下来的赏金买了两册中原话本,对?照着大邺语和草原语,一点点将它们看完了。

在这个过程中,他记住了一些生拉硬拽的字词。

也是在读完那两册话本的当晚,他迎来了一场黏稠湿甜的梦境。

程枭喉结心虚地滚了滚。

“我也被骗过,所以我需要你。”

被仰赖的感?觉令易鸣鸢很高兴,她了然的点点头,一脸“包在我身上”的俏皮表情。

心情不错导致午膳的时候胃口也不错,易鸣鸢扯了块馕蘸上肉汤,快速消灭了小半个,把嘴巴吃得鼓鼓囊囊的。

她抹了抹嘴,擦掉沾上的油星子和饼渣,迫不及待见识关?塞处交换货品的场面,住在庸山关?时她就很想亲眼?看看,但哥哥怕她惹到凶残的蛮子,从?来不让她去。

“要带什么东西吗,一兜子黄金,羊皮?”

易鸣鸢紧锣密鼓地收拾起东西,听闻边关?互市百年前就已形成,但近些年两地关?系不好,时常兵戎相接,这导致互市关?了多半,改为胆大的行商偶尔出现在两国疆界来往贸易。

没?有官吏监管主持,交易少了赋税的烦恼,但与此同时,也多了不能时时管制货品和公平性的困扰,导致许多一头栽进来的楞头青被哄得晕头转向,花大把的金子或货物?换走远低于其价值的破烂物?。

程枭制止她在布袋中乱塞一气像是要把整个家底都带着走的动作,“用不了这么多,带两个伊勒根陶勒木,十?张羊皮,还有一袋金子。”

他从?挂物?的地方取了两个皮囊,易鸣鸢懂了,这就是伊勒根陶勒木,她接过一看,这两个皮囊都是用整剥的皮做的,十?分精致,“是牛皮?”

“嗯,牛犊子做的伊勒根陶勒木最耐用。”

程枭很快把所有能用的上的东西都装在一辆车上,临行前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不能忘记,他抬手摘下易鸣鸢的耳钩,这样张扬有代表性的银饰反映着他们的身份,是每次出门前必须要摘除的。

区别于女子所佩戴的双边耳饰,程枭只有一只耳垂挂着银闪闪的耳钩,常隐在弯曲的卷发?之中,他微微偏头,摸索着摘下。

易鸣鸢眼?神?不经意间扫过,她发?现程枭从?不示人的耳后那一块皮肤上有刺青,那刺青的形状眼?熟,但她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这次行商逗留的地点在一处距转日阙很近的边陲小城。

很久以前这个名唤图炉城的地方人口众多,几千人在此处世代而居,前朝时大邺与匈奴多有矛盾,图炉城时而被划给大邺,时而又被匈奴抢占回去。

久而久之,百姓死的死,搬的搬,曾经繁华一时的地方成了座空成,直至四十?多年后被行商选中,作为贸易的一个集市,图炉城才重?新热闹了起来。

易鸣鸢蒙着脸,听程枭断断续续地讲着这个地方发?生过的故事。

她新奇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感?慨道:“竟有如此多人。”

没?有迎风招展的旌旗,这里的摆摊方式朴素简单,扯块布铺地上就算是告诉行人有物?兜售了。

程枭拽着她的胳膊把人往身前一带,改为十?指相扣的姿势,“跟紧我。”

由于图炉城内的喧嚣乱象,他从?不喜欢往这里凑热闹,不过今日他稍稍转变了想法,易鸣鸢若是不想被陌生的大块头挤走,就必须乖乖牵紧他的手。

人潮熙攘,易鸣鸢小心地半侧过身,担心被走过的壮硕男人撞到,这一幕似曾相似,她轻笑?了一声?后说:“当日在山上,你把我手都抓红了。”

“现在不会。”这样的事情再发?生了一遍,这次程枭也不算是毫无长进,牵着她的力道正正好好。

因为这次,他不用再担心易鸣鸢把他的手甩开了。

还未走到行商的车架跟前,长相精明的大胡子男人就摆着步子用两句异族语高声?问候起来。

程枭不喜欢听他油腔滑调的声?音,随口应了一声?,从?车上取出这次交换的东西放到架子上。

贸易的原则是他们给出草原上的货品,再在商人的车上进行挑选,有看的上的便?可以当场换走,但若是价值不对?等?,就要拿出金子来添了。

这一趟出来,他们需要带回去一把火撑子,耶达鲁的阏氏宾德尔雅还托他们顺便?带回来一只捣砖茶的臼,他们家那只前两日被小儿子打碎了。

“哦天哪!”商人夸张的惊呼一声?,极尽溢美之词夸奖了易鸣鸢露在外面的眼?睛,笑?容可掬道:“不知该如何称呼你,耀眼?的明珠?”

易鸣鸢薄纱下的嘴角微抽,方才走过来的时候,他对?上一个中原女人也是这么夸的,一个字都没?变过,她拿出曾经用过的假名敷衍道:“白缘。”

废话不多说,她扫了一遍商人的摊位,精准找出了石臼,把它拿到身前。

程枭旋即指着皮货道:“这些我们要三?十?五金。”

商人啧啧两声?,嫌弃地翻了翻羊皮,似乎是被他的狮子大开口为难到了,“两个皮囊十?张羊皮,这些最多值十?八金,这样吧,看在这位小娘子的面子上,我出二?十?金买下,石臼当作添头送你们。”

其实这些物?品的价值至少在四十?金,他再添油加醋给东西编个经历卖出去还能再翻个倍,在这装强拿调不过是看易鸣鸢脸生面薄,赌她不知真实价值罢了。

易鸣鸢把皮囊往前一推,义正言辞地强调:“你看清楚了,这可是整剥的牛犊皮,最结实耐用,大邺不让卸杀耕田的牲畜取肉,就是满广邑也找不出两件牛皮,要我说何止三?十?五金,怕是五十?金都算少了。”

牛作为重?要的耕种动物?,在大邺境内是禁止杀伤的,若杀牛取肉吃更是要以杀人论?处,因此牛皮等?物?只能从?草原获得。

“该是多少就是多少,一个子儿也不能缺。”她的表情虽绷着,但实在没?有什么威慑力,见状,程枭往她身后一站,眼?眸危险的半眯起,直直注视着狡诈的奸商。

商人被盯得背后冒起冷汗,平定数个部落的肃杀之气可不是说着玩的,他抓起装着金子的布袋放到易鸣鸢的手旁,识相的说:“三?十?五金,您请走好。”

浑然不觉的易鸣鸢眉毛一挑,这么容易?

她拿起布袋,对?程枭轻轻摇晃了两下,发?出金子碰撞的微响,兴奋道:“你看!”

程枭适时转变神?色,毫无带她狐假虎威的惭愧,“嗯。”

商人把上好的皮囊和羊皮收在车上,嘴上念叨着亏了亏了,转头又挂上一张笑?脸,用同样的话术面对?下一位来客。

易鸣鸢和程枭在这座热闹古城中转了一圈,顺利买到了火撑子。

回去的路上她四处张望,一眼?看中了把镶着红宝石的精致匕首,它吹毛断发?,通体呈银色,且匕把大小刚好适合被一个女子握在手里。

她走近把匕首拿起来仔细观察,利刃比她之前在和亲队伍中时藏起来的那把锋利了不知道多少倍。

“喜欢?”

“嗯,很好看,我想把它放在匣子里。”易鸣鸢目不转睛道。

既然如此,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程枭张开布袋,掏出足数的金子买下。

趁着程枭付钱的功夫,易鸣鸢指尖轻触倒映着银光的刀刃,顷刻间划出一颗血珠,她满意的把匕首收好,在男人回过身之前擦掉手上的血。

很不错的一把刀,相信杀人也快。

一直逛到傍晚时分,许多商人都已陆陆续续收摊,穿着各异的外族人也变得零零散散。

这类交易的集市除了瓷器玉石,绸缎纱巾,茶叶香料之外,偶尔还会买卖奴隶,今日应该算是不凑巧,从?头逛到尾只见到角落中的一家。

易鸣鸢临走时骤然看到有人在拿着鞭子教训不听话的奴隶,她瞬间被触起一片愁肠来,想去被卖到澧北的婢女靛颏,心中酸楚,也不知道她如今在哪里,每顿饭能不能吃饱……

回转日阙的时候已经暮色四合。

吃过晚饭的族人进行一点收尾工作,再过三?五天差不多就能整装待发?了。

易鸣鸢出去玩一趟神?清气爽不少,给宾德尔雅送完石臼后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回毡帐,为表谢意,宾德尔雅特意给她倒了一杯浓度不高的马奶酒。

第一次喝马奶酒时的狼狈记忆还历历在目,这次易鸣鸢喝得小心又谨慎。

马奶酒入口辛辣,细细品味下来带着点甘甜清冽,她一点点浅啜,慢慢的有点醉了。

跟在她身边并排行走的程枭突然说:“我也想喝。”

易鸣鸢不是个吝于分享的人,举着酒杯递出去,“呐,给。”

程枭得了允准,唇舌贴上来卷走她口中的酒液。

易鸣鸢的头脑因为醉意变得迟钝起来,直至双唇分开,几息之后才想起来骂他不知羞耻。

回到毡帐内,程枭赔罪般给她煮醒酒汤,这点酒对?他们来说算不了什么,但易鸣鸢方才喝得有点过头,他担心她明日宿醉起来头疼。

没?过多久,被两人遗忘的女奴在约定的时间到来了。

黎妍进帐后向二?人跪下,她的发?髻松松挽起,露出大片后颈,伏低做小的唤道:“大单于,达塞儿阏氏。”

易鸣鸢望着她露出的皮肤愣愣出神?。

大邺的奴隶和流放的犯官家眷都会被黥刺,为了区分,也为了他们被买去后让主家更加赏心悦目,黥刺的位置各有不同且皆不在面部,唯有形状相同。

黎妍的刺青在脖后,露出来的那半截,赫然与程枭耳后的图案一模一样。

第24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易鸣鸢瞳孔骤缩, 第一次对程枭的身份产生怀疑。

这几天了解下来,她知道匈奴并?没有奴隶,战时缴获的敌方俘虏会被指派去做较为脏累的活计, 但与奴隶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最明显的一个特征就是俘虏身?上没有这种羞辱性的刺青。

大邺信奉身?体?发肤应当纯净无暇, 所?以会给犯了事的人打上代?表“有罪”的记号突显他们的卑贱低下。

黥刺后除非剜肉割皮, 否则终身?无法去除。

但其实就算挖去了那块肉也无济于事, 因为官府会为每一个?奴隶登记造册,主家一查便知。

当然, 还?剩下一个?险之又险的法子……

舍下大邺内的曾经, 只身?前往关?外, 以武力搏杀出一片新的天地。

易鸣鸢薄唇轻抿,十三岁,寻常人家孩子陪伴父母膝下的年纪,程枭就已经跟着服休单于征战四方?了, 先前玛麦塔说他的阿爸抛弃了他和他的阿妈, 想来当中亦是波折无比, 也许就是在那个?时候, 程枭从邺国来到了匈奴。

或者, 他进过邺国, 后狼狈逃往关?外, 遇到了服休单于!

他因什么事被打上这样的烙印?

以权谋私,侵占良田,还?是杀人放火,草菅人命?

易鸣鸢下意识认为程枭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可她熟读大邺律法, 清楚只有行?凶戕害百姓,才会采取黥刺之刑, 被充为奴隶劳苦一生。

她颤颤巍巍地抬手让黎妍起?身?坐到身?边,想了想问道:“我瞧你眼神澄明,人也伶俐,可是之前在大户人家伺候吗?”

黎妍齿关?咬住,差一点倾泻出恨意,手指几乎把掌心掐出血,默了一阵后回:“不瞒达塞儿阏氏,奴自小没吃过什么苦,爹娘疼爱,甚至富余时让我读书识字,只可惜天灾人祸,我爹的上峰谋逆,害得我们也……”

她说到谋逆二字时,死死盯住易鸣鸢的神情,见人眉宇中带上了怜悯和同情,可唯独没有懊悔和痛苦。

黎妍双手紧握成拳,仿佛有弦外之音,“达塞儿阏氏,你说,我们家从头到尾蒙在鼓里,最后却被一并?治罪,此事全因我爹的上峰追名逐利,他是不是很可恨啊?”

易鸣鸢点头,我朝面对?谋反之人抱有的态度是宁可错杀,绝不放过,因此所?受牵连者众多?,两年前临郸郡王举兵攻向广邑,处置了近两万人,其中无辜者数不胜数。

但陛下以严律和雷霆手段治国,无人敢说个?不字。

她将一杯牛乳茶放到黎妍手上,“谋逆重罪,你爹若是毫不知情,便是一场无妄之灾了,那人着实可恨,你受苦了。”

黎妍看?向手中的牛乳茶,扭曲到想要抬手掐死眼前的人,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她必须忍。

“谢达塞儿阏氏。”

易鸣鸢又问了两句她从前的经历和这两日在部落里的见闻,二人相谈甚欢。

少顷,她手臂被人轻拍了拍,程枭拿着一碗醒酒汤,一副逐客的态度,“喝完睡觉。”

黎妍被他狠戾狭长的眼睛一扫,吓得咽了咽口水,趁易鸣鸢喝醒酒汤的时候站起?身?对?他盈盈下拜,轻捋着鬓边碎发,刻意拉低衣裳,“奴告退。”

程枭盯着易鸣鸢喝完,把碗拿走后往她嘴里塞了药丸,等到人都走远了也没往黎妍身?上瞥一眼。

他皱眉又端了一碗递到易鸣鸢嘴边,“再喝点水。”

咕噜噜两碗水下去,易鸣鸢肚子里早就满了,宁愿忍受嘴巴里的苦味,说什么都不愿意再喝。

连日大太阳,风里都是干燥的味道,程枭看?着嘴角微微起?皮的人,说道:“担心夜里撒尿?哪次我没给你点灯了?快喝。”

“就一次好吧!”易鸣鸢后仰躲开那碗水,那次她半夜被憋醒,想着自己?摸黑点个?灯就罢了,偏油灯放在程枭那侧,她绕过去的时候被地上的毯子拌了一脚,直接扑到男人身?上,把人给砸醒了。

喜得程枭以为她是想通了投怀送抱,赶紧抱着人啃了好几口,最后易鸣鸢呜咽着说自己?快忍不了了,要去如厕,这才知道闹了个?乌龙。

说起?这个?易鸣鸢就来气,这糙男人总是尿啊粪啊的张口就说,在这住了几天,她感觉自己?都不文雅了!

“你别总说什么撒,撒尿,要说上茅房,或是如厕更?衣,知道了吗?”她纠正道。

既然她不喝,程枭手腕一转,把水送到了自己?嘴里,三两口下肚,喝完后搁下碗说:“有什么区别,不都是一样的吗?”

易鸣鸢想反驳说完全不同,可话到嘴边,她想出了个?更?好的主意,摇着程枭的胳膊道:“既然一样,那你应了我就是了,好不好?”

程枭难得见她这样撒娇,心里美?得不像话,忙握住她软若无骨的手摩挲两记,当下便答应下来,“好好,再也不说了。”

效果立竿见影,易鸣鸢马上抽出手,像个?从不沉溺声色的勤奋书生,和程枭留恋的模样形成鲜明对?比,她坐去了桌边,“玛麦塔教的几句匈奴语我还?没记住呢,得抓紧时间学。”

那几句简单,她已经背得滚瓜烂熟,只是为了躲开程枭一阵。

黎妍说她是因为父亲被累及,所?以被罚作奴隶,那程枭呢,是因为什么?

殃及池鱼,还?是罪有应得?

说实话她现在心里很乱,不敢去问,害怕得到一个?最差的结果,她愿意相信程枭是一个?好人,但如果不是,她又该如何?面对?他呢?

“问我,我教你。”程枭赖到她身?边将人环住,凑上来看?着羊皮纸上的字一个?一个?念出读音。

易鸣鸢听着他认真低沉的嗓音,内心竟第一时间想为他开脱,想这其中也许有什么误会,此念一起?,她觉得自己?真是疯了。

程枭看?向怀中人莹润的肌肤,他见过北方?开采出的玉石,此刻回忆起?来,最好的那块也远不及手中的这块美?玉。

他眼眸半阖,微微弓着身?子问:“怎么不念?”

易鸣鸢思绪转过了弯,告诉他自己?能记住,“喝了酒还?是有点昏,这些改日再学。你会不会写自己?的名字,我教你写吧。”

她调整坐姿,退开扰人意志的怀抱,重新换了张宣纸,拿起?墨条在砚台上研磨,“对?了,你为何?姓程,可有什么缘故?”

如果说服休单于对?他有知遇之恩,那也该跟服休单于姓啊,怎的是姓程呢,易鸣鸢想不通。

程枭拿起?一根毛笔挽了个?小剑花,随口说道:“当时遇到了一个?姓程的将军,他知道我没有中原的名字,就让我跟他姓。”

他捏着笔杆往墨水里戳了戳,笔头还?炸着毛就想往纸上划去。

“他是一个?中原人?”易鸣鸢握住他的手,二人手掌的大小有些差距,所?以她只握住了前面一半,艰难带动程枭的手部动作。

“嗯,是个?不错的中原人。”

那就是小一点的时候去过邺国了。

易鸣鸢的心沉了沉。

笔尖在砚台上轻撇,逐渐变回柔软光滑的样子,吸饱墨汁,程枭偏头看?着神色专注的易鸣鸢微微出神。

横竖撇捺,易鸣鸢有心写出笔锋,但程枭手重,她控制得不是很好,最后呈现在宣纸上的是两个?笔画较粗的大字,她抓抓脸,“有点丑。”

“不丑,很好看?,我要放起?来。”

程枭拿起?薄透的宣纸吹了吹,邺国的文字他会说不会写,可是唯有这两个?,早在八年前刚拿到的时候,他就牢牢刻在了心里。

那时初见这两个?字,小姑娘还?特意在旁边写上了自己?的名字,笔锋稚嫩,转折柔软,软乎乎的小手一笔一划的把“易鸣鸢”三个?字写到了纸上。

他看?到上面的两个?鸟是一样的,于是欣然接受,并?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在院子里反复用树枝练习。

程枭看?向身?边收拾纸笔的少女,时间流转,岁月如梭,如今的境遇已然不一样了。

***

几天后风清云淡,到了开拔的日子,一切就绪。

易鸣鸢头昏脑热的毛病消失殆尽,大约算是好全了,这两天襄永关?内频频派人来监视驱赶,多?年势不两立在前,杀害吴副将几条爱犬在后,两方?的矛盾已经到了不可转圜的地步。

时逢入冬,之后的麻烦只多?不少,最好尽早退回匈奴腹地。

程枭作为部落的统领,披甲执刀站在最前,易鸣鸢听不懂他说了什么,大概是些鼓舞士气的话,随后鼓角齐鸣,要正式出发了。

乘云伤势未愈,易鸣鸢也不想骑别的马,于是拿了本书坐去了车里,没多?久就被他们的赶路速度颠得一个?字也看?不清,甚至还?磕疼了脑袋。

“我让人把车里面包一包,先出来骑马吧。”程枭揉了揉她磕到的地方?,将人拉到戟雷背上。

易鸣鸢裹上厚毯子往身?后看?去,原来扎着的一大片毡帐全都消失不见,只留地上烧火后剩下的深色痕迹,很快越缩越小,她收回目光,问道:“我们多?久能到?”

“连夜走,先到雅拉干,按这个?速度四天后能到。”程枭穿着重甲,声音比平时粗重了几分。

这一段路是最危险的,携家带口的赶路会导致很多?方?面兼顾不暇,防守也薄弱,所?以吃干粮喝水全都在马上解决,马累了换马,人累了直接在马上睡。

昨日牛羊牲畜已经先行?一步,他们很快就能赶上。

年轻力壮的男人们骑在最外侧,最中间的是粮草和老弱妇孺,程枭带一支千人骑兵压在最前方?,耶达鲁和另外两千骑兵殿后。

尘土飞扬,沙子和碎土不断往脸上拍,易鸣鸢猝不及防被灌了一嘴的土,赶紧侧身?面向程枭的胸膛,她没经历过这种迁移,被一刻不停的赶路惊到了。

“这么久!”

第25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赶路实在是遭罪。

呼啸的劲风肆意狂野, 迎面?刮来?像刀子似的,开始枯黄的草浪被卷起波纹,飞溅起片片草沫。

程枭骑马的速度不是盖的, 易鸣鸢被他仔仔细细裹在身?前, 一根头发丝都没露出来?, 就算这?样, 半日后脸还是疼得像是马上要裂开。

车一包好,她就捂着脸钻进去了。

天边红霞染红了半边天, 八个时?辰的道倍兼行, 他们终于停在了一处山脚下稍作?修整, 连日只吃干粮对幼子来说是熬不住的,所以离开最危险的一段路后,特意留了两盏茶的时?间生火煮饭,歇歇七上八下的五脏庙。

周围人声嘈杂热闹, 炊烟腾了起来?。

易鸣鸢躺在车里敲酸痛的腰背, 忽然鼻头微动, 嗅到一股子香味。

“饿了吧, 起来?喝点热汤。”程枭探了个头进?车里, 看着她歪七扭八的姿势轻笑一声, 随即向?她伸出一只手。

易鸣鸢把手搭在他手上, 缓缓被拉起,惆怅道:“你们的身?体简直是铁打的,我现?在感觉浑身?都要?散架了,胳膊疼,腿也疼。”

程枭替她松松肩膀, 收着力道捏了几下,“受苦了, 很快就到雅拉干,再忍忍。”

他穿着重甲,动起来?会发出敲击的响声,易鸣鸢知道他的甲胄很重,若说受苦,他带路压阵,要?时?刻注意四周各处,劳累只多不少。

她把程枭的手拿下来?,望着他略显疲惫的眉眼,“你坐下来?,我也给你捏捏。”

“你又捏不动,手上力道跟小猫挠一样。”程枭笑起来?,领队是作?为首领的职责所在,他有着令全?部?落族人信服的能力,就要?扛起担子,肩负起护佑他们生命的责任,这?点算不了什么。

只是从前咬咬牙挺过去,回忆起来?算作?一件不怎么峥嵘的往事?,如今有人心疼,他内心说不出的熨帖踏实。

这?么短的时?间内做不了烤肉和其?他难处理的饭食,因此碎肉和调料都是提前准备好,水烧开后直接丢进?去搅就行。

火堆旁,易鸣鸢捧着木碗,一口口酥烂咸汤入肚,她整个人舒服不少,再配上两口囊,很快就饱了。

抬头的时?候,她看见程枭还没进?食就被一个百骑长叫了去,喃喃道:“不吃饭可怎么行?”

易鸣鸢端起自己?空了的碗,到分派食物的宾德尔雅那里去,羞涩地指着碗让她盛满。

耶达鲁的阏氏宾德尔雅有着一双浅蓝色的眼睛,像是一汪清泉,她说话的时?候喜欢直视对方?,像是能看进?心里。

宾德尔雅疑惑的看着易鸣鸢想要?再次添汤的动作?,她听耶达鲁说从中原来?的郡主是个胃口小得像幼鹰一样的姑娘,按理说一碗汤就够喝了。

除非……

她往易鸣鸢身?后看去,果然发现?大王正在跟前方?探查的士兵交谈,按着胃部?的小动作?正昭示着他的饥饿。

看来?大王多年的单相思终于获得了回报,用自己?火热的心感动了心爱的人,宾德尔雅那如名字般闪亮的蓝眼睛弯了弯,随后盛了一碗肉多水少的汤递出去。

易鸣鸢接过满到快要?溢出来?的木碗,对眼神揶揄的宾德尔雅小声道了谢。

她小心翼翼的托着碗走到程枭不远处,大邺有后妃不得参政的说法,做官的丈夫也通常不喜欢妻子过多踏足书房。

不知道匈奴有没有这?样的规矩,易鸣鸢决定先等等。

那边,程枭从余光中走进?红色身?影的那一刻就开始期待了,从前在单于庭议事?时?扎那颜总给涂轱送饭食,这?不是扎那颜给涂轱的特殊待遇,而是涂轱在告诉他们所有人,扎那颜是可以跟他们一起参与议事?的存在。

他们这?里固执的认为,钟情?一个人,就是要?给她同等于自己?的地位和权力,让她受到所有人的尊重,如果让一个女人只能在床上或生孩子这?件事?上体现?价值,那不是爱,反而是一种剥夺。

程枭注意到易鸣鸢踌躇不前的脚步,果断挥手让她过来?站在自己?身?侧,看向?她手中的碗,“给我的?”

“嗯。”易鸣鸢受了旁边百骑长的抚胸礼,对他点了点头。

她看着程枭大口饮下,收了碗打算回去,下一秒却被轻轻揽了回来?,男人抹掉嘴角沾到的汤,“跟我一起听。”

易鸣鸢当即反应过来?他这?么做的缘由,深深的望了他一眼,眼底发酸。

接下来?百骑长每说一句,程枭就用邺国话翻译一句给她听。

牛羊群就在前方?不到二十里的山谷内,按照目前的进?程,还有不到三天就能赶到雅拉干,程枭让百骑长派一支三十人的小队探路,百长则表示去往山谷那条路他们通过五次,熟悉无比,不会出什么差错。

程枭笃信谨慎为上,这?是多次立于不败之?地的秘诀,他沉吟片刻后道:“还是要?去,石块没敲出山洞的回响,哪个也断定不了里面?有什么豺狼,转日阙上万人,不能靠经验做事?。”

“是!”

百骑长得令下去,临走前快速对易鸣鸢说了一串异族语。

易鸣鸢眨眨眼,她只学了十来?句,还在听一句懵三秒的阶段,仰头问程枭:“他说了什么?”

“夸你漂亮,像珍珠。”程枭从随身?携带的布袋里掏出肉干放在嘴里嚼,炖汤是孩子和肠胃脆弱的女人喝的玩意,为填饱肚子,他还得再多吃点别的。

小兔崽子,当着他的面?就敢这?么夸,真是欠收拾。

他当然不会因为下属夸奖自己?的阏氏美丽而生气,只是更想要?听到般配,天生一对这?样的话而已?。

“我胖了?”易鸣鸢听后大惊失色,低头看向?自己?确实宽了一丁点的身?形,难道自己?真的圆滚了很多很多,像一个圆溜溜的珍珠?

程枭垂眸,起先抱着睡觉的时?候都硌手,自己?好不容易给养胖了点,可不能减,“没有胖,是他不会说话。”

易鸣鸢松了口气,完全?没察觉到男人微妙的醋意,兀自揉了揉刚吃饱的肚子,“那就好那就好,我还说呢,感觉没胖啊。”

两盏茶的时?间一晃而过,没多久又要?出发了。

夜里视物艰难,因此速度会减缓下来?,易鸣鸢觉得马车闷,跟程枭一起坐在戟雷背上上,她此时?正在男人身?前打着瞌睡,忽然听到前头探路的骑兵回来?了。

她摇头让自己?清醒了一点,静静等人禀报完后道:“怎么说?”

程枭抬头望了眼天色,云层密集,像是要?下雨了,“前面?十里就是牛羊所在的山谷,没有发现?埋伏,你睡吧,到了我叫醒你。”

易鸣鸢心里直打鼓,她第一次进?这?么黑深的山谷,下意识觉得不对,她借着火把的光亮张望前方?,又用力吸了吸鼻子,“我下去看一眼。”

说完,她跳下马捏起地上的土块放在鼻尖仔细嗅闻,蹙着眉头道:“不对,没有粪便,地也是干的。”

程枭跨下马,拿过士兵手上的火把上前数米,火把照亮地面?让他看清了路面?的情?况,土块干燥,异味全?无,他将火把抛回去,飞步把易鸣鸢抱回马上,勒缰高喊:“撤退!”

这?是转日阙每次迁移都会经过的山谷,牛羊被赶至这?里,地面?上不可能没有一粒羊屎牛粪,天气晴朗,尿水有可能会被晒干,可是气味不会在短时?间内消散。

易鸣鸢这?几天总听程枭说屎啊尿啊的,因此灵光一闪,没想到真被她发现?了不对劲之?处。

程枭紧抿着唇线,在背后滚落的大石中声嘶力竭的用匈奴语大喊:“撤出山谷!”

号角声逐次传递,很快整个队伍都听到了撤退的信号。

马蹄声和车辙碾压声转为急促,同时?空中响起雷鸣声,银蛇般的闪电在云层中飞窜而过,入冬前的第一场雨被闷了多日,现?下终于呼之?欲出,看样子不下个酣畅淋漓是不会罢休了。

他们发现?的早,还未真正深入山谷,因此巨石幸运的没有伤及任何一个人。

易鸣鸢睫毛上沾满了雨水,她仰头看向?程枭,“是不是襄永关的人?”

“八|九不离十,”程枭绷着一张脸,勒马看向?黑夜中乌泱泱的人头,低头道:“看来?有人不想让我们活着离开这?里,阿鸢,你怕吗?”

易鸣鸢毫无疑问是怕的,但她怕的不是惨死刀下,而是两族紧咬血愁骨怨报而后之?,最终两败俱伤,皆狼狈于锋镝之?下。

匈奴人与大邺人这?样不死不休的战争每个关口都在发生,她深恶痛绝,却无力阻止。

寒雨侵肌,护体的盔甲已?冷硬如冰,易鸣鸢把手按在他的银甲上,“我怕,所以你会让我死吗?”

“不会,若有战役,我一定挡在你前面?,死也不挪动一步,”程枭擦掉她脸上的雨水,低声说:“你在这?里和族人等着,我保证在天亮前回来?,你睡一觉起来?,睁眼就能看到我。”

他面?容坚毅,急雨拍在他的脸上,顺着发丝滴落下来?,他已?多年不扰襄永关,竟纵得他们桀骜自恃,以为匈奴无人,屡屡无事?生非,这?次就休怪他不客气了。

易鸣鸢气息紊乱,按住他提缰掉头的动作?,“慢着!我看舆图上有另外两条路,你别去好不好?”

“什么?”

程枭挑眉看向?她,襄永关出兵埋伏,抢了他们的牛羊,自己?的阏氏反倒劝他不要?以牙还牙。

“别去了,若是伤及性命,我担心你……”

雷声震耳欲聋,他伸手抓向?易鸣鸢脆弱的脖颈,正好没听到她的最后一句话,纷乱的雨水流进?眼睛,模糊了他的视线。

“你帮他们?”

第26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易鸣鸢色变, 惊愕的瞳孔因为他的动作而放大。

带着厚茧的手半环住她的脖子往上抬了抬,手指微收,“阿鸢, 其他事我?都可以纵着你, 就连我?的性命, 你想拿去都可以, 但在所有族人面前,你必须想清楚自己现在是什么身份, 心里要向着谁。”

程枭压着嗓子, 但还是可以听出其中蕴含的怒火, 夹杂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失望。

雷声?越来越大,时不时闪出一道?道?电光,易鸣鸢在暴雨和告诫声中双手抓住他的护腕,冷白色的指关和被雨水打湿的护腕形成鲜明对比。

四?目相对, 她决然道?:“父亲和我?说过, 吴将军最擅埋伏绝道?, 牛羊必经之路既已被占据, 山谷之中?必然有精锐猛将, 方才?的滚石就是证明, 你贸然领兵前去, 在谷地之中?要如何防备后方包抄?决定?带多少兵马前去,留下上万族人又该如何自保?”

程枭听后无动?于衷,浑厚的嗓音自傲道?:“小小的一个襄永关,女人崽子全算上也没有八千,我?匈奴男儿?, 一人能?杀他们十人。”

“可是胜了又如何呢?”

易鸣鸢继续说:“牛羊已经被他们截走?了,不定?早被切分成块, 成锅中?烂肉,尸首百具,为了它们再起?争端不过泄愤而已,你为转日阙想想,来年你们还?要南迁,还?要再牧牛羊,与襄永关毗邻而居,你不想现在,也该思量思量以后啊。”

微弱的光线下,她扣紧程枭的手腕,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我?是有私心不想两国兵戈扰攘,但我?做了你的阏氏,心里当然是为你考虑的,我?害怕你受伤,流血,露着伤口让我?擦药,别去了好不好?”

大雨倾盆,易鸣鸢身上的温度被丝丝水流带走?,直到丁点不剩,二人在马上对峙,四?周像被罩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

惊雷接二连三响起?,良久,终于照彻男人松动?的神情。

程枭手腕转动?,带着易鸣鸢的下巴往上送,双唇相触前,易鸣鸢听到他妥协的叹息,“没有下一次。”

相较于之前所有的亲吻,这一次显得粗放又麻木。

凉意斫骨,二人皆淋得浑身湿透,程枭霸道?的舌头?在嘴里卷过一圈,全然不似之前确认心意的试探,刮得易鸣鸢口腔生疼,她溢出一声?低吟:“唔……”

明明掐的是易鸣鸢的脖子,程枭的手上却起?了青筋,竭力压抑着湿冷的无力和痛楚。

他松开?颈上的手,抬掌擦去她脸上的水珠,语气说不清是无奈更多还?是心寒更多,总之神情很不愉悦,他说:“阿鸢,你还?没学会用匈奴人的脑子想这一切。”

其实,易鸣鸢的考量不是没有道?理,本次带来的牛羊本就算得刚刚好,六七千头?牛羊在襄永关外的一个月里消耗殆尽,只余四?百多头?,如果?为了抢回它们而出兵,确实得不偿失。

但他骑在匈奴的马背上,就应该让关内的将领为他们的得寸进尺付出代价,重新让他们看到匈奴人怒张的气焰。

只有鲜血铸就的城墙才?稳固坚实,只有真刀真枪杀出来的威慑才?历久弥新。

等她知道?吴将军是如何狠辣歹毒,用俘虏做活靶子给士兵练箭,当猎物给狼狗啃食,当奴隶给他们凌|辱,她就会知道?匈奴人望向襄永关的眼神,为什么总带着仇恨。

“我?生在大邺,长在大邺,程枭,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懂的。”无论怎么擦,易鸣鸢脸上的雨水还?是一样多,她冷得牙齿打颤,吐气间哈出白雾,戚戚然道?。

住在京城时,她听说蛮夷杀人取肉,用俘虏的人骨为笛,头?骨为酒杯,扔肉骨头?给鹰叼食,来到这里后,她发现耳听并不为实,草原上民风淳朴,待人真诚,总是欢笑盈盈。

不过同样,她在这里听说中?原人肆意处置俘虏,虐杀逗乐,在关外刻意寻找屠杀落单的牧羊人,每每听闻与眼见截然相反的事物,她总是矛盾又挣扎。

这种?设身处地让她感到自己被厚厚的泥浆包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纵观史书,惊觉和亲公主大多只有两个命运,亲眼见证自己的家?国被覆灭,或是作为夫家?的一份子被自己的家?国讨伐斩杀。

易鸣鸢落寞地偏过头?,想想自己将来的处境,连寒冰般的雨幕打在身上都感觉没有那么难熬了。

她牙齿打颤,草草擦掉脸上说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的液体。

程枭别开?眼默而不语,拎起?缰绳转过马身,用异族语高声?安排:“就近安营!”

粗壮的马蹄踏碎水洼,片刻后他们找到一处山脚,依着山搭建起?一个个披着防水篷布的巨型穹庐,族人训练有素,声?势浩大的大雨也丝毫不减敲桩展篷的速度。

这场雨下得又急又猛,云层慢慢变薄,看样子再等一阵子就能?止住,他们大概要多停留一段时间了。

几?个时辰后,众人都换上了干燥舒适的衣裳,坐在穹庐内烤火取暖。

穹庐搭建所用的木柱较毡帐更粗|长,因此能?接受点起?更大的火堆,常作为上百人活动?的场地。

整日的行程让所有人都车马劳顿,一松懈下来,穹庐内就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鼾声?。

黎妍坐在最边沿,身旁全是大咧咧躺着的匈奴女人,她看周围一圈都睡着了,悄悄挪到毡帘边上,起?身走?了出去。

夜半云消雨散,地上只留随处可见的小水坑。

首领和首领的阏氏拥有单独的一个毡帐,她摸黑往那个方向走?去。

出发前的那几?天里,易鸣鸢虽日日召她说话,聊些转日阙的风土人情,却从不让她触碰帐内的任何陈设。

还?有大单于,他一双眼睛跟长在易鸣鸢身上一样,都说服休单于风流成性,好色无比,尤其喜欢皮肤柔嫩的中?原女人,可自己的勾引竟一次也没成功过!

今日大单于和易鸣鸢在队伍前大吵一架,她虽看不清他们的嘴型,却可以从行为中?猜到二人生了龃龉,这正是一个行事的大好时机。

方才?她领食物的时候还?看到大单于去了男人们睡觉的穹庐,手里拎着两个皮囊,似是要找人喝酒吃肉。

黎妍蹑手蹑脚的走?着,忽然听到一声?喷嚏,她抬头?张望,忘记了行礼,干巴巴道?:“达塞儿?阏氏。”

易鸣鸢揉揉鼻子,她这身子骨似乎有点太弱了,才?淋了一会雨,即刻就染上了风寒,明日得去抓两幅药吃。

打完令自己暴露的小喷嚏,她撩起?毡帘走?出来,站到没有士兵把手的帐前,对眼前踌躇不前的人招招手。

黎妍纳闷道?:“阏氏见到我?不奇怪吗?”

易鸣鸢摇头?,示意她回头?看向无人阻拦的来时路,部落内每隔百米必有人巡逻,风雪不止,今日如此畅通无阻是她的刻意为之。

“进来坐吧,我?等你有一会了。”

第27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等人谨慎又戒备地入帐后, 易鸣鸢重新坐回火堆边的墩子上。

她拿起火撑子翻动木柴,让火烧得更旺一点,火光倒映在她的脸上, 蒙出一片橘红的暖色, “我爹麾下共有两员副将, 一位姓程, 一位姓陆,还有三名?校尉, 我不知名?姓, 你是哪位校尉的女儿?”

黎妍刚坐定, 听到她漫不经心的话后倏地站了起来?,低头瞪她,“你猜到了,那你为什么还不杀了我, 这些天是在拿我当猴耍吗!”

她看着易鸣鸢淡定拨动柴火的动作, 深觉一切都荒谬极了。

父亲兢兢业业, 在沙场上多?少次生死搏杀, 好不容易挣下?功名?, 升至校尉之?职, 食邑百户, 再过三年……他就能调回京城,与自己父女团聚。

全都是因为易丰这个卖国贼!

他通敌叛国,却要连累不知内情的其他人,她爹被划为同党,一并治罪杀头, 就连自己也从舒适宽敞的府邸,被扔进?了脏污不堪的奴隶窝, 受尽屈辱!

易鸣鸢望着火苗的眼睛被熏得生疼,但仍旧执拗的盯着看,“我不杀你。”

从黎妍话中提到谋逆的上峰,还有看向自己时偶尔流露出的恨意?,她就知道人是冲着自己来?的。

这几天中,易鸣鸢并非暗地里观察黎妍要对自己下?什么毒手,而是根本不知道如何面对她的仇恨。

“你不杀我?”一滴泪水从黎妍脸颊落下?,接着她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狠绝道:“别以?为放过我就会让我存心感激,易鸣鸢,你如果不杀我,那就等着有一天死在我的刀下?。”

易鸣鸢放下?捏在手中的火撑子,从怀中掏出一把银色的匕首,手柄上的宝石红得刺目,她抽出刀刃,把刀尖对着自己,抬眼道:“现在就可以?。”

“放心吧,没有埋伏,所有人都被我支走了,包括大单于,现在就动手,杀了我。”

她暴露出命门,直接遂了对方?的心意?,这样在她们二人中,至少有一个人可以?获得解脱。

黎妍向前几步,拿起匕首,她没有杀过人,也没有尝试过用刀抵着旁人胸口的滋味,即将大仇得报的感觉应当是欣喜才对,可看到易鸣鸢一心求死的样子,她持刃的右手开始颤抖起来?,红着一双眼睛道:“为什么?”

为什么已经离开了京城,以?和亲公主的身份嫁给服休单于,仍然心甘情愿赴死?

易鸣鸢眼眶微湿,强忍情绪道:“我父亲御敌于国门之?外近二十余载,身上无一块好皮肉,兄长奋勇杀敌,肩膀曾被捅了个对穿,阴雨天总是疼痛难忍,我不信他们会背叛大邺,引狼入室,但你因此?而受牵连已成?既定事实,我欠你不止一条命,父债子偿天经地义,你动手吧。”

就是让她死一万回,她也不相信父兄有不臣之?心,与蛮夷小?国联手造反,他们跟自己畅想收复失地的眼神?做不得假,他们身上遍布的伤痕也做不得假。

黎妍把刀往前一送,对准易鸣鸢的眼珠激动道:“易丰卖国求荣的证据早已呈给陛下?,昭告天下?的旨意?是陛下?亲手拟的,你还敢狡辩!”

“我父亲半辈子守在庸山关?,数次击退攻袭,他有何理由叛国?”易鸣鸢一步不避。

黎妍迟疑,顿了顿说:“自然是易丰受不了边关?苦寒,收了外族的好处。”

听到她这么说,易鸣鸢克制不了怒火,站起身激愤道:“若是受不了边关?苦寒,我父亲自会上书朝廷卸甲归田,若不是无人愿赴距京上千里的庸山关?,你以?为他为什么会苦苦坚守在那里,连我母亲殒命都没法赶回来?,我不许你侮辱他!”

一个将军为国守关?,任何决策都关?乎数万人的性?命,她爹从来?都是慎之?又慎,易鸣鸢曾亲眼见过她爹为了改良军中武器,生熬了三个晚上与工匠改良图纸。

为了精良的武器尚且如此?,其余军务更不用说了,他能发现未满年龄便投军的小?士兵,也能洞悉知晓关?外的所有异状。

当初朝廷传言,庸山关?中搜出大量给外族传消息的信件,简直是信口胡诌,她爹一腔报国热忱,誓死不可能做背主之?事,遑论被威逼利诱。

这种无稽之?谈是对一个将士最恶意?的污蔑。

“如果不是……那,那他……”

黎妍面露犹豫,她爹寄回的家?信中写到过,易将军是一位顶好的将领,庸山关?中军令森严,他从不让手下?人冒领军功,该是谁的功劳就是谁的,一笔一笔皆记录下?来?,她爹也是因此?熬出头的。

可是易丰叛国是陛下?亲口盖棺定论的事情,陛下?怎么会有错?

惨痛的经历冲昏了黎妍的头脑,眼前的人跟她同病相怜,她们是最相似的人,偏偏闹到刀剑相向的地步,匕首的刀刃垂了下?来?,她抱头痛哭,“除了你我还能恨谁,你告诉我,我还能恨谁?”

“黎妍,”易鸣鸢眼角眨出泪花,哑声道:“雅拉干离庸山关?不足百里,如果有机会逃到那里去,我会自戕于父兄的头颅之?下?,我发誓。”

两颗脑袋自从被割下?以?后,就被挂在了城门之?上,风沙拍打,雨水浇淋,恐怕早已成?白骨。

她现在唯一的念想就是有朝一日能再见他们一面,腐烂腥臭也好,白骨空悬也罢,只要能踏进?庸山关?,让她付出任何代价都可以?。

“我也要去,我们一起。”黎妍扔掉匕首,攥着她的肩膀道。

比起易鸣鸢还有两颗头颅可盼见到,她父亲的尸骨也许早就成?了一捧黄土,不知道被扔去了哪里。

黎妍想,不过对她来?说,只要死在大邺境内就算魂归故里,她不要留在蛮荒无礼的匈奴,这里不是她的家?乡。

两人物伤其类,平复过心情之?后,黎妍提出离开,“我该走了。”

“把这个带上吧。”易鸣鸢拿出提前准备好的药。

黎妍看向她手中鼓鼓囊囊的纸包,隐约猜出了里面的东西,她把手放在小?腹上:“这是什么?”

“堕胎药。”易鸣鸢抿了抿嘴,这东西是她为了防止自己留下?子嗣而专程带来?的,没想到如今真的派上了用场。

那夜黎妍扑在她身前说总有男人钻进?她们帐子里乱摸,她猜想有女奴遭了凌|辱,不然她不会如此?声泪俱下?的求到自己面前。

闻言,黎妍嘴角扯了一下?,坦白道:“其实我骗了你,比起和亲队伍里那些猪狗不如的东西,这里的兵鲁子还算是不错,对我们也就盯着看个新?奇而已,没有动手动脚。”

实际上,她肚子里的孽障,是两个月前来?的。

在感觉到身体的异常之?后,黎妍噬骨钻心的憎恶,恨不得拿刀子把腹部割开,但后来?她想到了一个更好的法子:勾引服休单于,让他和自己度过一夜,用孩子争一个名?分,待在他身边。

然后趁机给他下?毒,为大邺永久根除这个祸患。

她嘲讽地笑了笑,想起自己送回京城的情报,还有服休单于对易鸣鸢如此?情根深种的样子,也不知是福是祸。

***

天蒙蒙亮的时候,程枭回到帐内。

周遭阴冷无比,雨后的寒意?未被驱散干净,他看向熄灭的漆黑木炭,重新?添了柴火点上,这才带着消散得差不多?的酒气躺回床榻。

床上的人抱着被子睡成?一团,像是一只缺乏安全感的幼猫,他俯首凑近看,易鸣鸢下?颚处正是他虎口留下?的红痕。

程枭昨夜心中烦闷,拿上两支酒囊跑去找了耶达鲁和约略台。

耶达鲁寡言少语,大多?数时候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约略台就不一样了,酒意?上来?后滔滔不绝讲述起自己的体悟反思,到最后一个人唱起与旧情人的定情之?歌,差点醉倒在他身上。

易鸣鸢之?于他,是幼时的旧情和成?年后的企盼,他全盘接受她执拗的偏心,告诉自己他们还有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

不打中原人就不打吧,反正他已经很长一段时间只负责收拾皮痒的小?部落了,匈奴男儿只看当下?,他还贪心的想掌控身边人的未来?,让她和自己置身于广袤的草野之?中,仰看流云飞鹰。

身侧床榻下?沉,易鸣鸢秀眉一皱,很快苏醒了过来?,她伸手揉了揉迷蒙的双眼,还没来?得及说话就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没了恒温的人形火炉,加上办个时辰淋雨受凉,易鸣鸢的风寒来?势汹汹,已经到了鼻腔堵塞的地步,她深吸一口气试图通通鼻子。

从身后伸过来?的手掌一如既往的宽厚温暖,她知道这是程枭求和的动作,昨夜二人回到毡帐后不发一语,程枭兀自拿了两个水囊出门。

易鸣鸢嗅到他身上不明显的酒气,大概能知道他喝了多?少。

“午时之?前我们要出发,今天不能赖床。”

终究是闹了一场别扭,程枭语气略显生硬,在路上得病可不是什么好事,早些到雅拉干,也能早一点吃药休养。

易鸣鸢舍不得暖和的绒毯,但为了不拖慢赶路的进?度,还是拖着身子起来?了。

麻苦涩嘴的药丸才停了没两天,她又换了种黏稠糊嘴的药汁喝。

族人收起穹庐的速度比搭建还要快,休整过一夜的众人浑身再次充满饱涨的活力,易鸣鸢走到宾德尔雅那里倒牛乳茶漱走嘴里的苦味,正巧看到耶达鲁的鹰直直冲着他的手臂飞了下?来?。

除了辅助狩猎和呼唤增援之?外,匈奴饲养的鹰还有传递消息的作用。

翅羽扇起寒凉的微风,巴掌大的鹰爪稳稳落于臂膀,耶达鲁取下?捆绑着的字条交到程枭手上,面色有些凝重。

第28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耶达鲁低头看了看鹰嘴上的白色鸽羽, 淡淡道:“托吉发现了一只鸽子?。”

鸽子是常用的报信动物,但匈奴从来不用,他们爱好迅猛凶烈的?鹰, 特?意训了几只作为空中监察的?悍将, 耶达鲁的托吉就是其中一员。

被捆扎好的字条染上红色的?血迹, 因为被叼衔过, 不可避免产生了一定的?皱褶,程枭凝神打开, 上面的?字被特?殊加密过, 他看不太懂。

但鸽子这小东西, 邺国?人会用。

他转头看向在宾德尔雅身?边的?易鸣鸢,呼唤道:“阿鸢,过来。”

“嗯?”易鸣鸢快速喝光碗里的?牛乳茶放下,她还以?为这纸条自己不能看呢。

易鸣鸢往摊开的?绢帛上看去, 又从程枭手中拿起来, 横七竖八的?线条, 比起字更像是?图画, 偏生既不是?匈奴语的?样子?, 也根本不是?大邺的?文字, 她一头雾水的?说:“这写的?什么东西, 你们通信都用画的??”

“从一只鸽子?上找到的?,达塞儿?阏氏。”耶达鲁提醒。

易鸣鸢摸了摸手上的?绢帛,触感熟悉,确实是?他们大邺的?料子?,她心头一动, 很快便想到了答案。

她把字条收了起来,放回到程枭手中, 对?三人说:“我看不懂上面写了什么,但给我几天时?间,很快就会知道的?。”

程枭捏紧手上的?东西,深深看了她一眼,“好。”

他不是?个蠢的?,要不然也不会坐到右贤王的?位子?,统领数万匈奴勇士,雄踞一方,易鸣鸢连日来都和他待在一处,并没有接触飞禽的?机会。

若说昨晚行迹可疑,鬼鬼祟祟的?,就只有那个女奴黎妍一个人。

比起提审逼供,他相信中原来的?怀柔手段更有利于?得出字条的?准确对?应,以?便将来,只看易鸣鸢舍不舍得了。

寒风刮在衣袍上,程枭面色不变,令耶达鲁吩咐下去,“肚里都塞点东西,我们日中前就走。”

剩下的?时?间并不足够易鸣鸢查问,因此她被留了下来一道用饭。

大锅饭是?众人聚在一起吃的?,很像新婚那夜围着火堆分肉的?场面,程枭还是?同样坐在她身?侧,但二人的?心境已经截然不同了。

他们这一群是?程枭亲近信重的?部下,在处事上更加随意不拘,用弯刀忙不迭片肉间还有功夫对?他们打趣几句。

易鸣鸢学了几天匈奴话,最简单的?字词大致记住了,但复杂的?还没到起步阶段,她看着周围人笑嘻嘻的?样子?,能结合他们的?肢体语言猜个大概。

程枭看她一知半解的?样子?,最后还是?忍不住一句一句的?翻给她听,“夸你像撒日朗。”“夸你像月亮发出的?光。”“夸你像鹰羽泉里清澈的?水。”

“问我们在……合术温!”程枭翻到一半,将手中的?肉扔到他脸上,语气重了两分。

易鸣鸢看着其他人笑得前仰后合的?样子?,不明所以?的?嚼着嘴里的?肉。

左边的?约略台可不会顾及她薄得过分的?脸皮,新婚的?小?夫妻总是?要经历这么一遭,哪怕是?他们的?首领也不例外,他眯起醉眼,抢着说:“合术温问新阏氏在床上舒不舒服,咱们大王的?鸟儿?大不大哈哈哈哈。”

这一片的?火烧的?最旺,一圈人浑身?暖烘烘的?,话也没了遮拦。

或者说他们察觉到两人之间莫名僵硬的?氛围,想要破一破横在他们间的?寒冰,合术温顶着半脸油,毫不在意地拿下肉塞进嘴里,“谢大王赏。”

他知道大王爱兵如子?,这样无?伤大雅的?小?问题并不会损伤他的?威严,只会调和夫妻情分,所以?才答应约略台一唱一和。

“别?理他们,吃你的?。”程枭看他们就是?太久没打仗,全都开始得意忘形了,改日要好好敲打敲打。

易鸣鸢吸了吸快要流出来的?鼻涕,在这住了一阵子?,她依稀猜出匈奴人很在意那方面的?事儿?,在床上勇猛与否是?男人们值得夸耀的?“面子?”,为了程枭不被他们私下嘲笑,眼神躲闪,红着脸嘟囔了一句,“挺,挺舒服的?。”

易鸣鸢说完所有人都开始哄笑起来,她登时?如芒在背,懊悔起自己为什么非要说这句话。

天上的?云团被风吹成丝丝缕缕,程枭坐在寒风吹来的?口子?上,给她挡去了大半。

他仗着大部分人还没学邺国?官话,脸不红心不跳的?受了他们的?恭喜,旋即低下头跟易鸣鸢耳语:“我不怕他们笑话,但你向着我,我心里是?欢喜的?。”

程枭知道做出这样的?行径对?于?一个在外人面前被他摸一下就羞臊拍开的?小?郡主?来说有多么不容易,因此承了她的?情,送上烤得最柔嫩的?一块肉作为报答,轻吻了吻她的?耳际。

临行前,易鸣鸢发现族人们看她的?目光中全都带上了感激和比先前更浓烈的?尊敬。

她踩上马车,骑着高头大马回来的?程枭递给她一把精致的?弩,“收着防身?用。”

这把弩结构巧妙,铁质的?弩臂稍短,弓处是?用上好的?牛角做的?,透着琥珀般的?光泽,弩比弓的?射程更远,杀伤力更强,命中率奇高,能轻松杀死穿着厚甲的?步兵。

又因为操作简单,连没有碰过兵器的?五岁崽子?都能弄懂,所以?很适合易鸣鸢使用。

拿到手之后,易鸣鸢试了试新武器的?用法,满意地收了起来。

“竟然是?一把九环弩,阿兄连这个都给你了,嫂嫂,这可是?个好东西啊。”玛麦塔嫌中间崽子?多,吵,特?意换到了易鸣鸢的?马车中,这样二人也好搭个伴说说话。

易鸣鸢拿着弩配套的?短箭,摸了摸光滑的?箭身?,“九环弩?和其他弩不一样吗?”

玛麦塔麦色的?卷曲发丝晃了晃,“当然不一样了,九环弩是?所有弩中最轻便,也是?一次能放最多箭的?,你看这里。”

她拿起弩,指着后方的?弩槽,普通的?弩机一次只能放一支箭,而九环弩顾名思义?,是?一种连弩,每扣动一次扳机,就能从箭孔中射出一支箭,总共九支射完为止。

寻常弩每次射出之后都需要重新放箭上弦,九环弩大大节省了这个时?间,在遇到敌人是?无?疑是?更好的?保命利器。

“不过嫂嫂,你这次救了这么多族人的?命,再好的?奖赏都是?应该的?。”玛麦塔拨了拨弓弦,发出闷闷的?响声?。

“我只是?正巧注意到而已。”易鸣鸢实话实说。

“就算是?凑巧,那也真的?发生了,”玛麦塔坐直身?体,认真的?说:“如果你没有发现那是?一个圈套,一定会有人死在乱石下,你是?我们的?福星,这事都传遍转日阙了。”

怪不得大家的?眼神都直白?又热烈,易鸣鸢有些不好意思,小?声?说:“这不算什么的?。”

没想到短短一晚上的?时?间,程枭就把这件事宣扬了出去,为她积累名声?,获得尊崇和认同。

明明昨晚在山谷前,他们还起了争端。

“嫂嫂,听说你病了,到雅拉干以?后我们会停留十天,过完泼寒节后继续向北,希望你早日好起来。”对?于?这个身?体娇弱的?嫂子?,玛麦塔总是?心怀担忧。

见到易鸣鸢之前,她对?中原的?郡主?公主?充满狭隘的?认知,觉得她们会很挑剔,孤傲不群,嫌弃这个嫌弃那个。

等她真的?来到草原以?后,她发现原来一个新的?亲人完全不难相处,嫂嫂聪明勇敢,还愿意听自己说话,除了身?体有点不好,总是?三不五时?生病之外,简直是?长生天最好的?恩赐。

“什么,”易鸣鸢愣住,“我们还要继续向北而行?”

雅拉干不是?最终目的?地吗?

第29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易鸣鸢蔫巴了。

她头?靠在车壁上, 生无可恋地望了望窗外萧条的景色,“我们究竟要到哪儿去啊?”

“先把一部分族人送回去,接着带上粮草穿过渡过渠索河, 再走三百里就能看见乌阗岭了。”玛麦塔掰着手指头?, 作为萨满很少有机会能出远门, 这对她来说是个不错的经历。

“三, 三百里?”易鸣鸢心里默默计算距离,渠索河本就与庸山关相隔很远, 若是再深入三百里, 恐怕自己一辈子都逃不走了。

她掩上布帘子?, 时间紧迫,必须快点计划路线。

玛麦塔浑然不觉,只当她是受不了一路的颠沛流离,安慰道, “嫂嫂别担心, 我们会去很多有趣的地?方, 雅拉干旁边就是秩狜山, 山上有许多小动物, 戟雷就是在那里被我阿兄驯服的, 还有啊, 渠索河附近是鹰羽泉,泉水是暖的,特别舒服……”

她絮絮叨叨的说着,可易鸣鸢完全没有心思听?,她在想逃跑需要带的东西?, 届时乘云的伤应该好得差不多了,还有肉干和?水, 这些?都简单,很容易就能获得。

唯一缺少的东西?是地?图,山路复杂难行,可能有野兽,沼气?,或者其?他小部落巡逻,若没有地?图在手,她和?黎妍两个弱女子?恐怕在半当中就会折损性命。

易鸣鸢脑海中浮现出程枭看向自?己?时深情的灰色双眸,心中浮起些?不忍。

马车上的缝隙被很好的用油布封了起来,连一丝风都透不进,她懒懒卧倒下来想,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在云直道上就不要遇见。

有了感情,就有了牵绊,随着时间的推移,感情也会愈发浓烈,如果她当初嫁给的是服休单于,倒好过现在这样。

有玛麦塔在身边喋喋不休,时间过得飞快。

第二天下午的时候,金乌西?沉,由于避开了山谷中的埋伏 ,他们不得已绕路走了稍远的一条道,此处已数年没有人登足,野草和?歪斜的树长了一片。

玛麦塔被时停时行的马车颠得犯恶心,天都聊不下去了,掀开眼皮往外嚷,“这走一步砍一步的,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穿过林子??”

话?音未落,前面的程枭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下令原地?休整,让人带几百人马先去开道,待清出一条笔直的小径再出发。

总算停下来了,易鸣鸢揉了揉翻江倒海的肚子?,忍下呕吐的冲动下马车透透气?。

队伍最前方,程枭面不改色砍掉一颗碗口粗的树,照目前这个进度,约莫两个时辰后就能清完,他按了按被震得发麻的虎口,前方不远处能看到秩狜山,算算日子?,这次不去的话?,下次来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他果断找来耶达鲁,转身喂了戟雷一颗果子?,牵起它?往易鸣鸢的马车旁走去,“好兄弟,我们回家看看。”

半晌,易鸣鸢被抱起放到马上的那一刻还在小声为自?己?酸软的筋骨鸣不平,等见到两块并排竖着的墓碑,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程枭站在她身后,用鼻子?蹭了蹭她的发顶,“那天你说想见我的阿爸阿妈,他们就在这里,我带你来了。”

其?实私心上他是不想让那个负心汉和?他的阿妈葬在一起的,但他阿妈临终前坚持让他这么做,大概是为了纪念少女时那份错付的情爱,至死?也要求一个始终。

北地?戈壁和?沙漠不计其?数,绿意茵茵,景致优美的孤山却少的可怜,秩狜山植被丰饶,最妙的是山中有一处瀑布,隔绝了大部分的外来者。

匈奴人逐水草而居,向往有山有水的地?方,这一带有断裂的峭壁,因此人烟稀少,是绝佳的埋骨地?。

程枭也没带什么香和?贡品,清净之地?经常路过的生灵是最好的陪伴,他的声音混着瀑布的水声,低沉嗡鸣,“阿鸢,等我们死?了以后也一起葬在这里。”

虽然这话?说的不太吉利,但易鸣鸢情不自?禁想到一个画面,很多年之后的一天,这里的墓碑多了两座,会有记得他们的人上前祭拜,到时候草不用除,任由野花生长,根壮叶茂。

可惜不会有这么一天的,易鸣鸢想,永远不会。

流水声咕咚咕咚落入小潭,易鸣鸢抖掉睫毛上的泪水,心里对程枭的阿妈说了很多声抱歉,抱歉难以许下一生的承诺,抱歉让她的儿子?也遇见一个负心人,抱歉在相见的第一面,就已经知道分别时是怎样惨痛的结局。

虫鸣清脆,花草馨香,程枭带着她穿过水上的石块走到瀑布后面,“这里有三棵小树,尝起来跟你泡茶用的苦叶子?一个味儿,我们摘点?回去。”

漠北常喝的是大块压制的茶砖,加在奶里添个滋味,跟中原人细细品的那种不一样,他担心易鸣鸢那一小把小叶子?很快喝完,想起这里还有几稞茶树,正好带些?走。

易鸣鸢凑近了看,这三棵树上的芽叶长而翠绿,芽头?肥壮重?实,是上好的茶树,她当即掐一芽两叶收集起来,可饶是如此,也没装满一个兜子?,“好是好,只是树太小了,不够摘的。”

程枭打量了一下不足他半人高的树,一手抓住主?干,肌肉绷紧,“这好办,我给你把树一起带走。”

易鸣鸢赶紧制止他,“别别别,南橘北枳,这茶树生在绿草丰茂之地?,所以才长得这样好,如果移往他处,可不定变成什么样了,与其?看着它?枯萎,不如留在这里好好陪着你阿妈。”

“什么橘子?栀子?的,只是挪个窝,果子?不会变成花。”程枭蹙起粗眉,这说的什么东西??

易鸣鸢无奈,把他的手拿离树干,“南境温暖潮湿,所以茶树会枝繁叶茂,但北境干热少雨,茶树可能活不下来,就像是一个女子?,在中原水灵灵的,到了北地?脸会慢慢变干,生出皱纹。”

“阿鸢,你是不是更喜欢中原,想要留在邺国?”

冷不丁的,程枭从半蹲的姿势站正,阴鸷的眼神直视着易鸣鸢,“我会给你用最好的羊油擦脸,买最密的纱巾,来了草原就不要再想你的故国,它?不值得你眷恋。”

派去调查易家通敌始末的珠古帖娜跑去了庸山关附近的眙邯一带,她寄回的羊皮卷上说发现了诸多疑点?,但还未查明并不敢贸然回来,还需多给她一些?时日。

羊皮纸上还说,她在澧北捡到一个累赘,似是认识小郡主?的人,届时一起带回来复命。

“我没这么说,你冤枉我。”

易鸣鸢哼了一声,那是她的故乡,她从小到大居住的地?方,值不值得眷恋才轮不到他来评判,“我只是用更加通俗简易的话?解释给你听?,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这样的道理我们那儿刚开蒙的黄口小儿都懂,你多看看书吧。”

她踩上常年经流水冲刷的石块,一步一个脚印的沿着来时路走下去,程枭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自?己?稍微说点?史?典诗词,他便听?不懂了,两个人经常牛头?不对马嘴的乱说一气?。

易鸣鸢小心的注意脚下,心想如果一个将?军不看兵书的话?,还能用兵如神吗?会不会连阵法都搞不明白?

她天马行空的想了一堆问题,一个不留神踩上一块湿乎乎的青苔,脚底打滑,半个身子?歪了下去,旁边就是深不见底的潭水,掉下去的话?准会浑身湿透。

好在先前学过凫水,不然要淹死?了。

闭眼前,易鸣鸢如是想到。

“我不知道什么南边橘子?北边栀的,但是我知道如果不注意脚下的石头?,就会变成水人。”

程枭把住易鸣鸢的腰,双手将?人举了起来,稳稳踏过瀑布前淙淙而过的泉水,心情也因为这个岔子?而好了很多。

他暗暗叹了口气?,人都已经在身边了,还去在意那些?有的没的做什么呢?

易鸣鸢刚刚还斥责他应该多看点?书,现在却反过来被他抓到走路分心的小辫子?,简直糗大了,于是她有些?不好意思的朝着程枭笑?了笑?,“这不是有你在嘛。”

她说完心脏漏了一拍,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开始习惯他在自?己?身侧半步的位置,习惯依赖他?

就好像,自?己?的潜意识里认为只要程枭在的地?方,她永远不会有事。

“嗯。”

男人点?点?头?,显然很认同她这句话?,一声长哨叫来戟雷,差不多到该回去的时间了。

重?归大部队后,几百米的杂草和?乱树已经被清理掉了,他们还收集了断木残枝,山里的一草一木可都是宝贝,木段可以做桩子?,树枝放干以后可以用来引火。

易鸣鸢妥善包好刚摘的芽叶,这时一个脸颊红扑扑的小孩被宾德尔雅推着肩膀带过来,小孩手里举着刚采的鲜花,黄色粉色的四五朵,配上他不情不愿的扭捏样,瞧着就可爱得紧。

她接过孩子?的好意,柔着嗓音认真道了谢。

见他拧着手指不说话?也不走,易鸣鸢用询问的眼光看向宾德尔雅。

宾德尔雅跟着耶达鲁学过一点?邺国官话?,能听?懂但说不出来,只好劳驾玛麦塔代为传达。

俏皮活泼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来,“嫂嫂,小崽子?说长大后要去中原转转,娶一个像你一样心地?善良的姑娘,宾德尔雅想让你教他识字读书,不至于遭人忽悠。”

宾德尔雅见惯了战场凶险,不想所有孩子?都像耶达鲁一样当将?士杀敌,所以小儿子?刚表现出这个意向,她就直接把人带来了,生怕他一会反悔。

易鸣鸢低头?嗅闻手上的鲜花,将?农耕知识和?织布方法带到匈奴本就是她的使命,如果有孩子?愿意学习他们的文字和?风俗,那更是天大的好事。

“当然可以。”

第30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众人是在第四天下午到的雅拉干。

倦累的族人一见到熟悉的地方, 就爆发出了阵阵欢笑声。

易鸣鸢最初见到的木架和塔楼都是临时?搭建的,到了雅拉干,她才?知道北境的城池并不像大邺一样巍然磅礴, 块垒齐整, 不加雕琢的取材给这个距庸山关?最近的城门平添了几分粗野的壮美。

用石料搭建的防线并非固若金汤, 匈奴将士们的骁勇使它成为了真正的铜墙铁壁, 作为距敌国不足百里的第一座城池,这里有着非比寻常的重要性?。

一旦城破, 虎视眈眈盯着的部族很快就会挥刀北上。

易鸣鸢被重新带来?程枭身边, 在队伍的最前方踏入大开的城门, 程枭撑着她的脊背让她高仰起头颅,恭迎声犹如山呼海啸,震得?她差点维持不住脸上的端庄笑容。

暗地里,易鸣鸢为自己?捏了把汗。

这么多人把守, 她还能出的去吗?

“阿鸢, 到了这里, 我才?感觉是真正回了塞外。”程枭收回按在她后背的手, 夹了下马肚提速, 雅拉干以?内是他的羽翼之下, 回到这儿, 他的心才?踏实了下来?。

卸车分货的任务交递出去,陪他们几日颠沛流离的族人尽数被接走享受团聚的喜悦,易鸣鸢看他们一副回家了的样子,程枭脸侧的红玛瑙珠子随着发辫松动,已经坠到了下巴处, 她轻轻点了点,问道:“他们就留在这不走了吗?”

“嗯, 这就是他们的家,十天?后我们只带四千轻骑走。”队伍的尾巴越来?越短,等?到了王帐的时?候,只余他们二?人。

转日阙起先是一个大族的名字,分散各地且人数众多,程枭第一次领兵之时?,其中?转日阙族人占了八成,故以?此概称。

多年演变过来?,已成了程枭所率骑兵的统称,换而言之,他在哪里,转日阙就在哪里。

原先聚住在一起的族人本?就是从雅拉干带去的,他们中?的有部分都?是想要提前见到达塞儿阏氏的年轻人,因此易鸣鸢在一开始见到他们的时?候,发现年轻的男女?较多,而老?人小孩的数量很少。

连日栖风宿雨,饶是程枭再钢筋铁骨,也有些乏力了,几十斤的铠甲压在肌肉上透出后知后觉的酸疼,他停下戟雷翻身下马,不忘把马上向他伸手的人一起带下来?。

易鸣鸢白皙纤细的手臂环紧程枭的脖颈,几次上马下马的默契被培养了出来?,她现在已经能够毫无芥蒂地靠近他的胸膛,以?一个最配合的方式下马了。

程枭单手撑住马鞍落地,右手放开时?摸到一缕被带起的发丝。

赶路途中?擦洗清理?已是勉强,头发上的养护自然能免则免,易鸣鸢缎子般的头发几日未经打理?,发尾有些打结了,他心里被挠得?发痒,想念令人魂牵梦萦的柔顺触感,便说:“进去洗洗,我给你擦。”

易鸣鸢一听,像条濒死的鱼似的跳了跳,擦身子?这太过火了,“不行不行,我自己?擦,不用你帮忙。”

程枭悠悠染抬起步子,郁闷地低头问她:“擦头发都?不行?”

“擦头发?”怀里的人瞬间灿烂起来?,原来?不是擦身子啊,是她误会了。

为表羞愧,她仰头送了一记小小的香吻,亲在他下巴上,“擦头发可以?!”

受视野局限,她没发现有什么不对,直到她从程枭身上下来?,一转头发现周围站着二?三十个赶来?看热闹的族人。

哄笑声此起彼伏,易鸣鸢在马车上时?无事可做,整日里跟着玛麦塔学匈奴语,现在精进不少,虽然还不能流畅的说出他们语调中?特有的弹舌转音,但五句里至少能听懂两句了。

只是现在,她宁愿自己?根本?听不懂。

“长生天?哪!达塞儿阏氏这么热情?,还敢嘬大王脸?我看到大王就腿肚子疼……”

“怪不得?,”他们互相推搡了几下,挤眉弄眼的,“我就说大王二?十一岁了还没娶阏氏不是裤|裆里的鸟儿坏了,你看达塞儿阏氏这么好?,换我也愿意多等?两年。”

易鸣鸢羞得?过了头,用力捶了他一下,论没脸没皮她是完全比不上匈奴人的,也不管程枭有没有跟上来?,直接转身钻进了毡帐。

人群后方的喇布由斯按了按胯部的钢刀,拦住合术温,说:“她就是大王的新阏氏?”

“是啊,”一顿饭相处下来?,合术温对易鸣鸢印象很不错,“是不是特别漂亮,跟胭脂花一样。”

喇布由斯冷笑一声,并不觉得?从中?原来?的细弱的女?人有什么好?,“大王是我们的头羊,有无穷无尽的力气和?能力,有一天?会带领我们走向更宽阔的草场,但他带回来?的这个女?人娇弱怯懦,见到死亡和?流血肯定会畏惧,会退缩,我不知道她比我的妹妹好?在哪里!”

程枭用兵如神,短短几年就当了右贤王,族中?不乏崇拜他的人,有些带着无条件的信任与敬重,比如耶达鲁。

而有些则是只崇尚他的权力和?威武,认为只有最英明的首领才?配获得?自己?的忠诚,比如喇布由斯。

“喇布由斯,你错了,她是大王的阏氏,轮不到你来?扯屁嗝,而且她和?中?原那些动不动就会被吓到的女?人不一样,达塞儿阏氏救了我们的命,你应该尊敬她。”

合术温试图纠正他对达塞儿阏氏的误解,但喇布由斯是个牛脾气的莽汉,根本?不听他说什么,握着刀就气呼呼的走了。

帐内

易鸣鸢沐浴后带着满身热气趴在绒毯上,她抓起一把湿润的短发丝绕在手指上玩。

这小截短发是当初和?程枭刚见面时?,被他从头上“骗”走的,现在长长了一点,上面全是皂角的气味,香喷喷的。

她手肘撑着床,湿润的头发搭在背上,濡湿了肩颈处的衣物,半透出一片又薄又莹润的美人骨。

程枭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活色生香的画面,他呼吸粗了一瞬,最深处的牙齿被磨得?发痒,要是能咬上去就好?了,他想。

像嚼啃一块世间最甜美的血肉,唤醒作为鹰犬最隐匿的兽性?。

喉口被塞了一把最炎热的沙子,再用力的吮吸也引不出一星半点的津液滋润,自上而下冒出细小的颤栗,程枭有些局促地并了并腿,陡然发现自己?是真的饿了。

易鸣鸢听到响动抬头,看到程枭杂乱的小辫被拆了去,卷曲的黑发被水打湿,温顺的披在蜜色的胸膛之上。

她移了移目光,注意到男人心口上方有两道浅色的伤疤,像是崩裂之后再次长好?而形成的,如此猜测是因为她娘亲的腹部,生完她之后也有这样无数道。

“这是什么?”程枭走近,易鸣鸢素手轻轻放在他的伤疤上。

明明没有摩擦,被触碰到的人还是产生了撕碎她的念头。

易鸣鸢还在等?他回答,却被慢腾腾攥紧了腕子,程枭把皓腕牵到鼻尖嗅来?嗅去,那模样活像一只饿昏了头,咬不到吃不到,只能靠着嗅闻过把瘾的大型沙狼。

终于,他忍不住了似的,张开嘴想要磨一磨痒得?发疼的犬牙。

“程枭,”易鸣鸢气息不稳,在被咬穿腕骨前及时?叫了他一声,“你还没告诉我呢。”

男人回过神,松开无辜多了个牙印的白嫩手腕,扯过绒毯包住她滴水的发尾,手掌缓慢攥动,让水汽被绒毯带走,他屈起一条腿坐到床上,“没什么稀奇的,十五岁那年这里肌肉长太快,撑破皮了。”

他太需要成长了,服休单于规定长得?比三支鸣镝高的人才?能上战场,他不想失去一年一次的机会,更不想永远待在演武场做一个射箭不错的无名小卒,于是急需建功立业的人开始更大口的喝奶吃肉,生生把胸前的薄皮撑红,又撑破。

那个时?候程枭很焦急,很迫不及待,满耳的操练声时?时?刻刻提醒着他,要快,要更快。

人为什么只能活短短百年?

深色的箭羽正中?靶心,站在用芨芨草做成的箭垛之前,十五岁的程枭低头毫不在意的看了一眼胸口裂开的伤口想着,如果每个人都?能有五百年的寿命,他也许……

不,他还是会这样,日夜操练,甘之如饴。

帐内寂静,只余下炭火不时?发出的噼啪声,易鸣鸢挑开湿黏在后颈的发丝,“那些年你去过多少地方,怕是全匈奴都?走了一遍吧?”

擦得?差不多后,程枭捋顺她的发梢,慢慢分开缠绕在一起的小结,“差不多,跟着涂轱从漠南打到漠北,最冷的特诺泉也踩进去过三次。”

易鸣鸢感到发丝翻动,偶尔被抽疼一下,但都?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不久之后她长度垂至腰际的头发就被梳理?得?柔顺乌亮。

她满意地摸了两下,看到程枭还搭在肩膀上的湿发,主动提议道:“我也给你擦擦。”

粗硬弯曲的黑发被撩起,易鸣鸢将它们握在手中?,再次看到了程枭耳后的刺青。

近距离观察之下,她确认这刺青只有半块,旁边还有一个模糊不清的小点,就像是刺到一半被人阻止,因此只来?得?及刺上这部分一样。

“阿鸢,帮我。”前面的程枭递来?两颗红玛瑙珠,匈奴男儿的辫子是只有阏氏才?能触碰的禁忌之地,他想全权交给易鸣鸢。

易鸣鸢伸手接过,穿在他半湿的头发上,三股发丝在她手中?被捯饬得?妥妥贴贴,她编完端详片刻,这玛瑙色彩艳丽,通体没有任何杂质,瞧着只比她妆匣里的珠子成色略次一些。

但她那几颗可是御赐之物,世间自然少有可堪相比的。

匈奴男儿追求粮食, 权力, 美酒和美人,相比起其他同龄的部落统领,程枭禁欲的时光着实过于漫长,方才抱人进帐, 他坚守已久的克制差点溃不成军。

怀中瘦弱纤细的触感?唤回了他的理智, 程枭俯首下来, 磨着她微红的唇瓣聊以解馋, “我知道。”

易鸣鸢环顾一圈,居然发?现自己没?有任何插得上手的地方,她郁闷的碾了碾脚尖,长生天赋予了匈奴百姓得天独厚的优势,体格健壮,行事干练,跟他们比起来,自己就像是个一无是处的小鸡仔。

“程枭,”易鸣鸢喃喃开口,尽管她很想证明自己,但就目前而言,她十?几年的所学全无用武之地,就连吹奏笛子,也起不到振奋人心的作用。

这样的话,等?到开春就能播撒种子,静待收获。

第23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他期待灵魂和身体共同契合时的愉悦感?受, 强迫易鸣鸢与他结合并不是带人回部落的本意, 因此程枭愿意付出时间和纵容, 等?他的阏氏心甘情愿交出身心,和他牵扯一生。

易鸣鸢观他行径就知道他到底是舍不得的,于是她狠狠心,闭着眼?睛把嘴巴往上凑了凑,轻啄了一下程枭的唇, 算作抵偿。

亲完后,易鸣鸢把兀自懵住的男人扒拉开,茶几并不高,跳下去对?她来说轻而易举,回过头说:“早上就喝了一碗奶茶,肉粥也没?喝上,我肚子好饿。”

不过转日阙很快要进行迁移,所有人正忙着迁移前的准备工作,不能被别的事情分心。

相比起前两日的悠闲惬意,族中变得忙碌了起来,男人们热火朝天地拆毡帐,修理勒勒车,打铁器,女人们细腻仔细地制作易于保存,方便?随时食用的奶制品和肉干。

一切都有条不紊,井然有序。

天天都被捉着亲,与其被迫接受,不如主动一点,这样她的日子也好过。

一啄即分。

怎么样都好,只要她在身边就好。

易鸣鸢的大部分忐忑主要来自于帮不上忙的无措感?,程枭想了想说:“启程前我们需要和中原商人换点东西,耶达鲁中原话说得不好,总是被骗,约略台身体羸弱,不被骗但总是被提着领子威胁,这次你跟我一起去,帮我。”

程枭还沉浸在易鸣鸢主动亲他的事实中回不过神?来,他摸摸干燥的嘴唇,周身像是被卷在了火焰之中,所有的感?官都被烈火焚尽,只留唇上相贴时的触感?反复出现,提醒着易鸣鸢对?他态度的重?大突破。

易鸣鸢摸了摸发?酸的胃部,好容易煮了碗米粥,还被约略台抢了先,她有些苦恼的翻着带来的一袋米,按照计划,她现在应该在传授该如何耕地播种的知识。

做这种事对?她来说并不容易,但比起直接滚到床上去, 还是每日必有的亲吻好接受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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