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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触手

第 100 章 番外一

“哪怕都是海鲜,你应该也只吃过生食吧?但拥有人类的味觉之后,你就可以体会熟食的美味了……最新鲜时令的虾,小鱿鱼,蛤蜊,捞上来之后用水再养一养,想喝粥的时候呢,就把虾头并着细细的姜丝,倒进砂锅里一炒,加水煮开,放大米的时候加点瑶柱,一直煮到大米开花……”

砂锅海鲜粥,即便当早餐吃,也足够顶饿。

家里的肉类多,再豪华些,下些鸡肉牛肉,就能做粥火锅,将薄薄的肉片依此烫熟,吃完最鲜的那一口,最后锅里剩下的咕噜噜冒着烟的粥,随便加几片生菜,都带着之前满满的肉类精华香味。

能是什么样的新世界呢?

大章鱼想像不出来,因为在它仅有的记忆里,世界要么是笼罩着自己、令它感到安心的漆黑,要么就是那团明亮的白。

就连这波涛海浪,吹过身体的风,还有面前的峭壁石滩,天上的月亮……都已是它从前没见过的了。

她本来只是随便讲讲,想要勾起怪物的好奇,谁知越讲越来劲,不光是提到这些菜,想到这只大章鱼可能还不知道自己讲的每样配菜都是什么,于是又开始进行农业大科普。

她几次声音都

在发飘的边缘,却又奇迹般地有劲儿说下去。

她以为是自己回光返照。

但默默听着她说话的大章鱼,却慢吞吞地将自己本来摊到她身边、碰到她小腿伤口的触足给收回来。

上面本来有一道她被刮上滩涂时被尖锐石子划破的大伤口,但现在上面的狰狞痕迹已经消失不见。

它从她的讲述里,听出了一种很温暖、很向往的感情,这和深渊里冷冰冰的、只需遵循本能与命令的【殉道者】不同。

发现自己那种特殊的愈合黏液也对她有用时。

大章鱼忽然想要这个说着食物时,眼睛亮晶晶的人类活下去。

女人在之前并没有这样悠闲回忆美食的时光。

她太忙了,前面二十多年忙着读书,临近毕业又要忙实习和工作,哪怕偶尔从身边人的闲聊里,听过哪里的山水美景令人流连忘返,哪座美食之城特色小吃一绝,但她都没有机会去。

她只是默默把这些地方列作自己以后闲暇了,老了退休了,或者拥有很多很多钱之后,才可以稍微享受和放松的目的地。

她将自己的人生规划得忙忙碌碌。

只顾埋头走。

结果现在发现原来她的终点规划得太远了,其实她要撞的那条终点线飘带,就在面前。

在倾听者终于开口,跟她说【你可以再将它们尝一遍】的时候,她陷入了沉默。

她已经尝不到了。

而且……耳朵也好像不太灵光,现在听海浪声,都带着嗡鸣的隔阂,只有听它的声音,才是清清楚楚的。

她沉默了很久。

其实她想过很多种可能,最不可思议的就是从天而降一场奇迹,让她脑干里的那颗肿瘤完全消失,然后她就可以像健康的人一样,继续工作,继续生活。

可是再然后呢?

她依然要面对那样吸血鬼似的,以亲情为绳索,勒得她不得喘息的生父生母。

还要面对再怎么努力,也只能是个努力的庸才,即便从业三十年,她也只能是个埋头糊口的普通人这个事实。

她的身体可以修复,可她的心和她的灵魂,从出生之后开始,就一点一点,千疮百孔。

想了很久,她再度组织好语言,有些艰涩地开口道,“你看,你的难题,在我看来很容易解决,而我的难题,对你来说好像也不是什么烦恼和忧愁——”

“回到我刚才提出的交易怎么样?”

“像是志怪故事里说的,我把我的身体给你使用,你用它去看陆地上的漂亮风景,享用你好奇的每一种味道,等你腻烦了,不想体验人的生活时,再变回这幅模样,或者是回到大海里,或者是再像今天一样回到这片海岸,也无所谓。”

它一定会做得很好吧。

书上说章鱼的每根触足都有独立的神经和思维,对她来说需要拿香蕉皮每天练习,操作微观仪器进行的完美缝皮,或许对这只大章鱼而言,只是随便交给其

中一根触足就可以完成的简单事情。

还有那对吸血鬼般的生父生母,在自己被良好的教育规训多年后出现?_[(,让她既无法放下所有过往接纳,也无法因为童年的颠沛流离,对他们作出凶狠的报复。

可怪物是不用遵循人类的规则与良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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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片月色荒诞的沙滩上,在遭遇了这样一位特别的怪物之后,女人觉得自己仿佛也疯了。

这只似乎有些善良的章鱼怪物出现,无声向她展现了一种她梦寐以求的未来与可能性,为此,她便像是病入膏肓时图一个奇迹的疯子,甘愿用命去赌一场繁花灿烂。

当然,这场赌注还是有竹篮打水一场空的风险。

因为她还要赌,这只怪物在没有吃下自己之前,是无法将那庞大的身躯,随心所欲地变化成人类的。

然而如此想着,小时候看过的《西游记》里,妖精们随意修炼,摇身一变,化作人形的场面也浮现在脑海里。

她略微失笑,旋即又坦然接受。

倘若这只章鱼真被她说动,也真的拥有那样的能力,那它走便走吧,在这孤独的夜里,她们本来也是不用相伴上路的陌生人。

临死之前救过一只怪物。

听起来倒也是她生命里的一场辉煌了。

她在重复完那项提议之后,又不再继续说话了,只是仰头看着天空发呆,眼睛里映着那轮大大的明月,将她的眼瞳也映得像是灯泡。

她已经有所决定了。

它知道。

不论今晚自己是否答应她的要求,她都不会再更改命运最终的走向,这是女人为她的道路提前选择的终点。

而她在慢慢阖上眼眸时,身上也被月色照出一层很朦胧、很剔透的荧荧光芒。

很莫名地。

怪物被她话语勾起了食欲,也忽然就知道,应该怎么样,以这个人类期许的方式吃掉她,代替她,成为她。

仿佛今夜她们的相遇,是冥冥中注定。

于是它盯着那片好像要散在月光下的莹白幽光,出声问:【你想要什么?】

她决意要为它奉上这具身躯,好似一种神秘古老的祭祀,信徒摆上了贡品,总该对神明有所求。

意识恍惚溃散,已经在濒死边缘的女人沙哑地答,“想要,不一样的我。”

是能够在学业、在工作,超然于旁人,才华能力出众到能够被众人瞩目,既有天赋又肯努力,最终走上顶峰的她。

是不用终其一生都被出生所困,不被那糟糕的血脉相连所扰,能够选择好的家人、好的家庭,幸福生活的她。

是想要乐观的时候就乐观,想要高冷的时候就高冷,不会在意外人眼光,也不会被别人的想法困扰,想怎么活就怎么活的她。

她可以是长袖善舞的社交达人,也可以是孤高清冷的天才医生。倘若她才高八斗,她就要当无法被

孤僻性格困囿的、总会名震医学界的人才;倘若这些事业终要与人打交道,那她也要当手腕了得、洞察人情的高手。

她有太多太多的,关于自己人生不一样的梦。

可她这腐朽的灵魂,已经带上难以磨灭的出生印记,就像那句话,不幸的童年,要用一生去治愈。

可是用她的模样活下去的怪物,却不必带上这诅咒——

“十年。”

她又喃喃道,“十年……”

后面的话,她已经没有力气说了,只有眼睫即将阖上的,细碎的光,带着希冀看向那只巨大的章鱼怪物。

在她的心脏声越来越无力,衰弱下去的前一秒,阖上的眼皮与黑暗,将她一同吞噬。

于是怪物终于懂得了她未说完的话。

这场交易以十年为期。

它去替她活十年,如果十年之后,它仍然觉得这岸上如海底一般无趣,到时候,它可以再度思考前路是否要如今日的她,是否还要回到这片等待一切终结的滩涂。

她的名姓、记忆、过往,都呈现它的主脑中。

直到它慢慢地翻完,想要跟她说,根据人类社会的规则,她们刚才的约定似乎也并不具备效力。

可惜,它没有反悔的余地了。

好在,它也不打算反悔。

……

海滩上的浪越来越大,迟迟在陆地边缘徘徊的这场台风,像是具备选择困难症,在南海徘徊了半天,也没有选出自己最喜欢的登陆地点。

于是又猛地一个掉头,沿着海岸线往北,想要找到更喜欢登陆的方向。

而它携带的云团气旋上,那团庞大的水汽不堪重负,朝着这座城倾盆覆下。

噼里啪啦的暴雨,将电视上的暴雨信号从黄变红。

景点沙滩边,有一道人影逆着海浪,衣衫都被风雨打湿,紧贴着身躯,她是那样地纤细瘦弱,却又并未被风雨所摧折,既未发抖,也不害怕。

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脚,一步步地朝着记忆里,女人订下的酒店方向走去。

她在看属于人类的脚掌和脚趾。

直到它们带着沙滩痕迹,出现在酒店大堂的时候,将安保吓了一大跳。

约莫是她的模样太过狼狈,外面又是那般恶劣的天气,她连脚上的鞋都不见,遭遇实在太可怜。

保安赶紧过来将酒店门重新关拢,叫来经理,很快就有值班的前台人员拿着毯子和热水过来。

“这个天你怎么还出门啊?外面有台风啊,很危险的。”

“你是外地人吗?嘶,你是不是住在我们酒店的客人啊?”

前台看她眼熟。

主要是她过于纤瘦的身形,还有明明长得挺好看,偏偏面色发黄、眼睛无神的状态,让人不免觉得遗憾,不知道这么个大美女究竟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在这个天独自出门。

又是在这种危险的时候回来。

想到这里,前台稍微留了个心眼

,赶紧和经理说了这个客人的事,怕这客人出门寻死不成,到时候在酒店闹出什么事情来。

经理也吓了一跳。

嘘寒问暖的态度,不由真切了几分,甚至还亲自送客人回房间。

临走前,不放心地对她道,“现在外面的天气很危险,有可能会停水停电,您叫什么来着?半小时之后我让员工过来给你提前送水和面包啊。”

站在门后的女人目光上下打量他片刻,才缓缓启唇:

“蔺,然。”

蔺。

是野外的灯芯草,可以用来造纸,也可以用来捆东西。这是那个被当童养媳养了一段时间的女生,最常在外面山坡上收集到的东西。

后来她在孤儿院,翻过一页一页的百家姓,想要为自己挑选出好听的姓氏,作为重新开始的象征。

她不想起太大的名字,因为听孤儿院的妈妈说,小孩子如果太小,起太大的名字,或许会承受不住那命格,多灾多难。

这让她有些害怕,于是专门挑些普通又好听的。

蔺,她很喜欢。

课本上《完璧归赵》的大丞相蔺相如,也是这个姓氏呢,于是她偷偷希冀,自己以后也能成为像蔺相如那样的人。

然,如此,这般。

“如蔺相如那般”——她的名字,也要留在书上。

不过后来,那本想要留下姓名的书,并非是史书,而被她偷偷希冀成了大外科书。

告别了酒店经理,如今已成为“蔺然”的怪物折返房间。

她在屋里好奇地转了转,摸过墙壁、床单,又凭着记忆去开行李箱的搭扣,直到走进浴室。

台面上有男士的简便剃须刀,还准备了贴心替换的刀片,她拿起那盒刀片晃了下,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此刻的模样。

记忆里。

应该是又黑又亮的头发,此刻干枯发黄,还有分叉。

眼下还有熬夜过度的青黑眼圈,甚至整个人干瘦如柴。

她又凑近了些这,指尖摸着那盒刀片,过了会儿,从里面取出一枚,先将这堆干枯的头发剃去,想要让记忆中的漂亮黑发长出来之前,那细细的刀片又慢慢地沿着头皮。

一寸寸描摹而过时,脑海中浮现诸多知识。

最终停留在记忆里的影像资料里。

那颗肿瘤的位置……应该是在,这里?

尖锐的,泛着冷光的刀片很平静地点在那片头皮上。

蔺然与镜子里的自己对视。

黑红色的触足不知什么时候,撕破脊骨的肌肤,从她的身后一根根探出,仿佛从这具身躯里汲取了很细微的能量,终于有力气再度张牙舞爪地喊着要觅食。

明明刚刚在海滩上的时候,她们俩都没有任何力气了。

她们相逢于最低谷。

印在人类脑海里的鸡汤在说,落于淤泥深谷中,不论朝着哪个方向走,都是向上。

“不幸的你遇到不幸的我……”

她很轻地对着镜子里的人说,“会变成最好的我们吗?”!

在它沉默时,女人便再度循循善诱,“当然,你肯定不能用这幅姿态出现,人类对你这样的怪物最感兴趣了,他们要是知道你还能跟人说话沟通,指不定你连去海洋博物馆当标本的机会都没有,就会被送到什么恐怖的研究所……”

“所以,你需要一副伪装。”

“这个世界上应该没有比人类更懂挖掘美味的生物了吧?”

她眯起眼睛,回忆起记忆最深处储存的童年美味。

……

体验新的世界?

“像你这样的怪物,应该都拥有很特别的本事吧?比如吃掉我,披上我的壳子和皮,再以我的模样走向陆地,这样你就可以成为他们的同类了——”

明明更弱势的一方是她。

不管到了哪里,都要合群吗?

女人奇异地安静了会儿。

忽地福至心灵,从这怪物几度的拒绝理由中,明了了它最在意的是什么。

“你喜欢好吃的?那你更可以考虑我的建议了。”

大章鱼又看了她一眼。

在听见“同类”这个词语的时候,不期然地响起来在深渊里追杀着自己的那群水母们,也谓之【殉道者】,然后低头看了看自己与它们格格不入的形态。

不喜欢大米也无妨,这些海鲜还能用来煮面,煮米粉,能加进肠粉里,也能摊进面饼里。

即便都是沿海城市,也各有各的特色和做法,只海鲜一样,生腌熟炒,避风塘做法,清蒸油焖,都足叫人吃不过来。

那可真没意思。

它于是懒洋洋地,再度婉拒,【你不好吃。】

可是现在看起来,好像她才是那个神话里引诱别人堕落的魔鬼,在努力释放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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