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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墙万仞

【终章】

我撒开脚丫子就跑。

跑得远了,心里忽然生出一丝难辨的滋味,回过头看,那小姑娘还站在亭中,两侧明瓦灯捧出温暖的光晕,照彻匾额上行云流水的四个字——风月平分。

还好在冬天,刚刚下过雪,要是在秋天,随随便便一把火就能把荣伯父的后院子给端了。

我阿玛是个什么人, 我说不透!

他爱玩,也会玩,打年轻时就这样, 到了现在也还是一样。四九城里沾亲带故,遇见贩夫走卒都能蹲下来跟人聊两句,从吃喝拉撒到家长里短,没有他聊不来的。

他这副德行拿到官场上也是一样,跟他不熟的人觉得他是个和事佬,跟他混熟的人说他是笑面虎,你想要和他干干净净地喝两杯酒, 问一问京城哪家酒楼好, 哪里的蝈蝈妙,他绝对拉着你大谈特谈,从天黑到天亮, 可你要是想在他眼皮子底下偷奸耍滑, 弄些见不得人的伎俩,想都甭想!

宫里没什么不好,反正我们闹腾惯了,换个地方开疆拓土,也是一件很新鲜的事情。但是那个四阿哥就很不一样,他太规矩了,规矩老实到我们都不忍心欺负他。

紫禁城的春天还是美的,到处都是花。就连宫女们都换上了簇新的春袍,有些盘着头发,有些梳着大辫子,用红绒线盘起来,随着走路的姿态摆动,不比冷冬时厚重的衣袍。

论起经史子集我们狗屁不通,论起吃喝玩乐我们个个在行。好在这位四阿哥有一份仁厚心肠,夫子下了学,愿意把他勾画满满的书册借给我们。荣老六很是警惕,小身板护在我们跟前盯着他,“你有什么目的!你会不会背地里告诉你阿玛!”舒老三却忙着打圆场,“嗨嗨嗨,哥们这是紫禁城,别不逮地儿乱炸。”

四阿哥却支支吾吾地说,“你们下回逃学混出去玩,可以带上我吗?”

我们六目相对,愣了愣,觉得这小小子儿真可怜。

于是以后偷摸混出去玩都带上他,譬如不用去听之乎者也的时候,四个人相约策马去京郊,春景如画,春日迟迟。春风和软得几乎要醉人,就连马蹄也带着落花香。

玩得累了,枕手靠在芳草地上,叼来一根狗尾巴草看天际,懒洋洋地晒太阳。荣老六忽然哼哼唧唧凑过来问,“今儿出来,你跟你阿玛说了没有?”

我摇摇头,“让蚂蚱替我在房里装病呢!我老子今天忙着跟你老子喝酒,没心思管我。”

荣老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摸着下巴,“好巧,我也没有。难怪今儿早上那么吵。”

然后他又开始和我讲起他心爱的姑娘,我实在没心思听什么姑娘,不过那姑娘有来头,因为据说她姓托奇楚,她的阿玛是早就死了千儿八百年的托额讷。

我也曾与阿玛说起老六与那位姑娘的故事,阿玛听着居然怀想起了故人。他告诉我舒伯父家的细叶寒兰,从前就放在托额讷家,好在托奇楚氏后人争气,不靠祖荫也能闯出一番天地。

我惊讶于他的着眼点不在情爱,忍不住跟他抬杠,我说阿玛你这一生太不上算,“你有没有莽撞热切地爱过一个人,爱到不能自已,爱到贴心贴肺。”

我阿玛却突然不说话了。

我敷衍地应付荣老六。眯起眼看,舒老二勾起吊杆钓上来一条大鱼,兴奋得手舞足蹈,而那位不食人间烟火的四阿哥在一旁坐着,就连坐着的时候背脊都挺得很直,不像我们这么没规没矩。我忽然心念一动,随手抄起一块小石子儿扔到他背上,“想什么呢你?”

他圆圆一双眼看过来,笑了笑。那淡淡挂在嘴角的笑像极了他阿玛。却听他极认真地说,“在想阿玛今天说过的话,‘好生之德,洽于人心;奉天之时,以行春令。体元作则,惟圣裁成。’”

我和荣老六对视一眼,瞠目结舌,“他在说什么狗屁?”

荣老六马上捂住我的嘴,“哥,他阿玛是万岁爷。”

我马上乖巧地点点头,满是赞许,“你阿玛说得真对!”

但是我还是觉得他太挂着了,年轻人要有年轻人的朝气,天天这么一板一眼,会得病的!

我忽然指了指天空,“看!白鸥!”四阿哥果真回过头看,我一伸脚,把他从树桠上踹了下去。

然后扑下去和他在泥巴地里扭打,老六这个小胖子看见我们在打架,大喝一声“小爷来也!”也扑下来和我们混打在一起,打得那叫一个昏天黑地,酣畅淋漓。

到底还是舒老二靠得住,提溜起我们三个泥巴蛋子,把我们分别扔在家门口,然后带着他的鱼,扬长而去。

我讷讷看着我这狼狈样子,气得险些倒仰过去。

阿玛没有正头福金,却也不像旁的宗室王公一般妻妾成群。我的讷讷自打嫁进来就是侧福金,听说当年玛玛还因为这个与阿玛吵了一架,不过最终还是妥协了。

郭罗玛玛为了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她常说不知道讷讷是有福气还是没福气,说有福气呢,嫁给了铁帽子亲王,王爵世袭罔替,后院就她一个人,享着嫡福金的待遇与尊荣,家里是再和睦不过的了。说没福气呢,到底混了半生还只是个侧福金,饶是说得再怎样好听,终究摆出去,要比别人矮一头。

我少不更事时也曾质问过他,嬷嬷挑唆我,说不是嫡福金生的便做不成世子,王爵没有世子来承替就要完蛋。我气呼呼地拍着桌板跳起来,逼问他为什么不立嫡福金又不让我讷讷做!为什么迟迟不愿意让我做!难不成他就这样厌恶我?我在他眼里究竟算个什么?

我阿玛轻轻嘟囔着说,“算个屁啊。”

等我加冠后他一个人跪在祠堂跪了一整夜,没人知道他跟祖宗们说了什么。我对于祠堂的印象,就是每逢节庆日都要摆出来磕头的影像。跪拜的最后一个,就是我的玛法与玛玛。

我阿玛在他们面前永远都是小子。

第二天他就上表,请立我为世子,承宗祧。

也是很多年很多年之后我才发现,这个世子,实在不好做。

讷讷素来脾气很好,从不计较这个。阿玛常说她是个心胸开阔的人,玛玛也这么说,玛玛说心胸开阔的人有福气,也有寿元,能享福。

那天我很狼狈,我阿玛却很潇洒。据说他在荣伯父家风月平分亭里的诗会上作了首打油诗,化起前人的章句。我觉得这诗写得很好,应该是我阿玛喝醉了之后的超常发挥,遂喜滋滋摘录如下。

我有所念人,大草原放羊。我有所感事,不敢大声讲。

只能背过身,狠狠哭一场。纵然隔千里,我也把她想。

听说那天席上万岁爷也在,听完之后面色如常,转头捏碎了好几个杯子。

风月平分亭,这个亭子名字真稀奇。

我忽然想起我在风月平分亭里看见的那个女孩,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过得怎么样。

人世间的际遇谁说得定呢?当时尚且年幼的我也不会想到,风月平分亭前匆匆而又狼狈的惊鸿一面,会成为我的妻子及至到老还乐此不疲地要说与儿孙听的谈资。

我把她娶回来时我阿玛不知怎么高兴坏了,那天夜里他承着众人的贺,喝了好多好多酒。喝到最后几乎起不来。我不太理解,明明是我娶媳妇儿,为什么他那样高兴。但是我在他眼中,仿佛看见了这二十余年里,我从未看见过的光彩。

回到房里新妇已经等我很久了,有时候我觉得她与我一样,都是不愿意被规矩拘束住的人。她果然没有辜负我的期望,自己一早就把盖头扔在一边,可能因为今天忒饿忒累了,正捧着一个大猪肘子,吃得很欢畅。

外头全福太太们唱着赞颂的歌,我和妻子吃了大半个肘子,从桌子上一路吃到床上。

那天晚上我们累得气喘吁吁,彼此也都很欢畅。

在红罗帐里,我掐着她的腰,用力地重复她当年说过的话,“你说我不学无术,你说我顽劣异常,你说我目不识丁,你说我斗鸡走狗……”

我在我阿玛隔三差五的追着打里长大、成婚。早些年他还能自己挥板子打我屁股,这几年渐渐打不动了,只好让他身边的不换代劳。我讷讷起先还在一旁哭两声,求个情,后来渐渐麻木了,也只是从妯娌亲戚们家中回来,听见花厅前的哀嚎时,会顿住步子张望一下,然后熟稔地吩咐身旁的嬷嬷们备药。

我不知道我阿玛为什么要通过打我来惩罚我,我想也许他小时候,也是被一路打到大,心里头很不平衡吧。

唉唉!玛法造的孽,偿还到乖孙子头上。我玛法泉下有知估计会气死。我心里暗暗发誓,以后绝不打孩子。

虽然年岁渐长,我从没有感受到阿玛的衰老。他好像会永远那么朝气蓬勃,永远那么肆意昂扬,永远有力气让人来打我屁股。

我想这样挺好的,虽然快三十岁的人还要遭阿玛打屁股,传出去委实有些丢人。

也就是那一年冬天,深夜,本来大家都歇下了,忽然一阵敲门声,紧接着来了个小厮来报信。我披衣起身走到廊下看,濛濛夜色里大门洞开,灯火辉煌。我惊讶地看见我阿玛只披了一件单衫,翻身上马,竟然骑着马一路狂奔,消失在化不开的夜色里。

第二天才知道,是舒家那一位老姑奶奶没了。

论辈分,我娶了他们家小姑奶奶,也该合着礼数尊称一声姑爸。

妻子从小是在那位姑爸身边长大的,长到十余岁才被接回京城学规矩,回京城不过个把月就碰见了我,嫁给我之后就没怎么守过规矩。守灵那几天夜里,她哭得很伤怀,哭得眼睛红肿,一迭声叫着塔塔。

她小时候念念不忘的,塔塔的金约指,直到离去,都一直被塔塔戴在手上。

我沉默地搂着妻子,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彼此依偎着取暖。这个冬天似乎很漫长,也很寒冷。北风呼啸而过,刮在面庞上,卷来漫天的雪花,寂然无声。妻子忽然仰起头,一张脸上满是泪痕,过了很久很久,她才小声说,“我塔塔最喜欢的,就是下雪天。”

前头一阵响动,这么深的夜里,应该没有吊唁的客人来。但见游廊里忽然亮起一盏羊角灯,因为孝棚隔得远,在昏暗夜色里看不清是谁,也许是塔塔生前,恩义深重的故人。

那是我为数不多体会到离去所带来的庄严与肃穆,恰似一段乐章的收稍,悄无声息地寂灭在这个冬夜。怀中温热,妻子默默地流泪,我拨着眼前的炭火,却忽然想起我的玛玛,想起她已经走了快二十年了。

而她走的时候我尚且顽劣无知,参不透生死。

谁也不知道那天夜里究竟是哪个人,漏夜冲风冒雪前来送故人最后一程。只知道那个人来的时候带着一盏羊角灯,去的时候,塔塔的灵前,多了一支蜡梅花。

为什么要深夜来呢?避开所有人?

好在冬天的夜晚足够漫长,能够把这一生岁月,好好讲一讲。

后来阿玛的身子就大不如前了,常常一个人坐在窗下出神。那年冬天过得很不太平,因为宫里也跟忙乱。我那位做皇帝的伯父不知道怎么,突然发了很重的风寒,几乎快要了他的命。而四阿哥早已被立为太子,监理国事许多年。

有一天荣老六把我们喊到家里去吃酒,就在他们家后花园的风月平分亭。听说他阿玛很不好,一向在他阿玛与哥子们庇佑下活得痛快的荣老六,生平第一次,长久地沉默。

舒老二,荣老六,当年的四阿哥,还有我。我们四个重新相聚在这里,可是毕竟如今心绪,与当年很不相同。

至于“风月平分”这四个字,我也不知道它出自哪里,只知道我再次见到这四个字,是阿玛从荣亲王府吊唁回来,颤颤巍巍含泪写下的词句。

——风月平分,尊罍谈旧,各已苍颜白发。屈指待拼一醉,祝生申嵩岳。

阿玛的字其实与养心殿里那一位,颇有几分相似,也许他们少年时,师从的是同一家。至于养心殿里的那一位,我更看不懂他,只知道他一贯稳重威严,就好像庙祠里镀金的神佛。

我望着纸面上淋漓地墨迹,忽然有一瞬间的出神。我下意识看着我的阿玛,尝试着去勾摹他的少年时光。

那时我才发现,我的阿玛当真是老了。

我那位做皇帝的伯父也崩逝在一个冬夜,太子顺理成章地成为嗣皇帝,要紧的宗室们连夜进宫,其中也有我。

养心殿里灯火通明,我们跪在殿内听命。当年的四阿哥如今已经贵为天子,在龙涎香与不知名的火烛气里,我忽然有一瞬间的惘然。我在这个冬天怀念那个春天,我们几个约着策马去京郊。那个时候仿佛没有什么好发愁的,就连夫子留下的课业也不必发愁。那个时候我只用了一块石子,就可以和他扭打在一起。

我稍稍抬眼,只见御座上的嗣天子眉目沉静,有条不紊地发号施令。再抬高一点点,他头上也不再是澄明如镜的蓝天,而是高悬的金顶,有着迫人的气势。御座上乃是四个黑底金墨大字——中正仁和。

我又想起了那个年幼孩童,坐在树桠上,一本正经又满是向往地说,“好生之德,洽于人心;奉天之时,以行春令。体元作则,惟圣裁成。”

他的阿玛做得很好,我想他也一定能够做到。

宗室们都散了,皇帝却让我留下,沉默着带我来到东暖阁。

其实养心殿里有个佛龛,我虽然没有亲眼见过,可是从前听玛玛说,大行皇帝年轻的时候,从不信神佛。

那大行皇帝修佛龛,为的是什么呢?是心有所求?还是盼望满天神佛垂怜庇佑?

宫人们纷纷向他跪下,门边的小太监抬起厚重毡帘,辉煌的东暖阁映入眼中。

我曾经在这里无数次见过他的阿玛,如今再度来到这里,再也没有他阿玛的身影。

一应器物简洁整齐,仿佛还是昔时陈设,临窗炕几上放着瓶蜡梅,暗香幽浮,枝条舒展,与往年每一个冬天一样。

仿佛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冬夜,我们那些失落了的时光与失落了的故人,还会再回来。

皇帝拿出一个锦盒,递给我。

他自顾自地说,“真想和你们,再回风月平分亭里喝一回酒。”

他这话不知是替他自己说,还是替他故去的老阿玛。

盒子里头并没有什么很贵重的东西,不过是一个被绞碎了的宝蓝色荷包,一方印鉴,一张金瓶马鞍的图稿,还有一叠尘封多年的笺纸。

惟一特别的,就是一封草拟而成的诏书,柔嘉有度,淑德含章,满是誉美的词句。

我尝试打开一张叠好的笺纸,梅花描金笺,上面小楷蕴秀风流,写着一阕词。

浣花溪上见卿卿,眼波明,黛眉轻。绿云高绾,金簇小蜻蜓。

好是问他来得么?和笑道,莫多情。

末尾朱砂印红透了笺纸,洇得有些乱了,昭示着它已经寂寞在岁月里多少年。

细细分辨,印文乃是三个字,寄所托。

常听人说,先帝与孝静皇后伉俪情深,是少年夫妻。自从孝静皇后崩逝后,便再也没有立过一位皇后。

我脑海中闪过无数种杂乱的思绪,末了却轻轻按下,深吸一口气,说,“这既然是大行皇帝留下之物,必然悉心爱护,珍重无比。臣以为,不如让它跟着大行皇帝,一道入山陵。”

皇帝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将那锦盒放在炕几上,踌躇半晌,又问,“你夫人好么?”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乍然问出这样的话,恭恭敬敬道:“内人一切都好,劳主子挂心。”

他按下话头,没有再说什么。

而我最后一次与他平视,微微笑了笑,也是最后一次叫他四阿哥,“你一定会做得很好,比你阿玛还要好。我们都在你身边。”

我从东暖阁出来,站在廊下,北风翻涌,卷起雪霰,吹得廊下硕大的宫灯摇摆不已。

寒夜沉沉,乌鹊挥动翅膀飞过四四方方的天际,几乎只能看得见一个残影。

而我心中忽然升起一种恒久的宁静。

我隐约知道,知道在这个雪夜,虽然有人离去,也会有人重逢。

我阿玛最后那几年,在府中含饴弄孙,旁的什么也不干。他生命中最后一个冬天,不知道忽然起了什么兴,非要出去骑马。他精神矍铄,翻身上鞍,骑着矫健骏马冲进漫天风雪,哪怕走了很远很远,还能听见他爽朗的笑声。

讷讷早已做了很久的嫡福金,她却并没有劝阻,一如往常地张望着他的背影,用帕子死死捂住嘴唇。

末了,讷讷轻轻说,“由着他吧。他好些年都没有这么高兴了。”

他回来之后几乎是摔下马匹,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我们把浑身是雪的他扶进门,他在我的肩头用力地咳嗽,身体几乎轰然倒塌。

宫里皇帝焦急不已,对这位叔父关切万分,甚至亲自带着太后与太医来看。我阿玛一边咳嗽,一边颤抖着握住少年皇帝的手,忽然笑了出来,眼里是我甚少看见的,欣慰与青春的光彩。

太医说我阿玛可能熬不过这个冬天。

可是他熬过去了,熬到第二年春,十八槐绿叶茵茵,枝叶间满是雪白的槐花。

阿玛声音微弱,他说,“带着我,再去看一回槐花吧。”

我知道我犟不过他,他向来固执得要命。于是我扶着他,从慈宁宫一路走到十八槐。

满树槐花在浩荡春风中摇摆,撒下细密花瓣,飞花飘零间,老迈的阿玛顿住了步子,用力仰起头,目光虚虚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绿茵葱翠,万叶千芽在春光中向阳而生。

而他却已经老迈,如同枝桠上即将飘零的黄叶。

我安静地看着他,我心中十分明白,我这一生,也许都不能完全懂得他。但是他一定有他热烈的青春与难以忘怀的故事,虽然那早已十分遥远,遥远到不可追摄。

风月平分亭里曾经把酒言欢,解貂换酒的故人大多零落。我扶着我阿玛,舒老二扶着他的阿玛,再次坐到了亭中。

斯亭如是。

斯人不存。

阿玛最后在一个夏天的夜晚安然离去,我握住他的手,对他说,安心,我能做到。

安心于我,一定会继续,撑起这门庭。

过了几年,舒家伯父也去世了。听舒老二说,他阿玛临走之前,拉着他的手,整个人几乎神志不清,口中念念不忘的,却是长白山的蘑菇羹,与松花江的大鲤鱼。

夏夜寂静,我与妻子一起站在廊下,时有散淡疏星。

孩子们在庭院里,用小扇子扑着流萤。

而我的兄弟们,有人走上太和殿的御座,成了执掌江山的君王,有人与我一样承袭王爵,专心书画收藏。故旧一辈日渐凋零,属于他们的青春与热烈的故事,毕竟甚少有人,得以知道。

我忽然有点想念我的阿玛,可是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也只是每逢年节,展开祖宗容像,我才能短暂地见一见他。画像上的他还是那样威武,仿佛随时可以把我吊起来打屁股。

我握着妻子的手,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一个夏天的傍晚,阿玛亲自去舒家给姑爸新出生的小格格添盆,吃满月酒回来,谁也不见,自己搬了把胡床,摆在廊下坐了。讷讷刚好回娘家照顾郭罗玛玛,前头没有人支应,我只好硬着头皮去盯着他。我该念的书还没有念完,就怕他老人家突发奇想考校我,所幸他还没有那么丧尽天良,只是默默地坐着,半仰起头,看天上的星星。

夜色确实不错,虽然暑气渐渐升腾,满庭的荷叶飘举,我不觉想起了那个姑娘碧色的罗裙。濡热的风从袍摆绕过,窸窸窣窣的。

我忽然问出心中尘封很久却迟迟不敢问的问题,我小心翼翼地问他,“阿玛,舒家那位老姑爸,是您的什么人?”

他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

我本来也没有期待这个突发奇想的问询能有什么实质性的回答,这么多年都是这样,仿佛我离他很近,又仿佛我从来都没法子完全理解他。

我以为他睡着了,想找人来把他抬进屋子里去,就在我准备起身时,忽然听见他的声音,带着些酒气,湿答答的,我都不大能确定,他这话是不是认真在回答我的问题。

他于迷蒙中轻轻说,“她是我,这一生,差一点点就能够得着的人。”

作者有话说:

有许多当年我以为能在心中长存不衰的东西也都残破不堪,而新的事物继而兴起,衍生出当年我意料不到的新的悲欢。

——《追忆似水年华》

仍歌杨柳春风、哥子,你真是活该。

李长顺臊眉耷眼地看着自己手上的图样,莫名觉得很头疼。

这都什么嘛!一个金瓶儿描得这么细,就连马鞍上嵌几颗宝石,什么式样,都勾画得一清二楚。还有一套头面,怹老人家机务巨万,腾挪出时间来,画了三天三夜画出这么一套,巴巴儿叫送造办处去用赤金打来。那如意更是了不得,累丝填彩,缀玉嵌珠,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万岁爷自己要嫁人。

他这么干也有来由。摇姑娘在海子潇洒了好几年,今年回来在京中过个年。他们家舒夫人跟着从海子探亲回来,一时间门前人山人海,亲戚们迎来送往,络绎不绝。

自然也有来相看的。热心肠的亲戚妯娌们都想借上舒宜里氏的荣光,三下两下上了炕,一张嘴叽里呱啦吐着瓜子皮,把自家的小郎吹上了天。

想到这里,李谙达觉得万岁爷还是更胜一筹。旁人都还在谈婚论嫁,怹老人家已经默默开始打彩礼,就等着把自己送出去。

今年冬天冷,前些天好赖下了几场雪,这几天渐渐放了晴,积雪消融,满空晴明。李谙达从造办处亲自交了图样回来,皇帝已经散朝,往慈宁宫给太皇太后问安去了。他便一路顺着墙根儿溜到慈宁宫,在西暖阁隔断外候着听命。西暖阁里来了几位宗亲福金,正陪着太皇太后拉一些家常话。老太太今儿换了一身簇新的冬袍,缂丝花鸟百蝶,衬得整个人愈发有气色。

听声音像是荣亲王家的老福金,她声音洪亮,不光年轻时候,到了老了也如此,显得整个人颇为健朗,她笑道:“正是呢,昨儿我上他们家去,他们家热闹极了,扎拉一拨接一拨的。崇秀年轻的时候就长得好,他儿子出落得也不错。高高个儿往屋子里一站,啧啧啧,若不是咱们家孙女儿太小,我就要带着人,抢也要抢回家!”

跟着是皇帝的声音,很客气地提醒她,抢人是不对的。

顿了顿又问,“您觉着我怎么样?”

荣太福金自然是一顿好夸,夸得天上地下无双,古今中外冠绝,“咱们万岁爷!那还用讲?你打小到大没人逢着不夸的,都说咱们万岁爷威武呢!”

老太太听了直发笑,“你别笑话他。他们家今年过年热闹,硕尚今年办整寿,日子在初四。正好么,团完年后办办寿,借着年气儿一道热闹下来。就是那摇丫头可恶,打海子回来这么久,也没进宫里来瞧瞧我。”

荣王家的太福金说,“老祖宗,您别怪她。纵然有心,平白无故哪儿能进得来?我那天随我妈去见舒夫人,姑娘正被嬷嬷们围堵着试衣裳。我就想起前些年咱们提起她的婚事,张罗着都要给她添妆奁。我是一早回去就备好了,谁成想一备备了这些年。看年后,约莫好事近了吧!”

她们这里拉扯着话,皇帝却与下首的平王太福金聊开了。当年平王家闹得鸡飞狗跳,平王福金嚷嚷着这日子过不下去了要和离,公婆俩都闹到万岁爷跟前了,硬是被他调解回去,下定决心好好过日子。平王太福金对他很是感激,因此皇帝但凡问,只要她知道,没有不愿意说的。

皇帝便从他们家新生的三阿哥一路扯,七拐八拐不动声色地扯到了下定。他因问,“这放定也分大小定,有讲究的么?”

平王太福金说当然,“咱们小定的时候,爷们家是要亲自送首饰插戴的!譬如那簪子钗子啊,戒子吊坠儿,主要是心诚。”

皇帝忖了忖,小心翼翼地问:“戒子也可以么?放小定就算是定下了?”

平王太福金笑着点头,“送了东西,交过八字,八字通合,就算是定下了。只是就一枚戒子……这到底,太单薄了些。”

坐在炕上的万岁爷自己嘟囔会子,又伸出手指点了点,不知道他在算些什么,末了露出一丝欣慰地笑,“是单薄了些,得再补一点。那小定后呢?”

“自然是大定啦!”平王太福金掩着嘴笑,“告先祖,定婚期,猪牛羊一样都不能少,不好是要被笑话的。爷们家带着物事上女家议定,婚期议好,成婚不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啦?”

皇帝紧赶着又说,“大定必然也有讲究。”

太福金抚着袍子,笑眯眯地,“那是自然。带上扎拉,上门去送装烟钱,公的送靰鞡母的送皮袍子。换盅问话,亲家们各自上家里走一遭,向萨满太太问好日子。到成婚之前,男女双方可就不能再见面了。”

上了年纪的老太太,说起礼法来津津有味,说着说着开始怀想起自己当年成婚的时候。彼时谁还不是鲜艳明媚的大姑娘?把大黑辫子梳起来,喜兴又忐忑地嫁作人妇,生儿育女,一路过到了如今。

平王太福金还在絮絮说着,皇帝却似乎没有认真听了。太皇太后与荣太福金说话的间隙错开眼看,只见那一老一少虽然是一个说着一个听着,显而易见各自沉浸在各自的世界里,偏偏大家都还挺乐。

宗亲福金们过会子就回家了,老太太把吃了一半的茶搁在炕几上,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想什么呢?”

皇帝不敢看她,这么大的人了,害起羞来还和愣头小子似的。要不是马蹄袖翻下来给他做遮掩,老脸都要丢到叔叔伯伯家去了!

到底怎么样,彼此这些年,瞧也瞧着了。没什么过不去的事,更没什么见不到的人。

他还在这里避而不谈找别的话题,囫囵道:“想起新上任的礼部侍郎,说起来也算是托氏一支。他倒是为人老实,本本分分的。”

太皇太后心里满是嘲笑,为了顾及他的面子,还是淡淡点头,拨着自己手上的一串十八子,“既然是个贤能,出身有什么要紧。物尽其用,只要能为朝廷百姓效力,纵然犯了再大的错,也是主子的好臣工。”

皇帝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皮,“犯了再大的错,也能弥回吗?”

老太太知道他是近乡情更怯,更明白他话里有话意有所指。望着他那一脸拧巴纠结的神色,忍不住轻轻“哧”了声,“放定过礼的路子都七拐八拐地摸清了,金瓶子马鞍子也都教人打好了,还犹豫什么?去呀!”

这么大的孙子,还得老太太领着他去。的确是家里没什么家长,爹娘早就撒下手。老太太就是他最亲的奶奶。

果然舒奉和家门前排了很长的队,要么是扎拉替人问话的,要么是亲自携着家里小郎来相看的。他觑见人人进门都带着贺寿的帖子和寿礼,自己个儿呢?他回头看了看,顿时觉得有些拿不出手。

点翠累丝的钿子,赤金嵌宝几套头面。什么赵子昂的鹰唐寅的画,他怕不够,把养心殿阿玛玛法们留下的珍宝翻了个底儿朝天。

好在老太太是经历过世故的人,虽然在深宫中作养久了,时常也将人情听在心上。老太太骄傲地抬起头,说你不要怕,“旁人有请帖子,咱们也有——我让荣王他奶奶把她的送给我了。一把年纪了,不兴出门乱跑。她既然那么中意崇秀,她上索家去不就好了!”

不过深吸一口气,真好!人声鼎沸中是满满的世态人情。这里是她打小长到大的地方。

她先前的人生,他从未来得及参与。这是第一次,他小心又忐忑,捧着一颗心,送到她面前。

老太太带着他一路顺畅无比,由小厮接引着过了二门。庭院里一阵喧闹。太皇太后站在院子里头往四周看看,游廊、报厦、花厅,历历如是。

这里是她的妹妹,生活了几乎一生的地方。

花草葱茏,树木荫翠。肥猫天井胖丫头,郁郁葱葱,满是生活气。而正堂陈设古朴,正中央只放着一盆细叶寒兰,枝条舒展。

据说他们家老大人从别人家回来,见了这样的盛况,惊讶之余觉得让人家这么排着队干等着很跌份子。索性把前院辟出来,借着为夫人办寿的热闹,摆起桌子唱上戏。

一大把年纪了还这么爱热闹,到了老了也是个老顽童。看的不是什么哀婉缠绵的戏,老大人爱热闹,这边孙大圣拿着金箍棒,那头鲁智深一支寄生草。人活一世不就是活一场热闹吗?颠簸半生了不受享受享,还图什么?

老太太带着皇帝,轻车简从,虽然很看不惯这起子来搭媒拉线的人,但是没法子,公平竞争,天王老子来了也得老老实实拿号儿排队呀。

小厮引着二人在席间坐了,皇帝居然还有些不太适应,七大姑八大姨可没人见过当今,他们都认为庙堂上的皇帝有长长的胡须,跟戏文上的唐明皇一样。所以看着眼前这个俊朗齐整的小后生,却打起做媒的主意。

坐在旁边的亲戚和老太太搭话,轻轻牵扯她的袖子,笑着说,“我瞧您,怪眼熟!家住哪儿呀?”

老太太语气平和,笑吟吟地说,“咱们是乡下人,住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说不清哪儿来。”

“嗬哟!”一声炸雷似的声音从后头传来,平亲王提起袍子绕过人群就凑了上来,老太太瞪他一眼,他眨眨眼,瞬间回过味儿来,笑眯眯地勾搭着皇帝的肩,“这不罗家那大表哥么?怎么今儿想起来了?”

皇帝哀怨地瞪他一眼,连忙打马虎眼,“来见见世面,见见世面。”

那亲戚眯起眼,“可不只这么简单吧!”说着拉过坐在自己旁边的小后生,“这是我家小孙,难得,逢着个模样与他一样齐整的人呢!孩子在乡下读书,先生必然没有咱们家里好,不如改日来府上做做客,要是能一道结个伴,上塾里读书,学学文墨,以后也有出息些,不比一味埋头种田强,您说是不是?”

皇帝打小就开始经筵,师从博学大儒,学的是修齐治平之术。小小年纪便通经史,骑马射猎,无所不通。老太太笑着应承下了,那亲戚上下打量了会子,又问,“小后生,拉得几力的弓哇?”

皇帝默默说,“十力。”

那亲戚便露出鄙夷的神色,伸出手掂量掂量,听得直摇头,“到底你们年轻小后生,爱夸海口。这可不好!咱们家拉到八力,人人见着都夸呢!你这小身板能拉十力?庄稼人扛惯了锄头,最是老实本分,可不兴乱说。”

平亲王憋笑憋得肚子疼,其实他十二力的弓也拉过,只是没必要,又不是真的出去骑射,也只有上海子见蒙古台吉们,才逮着时机露上两手。

老太太“嗨”了一声,“咱们庄稼人么,没见识,眼皮子浅。别说什么十力八力的,没听说过,一顿胡说罢了。”

亲戚太太说不妨事,“往后多长长见识就好了。”

彼此沉默片刻,亲戚太太又忍不住凑上来搭话,“小后生?做什么事业?定下亲没有?”

皇帝不等太皇太后搭话,抬头挺胸说,“定下了。”

亲戚太太不无惋惜,“我见你生得俊俏,还想把我娘家妹子介绍给你呢,没成想到底没这个缘分。命数如此,有什么办法?”

老太太冷眼看着她,“您和这一门算得上亲戚,我也客客气气敬您一声姊妹。老姊妹,人这一辈子,说不准!谁荣谁辱,说句不大好听的,都是寻常事。逢着得意的时候,没必要眼高手低,有朝一日落魄了,招人笑话么?何必丢这个脸,您是说是不是?”

那亲戚太太身边的女使冷哼一声,“谁要和乡下破落户认姊妹?你知道我们家什么门第?响当当的武肃伯!这位是武肃伯家太夫人,敕封的永宁郡太夫人!狗眼看人低的东西,给两分面子还蹬鼻子上脸?我呸!”

平亲王震惊地看着她,觉得这位姐姐委实是勇气可嘉。

老太太直犯迷糊,小声问,“封过吗?”

皇帝含糊地想了想,“可能吧,一封一大把,封多了自己个儿也不记得了。”

平亲王深表同情,“哥子,你真是活该。”

轮着他们,老太太也不犯怵,大摇大摆牵着皇帝往里头屋子去。舒夫人客客气气地亲自出来迎,嘴里说着“礼数不周,有失远迎”,恁么稍稍抬起眼,吓得就要跪下请安,倒被皇帝一把扶住了,眼波慢回,十分羞怯,末了说了一句,“小婿给额捏道福了。”

在场的诸位纷纷暗地里抹了把汗,就连端稳如太皇太后,也狠狠愣了一愣。万岁爷果真是万岁爷,说话办事都从不爱走寻常路。

舒夫人属实有些尴尬,囫囵打个哈哈将几位迎到炕上坐,自己客客气气坐在下首,赔笑道:“真是我脸上有光,老祖宗与万岁驾临,咱们也跟着蓬荜生辉!”

老太太被在院儿里冲两下冲狠了,索性开门见山,盘腿在炕上坐下,摆摆手,“别这么说,怪生分。论辈儿我是你大姨,管你叫一声外甥媳妇,咱们一家人甭说两家话。”

女使送上茶,外头戏咿咿呀呀地唱,屋子里倒还干净雅致。舒夫人心里发慌,连忙解释,“这怎么敢。咱们也是承主子恩泽,才能风风光光办起这样热闹的寿宴,外子太不懂规矩,我常劝他不必这么热闹,竟还是没劝住。”

垂手站在一旁的皇帝满脸真挚,说不碍的,“就该热闹,愈热闹愈好!是朕疏忽,不知道您的寿辰,”他十分殷勤地问,“您喜欢听什么式样的戏?明儿我把宫里戏班子传来,那腔调尚可,尽我一份心,为您助助兴。”

舒夫人正要推拒,前头一阵响动,是几个哥儿来见驾了,又是好一阵磕头扶起,弄得皇帝胆战心惊很不好意思,想起她从前说过,要做他们家的女婿,这些叔叔伯伯兄弟们无一个不能不点头的。明明屋子里也不是很热,皇帝被他们这一番跪拜扶起弄得一脑门子汗,拿出他笼络权臣台吉们的手段,尝试与他们勾肩搭背,试图混入其中,把老太太弄得哭笑不得。

两个老人家一面看着,老太太比一比手,问舒夫人,“外甥媳妇,你觉得我这孙儿何如?”

舒夫人自然是一顿好夸,“万岁爷龙章凤姿好容仪,谁敢说句不好,我都要找去理论呢!”

老太太顺势又问,“作配你家幺姑娘,怎样?”

“这……”舒夫人可就不说话了。

皇帝在边儿上陪几位兄弟说话,好在舒奉和打小和他混到大,愿意帮他说几句,年轻人嘛,好交朋友,三两下就混熟了。

他人虽然在一旁,耳朵却竖得尖尖的,听见舒夫人不作声,心里实在纠结拧巴到了极处,便也顾不得那样多,绕到舒夫人跟前,弯下腰亲亲热热没羞没臊叫了声额捏,“我知道,天底下好郎君千千万,于情于理我都不是最好良配,更没资格上您家门来提亲。可我真是打心眼里喜欢错错。是什么门庭,能拉几力的弓,才学怎么样,尚且不论。望乞额捏垂怜我,让我见一见她,我把心意当面与她说清楚。至于答应不答应,都在她,我绝不强求,可以吗?”

老太太知道他也被刚刚那外四路的什么亲戚太太冲得够呛,虽然面上不说,心里还记恨着呢!她含着笑,仿佛此时此刻就是寻常人家的老太太,看着小一辈的满腔赤诚。

舒夫人仍然是很为难的样子,“真不是我有意为难什么,咱们家的事,姨妈您也是知道的。我们如今还图什么?不过是图一家子团圆热闹,小辈儿都好都平安。姨妈既然关起门来说一家人的话,我也觍起脸说句心里话。这孩子是打宫里出来的,有赖姨妈与主子护佑她。做讷讷的没顾好她,心里不知道有多惭愧。咱们女人家,不图什么,不过是家里平安和睦,更大一些,丈夫体贴称意,和和满满过日子。”她复杂地看一眼皇帝,“不是不好,只是没有那么大的所求,只望着把眼前日子过好,逢年过节,还能回趟家。”

皇帝知道她顾虑什么,也知道这是没法子的事。他狠下心,袍子一撂,就在舒夫人跟前跪下了,倒把满屋人吓了一跳,纷纷跟着跪下。皇帝此时顾不了那么多,正色道,“您的顾虑,我都明白。我是这样想的,先代多置后宫,开支冗余,不仅耽误人,还颇费开支。故而这几年纵然选秀,也大多都是内廷女官。我若是有福气娶到错错,后宫之中妃嫔,我愿让她们归家,各自婚配,再不相干。至于回家,只要家里人想进去,不必遵以往陈腐宫规,娘家瞧女儿,那是天经地义的事。若是得空,逢着年节,您不嫌弃,宫里宴席散了,我们再回家来过。”

舒夫人瞠目结舌,“这…这可使不得。”

太皇太后欣慰地笑,“他如今心里有成算,有计较。说出来的话是能办得到的事,怕什么那一群糟老头子。”

几个刚被收买的兄弟也在一旁跟着说话,舒夫人心里欢喜,嘴上却小声嘟囔,“一群胳膊肘往外拐的……”

舒夫人又说,“话儿是这么个话,只是请期放定合八字,总还一堆子事。宫里又不比咱们寻常人家……”

皇帝说自然,“按宫里的礼数更要按家里的礼数。这个我知道,得先放小定,再大定,再行请期的。神佛祖宗都庇佑咱们。”

看来是率先做过功课,舒夫人心里愈发称意,虽然诚惶诚恐,但是平心而论说句实话,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的小郎,站在跟前仔细瞧就能看出来品貌不俗,相较而言,令她想起一个词——鹤立鸡群。

忽然听见屏风后有一声清脆的声响,是她徐徐转了出来。不在宫里的时候,家常把头发盘起来,插着一对赤金的小蜻蜓。一件出锋的胭脂红袍子,细细牙色掐边,她在宫里的时候从没有穿得这样鲜艳,也不知道她居然很称这种颜色,整个人如同一枝临风欲放的红蔷薇。

“他下过定了。”她说。

皇帝直起身来,笑吟吟地看着她。

好像这些年他们从未分别过。

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何以道殷勤?约指一双银。

春光几度已悄发,吹开案头磬口梅花,露出里中素心,暗香幽浮。

而此时晴光满室,恍如梦境。他从前做过很多次这样的梦,梦中春光无限好,可是梦醒之后,他还是一个人,满堂空寂。

他有些分不清这到底是梦还是真实。

可是那又怎样?

但愿长醉不愿醒。

这样天气,令人想起几年前在慈宁宫西暖阁的那个冬天,他们相见,仿佛也是这样好的天色,溶溶漾漾,一如此时与彼时沉甸甸的心境,澄澈简明。

他如今管着户部与造办处,整天爱造些稀奇古怪的玩意进上去,我那做主子的伯父也拿他没有办法,干脆纵着他。听说他们俩之间还有些恩怨情仇, 不过都是陈年旧事了,纵然我想去打听,也甚少有人告诉我。

我所能打听到的, 关于我那阿玛的丰功伟绩,大抵也就是熙和十七年, 他带着一众旧臣, 当庭陈奏鄂硕特绰奇的累累罪状, 替舒宜里氏鸣冤平反的壮举。不过这也是很久远很久远的事情了,久远到当时还是少年的阿玛,如今两鬓都渐渐生出白发。

我还是要感谢她,虽然她念的成语我都明白,可她还是毫不吝啬地教会我了一个新成语——无地自容。

就在我反复思量,考虑要不要重新钻回石桌下的时候,她忽然着急地推了我一把,“你快走!嬷嬷就追来了!”

那笑声真好听,跟铃铛似的,我为了表示善意,也朝她笑。她说我认得你,“阿玛常与老姑爸提起你。你放心,这儿没别人,你快出来吧!”

第97章 零落少年场(刀小端)

至于他为什么要替舒氏鸣冤,我还真不知道,但是这么些年,我们家和舒宜里氏确实关系好得非同一般。我从小就和舒老二一起长大,对舒家的老宅子摸得比自己家还清楚,连他们家有几个狗洞都如数家珍。因为每次我犯了大错,我阿玛抄起鞭子撸起袖子就说要打我,我为了避难,不管不顾冲出家门,头一个想到的就是舒老二家。我阿玛这人既好面子又怂,甭管什么事,沾上个“舒”字,他就算先前有再高的气焰也能瞬间歇菜。

瞧把他能的!

老六也很不高兴,“别叫我六弟,不就是你额捏生你生得晚,才让你在排行上占尽便宜,其实仔细算起来你我不过就差几天,你义正言辞地叫什么狗屁六弟。”

我忽然还觉得有点子骄傲,左思右想,换了一个比较潇洒的姿势,从石桌下挪腾出来,本来想朝她拱手道谢,忽然觉得身上热乎得很,一下子连手也不知道该怎么拱了。我憨笑两声,算是对她表示感激与善意。真难得,谁知道小爷我今儿,还能有这样一番奇遇!

我还是很好面子的,小心翼翼又十分羞涩地问,“哦?你阿玛常常提起我么?你阿玛真是有眼光!敢问他是怎么夸我的?”

她很诚实,娓娓道来,“我阿玛说,端王家的独苗,真是不学无术、顽劣异常、目不识丁、斗鸡走狗、酷肖其父。”

我觉着很不对,马上打断他,“六弟,咱俩都姓罗穆昆,是一家人,不算虽为异姓,请你还是有所区分,不要以偏概全。”

舒老二可不高兴,“你俩孤立我,算什么兄弟!”

不过我们也没有落着好,后来一个多月,我们哥几个都没有再见过面,据说荣老六是被他阿玛吊起来打得下不了地,舒老二是被他阿玛罚进书房关禁闭,我是因为着了风寒,讷讷心疼死我了,我阿玛从几位伯父那里听来这一段故事,笑得险些上不来气。

于是他们上一辈的哥几个在养心殿东暖阁里一合计,决定等过了残冬,就把我们三个不学无术的顽劣儿童接进宫里来,做四阿哥的伴读。

既然说不通,那就开打。打得昏天黑地,打得不可开交,打得大汗淋漓,浑身沾满泥雪,都湿透了,老六的帽子不知道被打飞到哪里去了。打累了说要歇歇气,望着彼此那怂样哈哈大笑。

果然有嬷嬷循声找来,我们几个面面相觑,在短时间内锻炼出了比亲兄弟还亲的默契,撒开脚丫子分头便跑。我对老六家园子不熟,更不敢乱跑,看见不远处有个亭子就钻进去,缩在石桌下冷得浑身发抖,又不敢打喷嚏,只好忍着,忽然看见一个碧色的袍角,紧接着是一双好奇的眼睛,望着我咯咯发笑。

还有荣伯父家的老六。有年冬天,荣老六不知道抽什么风,拉着我们跑到他家后花园拜把子。三个屎尿屁孩子对着假山旁的小歪脖子树依次排开,对着天地,点起香烛。老六说一句我们跟一句,这小子看样子准备得很充分,还在手心率先打好小抄,他见我们都发现了,也就不遮掩,索性大大方方地摆在明面上,一板一眼地念,“虽为异姓,既结为兄弟,则同心协力,救困扶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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