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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小福

第一章

尤侠这里还在念着大家都知道的事,阿东早已进去叫人了。

小福?好巧啊,这不是跟他梦里头的名字一样的吗?是新来的伙计吧,但尤侠可不是新来的,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既然边门出入不方便,应该多叫几个人来,才会快,不是吗?」

尤侠邀功似地笑着:「客栈这回是捡到宝了,等她出来,少爷您仔细看着吧,她一个就可以抵上三个壮汉,人家是一袋一袋的扛,她是三袋扛在肩都没有问题。昨天才来的,您就不知道她有多夸张啊,她竟是个--」

韩文尧缓缓地从後宅踏入前厅,俊秀的长相少了年少时的不羁,多了份沉稳。

他一点也不意外会在这里遇上娘亲。

始终盯着连接内院那扇门的韩母,一见唯一的儿子走出来,立刻从椅上站起。年近五十的她,那温慈的样子,很难令人想像她曾在丈夫死後独自撑起那家才刚起步的客栈,并养大了儿子。即使心里着急,在斟酌了一番後,她决定还是不提丁秋蝶的事,仰头看着高出自己一颗头的儿子。「文尧,你今天就先去看看合不合意,听说薛家的小姐宜室宜家、温柔贤淑呢。娘想,你那个梦是真是假谁也说不准,不过董小福至今仍未出现却是真的,我们总不成一直空等下去,不是吗?」

很意外的,尤侠很神气地对着他点头。「她就是我所说的小福。她啊……」

是「她」,而不是「他」!惊讶过後,本就不怎麽在意那个梦的韩文尧仍不认为世间会有如此的巧合,也是个姓董的;此刻他所想的尽是他的经营之道,因此虽感到生气,但他的音量却不大,为的是不想让声音传开来。尤侠的错,不需要影响到那位姑娘的。「你怎麽可以让一个小姑娘来做这种搬运的苦力?万一这事要是传了出去,会有损我们客栈名声的。你都来了这麽久了,为什麽还拿捏不准我的原则?」

早有预备被责备的尤侠忍着被骂的委屈。他刚刚就想解释了,只是突然被打断。「少爷,您听我说。昨天这个小福是穿得一身破旧,补钉补得到处都是,我还以为是个乞丐呢。这身衣裳还是我拿给她的,本想拿碗饭救济她,怎知她却直闯进灶房,拿起柴刀一直不断地劈木材。您知道吗?是一刀到底喔,而且那速度可是快得不得了,看得我都傻眼了,男人都没这麽厉害,还持续了将近一刻钟--」

尤侠这人什麽都好,就是那张嘴跟三姑六婆的没两样。韩文尧硬生生打断道:「说重点。」

他这也是怕少爷不了解前因後果嘛。「然後她就跪下央求着说,她的力气很大,很会做事,再怎麽样的苦她都挺得住,只求我答应让她留在这里干活。少爷,您是知道的嘛,我当然是说不可以啊,然後就掏钱打发她走。」

韩文尧质问道:「那为什麽她还在这里?」

尤侠可是有充足理由的。「她说她家里有生病的母亲和一个呆傻的弟弟要照顾,而且他们才刚搬回来没几天,付了房租钱,就所剩不多,顶多撑个一两天,再不赚钱的话,就没有饭钱了,听得我都快要哭了。您说,这小姑娘才几岁啊,顶多十六吧,肩头上就得担这麽大的担子,我怎麽忍得下心来赶她走哇。」

这样的做法,韩文尧还是有微词的。「你看她可怜让她留下,这点我没有意见。虽然她力气很大,但你也不能派她做这种事,我们不能让住客说我们居然雇小姑娘做男人的活。你现在立刻把她派到灶房去洗米、洗菜。」

这时的小福正协助阿一和阿东搬米袋。

献宝的心情全没了,这最重要的一点他刚刚应该先说的。尤侠苦着一张脸道:「可是少爷,叫她洗米,米会变成粉,洗碗碗会破,洗菜那就更不用说了,所以……我也只好……」希望少爷不要这麽固执……突然,他喊道:「少爷,您看,她做得多好哇!」

他们正在讨论的小福,此刻正扛着三袋米包,轻松地往里面走去,见着了尤侠,还憨憨地感激一笑。

尤侠也回她一个亲切的笑。「少爷,您看,她真的不输给一个男人吧,她真的很可怜,让她留下来吧。」

好是很好,但又怎样?他的规矩是不能破坏的。「你负责训练她,我就不信会有人把米给洗坏之类的,反正往後就是不准让她做这种粗活了。」

尤侠待要再做一番详解,这时他们口中的小福很快地从里头走了出来,一样又对着尤侠笑,然後可能觉得刚刚没对韩文尧打声招呼是很不对的事,於是她加倍笑容,笑得纯真、笑得清澈。

时间彷佛回到了八年前,那个黑黑的小女娃儿也是这般对他笑,而且这一个偏偏也是黑的。他一愣之下,不自觉地就开了口:「尤侠,她姓什麽?」已经巧合了一次,不会再有这麽巧的事了吧?那也不过是一个梦而已。再说娶妻是要娶漂亮的,而不是这种又瘦又小又黑的。

关於少爷的那个梦,尤侠自是未曾听过,於是没什麽顾忌地接了口:「姓董啊,叫董小福。」

不……不会吧?!韩文尧那极俊俏洒脱的脸上就见嘴角一抽,当下真有股冲动想直接跑去问她是否是当年的那个娃儿。

少爷怎麽一直盯着小福看?那神色到底是什麽意思啊?算了,反正不管了,少爷答应可以留下就可以留下,於是便提醒道:「少爷,那薛家小姐就快要在对面湖边出现了,您若是再耽搁下去,会来不及的,快上去吧。」

听到这话,韩文尧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他这到底是怎麽了?管她是不是当年的那个董小福,是不是月下老人口中的那个董小福,说到底,那也只不过是一场梦而已,自己的反应未免太过强烈了。「记得要把小福的事处理好,不然我不只要小福走,连你也要受罚。懂吗?」

虽然要小福做灶房的活儿很难,但他会努力的。尤侠连忙笑笑地道:「我知道了,少爷。少爷,您请上楼吧。」

依然是当年的那个雅座、窗口,他站在窗边,薛家小姐早已穿着如娘亲所说的那样,在不知情下,由丫鬟陪伴,在湖边走着。只是,那美貌却没有入他的眼,他彷佛依稀看到了那个满身苍凉的妇人正叫着「小福」,然後窗台下有个女娃儿,正对着他笑。

***

是夜,凌烟阁的门面上点亮了所有高挂起来的灯笼,门外正停着无数的奢华马车,不时有着肩披薄纱、酥胸半露的姣美年轻女子走了出来,勾着一个又一个大爷,甜腻笑着地走了进去,入了男人迷醉的仙境。

韩文尧一下马,便把缰绳丢给青楼里的小厮,然後熟门熟路地走了进去,站定大堂里的一角;想想自己真是好久没来了,这里的生意仍是那麽好啊。

彷若全都知晓了韩文尧是何许人也,没有一个姑娘愿意靠过来,因为她们都知道从他身上是捞不到一个子儿的。

韩文尧刚要开口问杜明笙在哪,却刚好看到一名肤色偏黑的姑娘穿着不怎麽合身的衣裳--似是某个青楼姑娘借给她的,还好并不是太暴露,头发倒是让人给仔细梳理过了--正端着一个酒盘走近一桌客人,有些笨拙和扭捏地将酒壶和酒杯放上桌,就在屈了个膝要退下时,她的腰却被男客给搂住,尽想往她脸上亲去。

韩文尧觉得自己是愤怒的。既然甘愿来到这里……谋生,作践自己,又何必编那种可怜的故事,好搏得工作的机会?

正当他的不悦才刚升上来,那个肥胖的客人已发出杀猪似的凄惨嚎叫,摔落在地。

而只不过是吓到,推了胖客人一把的董小福,见到自己所闯下的祸事,也只能呆呆地站在那,根本不知下一步该怎麽办。

短暂的静默过後,突传来一阵尖叫,不知是真吓到还是假装,青楼姑娘们柔弱地各自扑至身旁男人的怀里,以寻求保护,眼眸还不时偷瞄那闯祸的丫头,看着好戏呢。「那肥胖的男客,可不是好惹的呢。」

很快地,在混乱还未扩大前,青楼的管事已带来几个小伙子过来处理了。

这时一个长相阴柔的年轻男子--凌烟阁的老板,不知何时已无声地站到了韩文尧身边,嘴角轻扬地看着这一场闹剧,轻嘲地说着:「怎麽,你有好一阵子没来了,是薛家姑娘入不了你的眼吗?」

青楼是个消息灵通的地方,韩文尧不意外杜明笙能清楚他今日的事情;只是那姑娘长得如何,在他脑海里确实模糊一片。整天都没回府的他,来这儿也只不过是想暂时躲避娘亲的盘问罢了,他知道懂他的杜明笙只是随便问问罢了。

专注地看着那一桌,董小福正被几个楼里的壮硕小伙子给一左一右押住,而那个肥胖的客人被扶起来後,脸上的肥肉气得一抖一抖的,冲上去就是一个巴掌搧下,打得董小福的嘴角淌出一道血痕来。「你这个贱丫头!」

看得韩文尧不悦地将眉一皱。「把她带到轩一房来。」来这儿从不找姑娘陪睡的他,每次都指定这间房纯睡觉。

杜明笙看了一眼那毫不起眼的董小福,没有多问他们之间是什麽关系,因为这个县里的事,还没有他查不到的。已有多久没看到文尧插手管姑娘家的闲事了,就不知道後续的发展会如何?饶富兴味地将唇一勾,说的却是不相干的事:「丁秋蝶回来了,她说她想要见你一面。」

走离的脚步一顿,那背影看起来是僵直沉重的,却是头也不回地道:「把她带到房里来。」

听到曾经爱过的人的名字,居然一点激动的反应都没有。唉!当年的事能怎麽评论呢?於是道:「好,随後就到。」

韩文尧刚坐下没多久,杜明笙便亲自带人来了,将一壶酒给放上桌,道:「你向来就只有点这麽一壶酒,我也给你带来了。人在这儿,我先走了。」

杜明笙走後,心情正低劣的他沉着一张脸,自斟了一杯酒,很凶猛地灌了下去,严厉地对董小福说道:「明天你不用再来客栈了。」

董小福的双颊都肿了,很显然後来又被补了一巴掌,而嘴角的血丝似乎也来不及擦掉。她先是看了那酒壶一眼,一听这话,原本憨憨求好的笑瞬间冻结住,很紧张地问道:「我有很认真地做活,没有偷赖,为什麽不可以再去?」

韩文尧又倒了一杯,一口灌下,却是冲也冲不掉丁秋蝶那说着抱歉的倩影,因而丝毫没有转圜余地的说:「你人在这里,就是不可以。」

怎能这样喝酒呢?可目前还是自己的事最要紧,她不解地问道:「我在这里一样很认真地在做活,也不偷赖,为什麽不可以?」

听了这天真的话,他心里更觉厌烦,杯中酒又一仰而尽。「客栈重的是良好的名声,我怎麽能请一个在青楼陪笑的姑娘做事。」

她的手先是一伸,显然是想拿开那瓶酒,但随後听了那话,她还是不懂,便停了动作。「少爷,我只是来劈材、打扫,不是来……陪笑的。」

韩文尧的耐性已几近用罄。「劈材?!那你现在做的又是什麽?反正你已跟青楼沾上了边,不行就是不行!何况刚刚有不少人已经看到了你,你说什麽都没用了!」

她渐渐听出了事情的严重性,急得解释道:「我真的只是来劈材、打扫的!是杜老板跟我说前头送酒的人手不够,要我临时去帮忙的!我是头一次来这里,好不容易才求得杜老板给我这个机会。要是知道不能到前头来,给大家看到我在这,我一定会推辞掉的,请少爷就原谅我这一回吧,我下次一定不会再犯了。」

想也知道这个董小福一定是用死缠烂打的方式求杜明笙的,而杜明笙则是用这个方式赶人。但这又与他何干?额上青筋突突跳着,一锭银子丢在桌上,喝道:「这是今天的工钱,拿了就给我走!」

这一声再也没有转圜的话,让她吓得立即跪倒在地上,慌了。「少爷!求您了,求您别赶我走,我家里实在是不能没有钱,我娘病了需要看大夫,我还有个弟弟要照顾,不能不工作,少了一份都不行的!」

她不住地在那儿磕着头,可怜得就像只被遗弃的小狗,用无辜的眼神努力地哀求着,只差没尾巴可摇了,只祈求主人不要丢弃她。

可恶!坏了他原则,这麽地求就有用吗?真是烦人!跟丁秋蝶一样的烦!又倒了满满一杯酒,紧握着酒杯,就着唇狠狠地灌下去。

突然间董小福不知哪来的胆子,一把就抢了过去,酒水洒了一地。

因为被赶走,哀求不成,换成要来闹吗?韩文尧怒道:「你马上给我出去!滚!」

小福惶恐地退到了一旁,诚挚地说道:「少爷,我……我……我不是故意的。喝酒对身体不好,您又一直喝得这麽猛,我爹喝了酒,就会打人,会咳嗽咳到直不起腰来,我只是不希望少爷也变成那样而已。」

娘病了,弟弟呆了,看来沾了酒的爹,一定是个不负责任的人。他看董小福的眼神有些许地软化了。「你还是不能再待在客栈,不过我会另外介绍工作给你。记住,这里你一样也不能再待,懂吗?」呆呆傻傻的丫头,没有才艺,最後还不是只能沦为男人的玩物。

一听到这话,她不住地连声道谢:「谢谢少爷!谢谢少爷!晚上的活儿我会另外找别的。」

韩文尧微撇着嘴。这是他一直以来拒婚的理由之一,看来以後是不管用了。不过,那也得看他满不满意不是吗?因而玩笑似地说:「我知道了。娘,若今天相准了,说不定来年您就有孙子可抱了。现在如果我再不走,可就见不到薛姑娘了。我先走了,娘。」

儿子的打算,为娘的还会不清楚吗?软言中带着警语:「别急。如果这家的姑娘不满意,还有别家,终是会有你满意的。」

尤侠不得不承认,少爷自有一套经营之道,如春客栈确实比以往更有名气了,来悦客栈已很难再跟上。只是,看着那些钱就这样没了,他心疼啊!不会太浪费吗?唉!他哀哀地说着:「少爷,楼上雅座已备好,薛家姑娘等一下就会出现,您要不要上楼去等着,免得错过了?」

漂亮的姑娘谁不爱看。韩文尧正要答话,这时门口停了一辆用牛拖着的板车,上头堆放着一袋又一袋的米。尤侠立刻喊道:「阿一!你去帮忙,把米先卸下来。阿东!你去後头叫小福出来帮忙,动作快一点,我们边门那儿的邻居正在修建房子,建材堆得我们无法从那里出入,可是客人要从大门进来,我们不能让车堵在那里太久,快点!」

阿东和阿一手脚俐落地在空中便抓住了,打开掌心一看,是一两银,态度更是忠诚了。「谢谢少爷!谢谢少爷!」

八年後,韩府。

韩文尧朝娘亲挥了挥手,心想,总不能逼他娶吧,顶多就是他多看一些美人罢了,於是认真地道:「是,娘。」

***

韩文尧有趣地看着这一切,走了进去。

韩文尧爽快地挥挥手,让他们各自忙活去。

尤侠却看不惯地说道:「少爷,您不能老是这样,您会惯坏他们的。」

韩文尧转头看向那动作更起劲的两人。「效果很好呢,不是吗?」

从一个小小的伙计,如今已升格为掌柜的尤侠,此刻站在店里神气地指挥着:「阿东,那个桌子你给我擦乾净一点。阿一,我都说过多少回了,扫地别那麽慢吞吞的,不然,你是要本掌柜亲自来扫是吧。」

阿一嘻嘻一笑,实在是没在怕的,可手上的动作却加快了不少,阿东的桌子也擦得更勤了。

尤侠还待讲下去,刚好看到阿东领着一名肤色偏黑的小姑娘从後头出来。

不认为尤侠口中的小福会是个小姑娘的韩文尧开口调笑道:「人呢,在哪里啊?」

阿东和阿一连忙打直了腰板,再弯下,喊得特别起劲:「少爷,早晨好。」

韩文尧笑了一笑,从腰间掏出个东西,分别丢向两人。

如春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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