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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亮炮灰他觉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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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哗啦”一声,薛遥墨发沾湿,他掌侧阴咒翻涌,悯悲剑金光浮动,无尽剑意凌然凝聚,身后灵力交织翻涌成形,巨大的灵像在他身后出现。

滔天的江水朝灵像翻涌而来,八卦剑阵自南天而起,霜寒剑意犹如定海神戟,劈开深重的滔滔深水朝着谢淮安而去。

“剑出南天,执掌诛邪,定天落海,诛邪退散!”

薛遥凤眸倏然转向一侧, 房间里静悄悄的,窗外有一抹黑影在原地消失。

“啪嗒”一声,薛遥背负长剑前去追人, 他随之踏入阴林, 穿过了黎城县地界, 直至湘江侧畔,湍急的水流往下蔓延。

此地在下游, 河水隐隐泛红,血腥味扑面而来, 堆积染红了淤泥。

悯悲剑将谢淮安钉在江面上,谢淮安周遭黑雾翻涌,那一口水缸在此时滑落深处。

薛遥垂目之间,扫见了什么,长剑在背后收起,灵像顷刻间收回,只见江水翻涌深处,一张女子的面容浮现而出。

女子从水底钻出来,原是凡世长相,如今化作鬼魂,平添几分阴气。

对方把谢淮安带走了,钻进了江水深处。

薛遥收了剑,他扫一眼翻涌而出的水缸,这缸中莫非淹死的不止一个。

这么想着,“啪嗒”一声,薛遥一剑砍碎了那口水缸,隐约听见了孩童哭声,一团血水随之冒出来,那团血水凝聚成团形。

孩童的声音便自此而出。

薛遥未曾心软,剑意朝着那团血水而去,血水随即被劈散,孩童的声音变得微弱,逐渐地消散。

一家三口,皆沦为鬼魅魍魉。

薛遥收了剑,玄鬼已经受伤,自然不能让他逃脱。

他遂闭气沉入水底,冰冷的河水泛着腥气,墨发与眼睫变得沉重,水面之下,无尽白骨森森,阴气环绕其中,越往里越浓重。

在水下是玄鬼的地盘,如此对战于他不利,他没有其他选择,今日若是放走了谢淮安,日后不知天下多少城池会遭殃。

“啪”地一声,悯悲剑劈散了黑雾,凤眸于黑雾之中锁定了两道身影。

薛遥随即在水中翻转长剑,灵力自长剑而出,绕开了沉重的江水,金光显现,他的面容一并镀了一层金光。

“………薛遥。”出剑的那一刻,他听见了一丝微弱熟悉的嗓音,睁眼对上一双清澈的杏眼,对方柔弱的面容在眼前浮现。

只犹豫了这么一瞬,薛遥被女鬼扮成的狸珠蛊惑了心神,长剑被黑雾缠绕,江水顷刻之间侵入他口鼻,他被拖进了黑雾之中。

“啪嗒”一声掌中悯悲剑跌落。

……

“我们是离州城下的百姓……今日为何排那么长时间,我们何时才能入城?”

“已经晌午了!世子如今在何处?我要见世子!”

“我家幺儿这几日身上起了疹子,前往城内看病耽误不得!为何不让我们进去。”

人群之中最末处,青年兜帽长袍遮住了面容,清碧衣裳未曾沾上分毫泥尘,在此地等了约摸一个时辰,丝毫无怨言。

狸珠抱剑守在最后,他已经联系了薛遥,薛遥未曾回复他,路途之中难免担心。

前面后面的人群吵吵嚷嚷,他前面的女人抱着孩子,无意间扫一眼,他的目光随之顿住。

女人怀中的孩子约摸一岁左右,此时脸上以及裸露在外的皮肤上起了成片的疹子,这些疹子发黑发青,孩子面色一并青白,看上去没有血色。

孩子尚不知事,出于本能的去挠脸,疹子被挠破,血水顺着流出来。

流出来的血水蹭到了女人衣服上,女人只用手帕擦了擦,如何也止不住。

狸珠盯着看了好一会,在女人身后轻言开口,“这是怎么回事?他为何会染上疹子。”

女人一回头,便对上一张惊为天人的面容,先前狸珠一直低着头女人没有注意,原本还在慌乱,却又因为审查无可奈何,此时忍不住向狸珠抱怨。

“我们也不知原因,前几日还好好的,第一日起了一个,后面成片的开始长,村中没有听说过有这种恶疾。”女人说着,又手忙脚乱的为孩子擦血,眼泪忍不住落了下来。

狸珠肉眼可见筋脉骨血,眼见女人怀里的孩子体内失血……看这个流血速度,倒像是身体的血正在被抽干。

“如此,为孩子看病要紧……你随我前来。”狸珠主动道,他前去寻了最近的守卫。

薛遥原本交代过,侍卫自然认得他,只是瞧了一眼他身后领的女人,不由得头疼。

“狸珠公子,我家世子吩咐过了,让您在薛府等他,他外出办案,归期不定。”

“至于这位夫人,如今城中戒严,近来邪祟作乱,还要烦请您经过审查之后才能进去。”

狸珠见守卫神情不太对,他安慰了女子一番,命人先派大夫过来,随即支开了众人,这才问出来。

“城中发生了何事?薛遥走了几日……他可有说去哪里。”

“世子已经走了十日,狸珠公子……离州近来出现了几例怪病,并非我不通融,方才那位女子怀中的孩子便是……凡是身上起青紫疹子的,不日便会全身血液流尽而死。”

“若是如此便算了,此症结还会传染,因了自城外传过来,这几日城主大人下令,在大夫找到对策之前,不可放他们入城。”

侍卫对狸珠道:“狸珠公子,若是你接触过那位女子,好生注意才是,修仙弟子也有染上的……此怪病尚无药可解。”

狸珠听的有几分怔然,如此倒是难办,他虽略通医术,却不知此番疫病如何解决。

当下是先找到薛遥……薛遥可是为了此事前往?

狸珠心下隐隐有猜测,倒希望自己的猜测不准,若当真是邪祟做乱,兴许离州会现一方鬼相。

他打听了薛遥的去处,当下立即动身前往黎城县。

途径一片阴林,此地寺庙被人拆毁,剑意凌厉熟悉,薛遥来过此地。

狸珠随即折转,他行在阴林之中,背后的视线似有若无,无形之中窥视着他,因了修为比他高,让他察觉到却又无可奈何。

何等邪祟如此厚颜无耻,若是让他抓住,定要让其魂飞魄散。

江水翻涌之间,此地一片纷乱,树木倒塌,江水褪去,河畔留下来许多剑痕,应当是薛遥留下来的。

狸珠沿着灵力痕迹下了水,十日没有回来……冰冷的江水在他耳畔掠过,口鼻沾了泥土的腥气。

黑沉的江水之间,水下黑雾弥漫,此地空荡荡,狸珠没有见到薛遥的人影。

邪祟也不见。

倒是角落处的水缸引起了他的注意力。

水缸上隐有裂纹,狸珠游过去,他用剑柄劈开了水缸,“哗啦”一声,一张被阴咒吞噬的熟悉面容随之映入眼前。

第一百二十二章

“薛遥……薛遥……”

狸珠背起人, 他手指触碰到薛遥冰冷的面颊,薛遥并没有给他回应,他咬着牙, 穿过了层层叠叠的黑水。

握着长剑剑柄, 狸珠撑着背着人出了这片水域, 背后的人气息微弱,若是他再来晚一些, 兴许会被淹死在缸底。

“薛遥,你可千万要撑住, 忍忍。”狸珠对背后的人道,他掌间灵力显现, 以柔和的灵力去为对方治伤。

自从桃坞幻境出来之后, 他不曾再为人治愈吟诵,每每灵力转动, 心口处总会传来剧烈的疼痛。

回程的路还要过一片阴林,来时暮色将至, 如今夜色盈空,乌云遮蔽月色, 此地尸骨随处可见。

阴气若隐若现,狸珠背着人, 在他不远处,浓郁的黑雾几乎形成一道屏障,在此时,金铃声响动, 随之一张老翁之面浮现出来。

青鬼之面于黑雾间浮动, 小鬼倒挂在侧,金铃声起, 无数鬼魅魍魉现身,老翁龇目欲裂,通天的怨气随之散发出来。

狸珠停了下来,鬼魅魍魉拦住了他的去路,他不由得把薛遥放下来。

“薛遥,看来你此次招惹了他们……不知你做了什么,要让他们置你于死地。”狸珠在原地画了一道生死结界,除非他身死,不然结界不会消失。

薛遥并没有回应他,骄矜的面容苍白,凤眼紧闭,阴咒腐蚀,气息微弱。

“你放心便是,这次我来保护你。”狸珠随即握剑起身。

下山之前,灵法君已经提醒过他们,他们自然已做好面对鬼相的准备,练剑数年,用剑不过一时。

“嘎吱嘎吱——”重物在树林摩挲的动静响起,小鬼的笑声自远处传来,犹如落在耳边,阴林深处,一道白影再次出现。

一袭白衣在林间浮动,看不清面容,对方坐在枯枝间游荡,惹得枯枝摩擦发出动静,在夜间搔刮着耳膜。

如同一道轻薄月色,仿佛随时会消散,招邪撞目。

“啪嗒”一声,狸珠掌中长剑翻转,一道剑意朝着青鬼而去,一众鬼魅魍魉瞬间消散,金铃声自远处传来,落在耳边越来越响。

“哗啦啦——”周遭黑雾更加浓郁,随着金铃声起,狸珠面前出现了一双双青白的脚,死相各异的鬼魂一点点地从阴林之中挣扎下来。

泛幽点灯,可召万千鬼魂。

狸珠身侧黑雾愈发的浓郁,小鬼在他耳边讥笑诅咒,他握剑闭目,明心剑在月色之下散发出一道冰冷光芒。

“衍化归墟,诛邪退散,奉我神主,明心见性,归化合一。”

随着狸珠话音落下,吟诵声自天际而来,他长剑翻转出一道轻盈薄纱一般的灵力,在月色之下净透清明,朝着不远处蔓延而去。

长剑浸染邪祟,随着轻盈的灵力贯穿一众鬼魅魍魉,黑雾散去,此地多了一群魂灵。

嗔面邪魇褪去,邪祟面容消散,此地魂灵面容各不相同,男女老少皆有,各显人间百态。

他们尚且维持着死时的模样,不知自己已经死去。

“再活一日吧……只需再活一日,明日她便会见我,老天若是开开眼,让我同她再见最后一面……”

“我中了!成了!何日轮到我中榜……尚且没等到中榜那一日,我还不想死!”

“娘亲!娘亲!你在何处……为什么要丢下我,我不想一个人留在这世上……娘亲!你在哪里……”

魂灵之间维持着死相互相追逐,身形透明即将消散,遗憾汇聚在一起,便形成了世间。

狸珠在原地睁眼相看,他净化了此地魂灵,他们各自前往归处,阴林之中黑雾散去,唯剩下轻薄月光穿过缝隙落下。

此灵力终会反噬给他,狸珠心脏处传来剧痛,月色之下,远处阴林深处的白影似在看他,隔空而视,对方似乎在等他。

狸珠按着自己心口的位置,他上前数步,待他走近,明心剑光亮黯然消散,掌中剑光翻转,朝着那一道白影而去。

怜。

姬圣怜。

还是应当叫他兄长。

狸珠劈碎了对方遮面的斗笠,一张艳丽的面容展现出来,雪白浓澧,漆黑墨染的双眸冰冷无物,唇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容。

明月高悬抬目可见,待月光垂落,只令人感到冰冷。

狸珠怔在原地久久不能动弹,直到地上再次出现了傀儡小人儿,他没能回过神。

若是对方当真变成了邪祟,他握紧了手中长剑,眉目沉沉落下。

他重新将昏迷过去的薛遥背起来,黑雾散去,凌空的月色显出,拉长了他的身影。

途径已经拆毁的寺庙,狸珠背着人,背后的人轻声咳嗽两声,吐了一些水出来。

他去摸薛遥的手腕,薛遥气息更弱了些,似乎已经耗尽了生气。

“薛遥……薛遥……薛遥,你可能听见?千万不要死了。”

狸珠轻声道:“离州的百姓还在等着你,如今你若是倒下了怎么行……你可知城中出现了血疫之灾。”

“醒醒……醒醒……一定要坚持住。”

“薛遥……薛遥。”

薛遥似乎做了很长的一个梦,闭眼前他只见自己和谢淮安一并沉入水中,受阴咒啃噬他下意识地想把自己藏起来。

自己去了哪里……不记得了。

是谁在耳畔呼唤他。

声音如此熟悉。

“薛遥……薛遥……醒醒。”熟悉的音色传来,由少年变为青年,嗓音依旧清澈动听,落在他耳边,伴随着柔软的体温。

薛遥沉重的眼皮努力睁开,这一次应当不会再认错了……可是狸珠来找他了。

定不能让对方看到自己如此狼狈模样。

快点醒来才行。

睁开眼……入目的是柔软的发丝,雪白的侧脸,熟悉的气息。掌间触碰到对方,碰到一片温暖的体温。

在月色之下,轻盈仿佛一片雪花。

“………狸珠。”薛遥开了口,艰难地发出声音,他嗓间被血腥气堵塞,嗓音嘶哑低落。

“……你醒了?”狸珠随即侧脸,杏眼之中安然了几分,“……已经没事了,我现在带你回去。”

“我们回家。”

轻盈而厚重的四个字,薛遥触及一片温暖,他珍重地收回手,随即在狸珠背上沉沉的闭上眼。

此情景一并入梦,他斩杀了邪祟,临近深渊之时,有人前来救他,把他从深渊拉出来,带他前往心安之处。

身侧人便是归途。

第一百二十三章

“我们要见世子!世子如今在何处………为何迟迟不肯露面!?”

“世子可是要弃离州百姓不顾?”

混乱的人群之中夹杂着哭诉声, 士兵们用长戟对准了前来闹事的百姓,如今城内城外一团乱,人群之中的多数人面容上染上青紫疮块, 身体的血正在不断流干。

血疫已在城中扩散。

守城的士兵用面巾遮住了口鼻, 长戟冰冷无情, 面前的男子被身后人推攘,下意识地往前, 随之“噗”地一声,身体被长戟贯穿了。

“杀人了!!衙役杀人了!!!”

天边暮色一点点地消融, 如今城中戒严,百姓闭门不出, 城中每日挨家挨户地搜查血疫, 凡是染上血疫者,轻则会被关起来, 重则驱逐出离州城。

“狸珠公子……您不必如此,这些交给侍卫做便是。”守在狸珠身侧的士兵开口道。

薛遥尚未醒来, 他们对百姓隐瞒此事,如今人心纷乱, 若是此时世子受伤的消息传出去,只会更加动荡。

狸珠这几日负责营帐搭建, 城中未染上血疫的百姓不愿与感染者相处,他向城主请命,在城南偏僻之地连夜搭建营帐。

前一日搭建了五百处,不到三日就住满了, 现在剩下的感染者无处可去。

城外村民的安抚与案件也由狸珠负责, 他前去看了几回,如今守城是苦差事, 衙役也耐心有限,两方难免起冲突。

狸珠两头来回跑,一有空闲时间便钻进了典籍里,未曾研究出血疫的来源,现今完全没有应对之策。

“无妨……世子那边情况怎么样?其余城主如何回应?”狸珠问道。

此次血疫来的猝不及防,离州是大城,如今血疫之势已经朝北蔓延,各个城池均受害,有些城中已经下了召令,离州百姓不得踏入。

如此并没减缓血疫蔓延之势。

“各位城主意见不一,有些过于激进,有些过于保守,尚未商量出对策。”士兵对狸珠道。

“至于世子的情况……与先前无异。”

狸珠放下了手中的典籍,玄水缚灵已无下落,九州内未曾听闻谢淮安踪迹……薛遥啊薛遥,你立了如此功劳,何时才愿醒来?

剩余三相,白衣鬼相不知生死,红棺相与青鬼折转北境,北境由仙门看守……纵邪祟可除,血疫却束手无策。

窗外夜色已经外溢,狸珠前往正殿,殿外层层士兵守着,近来不准任何人探望,除了他在旁看守。

殿中线香已经燃尽,床榻上的人闭目敛容,面色苍白,俊容安逸,气息依旧微弱。

狸珠在床榻边守着,悯悲剑一并光芒消逝,他垂眸去探薛遥脉搏。

一息尚存。

“薛遥……前几日城外有出了血案,治下村中的男子得知自己染上血疫,夜间用斧头砍了十余人的脑袋……城外的营帐血流成河。”

“我同你说这些,并非是责怪你,你不醒来,我心尚且难宁,不知自己该如何坚持下去。”

狸珠趴在了薛遥胸膛处,侧耳去听床上人的心跳声,缓慢的心跳似有若无。

“薛遥……快点醒过来。”

床边烛光晃动,狸珠在薛遥殿中待了一个时辰。他随之起身,在踏出殿门时脚步微顿,守殿的侍卫有些面生。

狸珠:“……你可是新来的侍卫?”

侍卫身形几乎融进梁柱阴影里,闻言回复道:“这两日丙锐病了,我代他前来执勤。”

薛遥身边的侍卫狸珠都见过,私下也筛选过一轮,见状问道:“什么病……可请大夫看过了?”

“狸珠公子且方向,并非血疫,他只是受了寒,这几日需要补觉,待他醒来我会与他换班。”侍卫道。

听闻不是血疫,狸珠稍稍放下了心,他回到自己的院子,院中静悄悄的,守院的侍卫脑袋栽到梁柱边,连他经过都没有反应。

“狸珠公子……实在不好意思,近来不知道怎么回事,总感觉睡不够似的。”他停留好一会,侍卫尴尬地醒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你平日里辛苦了……我待会要前往城外,不必在此处守着,回去休息便是。”狸珠说。

“多谢狸珠公子。”

狸珠微颔首,随即踏入院中,脚步又停下来,他抬头看向院中春树,今夜无风,树影未曾晃动。

月亮高悬,在一处一动也不动。

他在房中继续查看典籍,看了约摸两个时辰,随之看一眼窗外天色,天色尚且黑着,离天亮还有几个时辰。

狸珠在夜色之中前往城外,向衙役了解城外的情况。

“狸珠公子,这几日好了很多,不知道是不是灵草起了作用,他们这几日没有再闹腾,到点都睡觉去了。”

“前一日也没有新的感染者。”

“……”狸珠对衙役道:“如此,灵草可以先不用换,你们守在这里辛苦了。”

“我们哪有公子辛苦……公子日日天亮前来查看城外情况,守护百姓本就是我们的职责。”

守城士兵随意的一句,对方平日里很细心,基本掐准了他过来的时间。

“今日狸珠公子来的更早了……如今还是寅时,公子注意休息才是。”

狸珠在原地怔住了,士兵推测时间靠的是天色,他抬头看向远处的月色,月亮已经偏移,不在原先的位置,如今天仍然黑着。

………可能是他的错觉。

翌日。

狸珠这一日没有查看典籍,也没有去城外,他在殿中准备了许多线香。

一炷香为一刻钟,四刻钟为半个时辰,一天有十二个时辰,现今是初夏,白昼约摸五个时辰。

无论怎么算,白昼与夜晚的时长加起来为十二个时辰,总没有错。

狸珠布好了线香,随着线香缓缓地燃烧,一缕青烟飘过去,灰烬落下,从白天到黑夜,只用了四个时辰。

再从黑夜到白天,燃了近百柱线香。

狸珠再看一眼天色,天色此时才泛起鱼肚白。

多出来了四个时辰的黑夜。

此为异象,狸珠得到答案之后随即起身,士兵在门外敲门,“狸珠公子………有人找你。”

狸珠推开门,随之一张久未见过的面容映入眼帘。三年之间,少女的面容已经长开,英气的眉眼愈发清晰,背后负剑绰约身姿。

“琉璃………你来找我,所为何事?”狸珠有点惊讶,面上未曾表现出来。

“确实许久未见……我前来有要事在身。灵法君难以脱身,一众长老名我前来传话。”琉璃简言意骇道。

“近来九州现大疫,且天有异象,夜比昼长,长老命薛遥即刻前往明镜台,诸城之间商议对策。”

“………”狸珠沉默了一会,对琉璃道,“此事恐怕难以执行,薛遥前去诛杀玄水缚灵,受阴咒缠身昏迷,至今没有醒。”

“你方才所说夜比昼长,此事长老会那边如何看?”他方得出来的结论,没想到仙道已经有所察觉。

“此为天机,语不可泄。”琉璃说,“长老这般说……不过我看,应当是有邪祟作乱。”

琉璃说到此,看了他一眼,“何等邪祟能引四时混乱……如此神通,倒已与天道无异。”

“当真祸世,恐怕我们也无力阻拦。”

“薛遥既没有醒,你在此地身负离州重任,我会向长老会传达……狸珠,你且保重。”琉璃言尽于此,随之身形在原地消失。

狸珠看着人离开,像是一道青烟消失,如今看少时伙伴各有作为,时间荏苒匆匆而逝,他们并肩作战竟已是四年前的事。

血疫自玄水缚灵而起,狸珠翻遍典籍没有头绪,他决定再去一趟黎城县,前去说不定能找到一些线索。

他出门时尚且在上午,不过一个时辰之间,天色已经尽黑,白昼转瞬而逝,城外村民大多在城外守着入城,或闭门不出,沿路冷清没有人影。

反倒染上血疫的尸骨随处可见,身形如同被抽去水份的干尸,斑块连结,深红的血灌进枯地之中。

积怨之地,此地夜间涌上一片血雾,雾气发红朦胧月色,阴林中邪气通天,细碎的动静时不时地传来。

“好疼啊……仙人能否救我授长生?”

“且看看此地枯骨……既无力救人,何以掌剑负苍生?”

“仙长……且回头看看我。”

“见我真容,救我出此间地狱。”

狸珠身后传来一声声蛊惑凄惨的求救声,他眼角扫到了血雾之间的身影,这些染上血疫病死的村民,到夜晚复又醒来,化成鬼怪在林子里穿行迷惑人。

他未曾回头,步伐坚定目视前方。

不可对邪祟动摇。

不可对邪祟有动摇之心。

不可宽恕他们。

“嘎吱——”“嘎吱——”枯木摩擦的动静传来,深林之间,枯木之中出现一道模糊的白影,那道身影一点点地清晰起来。

一袭白衣形似枯骨,艳丽面容澧丽逼人,眸若点漆,清明圣凌,唇畔带有若有若无的笑容,垂眸之间,若神佛闭目敛神。

温柔的目光注视着他,似对他有无限宽容之心。

周围的树木开始凋零,轻盈的月光落下来,他们被抽去了生机,犹如覆上一层薄霜。

白衣鬼相现世,四季凋零,枯景萧荣。

狸珠明心剑翻转,用长剑对准了对方。

“我曾三次降临人间……为人间相时你曾负我,为鬼相时你倾慕于我,为仙相时朝拜于我……如今三相合一,逢此乱世间治世。”

“你既倾慕于我……何以以剑相对。”长剑被两指夹住,怜侧目看他,外表温柔沉静,眸底仅剩一片难以浸染的无欲墨色。

第一百二十四章

狸珠掌中灵力翻涌, 一道剑光自长剑蔓延而出,威压向四周浸透,将面前的人影割裂融进风中。

“你不是他……莫要借此容貌效颦。”狸珠眉眼抬起, 黑白分明的眸底映出一片冷色。

剑光纠缠着他的发丝, 怜身形被剑光分裂, 覆又在原地出现,与他相隔了些许。

“纵然我兄长是邪祟, 也与你万万不同。”狸珠以长剑对准怜,他在对方的凝视中转动掌心, 周遭的灵力汇聚翻涌,地面一并随之下沉。

“砰”地一声, 狸珠身形在原地消失, 他的瞬身之术修炼的极好,转瞬之间出现在怜面前, 凌厉的剑光破势而出。

清碧衣侧如青莲绽开,长杏之目横压纵阖, 眼睫若连幽影,眸含波涛怒意, 剑影在半空之中浮出,犹如莲枝落影, 轻盈浑厚之间,裹挟着纯净的剑意。

“啪”地一声,狸珠长剑剑影落下,怜被他劈成了两半, 身形在原地消失, 随之地面上出现了一道傀儡小人儿。

傀儡小人儿被从中劈成了两半,周围已经没了对方的气息。

狸珠收了剑, 他看向四周,依旧置身在阴林之中,周围静悄悄的,他捡起傀儡小人儿,不知本体藏在何处。

月色悄然落下,傀儡小人儿在他掌中被捏碎,他随之转身离开。

狸珠回府时尚未天亮,白昼一点点地变短,在逐渐的消失。先不说没了白昼之后人族如何生存,此为邪祟的天下。

单单是九州各城中的血疫,虽呈减缓之势,却更加令人担心。

“我需前往北境一段时日……我不在的这段时日,你们好好照顾世子,若是他醒来,立刻给我写信。”狸珠回去收拾自己的东西,发现自己除了一把剑之外已无其他行李。

远处天际北方天色隐隐可见仙山,纵然浩渺深处,他需动身前往寻邪祟真身。

方转身,兴许是命运捉弄,随着“啪嗒”一声,房门被推开,侍从面露惊喜。

“狸珠公子………世子……世子他醒来了。”

狸珠握剑的动作随之顿住,他在原地停留,随即折转,随着侍从入内。

殿中线香燃起,一众侍卫守在门外,狸珠身后跟着大夫,殿中情景映入眼帘。

床榻上的人醒来了,薛遥只着里衣,墨发垂落,俊美的面容仍旧苍白,那双凤眼睁开目视前方,似乎刚从噩梦之中醒来,眼睫濡湿黏连,嘴唇毫无血色。

狸珠下意识地去看薛遥手腕处,阴咒看起来已经收敛。

“如何……世子的身体情况。”他问道。

薛遥醒来之后未曾言语,只是目视前方,神情略有几分古怪。

大夫原本因世子醒来而高兴,探了薛遥的脉搏之后神情变了几分,在一旁欲言又止。

狸珠见状,屏退了一众侍卫,他的心随之提了起来。

“可是阴咒侵扰?他如今身体……是什么情况?”

他在旁边,薛遥却未曾看他,甚至不言不语,本就有些奇怪。

“世子性子坚毅,自然抗了下来……只是先前灵体虚弱,阴咒侵蚀了一部分器官。如今眼不能见,口不能言,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恢复………”

狸珠闻言怔住了,他耳边嗡嗡作响,大夫的声音落在耳边,似乎隔了很远。

此时床榻上的人若有所觉,薛遥转了过来,清冷凌然的凤眸一片空荡,空空地与他对视,俊美的面容一并蒙上了阴影。

“………”狸珠好一会才开口,“我知晓了,此事暂且不要告诉任何人。”

“对外只说世子身体虚弱,近来不可见人。”

直到大夫离开,窗边白日隐隐浮上来,狸珠盯着薛遥看了好一会,这才上前,薛遥听见了动静,朝他看过来,在床榻上未曾动作。

“薛遥……方才你可听见了,既已知晓,好好休息便是……我会照顾你。”狸珠坐在床侧,他握住了薛遥的手腕。

薛遥无动于衷,似心不在此地,目视前方,凤眼中镀了一层淡淡的郁色。

狸珠抓紧薛遥的手腕,片刻之后,薛遥转了过去,半张脸融在阴影之中。

虽为开口,含义却不言而喻。

“……薛遥。”狸珠唇线崩紧,他知薛遥心境,上前抱住了人。

“你不必担心,自会好起来的。有我在这里守着,你不会有事,离州也不会有事。”狸珠碰到薛遥的发丝,他抠弄薛遥的肩膀,似在安慰薛遥,又似在宽慰自己。

耳边熟悉的音色令人悸动,薛遥眼前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鼻尖前碰到对方的温度,他掌间微动,轻轻地握住狸珠的手腕。

——不必守着我,前去做你该做的事便是。

——我自有对策。

薛遥在狸珠掌心里写字,狸珠摇摇头,他知薛遥看不见,依旧看向那双眼,对薛遥道:“若是仙门无法解决的邪祟,我前去有什么用……我只盼望你早些好起来。”

“你叫我如何丢下你……倒是你,虽说受了些伤,可你除去了玄水缚灵,如此是为天下百姓除了一大祸患。”

“……我很为你高兴。”

薛遥闻言动作稍顿,凤眼无波无澜,深邃如同一片深暗的湖泊,唇畔在此刻稍稍地扬起来。

宽厚的掌心随之按着他,把他扣进怀里,他们二人相拥,气息纷乱了一旁的烛光。

——险些与那邪祟同归于尽。

——可是你将我带回来?

“我听闻你出走已有十日,到底不放心,便去了黎城县寻你,在水域里找到了……把你背了回来。”

——狸珠,谢谢你。

狸珠掌心里传来细微的笔触,薛遥在他掌心写字,如此郑重的道谢,反而令他有些不习惯。

“你我之间何须道谢……若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何以安心存世。”狸珠道。

他眸中倒映着薛遥的眉眼,自江雪岐离开之后,只剩下薛遥在他身边。

他不想看着亲近之人一一离去。

狸珠在薛遥殿中待了两个时辰,直到薛遥睡下,他才离开,出了正殿,一旁的侍从都在等他。

“狸珠公子……城中的情况,世子如何吩咐?”

“世子近来身体虚弱,尚不理事,命令由我代传,城中情况依旧向我汇报便是,我会一一转达给世子。”狸珠道。

“……可是出了什么事?血疫情况如何了?”

“…………”两名侍卫面上难言,半天才开口道,“狸珠公子,前几日城中没有新增感染者,本来以为是有所抑制……昨天又新增了五百多例染上血疫的村民。”

“除此之外,城内也有几例……还有一事,今日凌晨,先前染上血疫的村民情况恶化,他们昏睡了几日,今日凌晨全都死了。”

“………”狸珠身形立在屋檐下,背脊笔直如同劲竹,他心下惊涛骇浪,面上依旧镇定。

因了他镇定,两名侍卫也稍稍松口气,未曾那么慌乱了。

“一夜之间都死了?可统计了人数……带我去看看。”狸珠道。

“已经统计了人数,此事未曾向守城的士兵偷录,如今无人愿意接守城的差事,城主下了令违命者格杀勿论,如此才不至于城门无处可守。”

“死了一百二十三人。”侍卫道。

“其中有一户营帐全都没了……尚未查出来原因,只知死的都是近来昏睡过去的。”

“……如此,今日吩咐下去,把此消息传出去,一日不可睡超过五个时辰,若是超过五个时辰,会加快血疫蔓延。”狸珠道。

他们现在并不知死因,只能根据仅有的线索得出结论,一点点地去实验。

“是。”

“狸珠公子,还有一事……兴许因了和近来的天色变幻有关,不止染上血疫的病人。”

侍卫有些尴尬,“就连我们也是如此,总觉得困意随着黑夜变长一并变长了……如此难以避免。”

并不是他的错觉,狸珠走至城门处,天色尽黑,空气之中静悄悄的,宁静的令人松懈,人好似泡在春风池水之中,意志力一并随之消磨掉了。

“目前尚不知是否为邪祟所为,若是实在困,下发一些茶水便是,尽量克服一下。”

狸珠交代完,随之踏入被封印的营帐,他进去时守营帐的士兵睡着了,随之被他身旁的两名侍从叫醒。

此地存放着数百名村民的尸体,他们一夜之间死去,身上尚且残留着血疫斑块,面容陷入沉睡之中,犹如做了美梦,死时面容恬静安详。

狸珠挨个检查了村民们的尸体,毫无所获,若靠梦中夺人生命,如此防不胜防。

邪祟到底要达成什么目的。

狸珠心事重重地回去,到了自己院中,因了今日发生太多事,他难得在打坐时睡过去。

昏昏沉沉地入了梦。

梦到了一片牡丹花丛,鲜艳娇艳之间,金丝牡丹熠熠生辉,蝴蝶飞舞而过,花丛之中出现一道人影。

远看墨发白衣,衣襟白鹤纷飞,深邃艳丽的眉眼夺目飞出,瞳孔墨色倒映天色,掌中取了一株牡丹,朝他横扫而来。

唇角含笑,半分无阴郁气质,反倒圣光普照,矜贵圣明。

这才是邪祟,不是二哥哥。

还他兄长。

莫要入他的梦。

“此间泱泱,你想窥我心欲……?”白衣男子眉眼转过来,垂怜而视,托着牡丹圣怜之相。

“缘自此山中。”随着人影消散,牡丹花一并凋零。

“啪嗒”一声,狸珠睁开眼,背后一片凉意,窗边桃叶被吹落,远处北境天色暗淡之间亮起一道光。

明镜之间,天水一色,金光浮现之处。

……那里是仙问山。

第一百二十五章

狸珠前往正殿, 殿中亮着灯,窗前落下侧影,一道人影立在那里。

薛遥立在窗侧, 那双矜冷的凤眸被遮住, 身形修长单薄, 在此不知站了多久。

公子遗世,风华无双。

“为何不歇息?”狸珠问道, 打破了殿中宁静。

薛遥闻言侧眸,手指在空中写字, 一段文字随之浮现。

——可是我的错觉,如今白昼似乎变短了许多。

“并非错觉, 这都被你察觉了……确实如此, 应当是邪祟所为。”狸珠回应道。

——离州如今情况如何。

“尚可,你不必担心, 若当真是仙道无能为力之事,你我也不会有办法。”

闻言薛遥稍顿住, 隔着薄薄的白绫,似在与他对视, 沉默半晌未曾应答。

——你不该留在这里。

“我近来看了好些典籍……查到了有意思的东西。”狸珠未曾理会薛遥,他转而握住了薛遥的手腕, 拉着薛遥从窗前离开。

“日后睡不着唤我便是,我亦未入寝,闲来无事,我可以带你去城中转转。”狸珠说。

他引薛遥在书桌前坐下来, 离州的典籍几乎要被他翻了个遍, 找出来一些古册,上面记载了一些典故。

“这典故很有意思, 说是早前有个农夫常常昏睡做梦,梦见了自己处在桃源盛世之中……其中无恶无秽,人人信奉天道,不必为食禄担心,向善向诚,人人以私为耻,以恶为罪……每日只需内省自己,如此人人兼具美德,凡世便是圆满盛世。”

“凡百姓有所依存,官不贪污,仙不自授长生,民无私心,俱以成全他人为先,无盗无娼,王不利己……品性至高无上,人人得以安乐无忧。”

狸珠对薛遥道:“你说……有朝一日,这样的盛世能否出现?”

薛遥认真的听着,闻言眉眼未动,却已在桌前写下字迹。

——无私有尺,为恶才是常事……同族尚在一日,永无盛世宁日。

他们身为王族之后,少时都曾授过功课,何为纷乱,他们在同一片土地上生存,资源是有限的,注定要因掠夺其间资源而争伐。

“我与你想的一样,此盛世之况有违人性,且不说别的,单单说以成全他人为先……若成全他人需拿自身性命去换,到时如何取舍,又如何讨论对错。”

狸珠:“除非……其上有什么东西更为重要,使他们压迫私心,不得不如此。”

如此怎么能算得上盛世?倒像是暴君治世。

“你祖上为嬴氏,岂不是更清楚,秦王治世律法严苛,人人遵守秩序,表面律法得以落实,实则百姓苦不堪言。”

薛遥闻言微微颔首,侧过眼来,朝他摇摇头。

——先祖爱民,无规矩不成方圆。

“是如此,你说的不错。”狸珠话音方落下,窗边落下一道阴影,侍卫在窗边守着,俨然是有事要找他。

薛遥耳力过人,自然也听见了动静,朝窗边看过去。

“……兴许是有邪祟的下落,我前去看看。”狸珠道。

他方转身,手腕随即被握住,薛遥攥住了他,面容转向他。

——何事需瞒着我。

“………”狸珠,“我怎会瞒你,薛遥,你可要以这幅面容出去?”

薛遥未曾言语,白绫下空荡的凤眼看向他,面容凝出一层冷淡的气息,他自知如今身残,指尖稍稍绷紧。

“我自然不许……你先前立了许多功名,是,离州百姓敬重你,那你可知你得罪了多少邪祟?”

“待此消息传出去之后,离州的百姓兴许会心疼你……仍旧拥护你……那邪祟们呢?且不说玄水缚灵在凡世多少邪祟拥护他……你过去得罪的邪祟,他们可会轻饶你?”

“我可不想你再出差池……待你身体好痊了之后,你如何行事我都不会管你。”

狸珠未曾说离州情境,百姓如今水深火热之中,人性难以定论,若此番消息传出去,未必得到敬重,兴许只会惹得离州大乱。

“你且放宽心便是,交给我。”狸珠按了按薛遥的肩膀,他在薛遥身后站着,低头去看薛遥侧脸,指尖稍收敛,嗓音温柔了许多。

薛遥未曾动作,狸珠见状稍稍放下心,他随之出了殿门,侍卫在廊下等他。

“如何……下回直接去我院中便是,不必来世子殿中。”狸珠吩咐道。

侍卫虽不知狸珠为何如此,但是这一段时间一直跟在狸珠身边,早已信服,此时道:“若非情况紧急……我不会前来。”

“今日营帐中的血疫病人悉数昏睡,不止他们,守城的士兵也是如此……属下已尝试喊人……其中一名守城士兵被喊醒之后就死了,属下不敢再轻举妄动。”

“除此之外,北境还传了信过来,是传给您的。”侍卫从怀里掏出来了信封,信是连夜送来的,上面的墨痕甚至没有干透。

狸珠拆了信,侍卫与他逐渐熟练,此时心下慌乱,对狸珠道,“狸珠公子,如今城中起了谣言……白昼尽消,血疫横生,可是天下要亡离州城。”

“既是谣言,何必再问我……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狸珠三两眼扫了信件,信是灵法君传来的,只写了让他回仙门。

他看完信随即抬眼看向面前侍卫,侍卫因他的回答而愣住,他随之垂眼道,“我既非天道,无法给你答案。”

“……且与离州共存亡。”

狸珠原本转身要走,想起来了什么,步伐随之顿住,面容在梁柱阴影下。

“……城中如今百姓四处拜的是谁的像?”

侍卫被问的一怔,凡世之间,自然拜的都是仙君神像,尤其乱世之中,处处枯荣,唯有寺庙香火不断。

“……离州所供为仙君人间相。”

“……传令下去,今日起,离州境内不可再有仙君神像,凡是神寺皆为世子立像,告诉离州百姓,当世仙君无力救世,惟世子可保他们平安。”

“………”侍卫见那道身影离开,这才低低应声,“是。”

古往今来,何人敢摧仙君神像,如今眼前人拆其庙宇,离州本就在水深火热之中,如此若是触怒神威,还不知会发生什么。

正殿梁柱之后,一道身影听完了两人对话,衣角随之消失。

因了狸珠的传令,离州大大小小千余所庙,一夜之间佛台悉数摧毁,沉重的石像被砸毁,成为了废弃的石料,无数仙君神像堆积在枯木丛中。

砸毁的眉眼悯然垂落,与这片土地融在一起。

“薛遥,这是我熬制的药汁,你尝一尝,有明目开嗓的作用。”狸珠亲自熬制的药汁,他手掌两侧都沾上了香灰,空气中都是药汁的苦味儿。

薛遥原本在窗前坐着,此时闻见了药汁的苦味儿,耳边轻轻沉闷的一声,药碗放到了他旁边。

——原先不知你兄长苦痛,如今才有所了解。

薛遥在半空之中缓缓地写道。

若是先前,提起江雪岐,狸珠定然要附和他一番,江家二公子先前病弱身残,意志力何等坚定,一路撑到仙门。

薛遥写完了,耳边未曾得到回应,周围静悄悄的,狸珠甚至未曾提起那个名字,只催促他喝药。

“药快凉了……我放了好些蜜饯,你快尝尝。”

“算了,你看不见,我喂你便是。”狸珠说着自顾自地又端起来,他熬药花了两个时辰,用的异兽眼珠,书上可是写了很管用。

薛遥双目空空,目中无物,汤匙碰到他唇边,他依言喝下药汁,苦味儿随之在舌苔之间蔓延。

“薛遥……苦吗?”清澈的嗓音传来。

舌尖略微发麻,蔓延至腹腔之中,好似在体内扩散开来,薛遥下意识地摇头,舌间分泌出唾液把苦味儿咽了下去。

“苦也得吃,这是我好不容易熬出来的,你可不能浪费了……忍着些便是。”狸珠看出来了端倪,瞅了他一眼。

——我想去城中看看。

“过两日如何?这两日邪祟尚未抓住,两日之后我和你一起前去。”

耳边落下碗碟相碰的声音,空气安静了下来,好一会,狸珠对他道:“兄长已离我远去,我如今已释然。”

“邪祟与人族沟壑万里。”

随着一碗汤汁喝完,汤碗被轻轻地搁到了一边,似轻轻落下了一声叹息。

“……我与他缘分已尽。”

薛遥未曾动作,没有哪个瞬间,让他感到狸珠离他那么远,令他难以触及。

他只感觉到,对方从沟壑之中翻涌而出,在朝着另一道无形的极路而去。

深夜。

待狸珠而去,薛遥在窗前耐心的等着,他对狸珠过于了解,若是想防备起狸珠,同样轻而易举。

正殿里有暗中看守他的侍卫,他避开了路过的侍卫,为了避免给狸珠添麻烦,他戴了一顶斗笠出行,无人知他是离州世子。

他虽目不可见,却听得见流民苦难之中的□□。

虽难以言语,却可感受到城中萧瑟与枯萎景色。

城中已有半数院落无人居住,寺庙之内新立神像,百姓无仙君可奉,在他像前寻求庇护。

孩童流离失所,逢人便祈求凡食,四下漠然而视,城中士兵看守,老妪行路艰涩,晕倒在街巷之间无人问津。

“世子啊……世子啊,世子何时回来看一看离州百姓?我妻儿俱因血疫被送往城外,如今不知她们生死……若世子能听见,能否让我见一眼妻儿……”

“怎么偏偏是我离州……这病害死了多少人!世子啊……若日日昏睡都能做美梦……何必睁眼看乱世!?”

“离州出忘尘,悯剑出南天,今时血疫现,世子护离君……公子哥哥,可否给些点心?我未曾染上血疫,你若是担心传染,直接扔到地上便是。”

孩童稚嫩的嗓音传来,在薛遥面前伸出一双布满青斑的手,疮面掩藏在袖子底下。

污糟的鲜血顺着手腕滴落,孩子随意地擦掉,鞋面上滴落一片深红。

第一百二十六章

薛遥身上未曾有凡食, 他耳边听见孩童稚音,对孩童道,“我尚余些银钱……你所说血疫, 可是如今城中流行疫病?”

孩童听说有银钱, 立刻有些欢喜, 收回了手,围绕在薛遥身侧左右打量薛遥, 稚声稚气道,“公子可是闭门不出……未曾见城中惨状, 还是你看不见?”

目覆白绫,兴许是瞎子。

瞎子的钱应当更好骗。

“城南那里有一片集中营, 你若是想知道, 我可以带你过去,那里许多染上血疫的百姓……他们如今都在等死。”

“……”薛遥沉默片刻, 从袖中拿了碎银给孩童,“麻烦你带我过去。”

对方朝他靠近, 孩童原先伸出去的手反倒瑟缩,看身旁的瞎子一眼, 随即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银钱。

未曾说自己也染上了血疫。

“公子,你不害怕吗?”孩童看薛遥一眼。

薛遥眉眼被白绫遮住, 面容微垂,闻言回道:“若不幸染上,只能是天命。”

“倒是有一事需要麻烦你……若是有人问起来,不要说见过我。”

孩童拿了银钱, 乖巧的点点头, 对薛遥道,“公子, 我娘还在家等着我,我只能送你一程。”

“无妨。”

“娘亲可是病倒了?”薛遥路途之中问道。

“娘亲染了风寒,我不能照顾她,晚些回去看看她,”孩童发觉自己险些说漏嘴,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后知后觉地看向身旁人。

“公子,前面便是了……我不会跟旁人说见过你,只是不知公子名姓?”

“方才已提起过名姓,再会。”

孩童看着那道身影走远,倏然恍惚,方才提起的名姓……可是薛遥世子。

“啪嗒”一声,掌中的银钱落地,他领世子去了血疫源地。

……

“他走时可说了什么?”

殿中静悄悄的,狸珠对着空荡荡的书桌,不知为何,他心下一片平静,似乎早知会是这般的结果。

薛遥是枝头上的凤凰,哪怕折了翼,也不会在此地停留太久。

“未曾……世子什么都没说,我们未曾察觉到世子离开,属下失职。”两名侍卫道。

“………”狸珠好一会没有言语,对侍卫道,“我们分开去找,他应当没有走远。”

“我前去城外,你们有消息立刻给我传音。”狸珠说完身形随之在原地消失。

他回忆起薛遥说过的话,薛遥想去城中看看,他当时为何没有立刻答应?若是他答应了,兴许薛遥不至于如此。

天空一片暗色,城外静悄悄的,一众营帐里未曾有动静,守城的士兵昏昏欲睡,前日的事尚未处理,虽下发了茶水,却几乎没用。

每日都有人昏睡,不可随意叫醒,叫醒便会丧命。

整片营帐安静的只有呼吸声,犹如一座死城。

“你们……可有见到世子?”狸珠问道。

无人回答他。

四周十分安静,守城的士兵一并昏睡过去,怀中尚且抱着长戟,他们神情一致,似做了什么美梦。

狸珠没有得到回答,他掀开了营帐,一个营帐里住了二十多名病人,空气中血腥气浓重,混合着浓烈的药汁气息,此地一片死寂。

穿过营帐,后面是一片阴林,此地连着下属的村庄,若是薛遥想要出城,这里的士兵拦不住他。

且不说如今士兵昏睡过去,离州已成无守之境。

狸珠穿行在营帐之中,月色死寂,他掀开一处处营帐,迎接他的只有宁静,如同这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薛遥啊薛遥……去了哪里。

可是在怪他。

狸珠停下来,他有一瞬间的恍惚,不知不觉走到阴林之中,夜色寒凉,无声的萧瑟之景之中,此地阴林间生长了一棵桃木。

分明已是桃花衰败的季节,因白昼变短,季节一并延长,朵朵繁花盛开,桃枝倾下,桃花花瓣纷纷飘落。

一点红落在狸珠掌心,他在桃树下透过缝隙去看月色,心绪一并陷入宁静之中。

狸珠回到了城中,他不知道等了多久,如今天亮不是一件易事,待到天边浮出白光,侍卫随之回来。

无功而返。

接下来的一日、两日,三日……第十日。

守殿的侍卫一半陷入沉睡,春景繁荣,桃花与梨花一并开了,花园中百花争艳,牡丹花枝娇艳,在夜色之中永不凋零。

因城中士兵昏睡,已无人传信,北境未曾有消息。

天降异象,花不凋零,草不枯散,白昼尽消,已经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

狸珠剪了几枝牡丹,娇艳的金丝牡丹,如同锦瓶中雕刻出来的完美花枝,水墨晕染开来,只放在瓶中,数日未曾见枯相。

草木已得永生。

狸珠在窗台前留下寥寥数语,随即负剑前行。

——前往北境,不日归来。

他背起一把剑,出殿时无人阻拦,城门已无人看守,途径见草木枯荣,却无活物之景。

一袭春衫与千山相融,横长眉眼飞杏见星,盈盈秋水波粼墨色,负剑明净秋察沉稳之相。

狸珠立于佛殿前,庙宇之中依他所言换成世子之像,朱红顶梁之下,废弃的石像在此地聚集。

仙君面容割裂分离,悲悯慈目化苦逢吟,四下分裂形成千万之相,如同深渊在侧,沿路凝望着他。

狸珠路过此地,再次感到窥视之意,此间神像无其不是那人的化身,天地孤寂之间,似在凝视他,看他如何踽踽前行。

“………你且等着便是。”狸珠眉眼压下情绪,他掌中长剑翻转而出,“砰”地一声劈开了面前的石像,窥伺的目光随之消失了。

石像在他面前粉碎一片。

他收回长剑,继续前行。

从离州出发往北去,沿途经过诸多城池,未曾碰到人族,城池之中一并陷入宁静,不见修士,不见王族,不见黎明百姓,甚至不见邪祟。

桃花盛开繁郁,狸珠后知后觉自己已无五感,他连着走了十天十夜,未曾感到疲惫,放佛身体已经失去了这一功能。

无人诉说。

没有他人。

仿佛只剩下他,他感受不到饥饿与疲惫,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如同一缕孤魂朝着北境飘去。

甚至听不见风声。

狸珠已分辨不出,是已无风声,还是他已听不见风声。

混混沌沌地前行,对方能够改此间四时,控制此间生机,他如何能与对方交手。

狸珠每每想到此,便陷入阴影之中,复又想起一人,一张明艳的面容自脑海里浮出,记起他二哥哥。

故人面容已经远去,在他记忆中一点点模糊。

若是二哥哥还在,自不会让他一个人前去。

夜晚下起了雨,狸珠寻了一棵树躲雨,原先对雨没有感觉,如今路途之中没有感知,雨珠落在脸上的时候,他才有自己仍在人世的触感。

噼里啪啦的雨声砸在泥地里,狸珠背后靠着古树,他抬头看向远处,已能看到明镜台湖面,湖面围绕着一片山,最高的那处便是仙问山。

眼见一片迷雾,狸珠握剑踏入风雨之中,镜面湖泊毫无反应,禁制失去了作用。

明镜台已无弟子。

“啪嗒”雨滴落下,仙问山是明镜台的禁地,先前为仙君故居。

狸珠登上天阶,回到了原先的修炼之地,此地桃花散开,踏入殿中,灵法君闭目侧坐,靠在窗边陷入沉睡之中。

容貌似冰封在此,与此境融为一体。

狸珠在殿中待了片刻,随即离开,在他出殿的那一刻,肩侧碰到探出来的桃枝,碰散了一地的桃花。

“江狸珠……”在那一刻,灵法君的声音直冲他脑海。

狸珠身形随之在原地钉住。

“听着……仙道不测,兴许为师很快会一并陷入沉睡之中。此间仙相已入魔障,你们几人先前与他转世有过缘分,兴许能免遭此劫难……”

“切记……不要让他发现你。”

随着最后一道仙音消失,桃花花枝一并碎裂,狸珠怔在原地,他回头,灵法君闭目守在窗台前,无声似有声。

不要让他发现。

师尊所言为何意。

仙问山禁制一并被毁,此地蒙了一层迷雾,行在其中看不清前路。狸珠只能感觉自己踩在阶梯上,一步步往上。

一共走了整整一千阶,眼前迷雾团团散去,亮起一道白光,远处一道人影随之浮现。

男子墨发白衣,眉眼隐在光芒之中。

“轰——”地一声,越靠近白光,耳边吟诵声响起,自远处而来,环绕着他,似有人在诉说悲吟,汇聚在一起在此地形成圣音。

狸珠握紧了长剑,他追逐那道身影,不知觉加快了速度,待他踩上最后一截阶梯,怜在他面前出现。

他掌中长剑顺势而出。

“啪”地一声,长剑贯穿怜的身体,怜面容犹如神佛之相,含笑而视,向后纵落之间,他一并随之跌落。

狸珠在这个时候也看清了周围。

迷雾之间,这里装了无数的魂灵,吟诵声正是由这些魂灵发出来的。耳边风声翻涌,他随怜一并向下跌落,怜含笑看他,双目吟吟温柔。

“此间沉痛……梦往永生,纵往前行,直抵极乐。”

无数张面容在他面前划过,走马灯混乱的交织在一起,狸珠只感觉身体过分的轻盈,他抓紧自己的长剑,待他跌落深渊深处,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砰!”地一声。

………

疼——

腰部如同被人贯穿,从万丈深渊跌落,他是不是已经粉身碎骨?

狸珠在剧烈的疼痛中睁开眼,他额头冒出来一层冷汗,模糊的视线中,入目的是天花藻井,以及一张稚嫩好奇的面容。

………此面容过分的眼熟,艳丽的眉眼,眼珠过分浓黑,犹如罄染一层郁色,唇色朱红,年纪尚轻,浓烈的美貌已初现端倪。

……怜。江雪岐。还是仙相。

狸珠来不及思考,已经下意识地伸出手,手边没有武器,他直接便掐住了小孩的脖子。

“砰”地一声,他掌间使力,小孩往后撞上柱子,抓住他的手指。

“………哥哥。”小孩发出微弱的声音。

第一百二十七章

眼前孩子有一双过分阴郁的双眼, 如同淬染一层墨汁,直直地盯着人看时,令人不由得发麻。

他身体瘦骨嶙峋, 被纱布包裹着, 脏兮兮的发丝缠绕在身后, 瘦弱的骨节似要凸出来。

可是借此皮相迷惑他?

此时杀了他,避免他日后祸世。

狸珠不由得掌心使力, 孩子原先眸中情绪浮动,察觉到他的杀意之后, 立即咬了他一口。

他掌中吃疼,稍收了些力气, 因为这一瞬间的失误, 孩子挣开他,转瞬之间便消失了。

……不是人。

狸珠看着小孩消失的方向, 虎口处多了一道牙印,他收回手, 耳边依旧嗡嗡地响……他记得自己从仙问山跳了下来。

此地………

狸珠这才注意到自己在庙宇之中,身后仙君神像立在佛台之上, 面容圣悯慈悲,眉眼垂落俯瞰世间凡尘。

可是又将他拉进了幻镜之中。

狸珠举起了身侧的长剑, 用长剑对准了自己的脖颈,掌侧执剑,闭目使力。

他不愿在此地消磨时间。

“啪嗒”一声,狸珠方使力, 剑柄随即传来清脆的声响, 面前出现了一道小小的人影。

方才消失的孩子再次出现。

小孩漆黑的眼眸盯着他看,掌心轻轻地搭在他的剑柄上, 扣住长剑不让剑刃继续往前。

看来是没有走远,一直在旁边盯着他看。

狸珠面无表情,“在我改主意之前,赶紧放手。”

小孩因为他的话稍稍犹豫,随即还是按住了他的剑柄,盯着他的脸道:“你若是讨厌我,我不再来找你便是……不必如此。”

“我知你厌恶邪祟。”小孩低头去看双脚,他的双脚一并被纱布包裹着,未曾穿鞋子,脚侧纱布透出些许深红。

狸珠闻言折眉,抬眼便见仙君神像,他心下膈应,眼前这小孩双眼过于熟悉,简直与江雪岐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里是哪里?他如今在何处?”狸珠看了一眼神像。

“这里是神山脚下,你也要学那些百姓前往去追随仙君………我不会告诉你他在哪里。”小孩开口道。

随即在他身边坐下来,原先与他隔了一段距离,看他两眼,随即蹭到他的衣袖。

“你再积累一些功德,兴许能见到他。”

狸珠复低头去看自己,他穿了一身凡世间的古怪道袍,金丝镶袖,上有金云雪浪,腰间系了一道令牌,上有“信众”二字。

“此间不过是一场梦………我不能留在这里。”狸珠捏着那块令牌,他未曾犹豫,长剑对准了自己颈侧。

狸珠闭上双目,心下一片宁静,随着剧痛传来,鲜血溅落神像,他眼眸睁开,一片血色之间,对上一双深黑墨眸,那双眼眸一瞬间的收缩。

“………”

莫苦人间众。

鲜血溅落,滚烫热烈,小孩在那一刻瞳孔紧缩,他怔然了片刻,随即纱布下骨骼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身体不断地抽条,身形从孩童变成少年模样,浓郁的眉眼下压,烈淬曲澧。

浓艳的五官散发出一层邪气,墨黑殊绝。

他没有犹豫地把地上青年抱起来……先前还好好的,为何偏偏今日想不开。

分明是此地神使……他并不知此刻怀中神使已经换了个芯子。

少年身体被纱布牢牢地裹住,他抱着怀中人踏出寺庙,鲜血染红一片,怀中人手腕垂落,沿路滴下星星点点的红。

出去时走的过快,带落了贴在寺庙之外的通缉令。如今是齐天盛世,人人信奉仙君,通缉令十年难见,其上只有一张模糊的画像。

通缉的是一只邪祟,此邪祟面目难辨,擅幻化容貌,常年包裹纱布遮掩身容,原身是一只艳鬼。

穿过阴阳两界,如今邪祟鲜少前往人间界,仙道如今通天,手段在他们之上,逼得他们屈居于此。

“鬼医……能不能救救他。”

少年带来了人,他一路上捂着狸珠的伤口,掌中鲜血染红,因一路急行,面容染了一层郁色,浑身鬼气难以遮掩。

“作甚这么着急……”鬼医原本慢悠悠的,抬眼即见对方满身的鲜血,被眼前阵势惊住,未曾问为何带了个人族回来。

忙碌了一个时辰,将此人族的喉咙伤口缝合,他忙活时,一旁年少的鬼王守在原地一动不动,视线未曾离开过。

“他这是怎么弄得?何人动的手,手法如此残忍。”鬼医已经看出来兴许是自戕,如此试探的问一旁少年。

“他自己动的手……原本还好好的,突然晕倒之后醒过来就像变了个人,神色郁郁……鬼医,这是为何。”

鬼医闻言了然,回道:“近来凡世多此事,好些人族还活着非说自己已经死了,分明没病非说自己害了病,还有的总做梦梦到自己浑身流血……此在凡间是常事,他们害的疯病只会持续一段时间,等他们认清现实就好了。”

“用我们的话说这叫做还魂,一开始丢了几分神智,等到了时候,自然而然就会找回来,神魂会各自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

“……他何时会醒来。”少年问道。

床榻上的青年脸色苍白,双眸紧闭,墨色发丝沾湿在脸侧,耳边尚沾染血色,修长的脖颈覆盖了一道丑陋的疤痕。

“……伤好了自然就醒了。”

………快醒醒。

………快些醒来。

………莫在此地停留。

喉咙疼。

伴随着心脏的位置隐隐作痛。

狸珠恍惚之间似闻到了雪香,清冷寒意,雪中霜潭,此气息过分熟悉,引他恍惚似见到故人。

“鬼医,若他醒来仍旧郁郁寡欢……我应如何。”

“公子拦着他便是,他的身体经不起第二次折腾。”

“那我要为他寻些药物……他何时能好起来。”

“公子莫要随意行动才是,不要死在外面。”

“他应当很疼,我能不能代他承受此痛。”

鬼界什么都不多,最多的便是阴冷法子,让他人代为承受阴惩,只是多用于别人,未曾有人用在自己身上。

“公子莫要想了,不能。”

“……鬼医。”这句之后没有了下文。

少年盯着床榻上的人,他怔然在原地,原本要问什么,因昏迷过去的人不知为何流泪,把他的话音全部堵了去。

做了什么样的噩梦,为此难过。

他在一旁看了一会,收回目光,随即又伸出手,指尖碰到对方的眼皮,擦掉了那一抹泪痕。

“……何事如此惹你心忧。”

低低地一句,轻轻落在青年耳畔。

狸珠硬生生的被疼醒,他额头出了一层冷汗。掌心不由得攥紧,喉咙口发干,眼睫挂上一层泪珠。

他睁眼便见白衣少年在他床头,露出的部分缠绕纱布,眉眼深邃漆黑,艳丽的面容垂落,眼神之中有细碎的情绪拗动。

眼前人与记忆中牡丹花丛之中的少年重合,狸珠脑海里嗡地一声,裹着纱布的手掌朝他伸过来。

修长的指尖骨节几乎凸出来。

狸珠下意识地避开,“砰”地一声,他凝聚了全身的力气,这才抬起手,把白衣少年伸出的手打偏。

他因为这个动作牵动伤口,修长的脖颈几乎开裂,手掌撑在床边,掌中冒出冷汗,低低地喘着气。

如此狼狈姿态,狸珠不由得捏紧了被褥,发丝在身侧散落,他抽空打量四周,此地不见天日,不知此是何处。

……他为何没有离开这里。

身旁有目光投来,少年在他身侧倏然开了口,“为什么。”

少年只当眼前神使知晓了他邪祟的身份,才对他表现出如此厌恶。

四周浸绕着雪香,狸珠浑浑噩噩的试图起身,只当身侧邪祟欲要蛊惑他,他未曾理会对方。

方起身,他的肩侧随之被按住,被白衣少年生生的按了回去。

“………”白衣少年此刻心情不怎么好,盯着狸珠道,“你如今伤势未愈,要去哪里。”

“不必担心,我不会杀你。若要杀你,不必如此大费周折的救你。”

“………咳咳………咳……”狸珠喉咙处传来剧烈的疼痛,他察觉到一股热流,此时撑着没有晕过去,见面前人变了脸色。

……他不能死在这里。

狸珠眼见眼前少年又变了副模样,不知是何缘故,兴许因为着急,容貌消失,在他面前变成原型,化成一团白色骷髅,在黑雾中消失了。

“鬼医……你快看看他,他伤口又出血了。”

狸珠虚弱的闭上双眼,耳边能听到两人的对话,少年音色阴恻恻的,一直在他耳边环绕。

“他见我便浮现厌恶之色,可是我吓到了他?”

白衣少年在他耳侧低语,狸珠原本撑着没有昏过去,兴许因为雪香环绕,温柔地包围着他,他陷入雪香之中闭上双眼。

………

神山之上。

仙雾缭绕之间,此地是神殿所在之地,金乌浮现为此地镀了一层圣光,苍茫云雾之间,瑶池从天而落,倾落人间成山川河流。

神殿之中白衣男子端坐,他容貌生的艳丽惊鸿,眉目显圣,气质冷淡矜克,因修为已通天境,已无人能窥见他容貌。

与凡世之中所铸人间相相比,少了一份悲天悯人,多了几分平静疏离。

此地是他创造的极乐之地,凡世永生,人人信奉仙道正义,尽善尽美,由他在一日,此盛世永宁。

倏然,白衣男子睁开了双眼。

眉目微垂,看向自己缺失的尾指。

他先天指骨缺失,于人间相时,曾四处寻落,执念引他道消,令他险些毁道心,他邃舍去红尘凡念,得道飞升一统九州。

未曾想那携带残念的指骨……竟以枯骨之相新生。

——怜君多歧路,复见此山明。

第一百二十八章

“你身体还没有好……并不是我不愿放你走, 待你身体好了,我再送你回人间便是。”血池前,黑雾弥漫, 远处白光若隐若现, 似在很远的地方, 那是人间界。

狸珠在床上躺了几日,这几日都是对方照顾他, 他面色苍白,眉目之间笼罩了一层阴霾。

没有从这里消失。

他低头看自己颤抖的掌间, 长杏眼漆黑深色,注意到身后的人一直留意着他, 他邃转眸。

“………你先前所说此世神山仙君, 可是寺庙佛台供奉之人。”

“自然是他,此世仙君只有他一位。”

“你为何总是问他, 难不成自刎便是为了向他献祭……为何行如此蠢事。”

白衣少年在他身后低声道:“……说来你兴许不信,他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狸珠未曾言语, 对白衣少年道,“我想前往人间看看。”

“你……”白衣少年欲言又止, 对上那双眼眸,原先是一双清澈分明的眼眸, 如今眼中多了一层悲切。

拒绝的话到嘴边改了口,“罢了,今日正好是中元节,随你去便是了。”

“你得答应我, 不会乱跑, 我便领你前去。”

狸珠未曾言语,他盯着人看, 对上白衣少年深邃的眼眸,对方稍稍移开目光。

“……人间哪有此处自在。”

“……这个给你,你可要拿好了,不要被发现了。”

狸珠手中多了一块玉石,他感受到这玉石能够隐藏气息。

他并非邪祟,为何要隐藏气息,思及此,抬眸看向白衣少年。

“你拿着便是,我不会害你,这玉石能够让你………不被他发现。”

“你先前自刎,若是被发现了,兴许要把你抓到圣存殿。无论如何,小心些为妙。”

狸珠闻言折眉,他并未应声,到底收了玉石,随白衣少年一并行路。

如此艳丽面容,天生周围笼罩一层邪气,前方的白衣少年倏然转过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你还未曾问过我名姓……我单字岐,先前扮作孩童骗你是我不对,你莫要生气了。”

岐目不转睛地盯着青年看,他自然知晓狸珠名姓,且见对方第一眼,便忍不住被吸引,不惜冒险日日跟在对方身边。

尽管对方自从摔了一跤之后似乎就变了个人………他却能感觉到,还是同一个人,只是深沉了些。

狸珠脚步倏然顿住,视线转过去,看向白衣少年,嗓音轻飘飘的,没什么力气。

“你说……你叫什么?”

“山支岐,怜君多歧路,复见此山明。岐字并不好听,只是我是邪祟,此名字倒是应景。”

“怎么了?可是这名字晦气?”

“…………”狸珠半天没有讲话,收回了目光,不去看身旁人。

他们二人穿过了阴阳地界,踏入人间界,今日是中元节,街道之上却无任何邪祟气息。

反倒人族今日格外热闹,枝头挂红灯,点点影落照朱影,火把汇聚在一起灼烈燃烧,人族扮仙姿,诸仙的画像在墙壁上挂起,路边人人面上带笑,一片欢乐之景。

狸珠走在其中,却感觉到一股怪异之景。每隔两步一副诛仙画像,周围的男女都在谈论仙君圣迹,所言皆为夸赞。

“今日我与夫君一起去了神庙,原先准备服丧,我险些误了时辰,多亏夫君劝我,不然兴许赶不上祈祭。”

“还是你夫君明事!丧事哪有祈祭重要,你好好表现,日后仙君自会授你长生……免遭折寿之苦。”

“前些日子听闻你夫君去了赌坊………可是真的?”

“仙君在上,何人如此污言造谣,我夫君不过路过先前王家院子……何况那户人家不是已经被抓走了吗?贪嗔为戒,自有天罚。”

两名女子行在人群之中,两人面上都带着笑意,笑容却有些僵硬,眼中不知是畏惧还是别的。

狸珠与两名女子擦身而过,他脚步停下,侧身去看墙面上的画像,画中人矜冷澧丽,长身而立翻折长剑,一副圣明之相。

如此行在画像前,犹如被那双圣目盯着,而街道之间……每隔两步或有一副仙君画像,或有仙君明目,或有仙君神龛。

如此置身在人群之中,仿佛一道无形的视线落在他身上,悄无声息却又威压并存。

狸珠一直盯着画像,复又看向岐,岐与画像之中人长相别无二致,只是气质完全不同。

一个仙气飘飘,另一个鬼气泱泱。

“为何如此看我,”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世间皮相诸多,我不过恰好与他形似。”

“你不喜欢这张脸……还是太喜欢这张脸,我有千张皮相,可变化成任意面容。”岐一边说着,一边当真变给他看。

说着换了一张少女面容,漆黑艳丽眼眸变得羞涩了几分,转向他微笑起来。

“这样如何……你喜欢吗?”

狸珠没什么表情的收回目光,苍白的面容毫无波澜,空气安静下来,他眼睫稍垂,让自身的阴影淹没至人群之中。

身旁的人声悄然消失,全部化成浪潮一般的嗡鸣声,俱然人群萧索,只剩下无数仙君神龛,对方似在垂目微笑,看蝼蚁一般凌驾于上。

将他玩弄于鼓掌之间。

“喂——”耳边骤然传来冷淡的少年音色,狸珠骤然回过神,腰肢处传来触感,对方手臂横在他腰间,拦住了他的前路。

他不知何时走到了桥边,往前一步便是极深的湖泊。

岐面容笼罩了一层郁色,眉目深黑,往下压融进阴影,不由分说地把他带了回来。

“你就这么想死……若是不想活了,跳下去便是,如此憋屈的死了不枉此生……跳吧。”岐松开了他。

虽说松开了他,一双眼却紧紧盯着他,浑身绷紧了。

“………”狸珠捂住了自己额头,额头上冒出来冷汗,他远远地看了一眼神龛,方才不过是出了会神,身体便不自觉地走到这里。

“我不知………自己为什么会走到这里。”狸珠艰涩地开口,他心脏紧如弦,一点波动都会令他喘不过气。

“………”岐没说什么,只是待他转身时,抓住了他的手,紧紧地攥住他的指尖。

“临走前说好了的,让你不要乱跑。”

“若你这般被发现了,定要被抓去圣存殿。”岐凉凉对他道。

狸珠未曾应声,他被抓住手指,不得不跟在岐身后,岐侧目看他,艳丽的眉眼纷飞,唇畔冷凝的弧度稍扬。

“你看那个兔子花灯,是不是跟你很像……要不要买给你。”

狸珠顺着看过去,看到了一只挂起的兔子花灯,兔子杏眼圆睁,竖起耳朵,后面画了圆尾巴,随着风势滴溜溜地转。

他并不觉得像。

方收回目光,却被抓着上前,岐不由分说地便拿了那只花灯,塞进了他怀里,商贩丢了一只花灯,倒是银钱落在摊位上。

“送你了,不要日日寻死觅活,开心一些,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将你救回来。”

狸珠:“………”

他方要把花灯放回去,突然之间,人群中传来了一声尖叫。

“啊啊啊啊——”

“血……好多血……好多血……我马上就要死了……世子!世子!救我啊薛世子!”人群中瞬间安静下来,犹如一道凄厉的魔咒,远处男子骤然脸色苍白,面容冒出一层虚汗,全身发抖,在原地脱力跪下。

听闻“薛世子”三个字,狸珠耳边犹如一道惊雷炸开,他怀里的花灯倏然脱离,紧紧地盯着远处人群中的男子。

男子已经倒地,他捂住了自己的脸,不停地挠脸,一边挠脸一边念叨,他身侧的女子不由得面容发白。

“玄易……你怎么了,可是又被魇住了,你好好看看我,这不是梦里,哪里有血……?”一旁的商贩吓得坐在地上,原是他养了一只猫,只是近来不知猫得了什么病,染了一身的青紫斑块。

男子倒地抽搐,面容惨白一片,不停地挠自己身上,脸上被挠破一片,他双目犹如充血,在女子朝他伸手时下意识地便避开了。

“别碰我……”男子声线颤抖,压抑着哭腔,在原地颤抖蜷缩成一团,“我不想传染给你!你快去城中寻世子……这里不是离州城,我没有做梦!你们把我带到这里……都是你们干的……我不要死……不要流血……”

“他的疯病可是还没有好……兰芝啊,把他送到圣存殿便是,他正在说胡话呢。”

“离州!?从未听说过!此地为仙道盛世,何来的世子,只有仙君庇护此地,他信仰并非仙君,便是邪祟……来人啊,送他去圣存殿!”

“兰芝啊,你且宽心,近来许多人得疯病,说明他们对仙君心意不诚,意志不够坚定,待他从圣存殿出来就好了,不会有任何事的。”

地上男子抽搐颤抖,好似身上长了什么东西,一边神神叨叨地说着胡话,视线侧过去看到长满青斑的猫,瞳孔收缩难以移动。

周围一道道目光落在男子身上,犹如针尖,锐利地审视着,一寸寸地审判男子的灵魂。

狸珠伫立在人群之中,倒下的男子分明安然无恙,动作之间却好似投下了一片片青紫斑块阴影。

离州血疫。

薛遥薛世子病重,未曾守城。

仙道举步维艰,何来盛世。

那一刻,一道巨大的嗡鸣声从天而落,贯穿他脑海,他眼前犹如从天而降一片血海,深红的鲜血将此城池染红,一具具魂灵汇聚在一起,青紫斑块凝结污糟之色。

假的。

真的。

假的。

真的。

到底是真是假?狸珠脑海里无数道声音翻涌而来,犹如锐利的利器贯穿他的耳膜,逼得他身形难以支撑,“砰”地一声跪下。

神龛之中仙君垂目而视,神圣的面容蒙上一层迷雾。

第一百二十九章

“他会被送去圣存殿, 你可知道圣存殿是什么地方?名义上是改造教化之地,实际上是折磨人的场所,进去之后是活人, 出来之后便不知是人是鬼了……是一摊行尸走肉。”

狸珠脸色依旧不好, 人群已经散去, 他眼睁睁地见那名男子被带走。

“他们所说的疯病……是什么意思。”狸珠半天开口道。

“若用人族的话说,疯病便是你现在的模样………性情大变, 非说自己不应该待在这里,另有去处, 只是他们不会以自刎来了结自己……你是第一个。”

“若被那位仙君发现,你会被送去圣存殿, 直到你再也没有自戕的念头为止。”

“何时会得疯病……为何有些没有疯。”狸珠喃喃道。

他们倒更像是原本的九州臣民, 被拖到此幻境之中。

如今被困在这里出不去。

“这我自然不知,我平日里并不过问人族之事。”岐对他道。

“………”狸珠沉默片刻, 抬眼看向白衣少年,“那你呢?你可曾有一段陌生的记忆?”

岐闻言朝他看过来, 深明的眼底若有所思,随即微笑起来, “兴许要让你失望了,我自记事起就在此地, 未曾得过疯病。”

一边说着,岐一边抱着兔子灯,掌中稍稍使力,“你总是心事重重, 若是愿意说出来………”

话音未落, 显然狸珠没有听进去,眼见着狸珠要跟上去, 岐连忙把人拽住了。

“……你要去哪里?”

狸珠打算去圣存殿一探究竟,不必说岐已经看出来了。

“你不要想了,我敢保证,你不会想去那里……那里到处都是他的眼线,你将有去无回。”

话音落下,狸珠显然没有动摇。

“……若想接近他,并不是没有办法,”岐握住他的手腕,低眸看他,眼中敛着情绪,“你先前既是神使,想要接近他自然容易许多。”

“神使?”狸珠这才问出来,他仍旧穿着先前的衣衫,金线闪烁,其上缝制金莲,在他肩侧熠熠生辉。

“每年一次的选拔……若你被选上了,就能前往神殿。”

“如何才能被选上。”

“历代选上的形态不一,你问我……我并不知。”岐说着,复又看一眼身侧的青年。

青年样貌自然生的极好,原先澄澈的双眼如今压了一层郁色,像是清尘莲物蒙上了一层灰尘,褪去了颜色,在莲池中摇摇欲坠。

“不论如何……你前去试试便是。”

他们二人回到了鬼界,阴阳两界之间,狸珠回头看一眼,人间言笑晏晏,一片欢乐的和睦气氛。

他收回了目光,转身踏入黑雾之中。

“鬼医,你可知我如何诞生?”岐在血池边坐下,看向远处清碧衣裳的青年,青年背对着他们,身形似与黑暗融在一处。

鬼医磨着掌中的药,未曾言语,只是随意的指了指血池之中,那里有一团团的枯骨,他便是从枯骨之中诞生。

“我从未得过疯病,不知世外之事……但是我见他第一眼就喜欢他,如此可算作是疯病?”岐陷入沉思之中,漆黑的眉眼映着远处青年的背影。

“痴魅之心,我看不是疯病,是犯了春思。”鬼医说。

岐不再言语,他其实并不想让狸珠过去,只是狸珠在此地待的并不快乐。

数日之后。

狸珠成日不见太阳,身体尚未好透,脸色透出病弱的苍白,唇色亦如此,一旁的少年看了两眼,随之不知从哪找来了胭脂。

“不要动。”少年音落在他耳边,随即凑过来,艳丽的眉眼压下,修长的指骨蘸了胭脂落在他唇上。

相似的眉眼,眼中盈盈的映着他,一抹朱红之色在他唇边晕开,唇色红润了些许,显得有些气色。

“你模样生的这么好……岂能成日厌眉浮愁,还差了些什么。”岐稍稍沉吟,随即变出来了一对墨绿的耳环。

耳环呈蛇口圆环,泛着深幽的碧色,在狸珠耳侧垂落,狸珠盯着那一抹幽绿,神色有些怔然。

“这是我娘亲留下来的遗物,你可莫要丢了,如此殊色,冠绝凡世。”

铜镜之中,狸珠耳戴碧环,长杏眼徐徐绽开,病态的面容笼罩一层郁色,身侧少年则艳丽明媚,深邃眉眼隐约带着温柔之意,透过铜镜侧目看他。

岐撒了个谎,他没娘没爹,这耳环是他从骨堆里捡的,只觉得喜欢,便留下来了。

狸珠稍稍地侧脸,他一并把自己的剑带上了,若是选不上神使,只能撕了这虚妄之境。

“还有一事……帮我打听一个人,他唤作薛遥,字忘尘。”狸珠头一回拜托岐。

岐有些意外,下意识地便追问道:“薛遥?他是你的朋友吗?”

或者是一并害了疯病的病友。

怎么听都是男子的名字,既是男子,他有什么可担心的?为何还是莫名心中反感。

“是我的朋友,我不知他是不是也在这里。”狸珠开口道。

“我知晓了,”岐应了,对他道,“若是见到那人,千万不要让他发现你………”

岐随之顿了顿,对狸珠道,“不要让他发现你与旁人不同。”

狸珠路上尚不明白什么意思,直到他随着人流而入,来到凡间的朝圣之地,此地名为小梵天,仙君身形隐入尘烟,天为穹顶地为炉,圣像之间吟诵自天际而来。

光线从穹顶落下,人在其中尽显渺小,透过佛钟震荡的音色,只想朝拜跪服。

大大小小的神使一共百来名,狸珠在中下靠后的位置,他随着一并跪下,眼角扫到同样的金丝莲纹,吟诵声一并而起。

“此哉盛世,幸得仙君治世。非仙君信徒,送往圣存殿。非仙君信徒,其心可异,非仙君信徒,非我同类,非仙君信徒,罪孽深重,心智不诚,异教邪徒,送往圣存殿。送往圣存殿。送往圣存殿。”

“仙君治世,盛世永延。”

“圣存审判,诛伐异心——”

狸珠脑袋里嗡嗡作响,他随着一并念出来,声音汇入人群之中,在他踏入此地时,便察觉到了一道窥伺的目光。

无声无息地贯穿他的身体,他全身绷紧僵直,不敢有任何动作,似乎一旦有破绽,这些神使会把他当做异教徒拖下去。

“砰”随着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狸珠背脊弯了下去,就在此时,随着所有神使的身影一并重叠。

倏然,一道巨大横冲的威压落下来,狸珠险些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他手指攥紧,脑门磕出来了淤青,因了此威压过分强势,他万分抗拒,引得他身体几乎颤抖,难以忍受胃中挤压,险些吐出来。

狸珠背后冒了一层冷汗,眉眼扫到周围的神使,他们面容浮现出崇拜之色,心甘情愿被碾压低头,与他神情截然相反。

他不由得牵起僵硬的唇角,强制自己一并露出唇畔弧度。

巨大的祭台上,出现了一袭白衣,男子长身而立,容颜金光朝圣,因修为齐天,已看不清相貌,身形与身后神像几乎相融。

“此世之主,仙君垂怜——”

“砰”地一声,狸珠的脑袋不得已再次磕了下去,他眼角扫到了那一抹白衣,他先前已见过对方数次,为人间相时尚未有此等威压。

现在台上的,是舍去凡心得道飞升的仙相。

因看不清对方面容,狸珠垂下眼眸,威压落在他的肩侧与背脊,前方的神使悉数闭目待择,犹如引颈的羔羊。

周围安静下来,一切声音都消失了,狸珠的心脏砰砰跳个不停。

距离如此之近,到他身边来。

到他身边来。

狸珠扫到自己腰侧的长剑,眼角扫到了那一抹身影,那抹身影徐徐往下,狸珠计算着如何能一招制敌,掌心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雪衣莲纹,衣襟飞鹤,一步……两步,三步。

随着人影越来越近,威压一并落下,“啪”地一声,狸珠额头一滴汗滴落,砸在地上映出清晰的声响,对方随即在他面前停了下来。

无形的打量目光落在他身上,冰冷如视凡物,锐利地几乎要刺破他的肌肤血肉。

周围异样的目光一并投来,神使冷冷地看向他,犹如在看什么肮脏的邪物。

狸珠脑袋飞速地转动,牙根因为咬紧传来了一阵阵的酸疼,他随之伏下身,抬头时眉眼已将情绪悉数掩了去。

无悲无喜,无波无澜,圣洁之目,其中满含愧疚。

“我今日身体不适,还望仙君垂怜……并非有意失礼。”狸珠面色苍白,他天生一双杏眼,若是不垂目时,总给人温顺柔软的错觉。

如此抬眼温声细语,仿佛一朝回到了少年时期,犯错时低声认错,时而侧目,仿佛眼前人便是他最纯圣的信仰。

因他如此无害的蠢朴模样,周围冷然的目光散了去,一众神使恢复如常,低目等着仙君的吩咐。

“………”狸珠低眉侧目,直到气氛恢复如初,那道身影离去,他心上紧绷的弦才松懈下来。

他攥紧的手掌复松开,惨白的掌心攥出来了几道血印。

周围投来目光,狸珠复又握拳,低眉遮掩了情绪。

那人似乎只是走一遍过场,倒是此地的神使,如同最忠诚的奴仆,随时随地准备为仙君赴死。

排除异己,何人不守此间道义,便会送往死无葬身之地。

狸珠方站起身,他面前多了两道白影,来人双眼被兜帽长袍遮掩,只露出双眼以下的部分,身形悉数隐在圣洁道袍之中。

“………随我们前往神殿。”

巨大的神像俯瞰,冷色阴影之中,白色身影转瞬之间消失。

第一百三十章

“被选上来的两名神使, 一位是凡世之中最有天赋的少女,便是南法塔中圣娑修罗南慈,另一位………天资愚钝, 未可开化, 兴许他当真有什么过人之处。”

“我看是仙君抬爱, 若非他祭前犯错,仙君怎会注意到他?”

“北境圣天之中, 容不得任何差池,一旦发现有异常, 立即向我汇报。”

狸珠察觉到有视线落在他身上,他眼前是一层雪白遮目长袍, 金纹依稀可见, 他扫着门前落叶,梧桐杉木枯叶徐徐而落。

来此地已有半月, 每日便是在此扫地念经,他最多只能前往供奉仙君的佛台前, 神殿前有一众神使看守,他进不去。

狸珠掌间稍稍使力, 他抬头间露出脖颈处的疤痕,这梧桐树落叶不尽, 他是如何也扫不完的。

何况只在此半月,他已察觉出不同,南慈有机会前往神殿,每日祈祝的经文都是南慈去送, 所有与那人牵涉的活都不让他干。

与其说是抬爱他, 不如说是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监视他,只等他露出什么破绽。

狸珠只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每日做好自己的事情,有事无事佯装信徒前往佛台前祈祝,装出一副良善面容。

“二哥哥……若你祭下有灵,便能看见我如今在神殿之中……若你还活着,必定会喜笑颜开,见我有幸入此神殿。”

狸珠眉眼弯弯,他双手合十,墨色发丝散在身后,稍稍地向前,背脊弯曲,眼睫遮下冷然情绪,垂目间唇畔俯吻神像。

触碰到冰冷之物,狸珠俯身时眼眸翻转,门外神使的身影随之消失。

殿外。

“……如何?他日日前往佛台前,可有发现异常。”

“………”另一人羞于开口,半天才道,“我见他在殿中亲吻仙君神像。”

“呵。”嗤笑声随即传来,“如此耻相,岂能留他在神殿丢人现眼,待足月之后便打发他送去圣存殿。”

“抹了他的记忆,不要让他再出现在仙君面前。”

梁柱之后,狸珠神情掩在阴影之下,他随之往后退,身形在原地消失。

与他同行的少女唤作南慈,他们每日都会碰面,狸珠每日与她说话不超过三句。

殿中香炉之中、画像之上的神使之眼,藻井之上的阵法,梁柱之上凸出来的一截冰冷器物,这些阵法器物会将他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全部记录下来。

狸珠途径梁柱,冰冷器物随之旋转,好似无形之中的一双眼在盯着他。

他把殿中所有神使之眼的位置摸的一清二楚。

他每日的行动轨迹:起床,诵经,扫落叶,诵经,整理经文,中途可能会喝些茶水,尝试和南慈搭话,诵经。

狸珠如他先前日日做的那样,他在桌前斟了一杯茶水,在梁柱的冰冷器物转过去那一刻,袖中之物悄无声息地倒进了茶水里。

“南慈,我今日听闻你先前在南法塔中修行……我曾经去过,那里可是镇压了一只蛇妖?”狸珠状似无意地和南慈聊天。

他们鲜少交流,此地神使揣测他们,又没有旁人能讲话,狸珠目不转睛地盯着南慈看,眼中温和平静。

南慈比他年纪要小很多,十六岁的少女,心性坚韧至极,闻言稚嫩的面庞从兜帽下抬起,掌中佛经放下又拿起。

不搭理他。

狸珠想了想,又道,“我听闻过仙君斩蛇母的典故,仙君人间相时路过百里桃林,见南法塔寺蛇尾盘旋,邃斩之,蛇妖改邪归正,后成南天蛇母………典故中所说百里桃林,可是真的?”

他先前于桃坞幻境之中,从悬崖跌落,落下之地便是百里桃林。典故只写人间相如何除魔,未曾写怜曾与何人相遇。

这一段鲜少有人知道,闻言南慈倏然开口,“是真的。”

少女抬眼,一双乌眸之中灰蒙蒙的,佛经随之放下,嗓音轻然若烟。

“若不是仙君,我们兴许还在为蛇妖献祭,那蛇妖每日都要服食人血,我们每日要献祭一名成人供它服食。”

“我的家乡也是被人间相所救,神君恩慈,永世难忘。”

江州放在千年前,所在之地便是那一片百里桃林。

狸珠悄无声息地把茶水递了过去,“听闻这雪茶便是按照仙君喜好所制,我好不容易得来,你可要尝尝。”

空气随之安静下来,狸珠的心一并提起,他唇角的笑容维持的有些僵硬。

还是不行吗……兴许要换条路。

“啪嗒”一声,那杯茶水被接下,南慈灰蒙蒙的眼眸盯着茶水看,面容倏然有些红。

南慈只是轻轻抿了一口,随即把茶水放下,做错事了一般起身,匆匆地便离开了。

狸珠笑容悉数收去,他默不作声地收拾了茶水,如同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惯例起身前往佛台诵经。

傍晚,待他诵完经,两名神使出现在他面前,便是在殿外议论他的两名神使。

其中一名神使面上冷笑,将祈祝的经文递给他,“今日南慈身体不适,你把这些经文送至神殿。”

“好好的不知道怎么就发了高热,我会派人查清楚,若是有人想要谋害圣娑修罗………”一边说着,一边用目光揣测他,犹如长针刺穿他。

狸珠面上镇定,对神使道:“此事还望神使大人务必要查清楚。”

“……不要让真凶逃脱才是。”轻飘飘的一句,狸珠随之接下了经文。

经文之上还有一张令牌,此令牌覆有仙君灵力,灵力只能维持一日,一日之后便失效。

若有人想要借此令牌踏入神殿,只有一日的时间,成功的几率渺茫。

从前院诵经之地到达神殿途径天阶,天阶在云雾之间,时而会有坠落跌倒的幻觉,如世人所谓的命运,脚下是虚空万里,能做到的只有义无反顾地往前。

神殿金光浮华,立在青山碧云之间,朱红梁壁飞天而落,瑶池之水倾入云端。

殿外有神使看守,神使检查了令牌,随即放行。

“今日仙君出行,你把经文放至殿前便是。”神使对他道。

狸珠闻言稍停顿,低低地应下,随即垂目踏入神殿。

梵香燃烧缭绕,殿中未曾点灯,雅致的陈设之间,唯有一片悄然的寂色。

狸珠轻轻地把经文放在案几上,他跪在地上,随即抬眸,视线晃过去,看一眼窗外,神使不会贸然踏入。

书架之上琳琅满目各色经文,上至仙法下至邪祟阴咒,狸珠扫一眼便收回目光,他起身时无声无息,随之踏入神殿深处。

此为禁忌之地,平日里只有那人可以进入,狸珠在寝殿之中一无所获,寝殿之中陈设简单,只有一桌一椅一床,随之便是书册。

大道至简,狸珠视线侧过去,若当真如此,此地为何不准其他人踏入。

“砰”地一声,狸珠倏然碰到墙壁上,一道水波随之浮现出来,似是连接着阵法。他随之又反复触碰了几次,一道阵门在墙壁上出现。

“哗啦”一声,狸珠解开了阵法,随之水声越来越近,待他穿过阵门,两侧是落下瑶池之水,中间由阵法隔开,人能够在其中穿行。

尽头是一片白光,狸珠耳边隐隐能听见吟诵声,越来越近,直至他抵达白光浮现之处。

“哗啦——”瑶池之水从天穹而落,水浪汹涌之间犹如沉重的落鼓击穿耳膜,震碎胸口处的心脏,连同心脏一并随之鼓鸣。

狸珠怔在了原地。

在他面前是一片无尽的虚空,两处巨大的铜镜在他眼前徐徐摊开,铜镜偌大如金钟垂直而落,无尽灵力显现。铜镜一扇为阴一扇为阳,一扇浮现着九州人间,另一扇浮现着黑漆死界。

而在两扇铜镜之间,一道阵法令阴阳交合,阴镜与阳镜之间的魂灵通过阵法穿行。

“啪”地一声,一道魂灵从他周围穿过,狸珠什么都感觉不到,他只看得到那些魂灵,正在从阴阳两扇镜通过阵法而出。

“世子啊……若是日日都能做美梦,何苦睁眼见乱世。”

“我每日昏睡来此盛世之地,若能长留在此,但愿长醉不愿醒。”

“娘亲……我身上都是血……好痛……好痛……死了之后能否与娘亲在地下团圆。”

魂灵一一的穿过他,通过阵法散往各处,阳境活人做梦而来,阴镜魂灵受阵法转换而出,如此人间阴阳合璧,俱存这一片开辟而出的虚妄之境。

此地无生无死,九州臣民悉数在此,连同地下死魄,他们在此梦境之中共存。

兴许还有人尚且清醒……如他一般,如他街上碰到的男子一般,尚知离州水深火热……他们的清醒被视为疯病,在此地人人喊打。

他还记得……还有人记得,那为何有人不记得。

他面前出现从阴镜浮现的死魄,死魄似有所感,原先要飞散去寻自己此间的躯体,不知为何却停下来。

狸珠稍稍地顿住,隔着无尽的虚空,死魄在他面前停留,那一道虚渺的人形似在注视着他,其中满含温柔。

不过是路过的魂灵,偶得停留,错把他当成故人写下无字诗篇。

——娘子,我已身死,渐消昔日之景,祈天来世再续前缘。

纵已不知娘子模样,若我一息尚存,此情永不消逝。

第一百三十一章

狸珠伫立在两座铜镜之前, 掌中长剑翻转,剑气环绕在长剑周围,眼见着魂灵源源不断的从阵法出来, 他复压下理智, 收了剑意。

不除仙相, 哪怕他破坏了此地阵法,那人还能再造第二个阵法, 无穷无尽。

狸珠转身离去,他沿着原路返回, 穿过笔直的水道,回到寝殿之中。

他方从寝殿出来, 门外守着的神使传来话音, 狸珠心神一凛,随着神殿大门打开, 他立刻钻到了书架后面。

“仙君。”神使为来人让开了地方。

书架与寝殿之间连着一片空隙,那人方踏入, 狸珠便感受到了无形的威压,如同横威立势, 沉重地落在他周遭,令他不自觉地出了一层冷汗。

砰。砰。砰。

狸珠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随着他清浅的呼吸在他耳边鼓动着,他攥紧了掌心。

怜方踏入神殿之中,便察觉出了异样,脚步随之顿住, 看向书架后面。

漆黑深目连满枯寂之色, 冠绝的面庞神色无波无澜,他状似无事地行至书架前。

那里有一道碧青道袍, 因他的靠近,对方似乎努力往后退,引得那一截衣角震颤。

“……”狸珠察觉到了对方行至书架前,他几乎屏住了呼吸,掌心被冷汗浸湿,握紧袖中的匕首,复又放下。

他大脑飞快地转动,耳边嗡嗡作响,有那么一丝细微的渴望,对方会离开这里。

不要发现他。

“承七,今日可有人前来神殿。”温润清冷的嗓音响起,那人开了口,似在过问神使。

“仙君,今日前殿的神使前来送了经文。”

“这般,倒是有些祈祝需要送还回去。”

嗓音如同落在他耳边,清冷震颤,只隔了一层书架,随着书页被掀开的声音响起,狸珠面前的书册随之被抽走。

他随之对上了一双邃深无尘的双眼,澧丽熟悉的面容,眉目深邃,对方看他如人世初见一般,无悲无喜,只剩下冰冷的审视。

狸珠兴许是太紧张了,舌尖传来一阵酸麻之意,他胸腔里心脏骤然一疼,好似再次被凌迟,杏眼稍稍瞪大,随之滑墙跌落。

“………仙君。”狸珠额尖冷汗顺着下颌滴落,他指尖绷紧,空气随之冷凝下来。

“为何藏在此处。”怜看着他,随之扫一眼他身后,目光温和无物,垂眸将他的神态尽收眼底。

“……我前来送祈祝经文,”狸珠此时不必装作紧张的模样,他方才窥见了阴阳铜镜,若是此人知晓,自然不会留他。

对方如此装模作样,恐怕以为他一并被抹去了记忆,他一定一定不能露出任何破绽。

狸珠指甲嵌入掌心之中,他低着头,努力地保持着镇定,“……本以为能够见到仙君,我来神殿已有半月,从未见过仙君,今日前来被迷了心窍……竟想要窥得神颜。”

说着,狸珠看了面前人一眼,只当自己是痴慕难已……加之他在前殿亲吻神像,想必神使已经汇报。

跌落的青年清碧衣衫难掩身姿,一双杏眼盈盈睁开,觑了他一眼,眸中清许若明若月,汗水浸湿乌黑发丝,似一株跌落的青莲徐徐低垂,露出的侧颈修长白净。

“还望仙君宽恕……我愿自行领罚,只求仙君不要让我离开神殿。”

狸珠直直地跪了下去,他脊背弯曲,脑袋磕在地上,掌侧弯曲拇指紧绷。

审视的目光落在他背后,狸珠一动也不敢动,墨色发丝垂落,只能看到眼前黑靴,他维持着如此姿势,直到身前人收回目光。

“如此,既为我座下神使,确实该受罚。”怜的嗓音传来,随之转身。

狸珠心跳随之止住,他手掌脱力,背脊挺直,看着远处的人影,完全猜不出对方所想。

转瞬之间,远处的人影身侧多了一道人影,穿着雪白兜帽袍的神使出现,神使手中多了一根金色的长鞭。

“背过身去。”

狸珠依言转身,他眼角只能扫到那道白影,抓住了自己的衣角,随着“啪”地一声,长鞭在空气中抽出了一声劲响。

只一鞭,那一身清碧长衫裂开,狸珠背后瞬间多了一条血痕,皮肉翻滚而出,肿胀着流出鲜血。

狸珠瞬间变了脸色,他咬紧了牙,背后皮肉开裂的痛意直冲脑门,舌尖分泌出液体,令他嗓间发紧。

“啪”地一声,第二鞭抽在他右肩,鞭落血痕现,鲜血顺势而出,浸染了右侧肩膀。

“啪”又是一鞭,与先前的鞭痕重叠在一起,落在空气中发出沉闷的声响,狸珠跪在神殿之中,冷汗顺着滴落在地。

“既为神使,便知事理,不可随意僭越,认清自己的身份。”

九、十、十一、十二、十三………三十,狸珠不知数到了多少,他掌间撑在地上,背脊依旧挺直,背后已经血色淋淋。

神殿之中一片寂静,唯剩下鞭子抽落的声响,轻盈地挥起,沉重地落下。

五十七、五十八、五十九………八十。

九十六、九十七、九十八……一百。

“啪”地一声,狸珠稍侧脸,脸边随即传来火辣辣的疼痛,他眼角扫到了一抹深红,随之“啪嗒”一声,脸颊边的鲜血砸落在地。

他几乎维持不住跪姿,身形摇摇欲坠,仅靠着意志力维持,脸色苍白被冷汗和虚汗浸湿,背后衣衫已悉数抽毁,只剩下一片皮开肉绽的血色。

狸珠眼前有些模糊,此不过是虚妄之境……为何痛意如此真实,为何他挨不过此刑,为何站不起来?

他晕倒之前,未曾见到怜的身影,只见自己被染红的青衫。

“……仙君,如何处置他?”

“带回前殿。”

……

狸珠半梦半醒间察觉到异样,他睁开眼,便见一张艳丽的面容,此面容与惩罚他之人重叠,他脸色立刻便白了。

“是我………你不必害怕。”面前少年眼中黑压压的,见他受了伤,眉目之中翻涌出一层郁色,阴沉的气息在床侧遮掩不住。

“这神殿有什么好,你偏偏要来这里,与其在这里待,不如回我那鬼界做我夫人……何必在这里受罚?”

狸珠这才意识到自己里衣被掀开,岐方才查看了他的伤口,为他脸颊边上了伤药。

“你不要再胡说了……”狸珠有气无力道,他放下了自己的衣衫,看向岐道,“你为何在这里,我这里你不必担心。”

“这里处处都是眼线,不要生是非,早些回去。”

岐一向觉得人世没什么牵挂之物……在他遇见狸珠之前。遇见之后,一日不见便心中难平,他不由得盯住狸珠看,不知是不是眼前人给他下了什么迷魂药。

“你让我不要记挂你?”岐眉眼压下一层阴森气息,冷淡道,“若是你在这里吃好喝好,我自不会记挂……这才几日,便成了这幅模样。”

说着,握住了他的手腕。

狸珠唇线不由得绷紧,他想起先前在阴阳镜前见过的魂灵,已死之人记不得前事。

这人纵然不记得了,性子也变得欢脱许多,为何情意似如前?

可是怜又在迷惑骗他。

“我是自愿受罚,这些小伤对我来说不算什么。”狸珠嘴硬道。

方说完,眼见着岐要变脸,那张艳丽的面容几乎要冷笑,门外“砰砰砰”传来了动静。

“在里面吗……去他屋里看看。”

话音方落下,两名神使便推门而入。

两道审视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两名神使打量着他殿中。

“近来神殿似有邪祟出没,你可曾见过可疑之人?”神使开口道。

隔着一扇屏风,狸珠身形僵硬,被褥之中少年躲在他身下,腰间传来柔软的触感,对方如同牛皮糖一样粘在他身上。

就算是为了遮掩身形……也不用抱这么紧。

狸珠有些不自在,他留意着身下,不由得出神,半天才回神,神使已经起了疑心。

眼见着对方上前,狸珠开口道:“未曾见到可疑之人。”

“………”两名神使对视一眼,其中一名神使道:“听闻您在神殿受了罚,伤势如何了?”

“尚可,不必二位担忧。”

话音落下,两名神使已越过屏风,被子底下的少年似有所感,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只抱着他往他怀里钻,狸珠身体不由得僵住。

空气之中的雪香有些腻人,狸珠脸上苍白,不知是不是被热气蒸的,泛出病态的红晕。

“………”狸珠看向进来的两名神使,眼中带着淡淡的不愉,两名神使什么都没有发现,只得离去。

似闻到了什么气味,临走时,其中一名神使提醒他,“不知是否是错觉,闻见殿中似有雪香……那是邪祟勾引人时所散发的香味,您若是孤陋寡闻不知,莫要在神殿之中使用,仙君最厌雪香。”

说完,人便离开了。

空气安静下来,岐随之从被褥之中探出来,漆黑的眉眼墨色翻涌,因为方才两位神使的话,脸色不怎么好看。

“………”狸珠轻声提醒,“抱够了吗?”

岐尚未撒手,察觉出狸珠当着要赶他走,他舌尖卷了卷,对方的名字从他唇齿间过了一遍。

“………狸珠。”

待人回眸时,两片薄唇随之贴了上去。

唇畔相触,如同隔世而遇。

“……我还会再来见你。”

第一百三十二章

梧桐树之下, 狸珠清扫着落叶,他身侧落叶凋零,盯着枯枝忍不住出神, 碰到自己唇畔, 回忆起来那日对方莽撞之举。

“江狸珠, 你代南慈前往神殿,马上就要到祭祀了, 此事不可耽搁。”

狸珠回过神来,原先不准他入神殿, 自从他被责罚之后,传信的神使便故意让他过去。

此番用意不言而喻, 这里是神殿, 人性尚且如此,可见盛世之下未曾有任何变化。

“是。”

狸珠应下了, 他行走间背后的伤痕疼痛难忍,令他额头沁出一层冷汗, 他将扫帚放至一旁,接过经文前往神殿。

对方并不是日日都在, 他碰到了两回,只把他当空气, 近来还是降低一些存在感为妙。

若当真不在意他,便不会从那日之后又在他寝殿安设了许多监视之物。

掌控他的一切言行举止。

神殿两侧大门推开,狸珠端着经文垂目而入,他眼角扫到了两道人影, 怜身侧是神使, 正在听神使汇报着什么。

狸珠飞快的收回目光,把经文呈上去。

“目前游街的神使还没有选出来………更接近凡世神君的有这几位, 至于仙君所说纯圣灵力,有几位神使灵力微弱,存在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狸珠并不是有意听见的,他把经文放下来就要退下,可画像就在他眼前,上面的人他再熟悉不过,画的便是他。

他只佯装不知,背后伤尚未好,若让他见人间众,恐他会更难以忍受此间虚妄之境。

“仙君,这是祭祀的祈祝经文,我先告退了。”

狸珠方要起身,察觉到对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抬眸,便与怜对上。

冷淡的审视一番,怜开了口,“此画中人就在眼前……你觉得他模样纯善?”

所谓神君,便是以凡世美好期望的寄托,需怀良善之心,圣洁之相,若是拥有能够净化邪祟的灵力再好不过。

神使不知怜所想,只知在仙君面前不可撒谎,闻言看向狸珠,随之回话。

“我认为……他是最适合不过的人选。”

“啪”地一声,狸珠手中的托盘险些没有拿稳,他把托盘扶起来,底下眼眸眼睫微颤。

“若是有其他人选,仙君不妨再斟酌一番,我恐不能胜任。”

清碧衣裳的青年脸色苍白,前几日受了鞭刑,气势显得弱了些,那张面容透出一种柔弱至极的美,偏偏澄澈的眉眼之中又显出某种坚定来,细若蒲柳不可折。

绵若青莲茎难屈。

怜静静地审视着面前人,兴许是前几日被责罚,当真有些怕他,表现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初遇时,这凡人似乎也是这般单纯易懂的品性。

“江狸珠。此为神使之责,你既身为神使,便有责任,不容推拒。”怜开口道。

对方都这么说了,狸珠唇畔稍稍绷紧,闻言低垂眉眼,“仙君所言极是。”

“凡世祭祀,你要早些做准备。”

狸珠回去时就要被迫搬家,因为那人轻飘飘的一句话,他要搬去神殿旁,每日跟随神使学习祭祀内容。

如此也好,狸珠一边收拾自己的东西,一边扫一眼梁柱的位置,那有一截凸出来的玉柱,上面的神使之眼正对着他的床铺。

他佯装不知,一想到怜兴许差使一群神使监视他,他在临走时故意忘了银钱。

回来取时借了梯子爬上藻井取钱,顺带着把那一对神使之眼扣走了。

此神使之眼是玉石所制,若放在外面,兴许能典当不少钱。

狸珠搬去了神殿附近的偏院,他在此需学祭祀礼仪,不必前往神殿,这院子靠近山边,背后是一片虚无缥缈的迷雾,监视他的神使也少了许多。

他在此地可以好好养伤,还能练练剑,悄无声息地打听混入圣存殿的办法。

“先前的神使之眼被他带走了……他似乎并未察觉,根据我的调查。”神使回禀道。

怜闻言看过去,神使随即低头,“……狸珠公子似乎把那当成了名贵之物,神使之眼被他拿去典当了。”

“幸而他未曾贪恋钱财,换来的钱都散去给了城中百姓。”

“………”

他只需稍稍感应,就能感应到青年的位置。一片偏僻的院子,时常在桃树下发呆。

狸珠并非经常在桃树下。

只是院中恰巧有桃树,因仙君人间相时从百里桃林开始斩祟,神殿之中栽满桃树,并不只他院中有,他院外也随处可见。

平日里也没有人来他这里,他自然随性了些,练完剑便为自己上药,并未在里屋,脱下衣衫自己约摸知道位置。

背后留下了交叠的疤痕,脸上也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印子,因为祭祀那日要游街,这几日用了去疤的伤药,印子几乎消失不见。

青衫褪去,墨色发丝垂落间露出斑驳的后背,雪白的肌肤交叠错落,狸珠侧目看一眼,他能扫到一部分,疤痕触目惊心,他心下已经平静。

墨发杏眼,面容似清染白纸,横墨生春,纯澈之目垂下,浓密的眼睫扇落,侧颜苍白柔软,如同莲枝上覆了一层雪团。

男子落衫,身若美玉,无暇清透,似画中仙而出。

狸珠尚在涂药,原先未曾察觉,倏然似有一道目光落在他身上,他下意识地转眸,邃看到门外的白衣男子。

桃树之下,怜逢经此地,此地院门大开,院中人正在擦药,那一片后背与树影几乎斑驳相融。

狸珠下意识地便套上了外袍,待他穿好衣裳,再朝院外看过去,那道身影消失不见。

……可是发现了他在练剑,狸珠忧心忡忡,接下来几日都不再练剑。

“……狸珠。”岐再次出现是在他游行前一日,阴影之中一道人影浮现出现,少年今日穿了一身玄黑墨染的衣裳。

“我近日长高了。”岐对他道,在他身侧站定,比他稍稍高出一些。

狸珠看了眼四周,打量了每一寸屋檐,确定这院中没有神使之眼。

“你来找我做什么?可是有话要讲……若是有话要讲,说完赶紧离开。”

“………”岐盯着他看,知晓他见白衣畏缩,便弃了一身白衣,闻言坐在他身侧,嗓音不咸不淡。

“为何次次都要赶我走,我要带你离开这里……应当我问你,你当真不随我离开。”

岐:“神殿规矩诸多,此世之主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好……他不过是个伪君子。”

“……你何必待在这里,”岐凑到他面前,墨眸垂下,艳丽的面容隐隐笼上一层殊绝的邪气,“且看看我,如何忍心我日日思念你。”

“………”狸珠不知这人近来又在胡思乱想什么,他们分明没有关系,何时变得如此粘腻。

“你莫要胡说了。”狸珠转向了一边,“我是自愿留在这里,也未曾答应要同你在一起,你不要再说这样的话。”

“回你的鬼界便是,你我二人没有任何关系。”

狸珠说完空气安静下来,他感受到一阵阴冷之意,不由得转眸过去,身侧少年面容融了一层阴影,墨色眼眸黑沉一片,浑身散发着沉郁气息。

“………”狸珠还没反应过来,他的两腮随即被捏住了,捏他的少年胆大包天,气息维持不住,咬牙切齿地盯着他看。

“你再说一遍……如何同我没关系。我见你第一面就寝食难安,如何没关系……若你对我不是如此,为何要用那般的眼神看我,欲擒故纵又欺瞒于我………好一个没关系。”

“除非你对天发誓……对我未曾有任何欺瞒,你是当真信奉那个伪君子……若真是如此,你为何要自刎,你先前寻死可也是为了做戏。”

一字一句落在狸珠耳边,对方松开他,气息依旧生硬,空气随之安静下来,狸珠半天没有说话。

“……你为何要骗我。”岐见狸珠不言不语,只是如此便令他心间难忍,不忍见眼前人破碎支离。

他上前抱住了狸珠,艳丽的眉眼翻转过去,嗓音低沉落下。

“我是艳鬼,碰到欢喜之人便会散发雪香,唯有此我控制不住,我不知你为何心忧,只知见你便想接近你,恨不得把你变成与我丛生的骨头。”

“你若有心事告知我便是………我都能帮你。”

“我愿意为你付出一切。”

熟悉的少年音色,沉冷低落,狸珠有些恍惚,他陷在充满雪香的怀抱之中,分明没有感觉,没有实感。

心脏在迟缓的跳动。

为什么眼前会有些模糊,泪珠随之砸了下来。

为何总是引他动摇。

“………你与他模样相同,要我如何相信。”分明不是这么想的,他却说出来相反的话。

够了。

江雪岐已经死了。

眼前人不过是一副躯壳,待他从这里出去,他们二人阴阳两隔,不会再有前路。

狸珠对上了一双锐利的双眸,蒙了一层深暗的阴影,少年容貌澧丽至极,如同浓淬的烈焰牡丹,充斥着馥郁的雪香,锦瑟丛生枯绝殊荣。

“………我与他并不同。”话音落下,银色匕首折射出冰冷亮光,鲜血飞溅而出,岐刺向自己的脸,冰冷的鲜血顺着面颊流下。

第一百三十三章

“你……”狸珠双眸微微睁直, 他眼见面前人以利器伤容,那张艳丽的面容顷刻之间被鲜血浸染,鲜血溅至他衣侧。

“你这是做什么……你……你……”狸珠半天说不出个好歹来, 只觉自己有些喘不过气, 慌忙之间要为岐止血。

白色的纱布裹住了伤口, 岐未曾动作,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黑色的眼瞳如墨晦深,抓紧他的手腕。

“你觉得我与他相同, 不过是因为容貌,若是你厌弃, 我舍了便是……我只不想见你折眉。”

岐碰上他的眉头, 眉眼之中倒映了一层温柔之色,“倒是莫嫌我残相。”

狸珠胸口憋闷着, 犹如密密麻麻的针扎在心头,戳着那处软肉令他难捱, 他一边为岐捂住脸伤,唇线不由得绷紧了。

“无论如何……未曾让你以此方式证明, 你不必如此偏激。”

狸珠话说到一边,面前少年紧紧地盯着他, 眉眼之中晕染了一层光辉,他不由得顿住了。

“……你可是在担忧我。”

岐低声问道,引他的手掌碰到他的心脏,“你兴许不知, 若你记怀我, 我这里……能听见它清晰的跳动。”

狸珠触碰到那一片胸膛,他指尖莫名发麻, 下意识地想要收回手,不曾想被岐紧紧地握住。

雪香环绕着他,似乎气息比先前更重了些,这雪香便是艳鬼发-情的罪证。

“松手。”狸珠开口道,他却仍旧捂着岐的伤口,岐不管不顾,如此靠近他,令他没办法避开。

眉眼近到能够看进他眼底。

眼底难掩情意,如同星河在眼底倾落,熠熠生辉地闪烁着。

“……你可是给我下了迷魂汤,让我见你便难以克制。”

“模样生的如此动人,处处都按照我的喜好去长,如何让我不动心。”

低沉的话音落在耳边,净说一些奇怪的话,狸珠眼神从一旁掠过,又看向面前人,随即鼻尖被碰了一下。

仗着他躲不开,岐凑上来咬了一下他的嘴唇。

动作有些生疏,又没有把控力道,像是恶狠狠地咬了他一口。

狸珠唇畔多了两道牙印,他目光扫过去,扫见了一对发红的耳尖,岐似乎有些不自在,捂住了自己的嘴唇。

“你好好休息。”

只留下这么一句,岐随之消失了。

狸珠还拿着沾血的手帕,窗外是开落的桃树,空气中残余着雪香,证明人方离去。

“………”狸珠盯着手中的手帕看,嘴唇抿起。

凡世祭祀当日。

神明繁琐礼节诸多,圣明神君按照凡世之中的画像,着梵天长袍立于神龛之中,其纯净灵力引得神兽折服,神兽驭于金丝轿辇座下,圣光摇曳之间,得以依稀窥见神面。

长杏之目清许碧清,额间痣火化成形,墨发疏影斑驳红唇,鼻若弦端耳目苍生,一身碧青长袍鸾仪浮动,眸影掠光浮动,耳畔一抹幽绿落下,纯澈清明,至善至纯。

珠帘浮掠之间,惊鸿容颜一晃而过。

神君不必显形,只需坐在轿辇之中,凡世街巷之间熙熙攘攘,两侧人群纷纷为轿辇让行。

狸珠端坐在轿辇之中,耳边是汇聚在一起的吟诵声,他需维持这个动作很长时间。

吟诵声在耳边飘过,珠帘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动静。

就在这时,轿辇随之晃动了一下,吟诵声骤然被打断,人群之中传来了尖叫声。

狸珠被晃得一并往后,他侧目往窗外看过去,珠帘随之被人哗啦掀开,一张戴着面具的面容出现在马车外,“砰”地一声,轿辇被迫停下。

来人虽然戴着面具,那双眼漆黑深邃,令他过分熟悉,对方闯入了轿辇之中,一把掀开珠帘。

狸珠本欲出声,眼角扫到了轿辇中凸出来的一截玉柱,那上面有监视器物,他只得下意识地后退,紧紧地盯着对方。

岐自然也意外他未曾闪躲,上下打量着他,毫不犹豫地便将他横抱而起。

“砰”地一声,按照街巷之间人群的角度,便是有人在仙凡大街众目睽睽之下劫走了神君。

那戴着面具的黑衣人破门而入,抱出来了难见的神君。被困在怀中的神君耳边珠翠晃荡,雪白清雅的面容侧过,一双清涟眼眸微微睁大,红唇绷紧,梵天碧青长袍随之垂落,如同误入凡间被带出的仙物。

“神君——有人带走了神君——”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有人因窥见神颜未曾回神,有人因此意外事故而心惊,更多的是因为有人作乱而愤怒,怒火连接在一起,朝着黑衣人消失的方向蔓延而去。

外面没有监视之物。

狸珠这才开口,在岐怀中不由得抓着人,“你要带我去哪………”

“放我下来。”

原先岐一直盯着他看,闻言把他放了下来,面具一并摘下来,露出脸上方长好的疤痕。

岐双目晦暗却又明亮,抓着他道:“今日是难得的机会,我能带你走。”

“随我回去。”

这里并非中央街道,所有人都在祈福神道上,闻言狸珠摇了摇头。

对面的少年随即僵住。

“我不能随你走,你快些离开才是,一会应当有神使要过来了。”

今日如此莽撞行事,竟是要带他离开。

狸珠方转身,他的手腕随之被握住,少年面色苍白阴郁,双眸紧紧地盯着他,虽未言语,心意却已在不言而喻之中。

“你不愿意。”

犹如闪烁的明星,落在他心头,引他心中沟壑晦涩难平。

先前,他早已想过,若是生逢乱世,他们二人找一避风之所,只要能够白头偕老就够了。

狸珠置身在街巷之中,眼见四处虚妄之景,百姓尚且受难,眼前人曾因此丧命,此境之中,清醒之人唯他一人而已。

“我不能走,待我解决了一切,我自然会跟你走。”

“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不准伤害自己。”狸珠停下来,他对上那双眼,声音不自觉地轻柔了几分。

执拗的目光,掺杂着郁色与晦暗。

狸珠稍稍上前,他遮住了岐的眼睛,眼睫垂落上前,轻轻地碰了一下岐的唇角。

“不要再像今日这般……莽撞行事。”

狸珠放开了人,他的手腕依旧被握着,力道大的惊人,岐紧紧地抓着他,眼中染上了一层执拗。

他一根一根地掰开岐的手指。

手腕上多了几道浅浅的印子,狸珠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留岐在原地,身形消融在阴影之中。

眼见着那道身影即将消失,岐紧紧地盯着,下意识地上前,随即被一道屏幕挡住了。

鬼医的声音随之出现。

“我的祖宗,你看看你惹了什么祸,不要再过去了,如果被发现了,你会再也见不到他!”

岐紧紧地握着拳头,未曾听进去,他盯着狸珠离开的背影,墨色眼眸阴郁翻涌,心脏犹如被人压着难以喘气,不应该问他的意见……应该直接带他走。

最好把他绑起来,让他再也不能去危险的地方。

鬼医见岐鬼气阴森而出,这样下去不消多久兴许就会被发现,他只得念了一句阿弥陀佛,随即捏了一道变身咒,强行把人带走了。

“你若是害人……治世固然容易,如何得到心上人的宽恕?”

……

神殿之中。

一众神使低下头,大殿之中气氛压抑,邪祟因避世躲在阴界,鲜少出来,如今在祭祀之日作乱,他们未曾抓到作乱的邪祟。

连神君也一并被劫走了。

倏然,一名神使从外面匆匆地进来。

“仙君,人回来了……未曾见到邪祟。”神使低低地禀报着。

怜在殿中垂目看古册,文字晦涩难懂,上面给了一些杀死分-身的建议,闻言他放下书册,聚集在神殿之中的神使随之散去。

“砰”地一声,狸珠跪在了地上,低头见梵天长袍上的金丝,察觉到目光落在他身上,一路上他已经编好了说辞。

“见过仙君。未曾想游街路上出了意外,幸而那邪祟并未对我做什么………我回来的有些晚了。”

“望仙君恕罪。”

“………”怜静静地看着他,面上波澜不惊,平静问道:“如此,倒是让你受了惊,可曾看到那邪祟的容貌?”

狸珠稍稍停顿,随即回复道:“那邪祟戴了面具,弟子未曾窥见容貌。”

“他将我丢在街巷之中,似有意耽搁祈福时辰,可惜我没有修为,追不上那邪祟。”狸珠垂眼道。

他说完了,半天没有回应,狸珠这才抬眸,抬眼便和怜对上目光,怜盯着他看,一双漠然之目似已看穿他。

背后冒出冷汗,兴许是修为压制所致,他指尖稍稍绷紧了。

他仔细地回想着,确认只有马车那一处安置了玉柱……可是看出来了他在撒谎,他何时露出的破绽?

狸珠脑海里翻天覆地,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引得他大脑一片眩晕,直到对方开口,才将他从无边的黑暗思绪之中拉了回来。

“先前是我思虑不周,是要教你一些防身之法,从今日起,你便留在神殿。”

怜眼中倒映着他的身影,温和道,“修身之前先要修心,殿前经文……你可有好好看过?”

那些洗脑的东西,他看过一次便扔了。闻言额头不由得冒出一层冷汗,面对怜的逼视,他身体紧绷着,一动也不敢动。

面前人皮囊下藏着审视他的异兽,如果他暴露,随时都能把他拆吃入腹,这场虚妄的棋局博弈,他会全盘皆输。

“我先前看过,只是记得并不牢,望仙君恕罪。”

“那你应当好好看看,既是选上的神君,花费一个时辰把这些全部背下来,应当不成问题。”

印有殿前经三个字的书册随即落至他面前。

狸珠骑虎难下,他在怜的注视下,只得依言翻开了经文,文字汇聚在一起,形成了沉闷的枷锁。

“一切皆依照仙君所言,严守戒律,不可撒谎,不可拙态,不可妄言。言己戒律,凡是虚言,皆为罪责。不可忤逆,不可僭越。拙态丑仪,身姿不端,心神祸乱。妄言加罪,心神入狱。”

“不可忤逆,不可僭越,不可撒谎,不可欺瞒……”

狸珠念得磕磕绊绊,他心下排斥这些经文,念起来费力,记起来更加费力。

诸神若在世,还他自由心性,不以邪经空人心神。

他又忍不住在想,可是看出来了他在撒谎?故意以此经文来暗指他?

转眼几炷香的时间过去了,狸珠一直盼望着怜离开,怜仿佛能察觉他的心思,当真在旁等着他背下经文。

狸珠声音渐低,直至那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冷淡的嗓音随之传来。

“念了百遍仍旧记不住……是你心中无道义,还是当真蠢笨粗心?”

第一百三十四章

“弟子愚昧, 只铭记于心,难以口述。”狸珠低声道,他眼角扫到一截清白长袍, 对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平静之下暗藏危机。

“言授于心, 古人言唯有皮肉之苦,方可牢记。”怜缓缓道。

狸珠闻言不由得身体绷紧, 回忆起那日所受的鞭刑,他指尖悄然弯曲, 眉目垂落一层阴影。

“弟子知错,会谨记仙君教导。”狸珠道。

这会倒是聪明了, 以此推脱惩处。

“你不必担心, 不会因此施以鞭刑,那日是因为你险些踏入不可入之地。”

怜似知道他在想什么, 眸中笼罩着他的神色,对他道:“既犯错, 亦不可不罚。”

“………来人。”

狸珠便见门外的神使呈上来一把戒尺,戒尺上镀了一层金色, 上有佛陀经文,边缘一层密密的钢齿, 似一块轻盈又沉重的铁片。

眼见着神使到他面前,他身形紧紧地绷着,拳头悄然握紧了,身旁的白衣仙君温和平静, 好似披了皮的魔头在低语。

“道义已疏……如今可是不愿听令?”低沉的嗓音传来。

狸珠微微低着头, 浓密的眼睫遮住了眼底的情绪,笔直的身形稍稍前倾底下, 在面前人弯曲脊背。

“弟子不敢,弟子知错,理应受罚。”

他说着,伸出了手,跪在地上摆出受罚的身姿。

大殿之中,神使拿了那把戒尺,青年伸出的手掌温润白净,笔直的摊开。

如此罚他,和羞辱他有什么不同。

“啪”地一声,戒尺在半空之中落下,落在狸珠掌心,掌心瞬间被抽红了一片。

狸珠未曾眨眼,疼痛从手心传来,如此疼痛与鞭刑来说稍有不及,在可承受的范围之内。

“啪”地一声,又是一下,在他手指侧面抽出来了一道红印,掌心的皮肤变得火辣辣的,红肿一片,四根手指也随之发肿。

殿中只回荡着戒尺落下的声音,狸珠摸摸地数着,他虽能忍疼,脸色却稍稍白了些,抬眼缝隙间看向身侧之人。

只见怜在一旁垂目看他,似在观察他的神态。

那目光莫名引他心口一窒,狸珠下意识地蜷缩手指,指腹被抽中,掌心多了几处青紫,他复而低头收回目光,只看着自己掌侧。

他一声疼未喊,直至那把戒尺被丢至一边,神使一并退下。

狸珠收回手,整个右手发麻触及地板钻心的疼痛传来,他低头叩首。

“仙君……弟子可还用留在此处?”

跪地之人如此绵软模样,似被轻轻抽去蚕丝的空壳,任人揉搓捏圆,在一旁毫无怨言。

“………不必。”

“弟子告退。”

狸珠手掌按在地上,他随之起身,低着头往后退去,不去看前人模样,随之离开神殿。

踏出神殿之时疼痛后知后觉,他手指蜷缩,扫到自己掌侧,犹如僵尸残肢,青紫交融之间,右手比左手肿胀了一倍不止。

最好的猜测,兴许对方只是纯粹的找他麻烦,不过是些许疼痛,对他来说不足挂齿。

只要不是对他起了疑心。

神殿之中。

“………敬方,你如何看?”怜开了口。

一旁的神使收了戒尺,闻言道:“属下前去查了他先前行事,在坊间风评很好,只是行事笨拙了些,常常神锣与神锤分不清。”

“这般,若说笨拙也不错。”怜没了下文。

一般人也想不到自刎之法。

当夜,狸珠又被传唤去神殿之中整理书册。

整理书册平日里是轻松的活,如今他手受了伤,对他来说有些吃力。

狸珠稍微包扎了下来到了神殿,此时天幕近黑,神使为他开了门,他踏入神殿里,发现殿中空荡一片。

没有怜的身影。

书架边放了一部分散落的书籍,便是他的任务了。狸珠走至书架前,他往内殿扫了一眼,门闫上了什么都看不见。

不知那人在不在。

殿中安安静静,他开始整理书册,随意的看一眼,邪祟的字他自不认得,先前倒是跟江雪岐学过一些。

磕磕绊绊的能认出来几个,认出来转世、鬼身,残念,几个零散的词语。

剩下的认不出来,狸珠努力地记下来,说不定能够成为线索。对方为什么要看这些书。

他更惦记着里面的阵法,想要再去看一眼。

约摸过了两个时辰,狸珠整理的差不多了,他故意留了一部分,走到神殿大门处,两边的神使拦住了他。

“仙君有过吩咐,今日你需留在殿中整理书册。”

狸珠:“如今已经到了休息的时辰,书册我已经整理的差不多了,剩余的可以明日整理完毕。”

神使分毫不动,意思便是除非他整理完书册才能走。

狸珠见状,脚步调转了方向,重新回到殿中,他拿了一本书册,看一眼门口处的神使,随即来到书架后面,在内殿门口停驻。

他悄无声息地推开了门,在夜色之中未曾发出任何动静。

上次已经来过了,这次………狸珠方抬眼,便见到了床榻边的人,白衣男子闭目打坐,艳丽面容垂落,气息稍稍有些不稳。

一人撑起整个阵法,纵修为齐天,也会有心力不足之时。

狸珠在此刻心提了起来,他紧紧地盯着面前的人,一双杏眼黑白分明,袖中紧紧地攥着匕首。

砰。砰。砰。

他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为何他进来没有察觉?莫非是神游去了。

狸珠一边猜测一边靠近,他走到怜面前,随即察觉到对方没有呼吸,肉身还在活着,想必是神识在外。

此是最好的时机。

只要在这里杀了他……阵法自然会解开,此地虚妄之境也会散去,他会回到九州。

狸珠袖中匕首翻出,正在即将翻涌而出的时刻,他眼眸倏然一扫,扫到了屋檐角落。

那里有一处凸出来的玉柱,上面镶嵌了灵球一样的东西,会缓慢地转动,似在巡视整座内殿。

狸珠身形停滞住,握着匕首的手指随之僵直,在灵球朝着他缓缓地转过来时,他不由得握紧拳头,身形向后退了一步。

他垂目看向自己怀中的书册,缓步退至殿外,在内殿外停下来,复转眸看一眼殿内。

那一截凸出的玉柱折射出冰冷的光。

狸珠额角冒出一片冷汗,这么好的机会近在眼前,他背靠着书架坐下来,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指甲掐进肿胀的掌心里,疼痛令他稍稍回神。

“——”某处无形的威压朝着此处蔓延,狸珠感受到了不同,他平复了自己的情绪,再朝着内殿看去,与殿中人对上目光。

漆黑如墨一般的净潭深目,似蕴藏了千山万水。

“仙君……弟子想请教问题。”狸珠主动叩首,他仍旧抱着书册,应当感谢自己的警惕之心,令他逃过一劫。

“……进来。”

狸珠抱着书册进去,他犹疑地看了对方两眼,引得怜转眸,他随之跪下来,书册在面前摊开。

“方才……弟子不该偷看,仙君方才似乎与现在不同。”

“此为离魂。”

狸珠:“魂魄离身,竟还能回来,弟子从未听闻过。”

对方没有回他。

狸珠抬头,发现怜双目深漆,一清二楚地倒映着他跪地的模样,犹如两面镜子。

“凡世之中,诸恶可渡,唯一样不可渡……你可知哪一样?”怜问他道。

白日方看过的经文,狸珠闻言回道:“唯有欺瞒不可渡。”

“有些长进……除此之外,还需有一颗赤诚之心。身为神使,理应做好随时赴死的准备。”

“砰”地一声,狸珠袖中的匕首掉落,赤–裸地摔在地上,折射出一道冷光。

狸珠在此时怔住。

“你可做好了为本君赴死的准备?”

狸珠不去看那把匕首,闻言掌心不由得攥紧,他背后冒出一层汗。

脑海里飞快地掠过,今日贸然行事,想必对方已经起了疑心,他低声道:“仙君救世才有此人间,我生于此间,信仰仙君,仙君若要我死,我便前往地狱。”

此话一出,他胃中翻涌一片,耳边嗡嗡作响,犹如吞食了什么厌弃之物,堵在他身体里,从五脏六腑深处散发出腐烂的难闻气息。

“唯信仰不可辜负。”

怜居高临下地俯视他:“此匕首可是用来斩除邪祟?还是要用来害人。”

“那是……弟子用来防身的匕首,”狸珠低下脖颈道,“弟子从未有谋害人的心思……前些日子被邪祟劫走,弟子不想那种事情再发生第二次。”

狸珠抬眼,他因胃里作呕感翻涌,嗓间发酸,眼里水盈一片,形似不被信服而发颤,一抹绯红溢出,杏眼出现某种毅然决然的坚定。

“你若是不信我……惩处我便是,只求仙君不要让我离开神殿。”

说着,青紫右手牢牢地攥住匕首边缘,狸珠面上眼泪流下来,清明的瞳仁凌厉了几分,他抓起匕首便要朝离心脏几寸的地方刺去。

今日不舍皮肉之疼,难以换来对方的信任。

在刀尖即将刺进去时,他的手腕骤然被握住,怜拦住了他,却未曾问他为何不愿离开神殿。

狸珠紧盯着那张脸,他低声道:“仙君惩处我便是,只求仙君不要让我离开这里。”

“弟子常在梦中见到一位故人……不知故人面目,只知是不可触及之人,他兴许在这里,我想见他。”

“若是换了别人,万不会相信这种虚无缥缈的情意,弟子愚笨,每至梦醒便心如刀绞,此处疼痛难忍。”

狸珠触及自己的心脏,他眸中倒映着怜的面容,好一会才轻声开口。

“这里……疼得像是当真曾被穿心。”

第一百三十五章

面前青年眉眼扇动, 碰向自己心脏的位置,直直地盯着他看,眸中似有情绪翻涌, 千言万语难以出口, 只得默默咽下。

不过是前世有一些缘分。

他在桃树之下救下他, 为人间相时短暂地相恋过,如今早已殊途。

眼前人是在做戏还是……当真在意前世只景。

对上那双眼, 怜眼底发生了细微的变化,情绪转瞬之间便被遮掩。

“………”怜开了口, “今日便到这里。”

青年应了一声“是”,抱着书册低低地落下, 随即抱着书册离开。

殿中安静下来, 内殿之中只剩下清净,神殿一向如此, 他随即闭上眼,方才的情景历历在目。

某些藏在记忆深处的片段一晃而过, 一袭青衫倒在神佛之前,刺入心脏的长剑, 大片的血迹,一段已经枯荣的景色。

………

眼前画面逐渐地变幻, 青衫出现在廊柱旁,沿着桃林往神殿后院的方向走,倏地,似是察觉到了什么。

那人身形顿住, 随之侧目, 一双清澈的杏眼转过来,朝着虚空看去, 无形之中与他的神识对视。

“………是你吗?”

怜睁开了双眼。

殿外。

狸珠方才确实感受到了不同,他不知是何人用神识尾随他,记起前些日子对岐说的狠话,以为是那小子又偷偷地混了进来。

“……是你吗?”

他问了出来,半空之中枝叶晃动,没有人应答,兴许是他的错觉。

狸珠转了回去。

……

鬼界。

血色湖泊倒映着幽暗之景,枯树旁白骨丛生,一众落锦花之间,浑身被纱布包裹的少年隐藏在其中。

他躺在血泊之中,一众小鬼路过,从他脸上爬过去,他双目看着天空,漆黑的眼底一片寂静,看着湖面水波纹晃动。

已经这样躺了好几日了。

岐在此处看着鬼界天色变幻,鬼界天色变幻地并不明显,白日的时候更加暗,到了夜晚,反而浮现出一片白,些许光透过云层穿进来。

他们都是一群死透了的鬼,见到光只会不适,鬼界最适宜他们生存。

可无论是人是鬼,都向往人间。

以前他并不懂,自从碰到那人之后,魂牵梦绕,总是想去人间见他。

早知人鬼殊途,亲耳听见那人不愿跟他走,又是另外一番事。

“鬼医,我已经没有心了,为什么这里还会疼。”岐躺在血泊之中,他碰向自己心口的位置。

他看向湖面,湖面能够倒映出他的本体,他本体不过是一具枯骨,行销骨瑟的模样,分明没有心。

心绪却如迟暮,铁片入喉,哽塞难咽,辗转晦涩。

“……莫要糟心了,每个人有自己要做的事情,如何要他随你离开?”鬼医一边捣药一边道。

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情。

那他要做的事情是什么?

岐看向自己双手,他生于鬼界,诞生于枯骨之中,生来空荡没有记忆,也没有那般的烦扰,每日守在此处。

仿佛遇见某个人,就已是他的使命。

“………”岐转了过去,他低低道,“我想见他。”

想见他。

不知道他过得怎么样。

他能力不及天道,无法动摇神殿。

不能直接带他走。

不知他为何事烦忧,不知他心中所想,不知他如今在做什么。

只是想起那道身影,心神随之晃动,神思俱在那人身上,心脏变得迟缓,他仿佛退化成了一堆白骨。

“鬼医……我想见他。”

鬼医捣药的动作顿住,把一片的草药抓了一把,随之叹了口气。

“想要改变局面,需要等待时机……你若真的想见他,远远看他一眼便是。”

……

狸珠这几日总觉得似乎有人在跟着他。

他看一眼房中凸出来的玉柱,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走到院门前,总要回头看一眼。

还是他近日没有睡好?

狸珠回到了院子里,他特意检查了一番,确认周围没有人影,院中只能听见桃花零落的动静。

他先把书册放回玉柱无法查探的位置,这院中的监视之物他一清二楚,随之把外袍脱下来,这几日都没有睡好。

好在拿到了一些典籍,兴许能得到有用的线索。

院落后面有一处汤泉,原先是养灵鹤的,他有时会过去,衣裳放在一侧,此地汤泉中有灵力,在这里就算他用了灵力也不会被发现。

狸珠一并脱了里衣,墨色发丝垂落,清丽的面容稍侧过来,杏眼横扫过去,蝴蝶骨随之凸出来,背后的伤疤交错纵横,与他苍白的身躯形成羸弱的美感,像是雪中印出痕迹的红梅。

平日里未曾有什么,狸珠下水前动作顿住,他倏然转眸,看向房间里,似有视线落在他背后。

他疑神疑鬼地折转去了房间里,什么都没有发现。

莫非是怜派了人来监视他?

狸珠随之又去碰自己的额头,若当真如此,他需谨慎一些,借的书册早些还回去才是。

上面记载了怜的身世。

狸珠踏入温泉,他未着寸缕,掌间灵力翻飞,在灵泉之下交织形成了一道阵法,“砰”地一声水声翻涌,浪花溅了出来。

他的眉眼被打湿,眼睫沾湿落下,侧眼扫见一只蝴蝶飞过来,蝴蝶落在了他指尖。

脸上被水雾蒸的泛红了一片,连带着眼尾一并泛出绮色。

“……”

这时,狸珠察觉到无形中的视线消失了。

他从温泉出来时,无意间看到蝴蝶朝远处飞去,树后有一道衣角随之飘出来。

一截玄色衣衫,手腕处翻转的纱布一并露出来。

……难不成是岐?狸珠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他索性直接开了口。

“既然都到了这里,出来吧。”

少年随之从桃树之后出来,艳丽的面容留下一道疤痕,郁气笼罩其上,漆黑深邃的双眼盯着他看,执拗中透出几分冷淡,脸色苍白了几分。

“……你的伤可有好些?”狸珠问道,他随之碰上岐的脸颊,岐稍侧过脸,却并未避开。

伤疤如此骇人,若是好好涂药,不会留这么深的疤痕。

“那日是我不对,我说的话重了些。”狸珠主动道,他见岐双拳攥紧,一副似在隐忍的模样。

分明这几日在紧张,见到岐此番模样,狸珠烦扰的心绪散了些,唇角未曾崩地那么紧。

“你既然不愿同我说话,还过来找我做什么。”

狸珠作势要走,他的手腕随之被握住,按着他的力道有些大,他转眸,随之撞进了充满雪香的怀抱中。

他撞入温凉的怀中,被怜紧紧地箍着,力道重的他险些喘不过气来,侧脸碰到怜的下颌,怜的嗓音落在他耳侧。

“原说再也不见你……我连一日都忍不住,你让我怎么办。”

狸珠任对方抱着,并未推开人,他陷在岐怀里,不知是不是被雪香影响了,麻木的心脏一并跟着跳了几分。

“……”狸珠碰到岐的衣衫边缘,他能感受到岐的心跳,岐的情绪,岐眸中的千言万语,全部化作了难以描述的情思。

“无需等我太久,我未曾说过不期许你,待我处理好了一切,自然会去找你。”

“……如何信你?你如我一般情意难舍,受此侵染昼夜难眠?”岐抵住他的额头直视他,深黑的眉眼与侧脸的伤痕相映。

“………”狸珠未曾说什么,他只侧过脸,吻住了岐,唇齿交缠,牙齿冲撞在一起,似顺着情意一并蔓延,紧紧地抱着对方,好似要融为一体。

直至岐把他抱起来,他脸畔蔓延出一片绯色,他才堪堪地推开人,岐气息落在他耳侧,耳边一并发热。

“你需要我为你做什么………只要你开口,我命都给你。”岐低沉的话音落在他耳畔。

对方轻轻地在他耳边舔了一下,一阵奇异的触感传来,他耳边湿润润的,下意识便避开了。

对上岐眼底,似乎隐含了某种期冀。

有那么一瞬间,他险些要说出口,又堪堪地忍住了。

应由他一人背负。

“………我只要你平平安安。”狸珠道。

他送走了岐,在院门处看着那道身影离去,随着他回到院子,被注视的感觉再次浮现。

……

神殿之中。

怜的神识随着青年回到院中,见青年放下书册,随之去了后院,对方随愚笨,有时却五感过人。

平日里在后院沐浴。

眼见一对蝴蝶骨呼之而出,青年墨发杏眼,眉眼随之侧过来,清澈的眉眼一瞬间变得凌厉,面容似飞雪清影晃人,身若青莲百濯不妖。

雪色腻人柔弱难堪承受,水珠掠过,眼睫被沾湿,眼尾浮现出一抹红。

怜倏然收回了神识。

他在做戏。

他从境外而来,因与他人间相时有前缘,兴许携带前世记忆。

柔弱不过是外表,既能狠心自刎,又岂会真心信仰他。

装作愚笨粗心,假意提起前世,不过是引他恻隐之心。

他万不会对他有恻隐之心。

一旦让他发现破绽,他会送他去圣存殿。

怜闭目念起心经,前尘往事倏然而过,脑海中浮现出一双清澈的杏眼,与汤泉之中青年重叠,无声的音色恍然而出,故人笑颜已褪去颜色。

“怜公子,你为何要前往神山?”

为何要前往神山。

为何求问仙灵?为何踏上九千神阶?为何要感化瑶仙?

为何甘愿替其承受病痛苦厄。

前尘往事,休要再念。

他已舍去凡心,情意一并烟消云散。

怜思绪纷飞,短暂地陷入混乱之中,神识无意之中飞出,朝着神殿某处偏僻的院子而去。

第一百三十六章

狸珠这几日常常能察觉, 在他入睡时有人似在身旁盯着他。

昏暗不明的视线,伴随着低落的审视,划过他的每寸肌肤, 从他皮肤上掠过, 引他莫名不适。

白日里见那人, 怜依旧一副冰冷面庞,在他身侧严格监督他, 似他见不得光一般。

不让他见别人,日日让他待在神殿中。

“仙君, 如今已入夏日,我看殿中新来了几名神使……我想返回家中几日。”狸珠开口道。

他在神殿之中一直被监视着, 如此不是办法, 他需离开这人的视线,何况这几日的窥探愈发过分, 让他有些吃不消。

殿上人闻言侧目,面庞无波无澜, 视线落在他身上,在他身上虚虚停留。

狸珠跪坐在地上, 他低着脑袋,袖子挽起手腕露出来一截, 皮肤白如细藕,雪腻的沁出一层汗。

“若是不便,仙君当我未曾提起便是。”狸珠又道。

闻言怜收回了目光,未曾再看他。

神殿之中安安静静的, 狸珠不由得抿唇, 唇线绷紧成一条直线,细白的手指缠在一起, 扣弄着地板起身。

“……弟子告退。”

桃花已经散去,两侧桃叶绿盈盈一片,其中生长出来的桃子若隐若现,狸珠回到自己院里,扫见一抹微红,他把那一抹红从枝头摘下来。

泛着微红的桃子,咬一口之后流出汁水,甘甜的气息在唇齿之间蔓延而出,半边透出绯色,另半边已经熟透,红晕散开,果肉随着他掰开而颤动。

狸珠垂着眼,他郁闷的吃着桃子,咬了几口又放至一边,察觉到似乎有人在他身旁看他,他心中烦闷,却又只能佯装不知。

他既无灵力,如何能察觉到其余窥探。

这般日日盯着他,他和岐几乎没机会见面。

狸珠唇角和衣襟染上了桃子汁水,他用冷泉沾湿指尖,方拉开领口,阳光落在他身前,今日似乎格外的热。

察觉到有视线似落在他胸口,狸珠动作顿住,他随之又把衣裳按了下去。

天气热,他平日里自不会穿多。

何况如今不知是谁在窥探他,他裹得严严实实,被子又盖了一层,这般夜晚被热醒,他额头和白腻的脖颈上出了一层汗。

脸颊边发丝沾湿,唇畔间濡了一层水汽,衬得唇色红润,犹如被浸湿,汗水顺着脸颊边滴落,滑进雪白的衣领之中。

狸珠半梦半醒地睁开眼,热的他踢开了被子,身侧衣裳一并散去,腰肢处挑开一部分,身段隐在里衣之中若隐若现。

热。

他手掌抓着被褥,杏眼闭上,先前未曾做梦,闭目时似闻见一片雪香,窥视的目光落在他身侧,从他脖颈侧过,落在他腰肢,随着他的呼吸而颤动。

如此肆意地打量他,他似乎变成了白日里自己咽下的桃子。

脚踝从被褥里探出来,几乎落在地板上,他脚趾稍稍地蜷缩,一片皮肤泛出绯红。

不要看他的脚。

倏然,脚踝传来力道,似有人抓住了他的脚踝,他身上落了一层威压,对方气息过于强势,落在他身上软绵绵的抽走他力气。

“………别碰我。”狸珠虚弱的开口。

他额头冒出来一层冷汗,隐隐能察觉出,今日比平日过分,看他的目光更加晦暗一些,落在皮肤上如有实感。

在他开口之后,气息便消失了。

只是他当日做了个荒诞怪异的梦。梦里见一片虚渺的白雾,他置身其中被白雾包裹,自己置身池中草木青莲,变成了一只围绕着白雾的蝴蝶。

白雾之中下了一场雨,他随即被钉在青莲上,青莲将他包裹住,细密的雨丝落在他全身,全身抚弄失去了力气。

犹如细密湿连的吻落在他身侧,伴随着疼痛,似要打进他灵魂深处,青莲的枝叶将他贯穿,那一瞬间,身体撕裂的疼痛传来。

狸珠化成蝴蝶,他的翅膀却被钉死了,在原地难以动弹,呼吸随着贯穿的力道,浑身难以动弹,随着他的挣扎愈发的过分。

每一处都在疼。

他被拖着,翅膀颤动的瞬间,又被缠绕着拽回来,无形的锁链笼罩在他周围,令他挣扎不得。

只得承受着巨大的疼痛,如同无形的浪潮将他翻涌淹没,邃又将他推至浪尖之上,一浪接着一浪,直到他再没有力气,只能任风雨磋磨。

………

疼。

好疼。

狸珠醒来时全身几乎湿透,因做了古怪的梦,他只当是噩梦,虚汗浸湿了被褥,他起身的时候险些站不稳跪在地上。

他跪坐在地睁着一双眼,去触碰自己额头,双颊似在发热,额头也是发热,莫非是生病了。

随着他的触碰手指传来酥-麻的力道,心跳随之快了几分,今日似乎格外敏感了些。

狸珠随即收了思绪,他换了身衣裳前往神殿,行在路上时感觉身体轻飘飘的,脚步却格外沉重,身体某处隐有不适。

他如此神态,路过的前院神使见之,在他身后低声议论。

“有些修为低微的末等神使,平日里什么都察觉不出,兴许在梦中被人用神识侵犯了都不知晓。”

“你看他的模样,可像是被狠狠折腾了一番。”

“何人敢在仙君座下肆意妄为,我看是他主动勾引的差不多……只不知他那奸-夫是哪位。”

狸珠心神不定,未曾理会身后神使的讥笑,他匆匆地离开,背后略有些不稳。

只希望今日早点放他离去。

狸珠踏入神殿之中,前一日整理书册尚未完成,书架前那一摊便是,他方踏入神殿,便闻出今日香不同。

平日都是点线香,今日却是雪香,他记得先前神使说过,怜最不喜雪香。

为何今日燃雪香。

他跪在书架前,眼侧扫到案几边的人,怜今日来的似乎更早一些,未曾看他,只看案前经文。

待他侧回来,却又察觉到有目光落在他身上。

雪香似乎从怜身上传出来。

若隐若现,浸绕在他身侧。

典籍纷杂晦涩,好些字他都不认识,因此需要一一核对,平日里未曾感到难熬,今日却莫名不适。

狸珠跪了一个时辰,便有些坐不住了,小腿酸疼,他脸色稍有些白,神殿之中阴凉,他却冒出一层汗,只觉热异难忍。

唇畔呼出的是热气,气息与空气之中的雪香缠绕在一起,狸珠觉得脖颈处的衣襟莫名束缚。

他只觉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

“仙君……弟子已经整理完了。”狸珠又忍了半个时辰,剩余的他没有怎么看,随意的分好,随之起身。

平日里怜也并不看,不过是寻个由头将他放在眼皮子底下。

他与那双清冷之目对上,怜矜贵的眉眼稍敛,随之在他身侧静静开口。

“今日神使送了些案宗过来,你一并看看。”

狸珠顺着便看到了堆在一旁的案宗,拒绝的话在嘴边,突然扫到了几个熟悉的名字,这文字他看得懂。

他随之默不作声地整理起案宗,扫了上面的内容,几位被送至圣存殿的殿民,这几个名字先前他在仙道都见过,是四大仙门的修仙弟子。

被送进圣存殿的有十个,其中五个出来之后自杀了,还有两个神智损害,剩余的三个不知所踪。

狸珠凝聚心神在案宗上,不知是不是他离怜近了些的缘故,今日身体异常,他察觉出身体更加热了些,呼吸的气息格外灼热。

热意引他不能思考,大脑如同一片混沌陷入混乱之中,这案宗可是怜故意给他看的。

为何要给他看。

他往下翻的时候便见到了圣存殿的地图,耳边嗡嗡作响,雪香侧过他指尖,他指侧随即多了一道红痕。

地图………有用……

狸珠额头冒出一层冷汗,双-腿-间的不适如今愈发的明显,他腿根隐隐打颤,强撑着站姿,耳边嗡嗡作响,想也没想地把地图往袖子里塞。

大脑在此刻宕机,警惕心与防御机制在此刻崩盘。

……从这里逃出去。

平日里的杀心消退,如今对身侧人莫名多了一层惧意,意念在某一刻难以支撑。

一道冷淡的目光随之转过来,怜审视着他,在他身侧缓声开口。

“藏地图做什么。”

狸珠的思绪倏然被打断,他闻言对上怜的双眼,掌中捏着的地图在发烫,烫手山芋一般,他却依旧紧紧地抓着。

看进那双平静双目的眼底,似有气息在翻涌,分明面上没有情绪,为何却引他心绪混乱。

“………有用。”狸珠低声开口,他气息纷乱,雪香在他身侧晃过时,似能显出神识在他身上欺压的痕迹。

“……我不舒服……我要先走了。”狸珠额头冒出一层冷汗,他惨白的脸色泛出一层奇异的红晕,眼睫被虚汗濡湿,眼中似隐隐的晕了一层屈辱的泪水。

“啪”地一下,他的手腕骤然被握住,怜垂目看他,力道重的几乎要折断他的手腕。

冰冷沉目,矜贵睥睨。

皮肤相触的那一瞬间,狸珠全身过电一般,他身姿难以支撑几乎要跪下去,倏然之间,他察觉到什么东西从他身体里流出来。

身体难以承受的跌落,承载着某人压抑的意志,落在他身上,令他身体抽搐,唇间喘息乱了心弦。

第一百三十七章

狸珠眼见自己跌入怜怀里, 见那张面容没有表情,眼睫挂着的泪珠坠落,他随之失去了意识。

沉冷晦涩的一双眼, 那眼中倒映出他的狼狈姿态。

怜接住了人。

怀中青年面上晕了潮红, 清丽的眉眼闭上, 墨发沾湿在脸颊边,全身如同浸透水的纸张, 虚弱的气息之间透出几分淫-靡。

过分的轻盈,如同一团随时会散去的云。

“………殷礼。”殿中随之出现一道身影, 传召而来的神使跪地行礼。

“见过仙君。”殷礼见怜将青年抱至床侧,人已经晕过去了, 心中有所猜测, 隔空查探床榻上青年的情况。

身体并没有受伤,却有异常反应, 心跳异常,气息异常, 失-禁难忍,如此像是被下药才有的反应。

未曾服食任何药物。

殷礼邃检查神识, 随之顿住。

只见床侧上的青年神识俱是痕迹,从头到脚, 青紫斑驳密密麻麻,牙印与掌痕交织,入眼触目惊心。

“仙君,他神识有被人……过的痕迹, 对方应当是借修为压制他, 修为差距太多……他受了对方意志的影响,身体因此有反应, 此症状还会维持一段时间。”

何人修为如此滔天,竟能影响神使的意志。

这神殿之中……殷礼倏然与怜对上目光,神殿之主朝圣不可攀,此刻面容却落下一层阴影,冷淡双眸似枯水一般邃深。

某个猜测随之浮现出来,殷礼随之背后冒出一层冷汗,再看床榻上的青年不由得多了几分怜悯。

若被神殿之主窥视,会受其意志力影响。仙君对其有欲-望,意志投射在那人身上,那人一旦靠近仙君便会情难自禁,才有此症状。

对方的身体反应不过是某人欲-望的投射。

“此症状如何解决。”怜垂下眼,眼睫笼罩眼中情绪,密密麻麻地笼罩床榻上的青年。

不强制对方自然不会留下这些症状,殷礼却不便开口,他身为神使,如何指出仙君过错。

“他如今正虚弱,需有人陪着,仙君找人守着他便是,念些心经……不必亲自看着。”殷礼委婉道。

他随即又写了几昧仙草,仙草能够缓解,并不能根治。

“弟子告退。”殷礼离开神殿时远远地又看了一眼,复又觉得青年眼熟,似乎是前些日子被选上游街的神使。

选予神君,史载神君入仙君座下,是最忠诚的十三仙之首……这可是偶然。

仙君垂怜凡世之人……如此不知会结下何种因果。

殷礼匆匆地离开了。

……

热。

好热。

狸珠感觉口干舌燥,热意似源源不断,从他身体里散发出来,让他难耐的蜷缩成一团,掌侧抓住了一截衣角。

似有人在他身边守着,何人此时陪伴在他身侧。

隐隐看到一袭白衣,金丝鹤纹辗转衣襟边缘,雪香浸绕身侧,引得他更加难堪,只得按捺着身体的悸动。

“……水………”狸珠艰难地开口,他脸埋在枕侧,眼睫扇了扇,随之睁开眼,浮出两抹光晕。

唇畔碰到了冰冷的杯子,还有某人的手指,凉茶浸入唇齿之间,热意缓退了些许,眼前视线逐渐的清晰。

白衣之相,矜冷艳丽的面容,垂目而视,怜在他身侧,指尖捻过指腹的茶水,随之茶水又递至他唇边。

此地过分熟悉,狸珠立刻便认出来,这是神殿之中,是怜的寝殿。

因这人的靠近,他指尖随之泛出绯红的红晕,不知这人对他做了什么,可是要换着法子欺辱他。

狸珠面容虚弱苍白和绯红交织,他察觉出自己似乎又要起反应,只得紧紧地攥着被褥,侧脸至一边,不再喝怜递来的茶水。

“我昏迷过去不知事,有劳仙君照拂………弟子不便在此地叨扰,劳烦仙君命人将我送回去。”

狸珠侧目过去,脸侧冒出一层虚汗,衬映得皮肤过分白皙,像是柔软的雪光,修长的脖颈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喉结稍凸出一部分,往下锁骨泛出清透的薄红。

“………并不劳烦,”怜静静道,“在此处好好休息便是,既为我座下神使,理应照拂。”

温声低沉的声色,落在他耳边。

……定是在羞辱他。

狸珠只是听见对方的声音,他便难以抑制,先前从来不会这般,眼前这人可是故意折磨他?想让他露出狼狈之态。

他紧紧地攥着被褥,手指泛出绯红,脸颊和耳侧一并红了,身体的变化难以忽视,却又因为怜在他身侧他不能动弹,只得难受的忍着。

似有千万只蚂蚁顺着他的小腹啃噬他,心脏缓慢的跳动,掷地有声,空气中的雪香缠绕着他,似若有若无的牵引他。

………好难受。

可是故意用雪香引他心神动乱。

“方才让神使前来看过,心经对你身体有好处。”怜开口,随之拿了心经,在他身侧念与他听。

先前未曾这么好心,如今在他身侧耐心起来,似戴了一副纯良面具,仿佛当真关怀他的身体。

“凡承百首,授予天机,故往而归,百途心离………”

怜当真在他身侧念心经,嗓音落在耳侧,如同湿润的吻轻轻绵延,引他心脏震动,气息随之乱了几分。

“………”靡靡之音。

狸珠转了过去,他捂住了耳朵,为何不放他走,怜的嗓音透过指缝穿进他耳膜,他浑身的气息难以释放。

片刻之后,怜在他身侧停顿,“不爱听这些……那可要换一本。”

狸珠背对着人,他用被褥捂住了耳朵,也不看怜,未曾作声,身体的变化令他难受,他脚趾略微蜷缩,小腿紧紧地绷直。

“………江狸珠。”

怜见床侧青年如此反感,不由得喊了对方的名字,心经放至一侧,眼见青年耳畔自后颈蔓延出绯意,似是又发起了热。

对方只背对着他缩成一团,似不愿意看他,捂住耳朵不听他言语。

“转过来。”

狸珠的手腕骤然被握住,温凉的指腹触碰到他的脉搏,摩挲在他手腕内侧,犹如触电一般,震颤他全身,全身的热意好似找到了源头。

他犹如一尾渴水的鱼,触碰到了活泉,只想贴的更近一些,最好融在一处。

内心泛出难以遏制的渴望,狸珠尚有几分神智,克制着自己未曾动作,发丝被汗湿,黏连在脸颊边,杏眼受水雾浸染蒙上一层雾。

柔弱的眉眼中盛有韧劲破势而出,背脊弯曲蝴蝶骨盛放弯折,手腕被攥着弯折,高举过头顶,他遮掩的面容随之露出。

“……仙君,弟子……并非不愿听心经……身体难以经受……不必劳烦仙君………守在身侧。”狸珠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吐出来,唇畔濡湿娇艳欲滴,嗓音发颤,尾音很低。

清澈的嗓音犹如覆了一层柔软之物,化作无形的羽毛,虽压抑颤音,仍旧泄出一二分的失控。

好不容易等到怜放开他,狸珠方卸下戒备,他额头凝聚的汗珠在此刻滑落,随即温凉的掌腹碰到他额头。

修长的指尖抵住他眉尾,似探他体温,面容垂落看他,气息与他交织,狸珠眼眸随即微微睁大。

攥着被褥的手掌骤然失力,汗珠顺着滑落至被褥,濡湿了一片,狸珠眼尾晕上一层红,沾染水汽氤氲一片,全身僵直不敢动。

怜注意到了什么,眉眼转向狸珠紧紧攥着的被褥,那副模样活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狸珠察觉到怜在看他,他更加紧紧地按住被褥,直至压在他身上的被褥掀开,活像是掀开了最后一层遮羞布。

里衣与被褥一并脏了,床榻湿润一片,空气中气息变得粘稠。

狸珠紧紧地抓着被褥边缘,杏眼笼上一层屈辱的水雾,泪珠挂在眼睫上,唇线绷紧,转过去不看面前人。

偏偏身侧人仍旧审视他,目光落在被褥上,犹如再次凌迟他。

“………殷礼。”

怜方出声,狸珠随之抓住了人,可是要传唤神使过来,狸珠抓住了一截怜的衣角,指尖稍稍使力。

“……不要叫神使。”

衣角被抓着,青年此时一副柔弱之态,仿佛守着自己的不堪与零落,清澈的杏眼睁眼看他,言语之中透出恳求。

怜:“………”

当真未曾让神使进来。

只是这殿中只有他们二人,狸珠自己处理,怜分明在屏风后面,却总觉得对方在看他。

他褪去里衣,隔着一扇屏风,他下意识地朝那边看一眼,怜未曾在看他,似与神使传信,他随之收回目光。

低头去碰自己濡湿的衣裳,发丝散在身侧,换上干净的衣裳,他触碰到自己手腕,手腕仍旧在发烫。

额头也是如此,被对方触碰过,似有余温。

狸珠换上了干净的衣裳,他身上热意仍旧断断续续,尤其怜看他时,像是被触及的皮肤着了火。

他方走出两步,复又停下来,怪异之感笼罩在心头,身体有些不适。

狸珠心里冒出荒诞的想法,他手指稍稍蜷缩,随之探过去,碰到了一片濡湿。

“………”他双腿失力,险些跪在地上。

第一百三十八章

狸珠这边发出动静, 怜那边随即话音止住,下一秒出现在他面前。

他跌坐在地,指尖紧紧地攥紧, 面容泛出虚红, 杏眼却清亮分明, 盯着怜看,其中诸多情绪遮掩。

狸珠喘着气, 他知自己此时狼狈之态,还是在这人面前, 细弱的牙根发颤,面前落下一道阴影。

眼见着那一袭白衣到了他面前, 雪香随之而来, 怜垂眸,似要将他抱起。

“仙君……先前听闻您不喜雪香, 如今为何殿中燃此香?”狸珠问了出来。

他一边问,一边避开了怜的触碰, 嗓音低了几分,“还是莫碰我为好, 弟子不知为何,难以忍受仙君垂怜……恐又会在仙君面前失态。”

阴影落在他面容之上, 他与怜距离很近,近的他足以看进怜眼底,那双冷淡的眼覆上一层绮深的幽邃。

“我自不喜雪香,这雪香由我先前绮念幻化而成, 在艳鬼身上亦然, 每当它冒出来,会提醒我………先前险些入歧路。”

怜手掌碰到他发丝, 垂眸将他的身影尽敛,见他闪躲,随之收手起身。

背过身去,当真没有碰他。

“你好好休息便是,我不再扰你烦心。”

怜的衣角随之被抓住,只因他松口,身后青年愈发的得寸进尺。对方用那双清澈的杏眼看他,眸中欲语还休,唇畔稍稍扯开,神情有些紧张。

“……我想回自己的院子,不想待在此处。”担心对方不答应,狸珠连忙道,“仙君忙完了可以时常去看我……有劳仙君为我奔波。”

狸珠半掩眼眸之色,抬头期许,他容貌生的清艳脱俗,如遗世清莲,细弱的气质尽显,抓着怜似把对方当成唯一的依靠,又似菟丝花只得依靠对方而活。

“………仙君。”狸珠又唤了一声。

他扯着怜的衣角,见对方好久没有出声,以为怜不情愿,眉眼不由得低垂,缓缓地撒了手。

“………殷礼。”怜侧眸转开了视线,唤了殿中神使。

殷礼随之在殿中出现,如今狸珠不便行路,受怜的影响,行路尚且困难,只得跪坐在地。

“冒犯了。”殷礼开了口,随之俯身把狸珠抱起来。

抱起狸珠时,殷礼明显的感觉到背后有视线传来,隐有威压冒出来。

“小公子,你身体有恙,莫要再靠近仙君才是,平日里多念些心经。”

直到院子前,狸珠才稍稍放下心,离神殿远了些,束缚在他身上的威压消失,他脸色恢复些许。

殿中神使遮掩面容,他看不清殷礼相貌,殷礼交代完之后,随之身形在原地消失。

狸珠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在院中施了一层障眼法,他抬眼见角落处的玉柱,漆黑的眉眼随之垂下。

“………”倏然,他注意到自己衣侧似有什么东西,他从衣侧抽出来,是一张纸条。

展开纸条,只有清晰凌厉的字迹。

——明台见性,勿舍道心。

狸珠紧紧地抓住字条,他转过身去,殷礼早已离去,这纸条不知是什么时候留下来的。

凡是记得前世之景的都被抓进圣存殿……兴许还有与他一样的仙道弟子,察觉到了此世意志,与他一样伪装起来,仍旧在谋求机会。

他并不是只身一人。

对方兴许只是万千仙道弟子之一,与他无甚区别。

他身侧依旧濡湿,哪怕他不知自己神识遭受侵犯,却能从怜的态度窥出来一二。

狸珠从地砖下面打开了玉盒,其中的长剑随之出现,冰冷纯净的剑身折射出明月一般的光芒。

明心剑在他掌中变幻成匕首,狸珠把匕首放至袖中,那张字条映在一旁,他不由得心神震颤。

师尊啊师尊,临走时提醒他万万不能暴露身份………他在此世已经隐藏许久,不知应不应该庆幸,对方对他有污祟的心思。

“嘎吱”一声传来,窗外的院落之中桃枝被折断,玄衣少年出现在他院落之中,日日前来,未曾见他人影,几日随意的在院中一扫,在一片天地之中见到了心上之人。

狸珠隔着一扇窗与岐对上目光,少年随之推窗而入,携了满窗的明亮之色。

“你去了何处!”狸珠方转身,随即被抱了个满怀。

他脸上的红晕方消下去,此时又有隐隐蔓延之色,他纵容着没有推开,唇畔碰到岐发丝。

“我在神殿,今日回来拿东西。”狸珠说,他的匕首和玉盒在地上,未曾对岐遮掩。

岐扫一眼他掌中匕首,艳丽的眉眼随之浮动,握住了他的手腕。

“你……这是要去杀谁?”

“数日不见,你想问的便是这些?为何不问我过得好不好?”狸珠未曾回答,眸中映着岐,嗓音低了几分。

“我自然知晓你过得不好,只是你要待在此处,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岐认真地看向他。

“今日当真有事要拜托你……在此之前,我有其余话要跟你讲。”狸珠说。

眼见岐一副正然之色,他不由得眉眼弯弯,随之凑过去,在岐耳边低语了一句。

“………我日日都在思念你。”

岐耳畔瞬间变红,浓艳的眉眼转向他,眸中深了几分,随之捏住了他的两腮。

狸珠被迫抬头,雪腮被捏住,他仍旧朝着岐眨眼,惹得岐低头去咬他唇畔。

他顺势勾住人,轻易地便把自己送了出去。

唇畔贴在一起,气息随之交融,狸珠眼睫抬起,映出岐的眼瞳墨色,对方的气息尽入他唇齿之间。

呼吸之间愈发的灼热,狸珠指尖稍稍攥紧,岐压制着他,好像是要把他吃了,他舌尖发麻,气息仿佛要顺着抵进他嗓眼深处。

狸珠指尖往下,他推到岐胸膛,岐动作随之稍顿,他气息乱了几分,腰肢被按着,岐松开他,维持着抱他的姿势。

气息轻轻地掠过他脖颈边,低沉的嗓音随之落下。

“别动……让我抱一会。”

狸珠眨眨眼,他在某人面前惯会装柔弱,此时抓着岐的衣角,顺着小鸡啄米亲了岐好几下。

“……我想继续。”狸珠小声道。

低低的四个字,被岐听清了,岐随之眸色转深,气息发生了变化,骤然将他抱起来,湿润的吻落在他耳边。

他的两腮又被捏住,狸珠脸被掐的疼,他复握住岐的手腕,引得岐看他。

“疼?”

“不疼,你如何掐都没关系………”狸珠杏眼弯起,“只是有一事,你可是先前便是艳鬼?没有生前?”

“生前已是太久的事,我排行老二,上面还有一个姐姐……姐姐似乎死的很早。”

“这样啊,排行老二……那我能不能唤你二哥哥?”狸珠温声细语,两眼弯弯,眸中似有千言万语。

岐随之怔住,郁色的眉眼似在闪烁,随之低头亲他,吻似乎伴随着力道,落在他身上如同打下烙印。

衣衫褪去,狸珠扫见了什么,少年身形显出来,墨色垂落,肩膀往下的位置,心脏处那里有几块伤疤,似是最近留下来的。

狸珠碰上去,力道轻柔,眉眼垂落,“二哥哥,这是怎么弄得?”

“……不小心伤到了,并不碍事,我是鬼身,这些不过小伤。”岐又要低头亲他的脸。

狸珠两腮有些发麻,他闻言眸中狐疑,“当真如此?你没有骗我。”

“你若是骗我,我便再也不理你。”

“……自然。”岐有些不自在,视线随之看向一旁。

要他如何同狸珠说。

他不愿承认自己是他人的分–身,他也不知狸珠的心事,只知一二,他于是在自己身上做了实验,可惜伤害自己怜并不会受到影响。

“我虽与他容貌相同,但我并不是他,我与他绝不相同。”

岐阴森森地开口,随之盯着他命令道,“你只能喜欢我,不能喜欢他。”

“……我知晓了。”狸珠顺从道,又听岐问他,“你要让我做什么事。”

“你已经知晓了我今日要前往杀人,无论我成不成,只需在外界散布谣言……有神使祸乱仙君心神,不日会在问仙台斩首。”

若是他失败了,此世之中还有其余仙门弟子,他宁愿牺牲自己为其他弟子创造机会。

“……非做不可吗?”岐低声问他道。

狸珠:“非做不可。”

“谢谢你愿意帮我。”狸珠唇畔碰到岐面颊,垂目见岐心侧伤痕,他轻轻地问道,“疼不疼?”

“……不疼。”岐话音方落,倏然僵住。

面前人杏眼之中盈了一层忧虑,唇畔顺着往下,吻在他的伤口上。

“二哥哥莫要伤害自己,你若伤害自己,可知我会一并心痛。”

狸珠唇畔染上一层绯红,不知是被伤口磨的还是咬出来的,话音方落,他耳畔被按住,嗓音全部堵在嗓间。

……

神殿之中。

一炷香过去了,怜心神并不在经文上,只看了一部分,随之转去看神使之眼,上面映出画面来,院中的青年一切如常。

如今正在休息。

“……殷礼。”殿中浮现出一道身影。

“我如今前去看他,可会对他的身体有影响?”

殷礼:“若仙君没有杂念,自然不会影响他。”

怜垂眸遮掩神思,复又抬眸,“……去备一些凡食。”

依稀记得,先前最喜凡食,嗜甜喜好点心。

经文随之放下,携带凡食前往,先前只路过此处未曾进门,如今前来看人。

怜在院门之外,方踌躇不前,只以他的修为,轻而易举可知门中动静。

“………二哥哥。”

“……我自然最喜欢你,你是我哥哥,是我心上人,是我未婚夫。”

“………夫君。”

清澈熟悉的嗓音裹挟着情意变得软绵娇纵,化成淫–靡之音,那张柔弱的面庞一并模糊。

第一百三十九章

狸珠行走间尚且不稳, 他冒出一层虚汗,汗珠尚未滑落,挂在脸侧, 衣衫堪堪地遮住身形, 面色苍白, 前去开了门。

门外怜长身而立,一双苛冷双目垂落看他, 眼中深墨沉似冰海,掌中以玉绳提了点心。

见是来人, 狸珠心脏随之提起来,他眼角扫向一侧窗外, 不知岐离开了没有。

何时过来的……在门外是否察觉了……若是察觉了应当进来了。

不会如今才敲门。

空气中气氛冷凝, 狸珠对上怜眼底,心间莫名一瑟, 指尖稍稍用力,为怜让开了地方。

“仙君请进……弟子虽说仙君时来看望, 如今不过半日。”他引着怜进门,走路姿势稍有些别扭。

若怜能察觉出鬼气, 定能看出来,他如今全身内外都充斥着鬼气。

狸珠背对着人, 身后人的目光落在他背上,轻盈却又沉重,似随意的睥睨而过。

“神使送来了一些凡食,正好路过这里, 兴许你会喜欢。”

怜随手把点心放在了一旁, 修长的手掌留下几道勒出的深重红痕。

“多谢仙君………”狸珠不知应当说什么,他脑袋仍旧晕着, 表面强装镇定,实际上冒出冷汗,他身上尚且残留着岐的气息,因怜的视线而心跳不定。

“不必道谢,近来邪祟活动频繁,如此盛世,一般的邪祟必定难以踏足,先前似来过你殿中。”

怜眼底清冷一片,半天道:“………狸珠,你可见过那邪祟。”

“既为神使,斩杀邪祟便是你的职责……若是他威胁你,你可知要诉与何人。”

狸珠闻言愣住了,杏眼盈盈抬起,一片清澈之间倒映着怜的神情,看不进怜眼底。

不知怜在想什么。

他脑海里一瞬间思绪万千,不知怜在期待什么回答,只知万不可让怜知晓江雪岐的存在。

“仙君!”狸珠随之跪了下去,低声恳切,“弟子未曾见过那邪祟,只在先前被劫时见了一回……若我见到可疑之人,自会第一时间向仙君禀报邪祟行踪。”

“这般,先前的心经未曾白念。”

他跪在怜身前,怜碰向他脸颊,他侧目,便扫见了怜掌侧的红痕,从未在怜身上见过伤痕。

今日第一次见,还是玉绳勒出来的。

狸珠跪地身上四处都在疼,被迫维持着姿势,他面色苍白,抬眼见怜眸色翻涌,平静之下似有情绪翻涌,深重如同两口枯井,令人背后发凉。

“那我再问你……你先前在凡世心神清明,当世鬼王若年少,性情与人族无异,纵先前未曾害人,留他会日后祸乱天下,你应当如何?”

怜垂目看他,捏住了他的下颌,力道非常重,逼得他不得不抬头。

下颌几乎要脱力,狸珠两腮发疼,他心下了然,看着怜虚虚地握住了怜的手指。

“若我为神使,神使之责不可对邪祟心慈手软,会亲手将他斩除。若我与他相识,兴许对他有恻隐之心,一旦生出恻隐之心,已不配为神使,弟子不忍下手……倒情愿与其一同赴死。”

“……何种恻隐之心?”

怜手掌顺着往下,碰过他脖颈,好不容易放开他,引得他偏过脸去喘息,衣衫随之挑开,露出其中斑驳的吻痕。

矜冷的双目几乎含了一层霜色,冻得人发寒,犹如置身地狱之前。

狸珠下意识地攥紧掌心,此人既已知晓,不过是故意引他自寻错处,他掌侧袖中翻转,当下杀心俱起,瘦弱的身体无声绷紧,掌侧明心剑化作的匕首朝着面前人刺去。

轻薄的灵力细腻如同薄纱,无声地划过,他的灵力运用已经到了极致,只是修为差距过大,何况此世是这人亲手创造的世界,想要避开轻而易举。

“啪”地一下,他的手腕被握住,怜未曾闪躲,侧目而过,鲜血顺势而出,脸边多了一道血痕。

漆黑双目沉沉如霜,直生生地盯着他看,又好似秋叶落下一般平静,悄然无声。

狸珠手腕被握住,他见怜未曾避开,不由得指尖绷紧,与怜对上视线令他莫名心口一窒,心脏那一瞬间仿佛停止了跳动。

为何不避。

早知如此……他应该刺向心脏才是。

狸珠出声的瞬间,“砰”地一声,他的手腕多了一道咒枷,黑色咒文在他手腕处翻涌,顷刻之间形成镣铐,束缚在他掌侧。

镣铐如同千斤重,落地引他一并垂落,他受威压压制,身形完全抬不起来。

“啪”地一声,一滴鲜血落在他面前。

怜侧目看他,黑沉双目遮掩,随之折转,收敛视线不再看他。

“殷礼。”随着怜出声,一道身影出现在殿中。

狸珠全身似有千斤重,地板随之塌陷一片,阴咒缠绕着他的手腕,他起不来身,甚至碰到面前人都费力。

他脑袋磕在地板上,手掌撑地,指腹灵力摩擦间被灼伤,十指刺破鲜血顺着流出,肩膀仿佛坠有巨大石块,他肩侧绷紧,方抬起一部分,复又被强制压下去。

“仙君。”殷礼的视线在狸珠身上掠过。

“……送往圣存殿。”怜转身离去。

“……是。”

狸珠看着那道身影走远,视线里方桌上的点心玉绳垂落,连同怜的身影一并变得模糊。

他整个人被抱起,晕过去之前,听到了殷礼的一声轻叹。

“………你可千万要活着出来。”

……

——活下去。

一定。

圣存殿原身是刑命司,仙君为人间相时道心不稳,后舍去凡心,历经磋磨在地狱走了一遭才飞升成为仙相。圣存殿中责罚依照仙君先前磨炼而设。

入门先受业火灼烧,舍去一身肮脏皮相,此为明心第一步。

“砰”地一声,狸珠双手手腕戴着沉重镣铐,锁链碰撞在一起发出沉闷动静,灼烈的火光迎面扑来,灼烧着他的发丝,空气中传来灼烧的气味。

火星子碰到他露出的手腕,皮肤顷刻之间黑了一块,灼热的温度喷溅而落,衣衫在此刻化为灰烬。

他侧过脸,面容被火光灼烧发出刺啦的动静,那一片皮肤病变得枯皱,如同被烧干的枯树皮。

皮肤紧绷犹如被抽干了水份,此处火光避无可避,明烈的焰火将他吞噬,他捂住自己的脸,嗓间压抑着痛苦的低喘,牙齿紧紧地磕在一起,全身蜷缩成一团。

在这一片火海之中,没有其他动静,只有他的身体被燃烧的动静,五脏六腑仿佛一并被火焰吞噬,胃里充斥着灼烧感,疼痛感越来越强。

火舌将他卷成一团,狸珠闻到了身体被灼烧的气味,他耳边回想起殷礼的话音,眸中被火光熏出来眼泪,浑身因为灼烧而抽疼。

火光顺着他的发丝灼烧至他头皮,似要将他烧成飞灰,犹如开水直接倾盆而落,他在其中翻滚煮熟,疼痛如浪潮一般一层一层递进,剧烈的灼烧他每寸经脉。

狸珠眼前看不见任何东西,只有无穷无尽的火光,他蜷缩成一团,手掌受烈火灼烧变形,白皙的皮肤被烧毁,皮下血红皮肉翻涌而出。

原先他最怕疼,如今先生生烧毁一身皮囊,他却一声不吭,只眼泪忍不住流下来,脑海里回想出某道身影,眸中愈发的清明。

……一定要活着出去,还有人在等他。

他脑海里晃过一道道身影,有时是江雪岐,有时是薛遥,有时是灵法君,不同的面容晃过,嗓音一并落在耳边。

“狸珠,莫要怕疼。”

“江狸珠……若是在这里倒下了,之后要怎么办?”

“徒儿,一定要活着出去。”

一片火光之中,青年原本的相貌被蚕食,发丝悉数烧毁,头皮寸草不生,脸上烧出一片黑块黝黑,血肉翻涌而出,残败之相顷刻之间形同枯槁。

唯有一双杏眼在火光之中未曾变形,受泪光洗礼,淬炼地愈发坚定。

疼。

全身都疼。

狸珠好几次都以为自己要被烧死了,他全身筋脉传来阵阵疼痛,引他神智昏沉,他昏迷过去又醒过来,睁眼自己仍旧置身在火光之中。

身侧是无尽的黑暗,只有火光蚕食,他置身在此业火之中不见天日,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一日……两日……三日……十日。

昏迷之中断断续续,他没办法记清时间。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他见到亮光与神使身形时,他双目紧紧地盯着人,在那一刻紧绷的心得以稍舒缓起来。

业火之中出现两名神使的身影,两名神使将他扶起来,他未着寸缕,对方对待他如同一具尸体,将他从业火之中生生地拖出去。

灼烧之痛缓慢地蚕食皮肉,狸珠忍了不知多长时间,如今面对痛意迟缓了一些。

他被带到一间昏暗的房间,两名神使看不清脸,墙边只有一扇刑架,这里没有窗户,另一侧靠墙的位置有一面水盆,水盆里是一盆水。

“砰”地一声,狸珠被带到了水盆前,脑袋重重地磕在墙面上,眼前似有温热的东西流出来,鲜血模糊了双眼。

指尖颤抖,他腰肢弯曲,得以在水盆中看清自己的面容。

毁掉一个人的皮相如此轻易,原先的清丽青年变得面容狰狞,烧毁的头皮生出一片黑斑、全身黝黑血肉伤口翻出,如何看都是可怖的怪物。

除了那一双眼外,再认不不出原本模样。

“砰”地一声,他的脑袋被按进水盆里,额头的伤口被血色浸染,口鼻之中充满了血腥气味,他下意识的向上挣扎,却被紧紧地按着。

“咳咳……放……放开我。”狸珠被迫喝入了一部分水,呛的喘不过气来,窒息感直冲脑门。

两名神使随之将他提起来,把他束缚在刑架之上,“咔嚓”一声,手腕上的镣铐将他锁住。

狸珠口鼻之间仿佛还有沾着血腥的水,他喘不过气来,眼睫往下滴水,气息微弱有气无力。

面前两名神使面容遮掩,置身在阴影之中,冷冷的嗓音如同从天际而来。

“你是何人座下神使。”

何人座下神使。

座下神使。

神使。

狸珠未曾回答,他嗓间犹如被堵着,晦涩讲不出来话,因他没有立即回答,他亲眼见神使掌中多了一物。

那是墙壁之上小鬼神像手中的针杵。

前段粗长,后端细如铁针,锋利尖锐,折射出冷硬的光芒。

上一秒还在神使掌中的针杵,下一秒“噗呲”一声刺入他心脏,针杵将他贯穿钉在刑架上。

那一瞬间,心脏处贯穿的疼痛传来,狸珠嗓间压抑着鲜血,他浑身颤抖,双眸紧缩,脸上惨白了几分。

疼痛令他难以呼吸,他掌间骤然攥紧,指甲嵌入皮肉,一瞬间翻出的皮肉鲜血淋漓。

第一百四十章

“你是何人座下神使?”

针杵穿过他心脏, 剧烈的绞痛令他说不出话,双手蜷缩着引锁链震颤,唇齿之间的鲜血顺着干裂的嘴唇往外渗出。

狸珠脑海里一片眩晕, 他没有来得及回答, “砰”地一声, 鲜血从他胸口冒出来,他因疼痛浑身颤抖, 口鼻一并流血,全身紧紧地蜷缩成一团。

冷汗至额头冒出来, 狸珠死死地拽住锁链,眼前神使面容模糊, 衣衫再次被染红。

死。

他快死了。

活不下去。

狸珠疼得死去活来, 已经毁去的面容枯皱的面皮和眼泪融在一起,呼吸尚且艰难, 随着他的呼吸声,他就会能听见自己心脏挣扎的动静。

……死不了。

还不如杀了他。

“你是谁座下神使?”

他全身脱力, 机会跪在地上,锁链支撑着他, 手腕和脚踝处被镣铐勒出红痕,磨出来一层淤青, 浓重地仿佛要折断手脚。

狸珠浑身发颤,呼吸间面容上的鲜血往下滴落,嗓间犹如破鼓风锣,耳边嗡鸣声席卷着他, 疼痛令他思绪模糊。

“………仙君………我…我……我是………仙君……座下……神……使。”

不成句的回应从舌尖卷出来, 他掌心一片血肉模糊,指尖稍稍松开, 钉在他心脏处的针杵得以收回。

“砰”地一声,那根细长的针杵从他心脏拔出来,狸珠受力重重地磕在刑架上,那一瞬间犹如万箭穿心,他几乎要哀嚎出声。

眼睫混合了血与泪,狸珠身躯弯折,他如今已无发丝,枯瘦的双手垂下来,地上的鲜血映入眼帘,那根针杵上连带着黏连的血肉。

他能感受到心脏的位置血肉正在重新生长,生长如同再进行一遍穿心的过程,他疼得在刑架上挣扎,侧脸看到角落水盆架,他方才喝了那里的水。

疼。

好疼。

眼睫扇着汗水变得一片模糊,耳边再次传来神使的嗓音。

“你是谁座下神使。”

“——”狸珠来不及回答,嗓音堵在嗓眼,他眼前发黑,随之因席卷而来的疼痛晕死过去。

再醒来时他躺在一张狭窄的床上。

四面是灰白的墙壁,顶上一片漆黑,似有黑泥菩萨悬塑其上,刚正之目怒目而视,他睁开眼,心脏似乎依旧在震颤的疼,他不由得按着自己心口的位置,浑身冷汗往外渗。

疼痛隐隐传来,令他浑身抽搐蜷缩成一团。

“啊啊啊啊啊——”无声的喊叫令他抓紧身侧床沿,他在这时眼角扫到了什么,两名神使守在他身旁。

他的手脚一并被束缚着,两位神使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掌中拿了一把金色形状奇怪的铁块儿。

通体金色,只有前面的位置黝黑发红,似无数鲜血凝结而成。

“听闻你谎话连篇,佛言口业不可轻恕,今日为你修正口舌……张嘴。”

拿着巨大铁块的神使看不清面容,狸珠双眸微睁,他惨白的脸上毫无血色,手腕处的锁链碰撞在一起发出沉闷的动静。

他的下颌被其中一名神使按住,狸珠在此刻杏眸发直,盯着面前的神使一动也不动,他用力的挣扎,手腕被勒出几道血痕。

“放开我………混账………你们去告诉他………杀了我便是……不必留我性命。”

“姬圣怜……我要杀了你。”

狸珠眸中骤然映出凌厉之色,手腕瞬间变得鲜血淋漓,他的嘴唇被咬破,因他直呼仙君名讳,空气一瞬间变得冷凝。

“砰”地一声,狸珠整个人被按了回去,后脑勺重重地磕在坚硬的石块上,磕得他一阵头晕目眩,两名神使顺势钳制住他。

“你如此大逆不道,这么看不必对你手下留情。”

“若你能活着走出这里,已是你几世修来的福分。”

狸珠下颌传来力道,他牙根因此发颤,那巨大的铁块放进他嘴巴里,紧接着剧痛传来,他的一颗牙齿生生被拔了去。

他嗓间尖叫声被堵住,下颌被按着难以遏制的颤抖,那铁块因此磕到他上颚,生生地将皮肉一并连着扯下来。

唇齿之间顿时鲜血淋漓。

“啪”地一声,一颗沾着血的牙齿掉落在地,无尽的黑暗裹挟着恐惧之色朝他席卷而来,在此地增生成绝望与沉痛,压抑着将他推向死亡边缘。

“咳咳………咳咳…………”狸珠捂住自己的嘴唇,他手脚被束缚着,这个动作耗费了他全部的力气,鲜血从指缝之中溢出,他恨不得将五脏六腑咳出来。

一袭青衫染上深红血色,黏连着幽暗的郁色,他掌间碰到什么滚烫之物,顺着眼角流下来,连带着他咳出来的鲜血。

……不要掉没有意义的眼泪。

狸珠没有哪一刻如此痛恨自己爱哭,此时被疼痛影响,他掌间发颤,紧紧地攥紧拳头,瘦弱的躯体在石床之上摇摇欲坠,犹如一直要被折断的蒲苇。

他的牙齿一颗颗被拔去,又一颗颗被安上去,上面沾了一圈金光符咒。

“凡是仙君所言,不可违逆。”

“不可撒谎,不可僭越,不可欺瞒,不可不敬。”

“你是仙君的奴仆,此生忠于仙君,是仙君最忠诚的信徒。”

狸珠牙齿被重新镶回去,他齿间鲜血含混不清,杏眼在黑暗之中光芒消散,面色惨白如同一具枯槁的尸体,随着神使的话音不断重复。

“……不可撒谎…不可僭越……不可欺瞒…不可不敬。”

“我是仙君的奴仆……此生忠于仙君……是仙君最忠诚的信徒。”

“仙君要我死我便去死……不忠于仙君永不入轮回。”

“……我是仙君座下神使。”

狸珠待在阴暗环境里,此地处处都是凸出来的玉柱,他无处可去,每过一日便用牙齿在胳膊上咬出一道伤口,以此来记录时间。

一日过去了……两日过去了……十日过去了……一月过去了………三个月过去了。

他在此地狱之中不见天日。

三月时间转瞬而逝,他长出来的新的发丝和皮肉,业火灼烧已不见痕迹,神使为他准备了新的衣衫,如此看来,他仿若与先前没有分别。

不见全身被洗涤一遍,见到仙君神像,便“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先跪下念一遍心经,陈诉自身罪过。

“弟子罪不容诛……不该撒谎,不该欺瞒,不该心向邪祟,弟子罪该万死。”

他的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脊背随之弯曲,直到脑袋磕的淤青,他才迟缓地感到疼痛,耳边嗡嗡作响,身后似有动静。

他此时后知后觉,听到了神使的哀鸣声色,漫天的火光烧了整座殿,业火自殿宇深处而起,火烧连天,连带着仙君神像受灼烧垂危。

如此,将他烧死在这里倒也不错。

“砰”地一声,巨大的梁柱被一剑劈开,火光之中,一道身影从殿外踏进来,神使被一剑穿心。

来人墨色玄衣,衣侧鹤纹纷飞。漆黑深目绮丽之色遮掩,眸中郁色连天,浓艳的侧脸疤痕与火光交织在一起,犹如修罗自火中而生,长剑劈碎了梁柱,双目牢牢地锁定了他。

“狸珠——”

狸珠整个人被抱住,他下意识地瑟缩一下,此不过是身体反应,被雪香笼罩,他并不是畏惧眼前人。

岐察觉到他的反应,紧紧地箍着他,眼眸之中晦暗滔天,无尽的幽暗随之而生。

狸珠有些疑惑,分明他身上的伤已经好了,他察觉到耳边人的呼吸,顺着不解的看过去,掌间倏然碰到了滚烫之物。

透明的液体滴落在掌心,分明是温暖的温度,为什么他会感到心脏闷闷的疼,迟缓地再次凌迟他。

是在心疼他吗。

“不要哭了。”狸珠开了口,他顺着拍了拍岐的肩膀,眼中一并随之有些模糊。

先前已经发誓不再掉眼泪,为何因这人,轻而易举便让他破下防备,让他忍不住想要掉眼泪。

“我烧了这座圣存殿,狸珠……跟我走吧,我会替你报仇,连带着神殿一并烧了如何?”

“……不可以,”温暖的怀抱,让他有些贪婪,却又有些畏惧,下意识地想要远离。

“我要亲手杀了他,此地不过是幻境,不除他……便回不到原本的世界。”狸珠睁眼看人,他轻轻地扣在岐的肩膀上。

“不必你为我费心。”

他看着眼前人,眼中似有缠绵的温柔溢散而出。

“我……并不疼,不必担心我。”

狸珠话音方落,他随即被吻住,兴许是知晓他在撒谎,岐咬在他唇畔,很快担心他疼,又轻轻地舔舐他的伤口。

那双浓稠阴郁的眼此时浮出无尽怜惜,诸多复杂的情绪闪过,最后转成某种凝重晦涩的情绪。

“你知晓……我不会不答应你。”

“你若执意如此,便把这个带上……这是我的原身,兴许能保护你。”岐放进了他掌心。

那是一截冰冷的指骨。

“我先前一直未曾告诉你,我与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为人间相时我尚没有意识,直到他飞升成仙,我才有意识。”

“我不知你我前缘,只知见你便心生怜惜。原先我一直不愿与他有牵连,如今倒希望我与他关联紧密一些。”

“这般,若是杀了我,他便能不复存在……如此也能解你心忧。”

“………我爱你。”

狸珠紧紧地握着那一截指骨,他置身在火海之中,火光明烈了他的双眼,如此泪珠亦被灼烧,不见他落泪狼狈之相。

“……我亦是如此。凡我一息尚存,爱你如若初见。”

明火灼身,烧去皮相,冶心磋磨,百炼难屈,千沉万痛,意骨化肉,洗涤重生。

薛遥瞥见了一侧的白骨,河水自上游而来, 上游非离州地界, 他并不知当地情况。

“何等邪祟,还不现身。”薛遥掌侧长剑出鞘, 灵力缠绕在剑刃之上,一道剑风过去, 劈向河畔的白骨。

诸位鬼相之中,玄水最难打交道,千年前尚不容鬼王,自封水域,凡经过之处,疫灾不断。

离州先前尚能免除邪祟祸乱,如今疫水已现,断不能让罪魁祸首逃脱。

从缸底蔓延而出一阵黑色迷雾,黑色迷雾将薛遥包裹其中,与剑意相冲,汇聚在一起引河面翻涌。

第一百二十一章

地面塌陷出现了一道裂痕,“咕嘟咕嘟”河流开始冒泡, 底下似乎有什么东西。

薛遥侧身消失在河边,他去了一旁的阴林, 劈了一棵阴木,阴木沉入河中,顷刻之间被河水吞噬。

薛遥意识到什么,他握紧了长剑,凤眸睁开间,滔天灵力尽显,剑意朝着四周扩散,无尽威压朝着浩渺江面波及。

黑雾深处,显出一道身影,男子一身玄衣,面貌病态苍白,俊朗的五官笼罩着一层郁气,苍白指尖墨迹与血迹相融。

在他身后,深重的河水翻涌,沉水翻口,落下引滔天浪花。

三年来,薛遥手腕处的阴咒未曾躁动,如今受阴气影响,咒枷隐隐开裂,手腕处黑色的咒文随着蔓延。

玄水缚灵, 何以得此名姓,原身入缸沉底, 在河畔深处堆积怨气,阴气浓郁之处,身与深渊相连,可翻云覆雨,以沉水为棺。

如此,倒是被狸珠算准了一回。

灵像掌若飞山,悯悲剑剑意化作一柄巨大的长戟,挽着无尽威压朝着谢淮安而去,沿途之地,鬼魅魍魉尽散,金光如旭日东升霞光万千,朝圣照人,无数经文周遭环绕,吟诵声自天际而来。

整座江面随之晃动,因难以承受此灵力而动摇,江面之水翻涌,那一片深黑的江水被劈散,谢淮安肩侧出现一道裂口,半边身子几乎被劈碎。

“谢淮安,听闻你先前寻我,离州世子在此,为何不见。”

话音落下,“砰”地一声,水面之上发出了巨大的动静,一口巨大的水缸从河底冲了出来。

翻涌上来的河水深重如墨,似地狱幽畔, 往下流淌如同墨汁朝四周扩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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