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定落花[风声玉梦]

值班的保安虽然迷茫，但还是在第一时间配合打开侧边的消防通道，然后一边通过对讲机向领导汇报，一边跟着消防车往里跑。

消防车开到小区的8号楼位置后停下，几名消防员鱼贯而出，四下望去，面面相觑。

深夜的小区只有景观灯照明，各楼栋模糊的轮廓融在夜色中，零星寻得几户家里还透着光亮，哪有一丁点火灾现场的迹象？

午夜时分，夜色正浓，无人的街道上，路灯散发出的暖黄色灯光一半照亮马路，一半落在行道树的树冠上，微风吹过，枝摇影动，树叶沙沙作响。

处理完公务的李宁玉开着车，再过一个红绿灯右转，就能到达小区南门的地下车库入口。

搁在支架上的手机突然亮起屏幕，陌生的号码闪烁，她揉揉酸胀的眉心，按下蓝牙耳机。

话音刚落，只听“砰”的一声巨响，伴随着玻璃炸裂的声音，火苗卷着气流和浓烟从8号楼的高层窗户蹿了出来，震碎静谧的夜空。

&&&&&&&&&&

零点已过，南星路派出所的大院里还是灯火通明的。

东边的角落有三个涉嫌盗窃的年轻人，反戴手铐蹲在花坛边上，在看守民警的训斥声中满不在乎地蹭着脚边的草皮；西边的停车位上有个醉汉，因为打“霸王车”被司机拉来了派出所，两个民警想扛着他进屋里问话，他却瘫在地上装昏迷。这座城市并未因为进入了夜晚就停止了运转，还有很多事在不停发生。

李宁玉迈上台阶走进大厅，刚想找人询问，一名戴着宽边眼镜，身材偏胖的年轻民警就迎了上来。

“这位女士，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你好，柠江分局刑侦队李宁玉。”李宁玉亮出证件，简明扼要，“你的同事陈旭通知我来认人。”

“你就是李大队啊！你好你好，您来得真巧，我就是陈旭！李队跟我到后面来吧。”陈旭暗暗惊讶这位大队长如此年轻，客气地引着她到办案区。

“能先说说具体情况吗？”

“是这样，我们接110指挥中心的出警任务，说有人举报一个叫“星河”www.youxs.org，立即行动。等到了现场，那个顾晓梦说举报电话是她打的，因为手机坏了，所以用了别人的手机，但机主联系不上。她身边还有个昏迷的姑娘，受伤送医院了，没人能作证，这不就把您请来了。”

陈旭停在103室门口，“今晚抓了不少人，我的同事们正在审，其他人先关留置候问室，喏，女的都在103，顾晓梦也在这屋。”

他没注意到李宁玉闻言微微蹙眉的表情，直接推门而入。

长方形的房间被一道铁栅栏隔成两个区域，栅栏外摆着一张桌子，满脸倦色的年轻民警坐在桌边，正撑着脑袋打哈欠。栅栏内有十来个年轻女性，高矮胖瘦各不相同，浓妆淡抹看得人眼花缭乱。

女人们对当下的处境显然是不满的，有翘着二郎腿小声嘟囔的，有捏着纸巾埋头啜泣的，还有几个胆子比较大，手掌拍打着栏杆骂骂咧咧，各种声音交织在房间里，乱哄哄的吵闹得很。

年轻民警终于忍无可忍，拍了拍桌子喊道：“行了！进到派出所了，就都老实点！”

在这种氛围的烘托下，有一个女孩就显得安静异常，也冷静异常。她的右手揽在自己的左小臂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因为是侧对栅栏，脸让长长的卷发遮住大半，看不清容貌，但凭那一身红裙似火，单背影也是分外惹眼的。

直觉告诉李宁玉这个人就是顾晓梦，正欲说话，哪料陈旭放开嗓子便要喊：“那个顾——”

她猛地拽住陈旭的胳膊，低声质问：“你们平时就这么办案子的？”

一名身份存疑的举报人，即便出于各种缘由而未被单独看管，也该保证其个人隐私不被泄露，有最基本的人身安全。陈旭居然在还未确认顾晓梦到底是不是警务人员的情况下，当着众多涉案者的面准备直呼对方的真实姓名，完全是一点保护意识都没有，幸亏屋里吵闹，无人注意。

李宁玉拧着眉，吞吐了两个呼吸才将那句“蠢货”忍了回去。

陈旭后知后觉自己犯了错，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对，对不起，我，我才上班不久就遇到大案子，有点紧张也有点兴奋，一下子忘记了，是我大意了，对不起。”他不太敢直视李宁玉凌厉的目光，小声道歉。

见李宁玉未再多言，他快步走到同事面前，跟对方耳语几句，年轻民警起身用钥匙打开铁栅栏，招招手，“穿红裙子的那个，出来。”

顾晓梦到此时才缓缓转过头，湿漉漉的双眼撞上李宁玉探究的目光。

那是一张年轻漂亮的脸，灵动清澈的小鹿眼单看有种无辜感，与浓密整洁的弯眉和挺直的鼻梁组合在一起，反倒能从俏丽温润中又显出三分明朗英气来。这样的容貌和气质，不像是初出茅庐的警察，倒更像是哪家的明星走错了片场。

长相并不影响李宁玉对新人的第一印象，顶多是在“鲁莽”前面加个“有些漂亮”的形容词而已，毕竟，这么多年来还没入职就需要自己上派出所领人的愣头青，有且只有顾晓梦。

顾晓梦从容起身，冲她露出清浅的笑意。

陈旭这回学聪明了，先将二人领到空着的会议室，才小心翼翼地开口，“李队，您看看，认不认识她？”

李宁玉没多说，从手机中翻出顾晓梦的证件照，“她确实是我们刑侦队的。”

陈旭急忙跟顾晓梦握手，未料对方后退了一步，令他抓了个空，只得尴尬地搓着自己的手背，“太好了！误会解除了！顾警官，你可帮了大忙了！”

“误打误撞罢了。”顾晓梦淡淡道。

“哪里哪里，您太谦虚了……”

陈旭笨拙地说着客套话，不忘用眼角的余光打量李宁玉，见她还是凉眉冷目的，没来由的联想到自己那个喜欢板着脸骂人的上司，不敢再啰嗦下去。

“李队,这份文件麻烦您签个字，就可以带她走了，哎好嘞......那个，顾警官，虽然做过笔录了，但后续如果有需要可能还得麻烦你......我先去向领导汇报，那就再见啊！”

陈旭言罢，等不及两人回应，脚底抹油迅速退出。

二人独处，顾晓梦自动忽视未来上司的冷漠脸，背着双手笑得乖巧，“李队，谢谢，要不是你，恐怕我今晚就得在派出所过夜了。”

李宁玉无视她的自来熟，双手环胸，后腰靠着桌子，将她从上到下打量一番，面无表情地问：“顾晓梦，不解释一下么？”

“解释什么？”

这明显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为什么你会独自潜入‘星河’查案？”李宁玉的声音跟着神情冷下去。

“哦，原来李队想问的是这个。”

顾晓梦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我想刘局大概跟你说过我了。我提前回到山麓，本意是想早点适应新环境的，无聊到夜店玩，www.youxs.org——”

“已经很晚了，如果你还要浪费时间，我不介意再多待会儿，看看现场的监控记录。”

李宁玉沉声说：“每个辖区内，扫黄打非工作是长期性的，www.youxs.org，一定是非常隐蔽才一直没被查到。那个夜店我也去过，规模不小，一层是喝酒蹦迪看表演的大厅，四周分布有座位，二层则是几个面向楼下的半开放式独立看台，专门接待高级会员。在一个人头攒动，喧嚣又昏暗的空间里，www.youxs.org，难道他们扯着嗓子在你的耳朵边讨价还价吗？”

“我是在夜店后面的办公区发现的嘛。”

“那我又要问了，通往非公共区域的那道门上明确写着‘工作区域禁止入内’，还有专人看守，你又是怎么心血来潮怀疑有非法交易，且顺利潜入，并一击即中的？”

李宁玉指指她的手，“指骨上有擦伤，还打架了？”

被当面戳穿，顾晓梦也不恼，“果然瞒不过李队，那我就直说了吧！其实是前两天，我从夜店后面经过，偶然捡到一张带字的纸币，说自己被非法拘禁，请求救助。我不清楚对方的处境和具体位置，担心贸然报警会打草惊蛇，就决定先自己调查，摸清情况才报警。”

李宁玉未做表态，又问：“你怎么知道我的手机号码的？”

“之前问刘局要的啊，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用场了。”

“看来你的记性不错，手机坏了，还能记得一个陌生人的号码。”

“一串数字而已，还难不倒我。”

“既然记性好，为什么不直接联系刘局，反而找我？”李宁玉挑眉，“顾晓梦，我们以前好像没见过吧，就连你的照片，都是我在来的路上问刘局要的。你就这么笃定我会来吗？”

顾晓梦无所谓地耸耸肩，“我们确实不熟，但我早就听过你的光荣事迹。我很好奇我的未来上级是个什么性格的人，所以借此机会来试试你咯，你要是不愿来，我再找刘局也不迟。”

好奇？

李宁玉给气笑了。

她猜测过几种顾晓梦会这么做的理由，却独独没料到自己纯属想多了。新人年年有常常见，论行事跳脱，顾晓梦要是第二，怕是没人能当第一。

“那你一个人查案，也是因为好奇？想先试试，解决不了再叫支援？”

“起初确实是这么想的。”

“顾晓梦，你把你从事的这份工作当什么，是你炫耀战绩的工具，还是你体验冒险的游戏场？”

李宁玉终是被顾晓梦的散漫态度激怒，如梭目光直逼她的眼睛。

“治安大队长期摸排都没发现的犯罪团伙偏巧被你撞见了，你很得意是吗？那些人狡猾诡诈，不乏有多重案底的亡命之徒，你真当自己能独当一面？你的行为，说好听点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说难听点就是不知天高地厚，但凡中间出了一点差错，恐怕你死在哪里大家都找不到！”

“是，我明白。”

出乎意料的，顾晓梦没有辩解，“我也是孤身潜入之后才感到了害怕，意识到自己太莽撞，太冲动。多亏我的运气好，没出大乱子。李队，我错了。”

李宁玉：“……”

她本来被这个胆大妄为的新人气到，已经准备了许多话来训斥她，没想到顾晓梦会立即低头认错，倒让人没法继续往下说了。

“李队，我真的知错了，您大人有大量，就原谅我吧。”顾晓梦像变了个人，低眉顺眼，轻轻拽她的袖子，甚至带上一丝示弱的口气，“我明白你发脾气是因为担心我。”

“进了警队只有规章和纪律，没有人情世故，不要在我面前装可怜。”

李宁玉拂开她的手，语气依旧严厉，“你还没有正式入职，这次的事情我可以不追究。但是等你进了刑侦大队，如果再擅自行动，你就给我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顾晓梦立刻挺直了腰板，认真回道：“是！李队。”

李宁玉的脸色稍有缓和，抬起手腕看看表，都一点多了。

她正想说没什么事就回家，却见顾晓梦的身子一晃，跌坐到椅子上。冷白的灯光从上往下斜打在她的脸上，将她的肤色衬得苍白异常，平添几分柔弱之气。

“你怎么了？”李宁玉的心头一紧，扶住她的肩膀。

“没，没事。”

顾晓梦靠着桌角摆摆手，“可能是有点低血糖，我坐一会儿就好……李队，不如你先回家吧。”

李宁玉反手贴上她的额头，鬓角潮湿，但额头的温度是正常的。

“带外套了吗？”

“本来有，落在夜店了。”

“在这儿等我。”

三分钟后，去而复返的李宁玉递给她两块糖，还有一件长风衣。三月末的空气里还沁着寒凉，顾晓梦的裙子显然不够暖和。

“吃糖，穿衣服，我送你回家。”

“你哪来的糖？”

人都不舒服了，还有力气关心糖是哪来的，总不可能是地上捡的。李宁玉对顾晓梦这种不知所谓的状态懒得吐槽，一脸“就你话多”的嫌弃，“不舒服就少说话，休息好了就穿衣服。”

“是我喜欢的咖啡口味。”顾晓梦吃了糖还不忘记点评。

“别再笑了，顾晓梦。”李宁玉莫名觉得她的笑容扎眼，“待在这儿你很高兴？”

“那倒没有，只是见到你觉得很高兴。”

李宁玉：“……”

“我好多了，咱们走吧！”

顾晓梦知道她又想说些不太客气的话，忙穿上外套，推着人往外走。

等到了路边，李宁玉打开车门准备上车，一回头才发现顾晓梦根本没跟过来，还在马路对面站着。

派出所的院墙外种着两棵海棠树，已是花期，风一吹，花瓣蹁跹落下，有零星几片挂上顾晓梦的发梢。她就在树下站着，整个人被院墙和树的阴影笼罩住，神情不明。

“愣着干什么，还不过来？”

“李队，我们不顺路的，我可以自己打车回家。”

“太晚了，很难打车。”李宁玉越发搞不清她的想法了，“你不是不舒服吗？”

恰巧此时一辆夜班出租路过，顾晓梦从招手拦停到钻进车厢，动作一气呵成，完全不给李宁玉反对的机会。

她按下三分之二的车窗，朝李宁玉挥挥手，“我已经好多了，可以自己回去。衣服明天还你，你也快回去吧李队，谢谢，明天见！”

出租车扬长而去，留下静默无语的李宁玉。她当然不会认为顾晓梦是害羞了，面都没见过就打电话让自己来领人的人，会不好意思让自己送她回家？

舍近求远的是她，嬉笑恭维的是她，这会儿逃也似离开的也是她。仅仅片刻的相处，顾晓梦就像一只横冲直撞的蜜蜂，几次戳刺到李宁玉敏感的神经，她还从未见过如此没规没矩的下属，简直放肆。

咬了咬后槽牙，李宁玉揉着发涨的太阳穴坐进车内，指尖忽然顿住。

她怎么知道不顺路的，也是刘局说的？

掏出手机，李宁玉看到短信里多了条漏接来电的提示，是吴志国。大概是刚才信号不好，没有打通。她正要回拨，吴志国又打过来了。

“宁玉！你怎么样了宁玉！你在哪儿？”

李宁玉被他的吼声震得耳朵疼，耐着性子问：“出什么事了？”

“你还不知道吗，你家隔壁爆炸起火，墙都炸穿了，好在火警扑救及时！我接到出警通知就立刻赶来了，联系不到你，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普通的爆炸，不会连夜通知刑警的，李宁玉立刻意识到，案发现场一定有不寻常的地方。

“我马上回去。”

信号刚一接通，动感十足的音乐声就混着此起彼伏的呵斥声涌了进来，陌生的来电者在嘈杂声中扯着嗓子大声问:“喂喂你好！请问你是柠江区公安分局，刑侦大队的李宁玉吗？”

“我是。”

本该右转的车辆在路口没有变道，继续前行。李宁玉依稀听到几声鸣笛声，扫了眼后视镜，没看到什么，便加速离去。

约莫两三分钟后，三辆消防车闪着警示灯从西面驶来，一个急刹车停在了小区北门。从驾驶室跳下来一名消防员，朝着值班保安大喊道：“救火救火！赶快开门！8号楼走哪边？”

种种疑问，看来只有那个制造麻烦的人才能解答。

2016年3月20日，山麓市。

“哦，你好李队！我是南星路派出所的民警，请问你认识顾晓梦吗？”

顾晓梦？

“哦，是这样的，今晚我们接到举报，www.youxs.org，抓捕的涉案人员中就有这位名叫顾晓梦的女士。她自称是你们刑侦大队的，但是她本人没携带任何证件，无法确认真实性。这不，她提供了你的号码，请问你现在能过来认人吗？”

“我现在过去，请告诉我地址。”

“好的好的，你直接到南星路派出所来认人吧，我们要带他们回去问话。我叫陈旭，来了找我，还要麻烦你带上证件。”

“好。”

顾晓梦，性别女，二十三岁，毕业于公安大学，是从其他单位调过来的。眼下新人还未入职，李宁玉连对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怎么会有民警半夜打电话来询问？

“她怎么了？”

跑错地方？这不可能，火势太小已经灭了？那就不至于报火警了。

队员中有人怒道：“该不会是哪个混蛋恶作剧报假警吧！”

李宁玉很疑惑。

一来，刘局说顾晓梦一周后才会来报道，她现在若不是在休假，就该在原单位交接工作，怎么提前来了山麓，www.youxs.org？二来，当一个人陷入困境时，先想到的往往是最信任或最亲近的人。顾晓梦近可联系接收她工作调动的刘局，远可求助原单位的直属领导，却偏偏舍近求远联系一个还未有过交集的上司，显然是不符合正常逻辑的。

乍一听是个陌生的名字，但李宁玉很快想起，三日前刘局提到过的那位新人就叫顾晓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