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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淡师兄被毒蛇咬了之后

10-20

路见秋看着江邃满身泥巴的狼狈模样,把嘴里的话又咽了回去。

“没什么,江师兄可要我帮点什么忙?”

“不必了,你坐着便好。”

江邃的卧房其实离后山很远,从这里到瀑布那头更隔着一段很长的距离。光是想想他每日都要走那么一段路去瀑布下练功,路见秋便替他累得慌。

“我们这是去哪儿?”

江邃拨开草丛,很是自然地伸出手将路见秋拉上了小山坡。

山鸡的外皮已经烤得红彤彤的,正滋滋地冒着油,飘忽出的香气让路见秋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快好了,再忍忍。”江邃从兜里掏出盐巴,往烤鸡上撒了点。

今夜的江邃有些温柔过头了,火光打在他脸上,看得路见秋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江邃以为他饿得过头了,便掏出一把干净的匕首,削下来一只鸡翅,递给他:“先垫垫肚子。”

路见秋尝了一口,两眼放光。

苍蘅派毕竟是个仙家门派,大多数人都是奔着成仙去的,不耽于口腹之欲,辟谷之后更是不动一点凡食。

平日里食堂的庖厨也仅仅只是把饭食煮熟,有时甚至连油盐也不会放。

这是路见秋第一次吃到能称得上是美味的食物。

“江师兄,你真是太厉害了。”他发自肺腑地称赞了一句。

江邃抿了抿唇,沉默着又给他递了一只鸡腿。

隔着火光,他能看见江邃的耳朵红透了,整个人都像是在腾腾冒着热气,手里的匕首都差点拿不住。

路见秋吃完两只烤鸡,江邃便从火堆底下把两只蛋也挖了出来,剥了壳递给他。路见秋今夜唯一的感觉便是受宠若惊,仔细想想,这蛇毒居然还是有丁点用处的。

至少能让他尝到如此美味的山鸡,和两只山鸡蛋。

他心满意足。

—·—

夜深了,路见秋很快在江邃依依不舍的目光中掩上了卧房门。

他在房里待了半刻,估摸着江邃已经离开了,他才悄悄打开门,打算溜去找沈今潮,同他解释一番今早的事。

路见秋在夜色中鬼鬼祟祟地走着,心虚得紧,仿佛是自己背叛了江邃。但他转念一想,若非这该死的缪蛇毒,他与江邃本就非亲非故,他何必心虚?

劝说了自己一番,路见秋又挺直了腰板。

沈今潮的卧房离他的并不远,不过走了小半刻路程,便能看见里头透出来的烛光。一道清越的身影投射在纸窗上,路见秋不由想,师兄可真是连个侧影都如此招人喜欢。

路见秋在门外徘徊了一阵,想敲门,又怕被师兄拒绝。他来来回回走了几圈,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便从窗子内探出,轻轻把纸窗掀了上去。

窗后露出沈今潮那张冷白疏离的侧脸,他穿着件月牙白的单衣,坐在烛光旁捧着本书在看,语气就如这夜色一般冷:

“进来。”

路见秋便从侧门溜了进去,一见到师兄,就恨不得击鼓鸣冤:“师兄,都是江邃的错!我本想与他告辞便去寻你,但他突然吐血昏倒了,师尊便罚我去跪戒律碑了。”

沈今潮没看他,自顾自翻着手里的书。

“江邃一走我便来寻你了,师兄。”路见秋往自己的腿上掐了一把,眼泪汪汪的,“都是师尊的吩咐,他让我去陪伴江邃三个月,可我喜欢的人只有大师兄。”

听到这里,沈今潮终于有反应了,他把书放到一旁,语气淡淡的:“你先过来。”

闻言,路见秋乖乖地坐到了师兄身旁。

靠得近了,沈今潮身上的桃花香气便格外明显,他又悄悄凑近了一些。

“既然是师尊的吩咐,那你便好好听话。”沈今潮顺手整理了一下他凌乱的衣领,“但是功法不可废,你入夜了便来此处寻我,我继续教你。”

倘若说这话的是旁人,路见秋听了一定会想入非非,但偏偏是他温柔高洁、一言九鼎的大师兄。

“知道了,谢谢师兄。”路见秋听出了这是沈今潮原谅他的意思,不敢再得寸进尺,忙不迭答应了下来。

夜里天气这么冷,师兄还只穿了件单薄的中衣,路见秋本想提醒师兄多穿一些,但打眼望去,居然看见了师兄衣领内若隐若现的锁骨。

他便及时捂住了嘴,偷偷摸摸地瞧着。

平日里师兄穿得实在是一丝不苟、严严实实,偶尔像这般多露出一两处皮肤,都让他心痒痒的。

他没胡思乱想什么不该想的,但他的身体却很诚实,不多时两管鼻血便顺着他的唇哗哗流了下来。

路见秋:……

他故作镇定地捂着鼻子站起身,道:“时间不早了师兄,我先回去歇息了。”

他说得瓮声瓮气的,沈今潮便扯住了他的后领:“鼻子怎么了?”

这简直太丢脸了,路见秋就是死也不愿让师兄看见,卯足了劲儿往外跑。

“我无碍,师兄且好好休息,我先告辞了!”

等他跑出了房门,衣襟上已经糊满了鼻血。这自然不能怪罪于师兄,都怪他自己把持不住。

这日夜里,路见秋平躺在床榻上,许久才睡着。

昨夜睡得晚,又睡得不太好,直到日上三竿路见秋才悠悠转醒。

“醒了便来喝点粥。”江邃道。

路见秋迷迷糊糊地就着江邃的伺候漱口擦脸,又喝了两口粥,才傻乎乎地问道:“江师兄,你怎么在这里?”

江邃又给他喂了口粥,道:“我想检查一番上回教你的剑法,看看你可有融会贯通。”

这自然是借口,江邃完全就只是想见他。

“江师兄,你可真是尽职尽责。”路见秋呵呵一笑,敷衍地夸赞了一句。他从江邃手里接过碗勺,撒气似的猛猛往嘴里喂了几口。

——这粥也是见鬼的好吃。

肉类的香气和粥的清新融合得恰到好处,原本大块的肉也被江邃细心地切成肉末腌制过了,没有任何腥味不说,还鲜香扑鼻,路见秋感觉自己还能多喝几大碗。

但凡食毕竟不利于修道,他还是强忍着再喝一碗的冲动,感谢江邃:“多谢江师兄的粥,实在是——太美味了!”

江邃抿唇,淡淡道:“无碍。”他虽然表现得如此淡定,但耳朵根已经红透了。

这家伙还挺容易害羞的。路见秋在心里啧啧两声,没戳穿他:“那我们便去后山瀑布处吧,我把上回学的剑法舞给你瞧。”

路见秋自然是故意这么说的。瀑布与桃林隔着一大段距离,他就是不想让沈今潮瞧见他和江邃亲近的场景。

换位想想,倘若让他看见师兄亲近旁人,他约莫会发疯吧。但他很快便发觉,他这完全就是杞人之忧。

今日的天气出奇的好,天高云阔,阳光也正好,隐约间能看见瀑布上溅出的彩虹。

路见秋举着剑,勉勉强强地把上回的二十四式舞了一遍,他打眼一瞧,江邃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把那条戒尺拿了出来。

他下意识哆嗦了几分,江邃便用戒尺敲了下他的腿:“缩回去一些。”语气之严肃,全然没有昨夜里温和的模样。

别说什么亲近了,就连身体接触也没有,路见秋只感觉那戒尺在单方面亲密接触他。

换作以往他还会害怕江邃,如今他胆子也大了,在江邃的戒尺快要打到他手臂上时,他躲开了。

江邃自然不可能看不见他的动作,却也没再动作,只口头上提醒了句:“手抬高些。”

路见秋此人的一大美德便是惯会得寸进尺,他把手里的剑一丢,道:“我手酸,拿不动剑了,今日便先练到这里。”

第十二章

他偏着眼去偷瞧江邃的动作,见江邃拿着戒尺的手一动,他便有些怂了,正要去捡起地上的剑,江邃却把戒尺收了起来。

“那便先练到这里。”江邃道。

路见秋完全没想到江邃居然真的如此好说话,愣了一下:“真的?”

江邃点了下头,帮他把地上的剑捡了起来,神色冷淡,说出来的话却很温柔:“真的。你可想去做些别的什么?”

路见秋没什么想做的,只想躺回床榻上睡会儿,他是真的有些累,但很显然他并不能这么说。

“江师兄可有什么想做的?”

“前几日我下山,偶然历练至一个小镇,那处风景不错。”

“江师兄,你可真是精力无限。”路见秋看看江邃,又看看他手里的剑。

话是这么说,但能逃避练功,还不用挨戒尺,路见秋还是开开心心地跟着江邃下山了。

江邃所说的小镇,是离苍蘅派不远的一处小山镇,被淹没在群山和梨花树中,不细心找还找不见。

他们两人挑了个好日子,今日梨花镇正赶上集市,镇子里的男男女女穿红戴绿,在街道上来回穿梭。

其中也不乏恋人,在梨花树下彼此诉说情义,看得路见秋不住地偷看,默默地把他们的情诗记在心中,想着下回也挑个合适的时机对着师兄说。

集市上人潮拥挤,走了半条路,两人便被挤散了好几次,最后还是江邃伸出手,轻轻地拉住了路见秋的手腕。

江邃牵得隐晦,也不敢触碰他的皮肤,但耳根还是像被火舌燎过似的红了一大片。路见秋被拉得踉跄了两步,也没有多想,便反手将手挤进了江邃的五指里。

江邃的掌心大而温暖,其上覆盖着薄薄的茧子,扎得他手痒痒的,忍不住挣扎了两下,谁知却被江邃稳稳握紧了。

路见秋:……

他很少与师兄以外的其他人亲近,有些不适应地挣了挣,没挣脱,也就由着江邃了。

人群好不容易渐渐散了一些,路见秋总算感觉轻松了几分。

江邃上回到梨花镇来,处理了几只作乱的妖兽,梨花镇的镇民都很感激他。见他又回到了梨花镇来,还带了个俏生生的小公子,便忍不住多调侃了两句:

“江仙君,这是你的道侣?生得可真好看。”

打趣的人是一个卖糖人的小摊贩,他抽了根竹签,浇着糖汁做了个惟妙惟肖的糖人路见秋。

“只是路过,便过来看看。”路见秋有些尴尬,正要解释,便被江邃淡声打断了。

“手牵得这么紧,江仙君可是生怕道侣跑喽。”小摊贩吆喝着把糖人递给路见秋,“这个糖人送给小仙君,祝你们俩甜甜蜜蜜,白头偕老喽。”

“谢谢大叔。”错过了最佳的解释机会,路见秋只能尬笑两声,接过了糖人。

糖人大叔谢绝了两人的钱,笑呵呵地又给路见秋做了个糖人江邃,摆手道:“两位仙君还请收下吧,这点东西不成敬意。前段时间镇子里妖兽肆虐,若是没有江仙君的帮忙,哪儿能这么快恢复生机呢。”

江邃没再说什么,转头却趁大叔不注意悄悄地留了一锭银子。

大叔毫无所觉,还在意味深长地朝着两人挤眼睛:“今夜可是我们梨花镇的相思夜哦,传闻共同在梨花镇度过今晚的恋人,都会得到月老的祝福。两位仙君若是不急着离开,就到处逛逛吧?”

这也太巧了,巧得他不由开始怀疑这时间是不是江邃挑过的。

“不急不急,谢谢大叔的提醒,我们的确正打算四处看看。”路见秋来了兴趣,拉了拉江邃的袖口。

路见秋左手拿着两串糖人,右手被江邃紧紧牵着,走两步啃一口手里的糖。江邃放慢了脚步,和他一同在梨花飘飞、挨挨挤挤的街道上慢慢走着。

路见秋甚少下山,看什么都很新鲜,见人群密集的地方,总要挤进去凑凑热闹。但其实许多小玩意沈今潮也曾给他买过的,他走了两步,想起来师兄,连手上的糖人都变得索然无味。

“江师兄,时间不早了,我们先回宗门去吧。”

江邃半低下头,冷淡的视线似乎把他看得透透的:“听闻梨花镇的河灯许愿很灵验,要试试吗?天色还没黑透,我们还来得及先放盏河灯。”

“好……吧。”他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街道上一对一对的恋人红着脸携手走着,踱步到河边,放两盏梨花灯,彼此许下共度白头的愿望。

路见秋也有点被这旖旎的氛围感染了,坐在河边的石头上,有些不自在地看着周围的情人。

江邃去买梨花灯和纸笔了,他就撑着下颌看镇民们放河灯。放河灯的人里男女老少皆有,他们虔诚地闭着双眼,柔和的烛光映着他们满怀期待的脸,看得路见秋心里也泛起了暖意。

恋人们放完河灯,便一对一对地相携着约会去了,等他回过神来,人已经少了许多。

形色各异的梨花灯在河里漂浮着,打着旋儿缓慢地往下游流去。在一堆光鲜亮丽的河灯里,有一只格外破旧,被河床边探出的枯枝挂住了,一动不动地待在原地。

路见秋也是闲得无聊,想着举手之劳,便帮这位虔诚的镇民送送心愿吧。他站起身来,走近了那只漂了不知多少日的梨花灯。

他走近了才发现,河灯花瓣上写了字,字迹隽秀有力,并没有被雨水冲花。他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捡起来仔细看了看。

上头只写了短短两行字:

“盼君一回顾,愿君心似我心。”

路见秋念了两遍,咂摸了一番诗句中的情谊,心想,这世间的感情果真还是求而不得为多。

两行诗句下有个模糊不清的落款,只看得清是个有些复杂的字眼,他也没太纠结,便把这只盛满主人情谊的梨花灯推到了河中央。

“也愿你所愿成真。”

路见秋拍去手上沾染的泥土,看着它一点点追逐上前方河灯的脚步。

“等久了吗?今日买梨花灯的人多,我跑了好几家才找到。”江邃把灯和纸笔递给他。

“多谢江师兄。”路见秋接过灯,趴在石头上往上头写了几个字,然后便坐不住似的去偷看江邃的河灯。

江邃下笔的动作很迅速,似是早就想好了要写些什么。路见秋手痒痒,既然看不清,便想伸手拿过来看看。

江邃分明没有看向他,却在他动的那一刻稳稳攥住了他的手腕。

“这回不能看。”

这次不能看,难道下回就能吗?

“好吧。”

路见秋有些失望,但也没勉强,重新挪回来把自己的河灯写完了。

江邃捧着河灯轻轻放入了河水中,动作温柔,眼神也是,同先前那群镇民并无不同。他那双漆黑的眼倒映着柔光,看得路见秋的心跳了下。

分明是天之骄子,苍蘅派的剑术第一人,原来在祈求一些求而不得的东西时,与凡人也并无不同。

尽管知道非礼勿视,但路见秋还是忍不住悄悄看了那梨花灯一眼。远远的看不清上头写了什么,只看出写了短短两行字,想必也是诗词之类。

路见秋写不出什么诗句,但贵在真诚,他把河灯放进河里,双手合十,祈祷:

“愿我所爱皆安好。”

他回过头,才发现不知何时江邃已经踱步到了他身后,若有似无地伸手护着他。

河床边长满了草,本就湿滑,今日经过的人又多,泥土都被踩得松软了些。路见秋站起身来时,一个不察,便脚滑了一下,险些一脚踩进河里,幸而被江邃扶着后腰,揽了回来。

江邃生得很高,身姿挺拔修长,哪怕在沧衡派一众修士中也是鹤立鸡群,平时路见秋看他也要仰着头。现下这种姿态,江邃的呼吸正好打在他的耳旁,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多谢江师兄。”

江邃将他扶稳,像被烫着似的后退了一步,耳根又红透了。

“不必,举手之劳。”

路见秋:……

中毒前后的江邃简直是判若两人,光是今日,路见秋就已经数不清见了多少次脸红的江邃。

想到以往江邃打他掌心的严肃模样,他又开始暗戳戳地想,待江邃恢复正常,想到今日的事,脸色该有多么精彩。

坏心一起,路见秋故作没察觉江邃的不自在,再次伸手挤进了江邃的五指里,与江邃十指相扣。

他更凑近了几分,放软了嗓音:“江师兄,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回宗门了 。”

江邃的神色很是冷淡镇定,耳尖却红得滴血,没走两步便同手同脚的了。

路见秋看得有趣,险些忍不住笑出声来。

回宗门的路上,他故意时不时碰碰江邃,又趁机撩拨几下。江邃明明已经有些呼吸不稳,但还是克制着抓住他的手阻止他,忍无可忍了,也只会抿唇提醒道:

“路见秋。”

路见秋的坏心思憋了一路,险些掩饰不住唇角的笑,但他很快便笑不出来了。

他与江邃在山下玩了一日,也未曾给沈今潮传讯。况且昨日才说好的,每日夜里到师兄处学习功法,今日便回来晚了。

更为糟糕的是,当两人同御一剑回到宗门时,正好迎面撞上了神色不明的沈今潮。

第十三章

路见秋也猜不透沈今潮是巡山恰巧经过,还是夜里找不见他特意等在此处,但他面对师兄本就毫无底线,当即乖乖道歉:

“对不住,师兄,我今日回来晚了。”

沈今潮拢了拢手里的大氅,视线扫过红着耳根的江邃,落到了师弟有些惶惶的可爱脸庞上。

路见秋的性子,不论喜恶都表现得极为明显,更不会粉饰委婉。当你被他所偏爱时,是很难不觉察的。

他那双漂亮的、安静的、如琉璃珠般的眼眸,永远只会注视着你一人;遑论你说什么话,在他眼里都成了可爱可亲;就连偶尔相触的指尖,都在诉说着他对你的欢喜。

沈今潮常常沉溺于他那仅只倒映着自己的眼底,许多次沈今潮推开他,心中对自己说的却是:

你不配。

沈今潮出生于市井里一条烟花柳巷里,从前他连名字都没有,行七,旁人便喊他小七。

为了存活下去,他当过扒手,当过强盗,年纪轻轻便撒谎成性,满身脏污。就连当初被灵渊仙人带回苍蘅派,也是冒名顶替了死人的身份。

他不是沈家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三少爷,他卑鄙低贱,连大字也不识一个。见了仙人,心中想的也不是求仙问道,而是要如何趁那仙人不注意,把他兜里的钱袋割下来。

刚来苍蘅派一个月,他连剑也没握过,但几乎已经把弟子房中的值钱东西都搬空了。

他把那又重又不值钱的短剑丢到地上,紧了紧身上的包袱,便趴倒在地,准备从后山的狗洞里钻出去。

他钻到一半,抬起头来,却见面前正蹲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团子,撑着下颌好奇地看着他。

“师兄,你在做什么?”

“滚开。”被人看到如此狼狈的模样,他有些羞恼,语气便重了些。

他爬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锐利的视线在小团子身上转了一圈,朝小团子伸出手,指指他脖子上的长命锁:“你,这个脱下来给我。”

在烟花柳巷混迹多年,他一眼便看出这东西值不少钱。

“师兄,你要去哪儿?”小团子一点犹豫也没有,抬手便摘下长命锁放到了他黑乎乎的掌心里,与他指尖相触,一点嫌恶也没有。

小团子的手肉乎乎的,又白又软,触感也软得腻人,把他恶心得甩了甩手。

“有钱人养出来的蠢货。”他评价道,“别叫我师兄,我们不熟。”

这小团子和他其实有过几面之缘,是灵渊仙人的独子,被灵渊仙人当成眼珠子似的疼宠着、保护着。

前段日子他还费心去哄过一阵,但现在他都要走了,便不必再对这讨厌的有钱蠢货上赶着。

他把长命锁随手塞进包袱里,走动了两步,那小团子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他只得回头恶狠狠地警告道:“别跟着我,不然我就打你了。”

小团子像是听不懂,还是踉踉跄跄地跟着,他只得加快了脚步。

“你站在原地,不许跟过来!”他做了个要打人的手势。

小团子果然被吓着了,他走了几步,又回头看看,的确没跟过来。

他放心了,便哼着烟花柳巷里听来的淫词艳曲走了两步。

但还没走远,身后便传来了重物落地的声响,紧接着便爆发出尖利的哭声。

他回头一看,那蠢货不知怎么的竟然跌了一跤,骨碌碌滚了好几圈,被一块大石头拦了下来。小团子穿得臃肿,看样子没受什么伤,但哭得却格外凄惨。

他怕这哭声引来门派的其他人,便赶紧过来要捂住小团子的嘴,却怎么也捂不住,于是干脆心一横,扮起丑来。

小团子瘪瘪嘴,抹了把眼泪,果然不哭了。

“不许再哭了,不然我就把你推下去。”他警告完,扛起包袱要走,刚走两步,小团子又哭了起来。

他发怒了:“哭哭哭,哭什么哭!”

他往回走了两步,小团子又只好奇地看着他,不哭了。但他一但要走远,小团子就像死了爹妈似的嘶吼起来。

他没办法,只能勉强找了个还算隐蔽的地方把包袱藏了起来,又翻出那长命锁重新给小团子戴上。

“我就不该贪你那长命锁。”他嘀咕了两句,打算先把这惹事精送回灵渊仙人处,择日再逃。

小团子爬上他单薄贫瘠的背,在他背上摆弄那长命锁。他身材消瘦,又正是抽条的时候,脊背上的骨头应当硌得小团子不太舒服,小团子便始终在他背上不安地扭动。

他心想,活该,都怪这蠢货坏了他的好事。

两人不好再从狗洞钻回去,他便只好绕了一大圈,把小团子背了回去。小团子的手不安分地动了动,最后不知怎么的,把那长命锁的璎珞圈套到了他的脖子上。

他有些烦躁,语气很是糟糕:“你动什么?我一会儿就把你丢下去。”

“爹爹说,这长命锁是我娘亲留给我的。”小团子说得奶声奶气。

“哦,所以呢?值多少银子?”

小团子没理会他,自顾自接着道:“爹爹说,娘亲希望我一辈子都能幸福快乐,所以将长命锁给了我。我希望师兄也能幸福快乐,所以,我也要把它分给你。”

顿了顿,小团子趴在他肩头,凑近他的耳朵,像说小秘密似的小小声道:“师兄,你好像总是很不开心。”

他那一瞬间的感觉,便像是被人当街抽了几个耳光,脸上火辣辣的,心中的难堪和自卑都被人翻了出来,整条街的人都能看见。

他更恨了:“轮得到你可怜我?”

现下正是日落时分,橘色的日光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他盯着地上的影子,低低怒骂了几句脏话,才想起来问一句:

“你叫什么名字?蠢货。”

他记性不错,先前不记得小团子的名字,是因为他压根没费心去记。

但小团子很显然没放在心上,他安安静静地趴着,一字一句:“我叫路见秋喔,爹爹说,娘亲生我时正是夏末秋初,便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好蠢。”

“师兄的名字呢?”

他的名字哪有什么含义,正巧不过行七,便像狗似的随意领了个数。至于“沈今潮”这名字,本也不是他的,他不识字,更说不出来什么含义。

他哼了一声:“说了你也不懂。”

这一日,他没走成。

往后的每一日,仿佛泥沼似的,他一点点沉溺于此,就再也走不成了。

沈今潮已经很久没想起从前的事情了,这时候突然冒出来的糟糕回忆,似乎也在嘲讽他的自不量力。

他将手里的大氅披到了路见秋身上,捂了捂师弟冰冷的手。

“夜里风冷,下回记得早些回来。”

路见秋瞪大了眼睛,问道:“师兄,你不生气?”

“没什么好生气的。”沈今潮笑笑。

江邃的目光与他交锋,也看出了他眼中的警告与讥讽。两人对视了两秒,彼此都很快厌恶地移开了眼。

“倒是你,江邃,还带他下山吹了半夜冷风。”

江邃抿了抿唇,似乎想反驳,但最终辩无可辩:“不会有下一次。”

“江师弟不必放在心上,”沈今潮的唇角勾出一抹敷衍的淡笑,“你也只是不太了解小师弟,不知道他体弱罢了。”

路见秋:……

“师兄,我有些困了。”他扯了扯沈今潮的袖口,怕江邃被刺激得要当场吐血。

“那我们先行告辞,江师弟也请早些回去歇息吧。”

路见秋也朝他仓促道了个别,便跟上了前边走得有些急的沈今潮。沈今潮放慢了点脚步,与他并肩走着,一高一矮,穿着相似的白袍,看着倒是好不相配。

江邃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指,捻了捻,上头还残留着几分路见秋的热意。

—·—

苍蘅派弟子一年到头能干的事情屈指可数,除了精进剑术和功法,以及时不时到山下历练,便是每月四次到慕师叔的讲经堂里听他讲经。

路见秋疲于练功,上讲经课便更是灾难,每每听不到半刻钟便要昏昏欲睡。先前沈今潮与他一同上课,他还会稍微收敛一些,后来沈今潮忙于下山历练,他便彻底从头睡到尾。

后来胆子大了,他还跃跃欲试想要逃课,谁知便那么被江邃穿了小鞋。

转眼小半月过去了,又到了慕师叔讲经课的日子。

这段日子路见秋过上了白日与江邃一同练功,夜里被师兄指导功法的日子,累得两眼发黑,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盼望慕师叔的讲经课,好让自己能喘上一口气。

他晕乎乎地尾随着江邃进了讲经堂,被江邃安置在最前排的中间处,登时瞪大了眼睛:“江师兄。”

江邃垂眸看着他,他便小声道:“坐得离慕师叔太近了。”

“有些弟子,我不说是谁,平日里偷懒不练功不说,上回还敢在我眼皮子底下逃课。”慕师叔将经书重重地拍在书案上,瞪着路见秋,“你给我好好地坐在这里。江邃,看好他!”

这下好了,座位换不成了不说,他还成了慕师叔的特别关照对象。

路见秋半眯着眼睛,饱含怨念地看着江邃,江邃便很是生涩地在书案下探过来一只手,握紧了路见秋的手。

第十四章

“抱歉,我下回不会了。”

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方才的睡意彻底消散了。他抽回了手,讪讪地笑了两声。

“无碍!江师兄不必道歉。”

路见秋下意识在讲经堂内环顾了一圈,没有见到沈今潮的身影,这才松了口气。但这动作很显然是多此一举,因为灵渊仙人给的红线,他们能在彼此靠近时有所感知。

明明他与江邃之间没有任何暧昧,可他却总是怕沈今潮看见,也许是因为那一夜在三生石上看到的场景,让他有些许不安了。

他对师兄的的确确一往情深,他半点也不希望那三生石应验。

总而言之,待三个月过去,江邃恢复正常,他便要远离江邃,让一切回到原本的模样。

就在路见秋发呆的当口,他兜里的传讯玉简便震动起来,上头浮现了沈今潮柔和的字迹:

师尊命我下山,今夜晚归,你不必再来。勿念。

传讯玉简静了一阵子,才缓缓地、一字字地又浮起几个字眼:

远离江邃。

路见秋几乎能想象到师兄传讯时那温和下藏着点恼意的神情,他一定很不愿意看到自己与江邃亲近。

这算是话本中所说的“吃醋”吗?

在幽山那日沈今潮说过的话,路见秋午夜梦回时常常能听见,那能算是向来内敛温和的师兄委婉的剖白吗?

他故意传讯回去,写道:

与江师兄一同上讲经课,勿忧。

想了想,他又补充:

注意安全。

路见秋几乎掩饰不住唇角的笑意,再抬起头时,便发现慕师叔那双愤怒的眼睛都快瞪到他脑门上来了。

慕师叔用戒尺猛拍了一下书案,把后头睡觉的弟子都惊醒了好几个。

“看来我方才讲的内容很有趣,路见秋,让你笑得这么高兴。你说说,我都讲了些什么?”

路见秋夹紧了尾巴,低下头认错:“我错了,慕师叔。”

他看了同桌的江邃一眼,江邃老神在在地坐着,半点帮他的意思都没有。

“你看江邃做什么?”慕师叔气不打一处来,“行了,你给我出去……”

在路见秋希冀的目光下,慕师叔把剩下的话说完整了:“你给我出去门外站着听,不准早退。”

他随手从桌上捞了本经书便走出了门,靠着墙听着。

与练习剑术比起来,罚站连个开胃小菜都比不上,路见秋甚至觉得自己可以站着补一觉。

日色渐渐深了,路见秋被晒得浑身暖洋洋的,便把手里的经书打开,盖到了脑袋上。

谁知经书打开,他便发现自己错拿了江邃的那本。

他的书向来干干净净,听了半年讲经课,却连个名字还没往上头写过,反倒是因为被他几次用来垫桌角,沾了不少灰。

而江邃的经书,便同他本人一样整洁干净……无趣。路见秋随手翻了几页,发现都写了满满当当的笔记,翻到后头,字迹渐渐少了,画却渐渐多了。

……果然啊,哪怕是一本正经的江邃,听这无趣的讲经课也会走神。

这画上画的都是同一个人,应该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少年或颦或笑的神情,在这严肃的经书上显得格外灵动。

但这些画虽好,但却没有任何一张正脸的,视角都更偏向于偷看,想必画中人极少正眼瞧江邃。

路见秋仔细瞧了瞧,这般年纪的少年,在苍蘅派应当很多,只基本都在外门,他也见不着。

他想起来,他自始至终都在苦恼江邃横插在他与师兄之间,却没想过江邃原本有没有心上人,是不是也因为这蛇毒而遭殃了。

若是这般,他觉得他便很有责任帮江邃抱得美人归。

——绝不是因为他想看热闹!

不知道江邃何时会发现自己拿错了书,路见秋便很心虚地将书合上,放到了一边的窗台上,假装自己不曾看过。

隔着窗口,他看到了坐在堂中鹤立鸡群的江邃。他很快便收回了眼神,便也没发觉江邃回望的那一眼。

讲经课很快便结束了,江邃只像是没发觉路见秋拿错了书,半点也没提,淡色的眸光投射在他身上,解释道:

“先前我在复习上一堂课学的内容,未曾发觉慕师叔已经到了,没来得及提醒你。”

——这是假的,江邃只是看他偷偷与师兄传讯,气得昏了头。

“方才慕师叔又太生气,我不好帮你,才让你受罚。”

——这还是假的,江邃只是怒不可遏,想让他吃点教训。

路见秋为人也迟钝,唯有在与师兄有关的事情上有八百个心眼子,听他这么一说便信了,摆摆手:“无碍,江师兄不必放在心上。”

说是迟钝,但其实恐怕也只是因为路见秋对除了沈今潮以外的其他人都不在乎,既然不在乎,便不必费心去了解。

路见秋此人看着多情,实则很是无情。

江邃明明清楚这一点,却还是忍不住朝他靠近。有些人仅只是存在,便足以让他念念不忘了。

讲经课结束了,许多弟子便各自散去,有的回卧房休息,有的便到练功场修习剑法,不多时周围便冷冷清清的了。

“江师兄,今日便先让我休息一下吧。我忙碌了一段日子,实在是太累了。”路见秋打了个哈欠,几乎睁不开眼睛。

见他不说话,路见秋便朝他挥挥手,转身往后山的方向走去。

“路见秋。”江邃在他身后喊了一声。

路见秋没回头,不知有没有听见。

江邃的睫毛微颤,他几步上前,克制而小心地从身后将路见秋抱了个满怀。

路见秋动了动,江邃便用自己的掌心将他的双目轻掩住了。

“你不要回头,看了你的眼睛,我一定说不下去。”

江邃像只熊似的将他紧紧拥在怀中,脑袋埋在他的颈窝,却离脖颈始终有一段距离,不敢再前进半寸。

“刚才的话是骗你的,我明知道慕师叔来了,却没提醒你。是因为见你在与沈今潮传讯,我很嫉妒。

“你亲密地喊他师兄,却疏离地喊我江师兄,我嫉妒;你与他相识比我更早,我也嫉妒;你心悦他,我便更是嫉妒。我忍了许久才没对他动手。

“你的眼里总只有沈今潮,你怎么才会愿意多看我一眼?”

江邃默了默,像是有其他许多话想说,最终却都说不下去,颤抖着松开了手。

路见秋脑子里嗡的一声,彻底愣住了,他回头,望向了江邃那双沉默的眼睛。

他刚看过那本诉说着江邃情义的经书,自然不把江邃突然发的疯放在心上,他安抚地拍了拍江邃的肩膀,劝道:“乖,江……师兄,待余毒散去,你便会清醒的。”

他顿了顿,还是选择不刺激江邃,把到了嘴边的“江师兄”三个字咽了回去,换了个更亲昵的“师兄”称呼。

眼前的江邃实在惹人怜爱,路见秋便就着这个被拥入怀中的动作,抱紧了江邃,拍了拍对方的后背。

江邃双目通红,坚持道:“我很清醒。”

回应他的则是路见秋温和的轻拍,以及一句轻飘飘的话:“你只是中毒了,神志不清。”

江邃想反驳,却怕吓跑了他,只好道:“再抱紧一些。”

路见秋的手轻轻地拍着他的背脊,被他搂得几近窒息,连侧兜里的传讯玉牌震动了也没发现。

江邃眼底划过一丝冷意,小心翼翼地抽出了路见秋兜里的玉牌,只看了一眼,便将它狠狠地捏碎在了掌心。

那玉牌上只传来短短两行字:

江邃非善类,离远一些。

玉牌很快便化作齑粉,被一阵风渐渐吹远。江邃闭上眼睛,静静地搂着路见秋。

他的怀抱太暖了,路见秋抱着抱着,便有了困意,竟然站着睡着了。

恍恍惚惚中,路见秋只感觉自己被拦腰抱起,之后发生了什么,便再无知觉了。

—·—

自从中了蛇毒,江邃便再没睡过一个好觉。

一旦闭上眼睛,脑海里便浮现出路见秋的模样,偶尔更过分点,则会梦见一些他本不该看过的场景。

他想,这缪蛇之所以是毒蛇,正是因为此种原因吧。

再多想一些,他的道心便快要碎掉了。

江邃便不敢再睡了。

然而一旦醒着,更糟糕的回忆便会猛烈地袭击着他,他以为他不曾注意过的、有关于路见秋与沈今潮相处的种种细节,在夜里想起时便会格外明晰。

他心中没有过于强烈的感觉,喉中却禁不住吐出口血来,像是要走火入魔了。

江邃便只好躺着,在心中乱七八糟地念着清心咒。

今日他将路见秋送回卧房,便大着胆子趴在他路见秋床榻便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路见秋的卧房小巧而精致,摆着许多有趣的玩意,以及一些华丽的小摆件。屋里安安静静的,弥漫着淡淡的桃花香气,江邃忍不住悄悄深嗅了一下,脸腾的红了。

与此同时,他的心脏也抽疼了起来。

他趴在床榻边,被属于路见秋的气味包裹着,其实更睡不着,只好掀起眼皮观察着眼前熟睡的人。

路见秋生得很好看,也很乖巧,安安静静地睡着时,江邃只感觉心中被填得满满的。

若是能一直这般下去,也很好。

从前江邃听过一个故事,说是曾有一个逢赌必赢的赌徒,靠着这本事变成了富可敌国的有钱人,只是有一日,他爱上了一位他注定娶不到的姑娘。

赌徒便四处求神拜佛。神明告诉他,如果他愿意放弃自己的所有钱财,以及他逢赌必赢的本事,便愿意给他一个机会。

但是哪怕得到了这个机会,姑娘不一定会爱上他。

赌徒没有犹豫,他说好。

故事的结局根本便不需要去猜,赌徒一贫如洗,又逢赌必输,姑娘更不可能爱上他。

他因此失去了一切。

初听见这个故事时,江邃对赌徒很是鄙夷和不屑。如今他几乎与赌徒面临着同样的困境,倘若真有这么个神明,哪怕千千万万次,他也会赌的。

从前他理解不了赌徒的选择,现在却感同身受,没人能够对面前摆放着的、属于心上人的真心无动于衷。

光是想到路见秋眼里的人可能会是自己,他便觉得心脏饱胀得快要爆炸。

江邃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不若便由他自己来争取这个机会吧,干脆将沈今潮杀了,一了百了。

第十五章

近日来路见秋在宗门内走着,便总感觉身旁的修士们都在若有似无地打量着他。

自从被路见秋夸赞过厨艺,江邃便自作主张地包揽了他的一日三餐,一段日子过去,他肉眼看去都圆润了一大圈。

路见秋想着这般下去不是办法,决定今日回到宗门食堂感受一番民间疾苦。只去食堂这短短一段路程,他几乎被周围人的目光刺成筛子。

纪芜将碗放下,做作地摇着折扇,笑眯眯地凑近路见秋的耳朵低声道:“小师弟,你可知派中弟子都是怎么称呼你的?”

路见秋下意识的感觉到几分不安,怕他语出惊人,连忙给他夹了根青菜,打断了他:“二师兄,吃的都堵不上你的嘴。”

“他们都叫你……”纪芜显然不能放过这个嘲笑他的机会,语气贱兮兮的,“宗门妲己。”

路见秋:……

“这是什么新的夸赞人的方式吗?”

纪芜很真诚:“当然不是。这很显然是在嘲讽你,同时脚踏大师兄和江邃两只大船。”

“我什么时候……”路见秋本想反驳,但尽管他脸皮厚,这下也没办法硬着头皮睁眼说瞎话。

纪芜学着弟子们的酸溜溜的语气,道:“那个灵渊仙人的小弟子,叫什么路见秋的,巴着沈师兄不算,还与江师兄不清不楚的。从前他还总与我说江师兄的坏话,原来是打着这种主意,呸!

“苍蘅派双璧,这下都被他迷得晕头转向,果真是‘宗门妲己’!”

苍蘅派中极少有人知晓路见秋是灵渊仙人的孩子,他资质一般,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早就惹许多人不满了,认为他根本不配成为内门弟子。

——路见秋自然不把这些话放在心上,若他有得选,自然也不想当什么内门弟子。

他只是没想到,从前埋汰江邃的话,如今都成了回旋镖扎在了自己身上。

他呵呵一笑,夹起桌上的鸡腿塞进了纪芜的嘴:“学得很好,下次不必学了。”

“小师弟,你这是去哪儿?不吃了?”见他放下筷子,纪芜拔出嘴里的鸡腿问道。

“太难吃了,实在吃不下去。”

吃过山珍海味,怎么可能还能捏着鼻子啃垃圾。既然都被人如此误会了,路见秋不坐实这“宗门妲己”的名头便实在可惜。

更何况,等江邃恢复正常,这样好吃的饭菜也许就再也吃不着了。

纪芜啪的一下将筷子砸在桌上,义正辞严:“就由二师兄我护送小师弟你到江师兄处,也不是想蹭吃蹭喝,只是怕眼刀伤人,让小师弟你难受。”

“你不是很害怕江邃?”

“你从前不也一样?”纪芜反问,让路见秋沉默了一下。

“少胡说。”路见秋虽说反驳了一句,但却意识到他对江邃的观感的确变了许多,从前光是与江邃共处一室都让他感觉难受。

现在倒好,他还敢时不时支使江邃一番了,这可不是个好苗头。

纪芜并不知晓自己随口的一句话让路见秋又把江邃推远了些,带着嗷嗷待哺的一张嘴跟着路见秋到江邃处蹭吃蹭喝。

他果然践行了自己说的话,一路上如临大敌地将路见秋护在身后,力图挡住周围所有人的目光。当然,经他这么一挡,望向他们的人反而更多了。

路见秋淡淡警告:“二师兄,不若你还是吃食堂去吧。”

纪芜便一下子不作妖了,老老实实地跟在了他身后。

“小师弟,我觉得你现在有些邃言邃语了。”

回应他的则是路见秋的两只硕大的白眼。

江邃实则住在主峰,离宗门大殿并不太远,没走两步便到了。路见秋不过轻敲了两下门,门扉便嘎吱被拉开,露出江邃那张如玉的俊脸。

纪芜默默地掐了路见秋一把,笑眯眯地做了个口型:“宗门妲己。”

路见秋狠狠踩了他一脚。

面对两张饥饿的嘴,江邃发挥了应有的水平,三菜一汤,将纪芜治得服服帖帖,恨不得连汤汁也吮干净。

他有些不好意思,自觉揽下了洗碗的工作,却被江邃淡淡地阻止了。纪芜啧啧称奇,再次深刻地了解了那毒蛇的厉害。

吃饱喝足,趁江邃去洗碗,纪芜便开始乱七八糟地支招道:“我觉得江师兄也不错,小师弟,这宗门妲己你当当也无妨。”

这才多久,就从“江邃”到“江师兄”了。

路见秋心想,江邃的妲己,他还是不当了。

纪芜最喜欢在宗门乱窜,认识的人多,路见秋想到江邃经书上画的小少年,便顺口打听道:“二师兄,你可知外门弟子里有什么很出挑的少年?资质极好的,或者生得很是好看的。”

“资质极好的,早就入了内门了。”纪芜道,“生得好看的也多,但极好看的倒少——同小师弟你比起来的话。”

“那……你有没有听说过哪个外门弟子与江邃走得近?”

纪芜古怪地看着他:“哪有什么小弟子?江邃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同黄花大闺女也没什么两样。兴许他最近与其他宗门切磋时认识了一些?”

他来劲了,八卦道:“你怎么突然问这些?难道江邃移情别恋了?”

“我怕我一不小心坏了江邃的姻缘。”

“不会的。”纪芜挥了挥手,“他……”

说到这里,他便及时住嘴了。

“总之,他不会的。”余光见江邃进门了,他便提醒道,“江师兄回来了,我不多打扰你们,先走了。”

纪芜笑嘻嘻地与江邃告辞,便晃着折扇离开了,路见秋还在咂摸方才纪芜欲言又止没说出口的话。

—·—

这段日子时间过得极快,转眼间,距离从幽山回来那日,已经过去了一个月。

路见秋每日都掰着指头数,看看什么时候这种艰难的日子可以结束。相比路见秋,江邃对两人不得不捆绑的日子格外适应,甚至习惯了早起为路见秋准备早膳。

面对他的自觉,路见秋表现出十二分的欲迎还拒:“师兄,我看不必太麻烦你了。”

江邃垂下眸子,安静地收拾碗筷,看着很是可怜。路见秋瞬间便感觉出自己的可恶,连忙找补道:“我的意思是,师兄觉得不麻烦的话。”

“不麻烦。”江邃抬眸,莫名的看起来有几分可怜可爱。

路见秋不适应这种氛围,便换了个话题:“师兄的毒如何了?最近可还有吐血?”

他只是随口一问,沈今潮近日下山尚未回来,他也尽量控制着没有刺激江邃。

“无碍,也不曾吐血。”江邃撒了个小谎。

夜里这毒总是搅得他不得安宁,昨夜还吐了两回血。他本想去找宗门内的医师看看,又怕平白惹路见秋被灵渊仙人训斥,便强忍着没去。

“那便好。”路见秋说着,便发觉侧兜的传讯玉牌轻微震动起来。

几日前他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竟把与师兄联系的传讯玉牌弄丢了,难怪许久不曾收到师兄的回信。

他在后山找了一遍,又到江邃卧房里找了一遍,都没找到,只好斥巨资买了个新的,总算是重新与师兄联系上了。

路见秋捂着玉牌,不想惊扰江邃,便寻了个理由:“师尊找我有些事,我去瞧瞧。”

江邃耳朵很尖,也不是什么傻子,自然一想便知发生了什么。但他没戳穿路见秋,只是喉口一腥,吐出一口血来,神色瞬间便白了。

“师兄?……江师兄!”路见秋这下便顾不得沈今潮了,手忙脚乱地把江邃扶到了床榻上,“你等一会儿,我去寻三师姐!”

江邃从被褥下探出一只冰冷的手,把他一把拉了回来。

“不必,你陪我坐一会儿便好。”

江邃心想,万一放他跑了,他又去联系沈今潮,该当如何?

“我又不是医师,好什么好?”

上回江邃便险些走火入魔,他可不想成为整个苍蘅派的罪人。

江邃悄悄朝他靠近了一点,将脸颊搭在他的手上,神情很是眷恋。

“休息一会儿便好了,不是什么大事。”

路见秋兜里的传讯玉牌还在锲而不舍地彰显着自己的存在,他便顺手将之放进了芥子戒里。

江邃离得很近,他几乎可以数清楚他眼上的睫毛。他略微抽了抽手,但最终还是心软了一些,反倒换了个动作,好让江邃倚靠得更舒服点。

江邃虽吐了血,但却感觉并不难受,在路见秋怀里默默红了脸。他心想,这约莫也算是赢了沈今潮一次。

路见秋对江邃的底线这下更拉低了一些。

江邃半眯着眼睛,看着他近在咫尺的手,心中的暗潮渐渐汹涌了起来。

假如有一日他真的走火入魔,那一定是因为路见秋。

但他心甘情愿。

—·—

修仙界每年都会举办一场宗门大会,意在互相切磋,分出各宗门的实力高下。

近几年这宗门大会越办越红火,渐渐的成了各宗门实力排名的重要象征。

前年沈今潮便是在这大会上一战成名,为苍蘅派赢得了不少声名;去年他到山下除妖,便是由实力相当的江邃上场。

江邃去年甚至没用任何法术,仅用剑术便将对手挑落比武台,成了闻名的苍蘅第一剑。

路见秋之前倒是参与了,勉强挤进了第二场比试,之后也是一败涂地。好在对手并没有羞辱他的意思,很客气地让了他几招。

今年路见秋本打算糊弄过去,但灵渊仙人没给他这个机会,让江邃好好教导他,拿个前十的成绩回来。

这对于路见秋来说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但江邃显然很乐意效劳,日日帮他钻研如何出招更出其不意,如何才能趁对手不注意将对手击败。

等江邃长篇大论完,路见秋敷衍地举了举剑,问道:“午时吃什么?”

江邃也习惯了他的跳脱,也没生气,动手纠正了他的动作,耐心地回应道:“昨日我去厨房要了些肉,今日我们吃红烧肉。”

“师兄真好。”路见秋心满意足。

江邃又红了脸。

第十六章

这几日什么都好,只是沈今潮不在。宗门大会在即,师兄应该会回来吧。

江邃这段日子给路见秋教了新的功法,说是很适合他的火灵根。路见秋学着试了试,居然真的很顺手,招式也好记。

在江邃处吃完饭,路见秋便自己在宗门内到处晃悠。

他晃悠到后山处,发现他小时候老爱钻的那个狗洞居然还在。这狗洞通向苍蘅派的外山,钻出去之后,再走一段路,便可以下山了。

小时候路见秋很向往外头的世界,便时常从这里钻出去玩。

他比了比这个狗洞,太小了,如今的他是无论如何也钻不出去的。

这虽然叫狗洞,但实际上苍蘅派根本不养狗,因而从来不会有狗出没。谁知就在路见秋回念过往的档口,竟然真的有一只狗从洞口外钻了进来,将蹲在洞口前的路见秋扑了个满怀。

路见秋吓了一跳,抱紧了狗,和它面面相觑。

……仔细看去,这似乎也不是狗。

“你是?”路见秋晃了晃手里的毛茸茸,问道。

这动物浑身长着雪白雪白的毛,看着像是只狐狸。它当然没办法回答路见秋的话,路见秋只好将它放下,推到洞口前: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走吧。我就当没见过你。”

雪狐没有动,朝他晃了晃大尾巴。

路见秋开始造谣:“你说你要跟着我?”

雪狐又摇了摇尾巴。

路见秋便把它抱了起来,斩钉截铁:“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便跟我回家吧。”

雪狐叫了两声,很快从他的怀里跳了下来,回头看了他一眼,从洞口重新离开了。它跑得很快,甚至路见秋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

“你就这么走了?”

这只是一个短短的插曲,路见秋没放在心上,拍了拍身上粘着的绒毛,很快便离开了。

下山一段日子之后,沈今潮总算回来了。

路见秋偷摸着去迎接他,不敢让江邃发现,感觉自己像极了话本中的潘金莲。

不,他觉得他还是更想当西门庆。

今日刚入夜他便开始坐立不安,在江邃清明的视线中编了几个蹩脚的借口,想要早些离开。

但都毫无例外被江邃拒绝了。

路见秋一狠心,便道:“师兄今日受累,早些休息,我看你睡着了再离开。”

“夜里不安全,晚些我再送你回去。现下我还不困,先同你讲讲这本功法。”

“不,我觉得你困了,师兄。”他硬着头皮道。

江邃放下书,也不知发没发觉他的小心思,深深地看了一眼。

江邃躺在床榻上,路见秋便在一旁守着他。他抬眸看着路见秋,趁机得寸进尺:“师弟,你可否抓紧我的手?我有些睡不着。”

路见秋恨不得拿手把他的双眼合上,这点小要求自然满足了他,轻轻攥住了他的手:“师兄,快些睡吧。”

路见秋自己没有发现,他对江邃的底线越来越低了。

江邃的父亲是个疯狂的人,性格残暴冷酷,江邃恨他,却将他驯化的本事学了个十成十。

从前江邃被他丢进万蛇窟中,先是一日,接着是七日、一月、两月、三月……等江邃奄奄一息了,他再把江邃捞出来,喂他好吃的,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

江邃发觉,那段日子下来,他对父亲生出的感情居然不仅仅只是痛恨,还有十二分的孺慕和期待。他赐予自己苦难,同时也赐予自己阳光。

这样的感情,要比单纯的好或坏更让人刻骨铭心。

江邃想效仿自己的父亲,但他没办法对路见秋彻底狠下心,于是暂时只是决定一点点温柔地驯化路见秋。

……暂时。

等江邃终于睡去,路见秋才做贼心虚地退出了房间,到宗门外等待师兄。

沈今潮穿着一身白衣,踏着月色而来,路见秋忍不住又悄悄心动了。

“夜色清冷,师弟怎么等在此处?还穿得如此单薄。”沈今潮微微蹙眉,眉眼间溢出几分担忧。

路见秋顾不上什么冷不冷的,趁机抱紧了师兄:“许久不曾见到师兄,我甚是想念。”

沈今潮温和一笑,果真没有拒绝,他的视线落在不远处的树后,眼底的暖意淡了点。

“是么。听闻我不在时,都是江邃在教习你功法。”

“是,师尊勒令我在这次宗门大会上拿个前十。”

“江邃教得的确比我好些,我教你你总是不听。”沈今潮有意无意道。

路见秋怕师兄多想,连忙解释道:“与师兄一同练功,我无法静下心来……师兄不在的日子,我也很是想念师兄。”

沈今潮下意识握紧了手里的长剑,没多久又轻轻松开了,他道:“此处风大,我们回卧房内再说。”

远处树影婆娑,路见秋望了一眼,很快便被沈今潮探过来的手吸引了注意。沈今潮握紧了他的手,与他一同往后山走。

同沈今潮握手的感觉与江邃完全不同。

沈今潮的手要更细长一些,温度也更冷,力度不大,像是下一秒就准备松开。

路见秋心跳得厉害,手心的汗也出个不停,主动紧紧地回握了师兄。为了缓解自己的慌张,他找了个话题:“小时候,师兄你总也拉着我的手在这条路上走。”

年纪尚小时,路见秋很爱在宗门内外到处乱跑,最后总是沈今潮把他找到,押送到灵渊仙人处。

这条前往后山的路,两人携手一同走过不下百遍,今后却不知能不能一直走下去。

沈今潮微微垂眸,看着两人紧握的手。

路见秋从小记性便不太好,自从长大后,便只记得了沈今潮干净无暇的一面,忘了他低贱卑劣的一面,沈今潮无比庆幸这点。

这使他不必与不堪的自己赤裸相对。

今日难得高兴,路见秋又在自己的后院挖出两坛酒,准备在沈今潮卧房中腻一整晚。

“不可。修仙之人,不可多碰酒。”他的提议被沈今潮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路见秋便只好退而求其次,比了个一:“那我们便只喝一坛,好不好?”面对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他三两句话便忍不住要撒娇。

沈今潮拒绝不了,便只好笑道:“只喝一坛,喝完了我送你回院子。”

路见秋端着白玉杯子,看一眼沈今潮,便喝一口杯中酒,眼中的喜欢几乎快要跑出来,被他眨了眨眼,抑制住了。

“师兄,你可知,你于我而言,便是水中月,镜中花。明明近在咫尺,却感觉如此遥不可及。”

沈今潮要抢他的酒盏:“师弟,你喝醉了。”

究竟谁才是这镜花水月呢?沈今潮叹了口气。

路见秋并不至于这就醉了,他只是趁机试探师兄的心意。他迷蒙着眼,道:“师兄不会不明白我的心意吧?”

“师弟,你醉了,先喝口醒酒汤。”

路见秋喝了酒,双唇水润润的,透着花瓣似的粉白色,沈今潮多看了两眼,很快收回视线,藏住了眼底的幽深。

“师弟,你有些醉了。”他又重复了一遍,不知是在说服路见秋,还是在说服自己。

沈今潮今夜其实没沾酒,他面前倒了满满一杯,但他始终没碰过。他一向是不喜欢这种麻痹人心智的玩意的。

为了得到路见秋,他默默努力了十多年,可如今因为江邃,一切都脱轨了。现下也本该是他与路见秋的二人时光,门外却还站着个令人烦闷的不速之客。

他看着路见秋有些沉迷的双眸,心念一动。

师弟是他看着长大的,到底有几分醉意他又怎么会看不出。

还清醒着倒好,他心想,省得明日醒了便什么都忘了。

沈今潮去拿桌上的酒盏,将满满一杯酒灌了下去,接着便有些生涩地捧起了小师弟酡红的脸。

“师弟,你可知我要做什么?”他的声音轻轻淡淡的,似乎只要路见秋说一句“不”,他便会毫不犹豫地退开。

路见秋猜到了师兄的言下之意,这下真的快要醉了,轻声道:“师兄,你也醉了。”

沈今潮不太清白的目光落到小师弟的张张合合的唇上,的确醉得厉害。

他一点点凑近路见秋,就在两人的唇瓣触上的前一秒,门扉便被人敲响了。

江邃冷得快要掉冰碴子的嗓音响起:“路见秋,你在里面吗?”

路见秋反射性地从凳子上弹了起来,被沈今潮冰凉的手按住后脖颈停下了动作。师兄潮热的唇瓣贴着他的耳侧,喷洒着暧昧的气息,路见秋几乎是呲溜一下,浑身的汗毛都竖立了起来。

“师弟要出去见他吗?”

路见秋醉醺醺的,也不动了。沈今潮的唇角堪堪擦过他的脸颊,若有似无地停留了一下。紧接着,他只听见师兄轻轻地叹了口气,便不省人事了。

门外的江邃已经快要发疯了,他剧烈地摇晃着木门,不多时,破旧的门不堪重负,从正宗处缓缓裂开,碎成了两半。

沈今潮坐在桌旁,素手执着一只白玉酒盏,缓缓地饮着。他朝破门而入的男人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道:“坐下吧,你看起来也有很多话想跟我聊聊。”

江邃往床榻上看了一眼,路见秋正脸色酡红地平躺在上边,身上盖着厚重的被褥,半张脸埋进被窝里,看起来适应得不行。

他的下颌线崩得很紧,望向沈今潮的视线也很是锐利,但他最终还是在沈今潮对面坐下了。

沈今潮把他面前那只酒盏取走,换了一只干净的,给他倒了一杯酒:“尝尝看,这是我和小师弟一同酿的。”

两人对视了半刻,是江邃率先挪开了视线,抿了一口杯中酒。

“酿得一般。”他冷冷道。

第十七章

听了这话,沈今潮心情颇好地勾起了唇角,意有所指道:“他这些年酿的酒都很一般,不过还算能入口。”

只浅酌了一口,江邃便放下了酒盏,不再动它一分一毫了。但他嘴上还是淡淡地回了一句:“明年他酿的酒会好上许多。”

这句话不知何处让沈今潮忽然动怒,甚至有些失态地冷笑了一声。他捏紧了手里的杯盏,酒液溢出,将他半截袖子都打湿了。

“……下作。”他忍了又忍,口中还是禁不住溢出这个于现在的他而言有些粗俗的字眼。

沉默了一会儿,他又笑了两声。

“云城的事情以前是你在管吧?怎么突然的便推给了我,是你和袖匀尊上提的?”他看着江邃,“袖匀尊上可不是什么慈母,她这么帮你,你与她做了什么交易?”

“与你无关。”

“你故意将我支开,对我的师弟下手,却说与我无关?”

江邃不以为意道:“我只是在争取罢了,算不得什么下手。”

“贱……”沈今潮红着眼,正要怒骂他一句,但想到屋内的路见秋,硬生生忍住了,“你也不必同我装了,你是什么货色,我一清二楚。”

两人默默对视,都从彼此眼里看出了势在必得。为敌多年,他们都清楚对方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沈今潮整理了一番面上的神情,又变成了往前那个衣袂飘飘的端方君子:“你想从我手里把他抢走,那不可能。”

“没试过,又怎么会知晓结果。那天你带他去看的,就是所谓的三生石吧?你如此恼怒,想必看到的场景不随你意。”

江邃昏了过去,但不是傻了,被救回来后不久倒也想清楚了始末。

“你以为结果会是你想看到的吗?”沈今潮不动声色地试探了一番。

江邃没理会他,转而道:“我要将他带走。”说着,他就要上前抱起床榻上的路见秋,被沈今潮立即拿剑挡了一下。

“今夜他宿在此处。”

江邃寸步不让:“这得问问灵渊仙人的意见。”

沈今潮的拳头紧了松,松了又紧,最后才后退一步,将道让了出来。

江邃抱起熟睡的路见秋,看了他一眼,便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路见秋似乎也感知到自己离开了熟悉的环境,在江邃的怀里不安地轻轻挣扎了一下,被江邃生生按住了。

沈今潮没跟出去看两人离开的场景,他怕自己会做出什么不可控的事来。

—·—

到了夜间,苍蘅派的山风总是很冷的。

尽管路见秋被江邃用外袍裹得严实,但还是有锐利的冷风从衣缝里钻进来,将他刺醒了。

迷迷糊糊间,他睁开眼,眼前是他那温柔的美人师兄,今夜不知怎么的,师兄的神情有些发寒。

路见秋伸出手,摸了摸师兄近在咫尺的精致下颌,语气不自觉带了点撒娇的意思:“师兄……我好冷。”

尽管醉得一塌糊涂,但他还是敏感地察觉到,师兄周身的气息瞬间便柔和了许多。

江邃将他抱得更紧,抓住他的手,给他渡了些真气,好让他感觉暖和些。

路见秋的手搭在江邃的衣襟上,喃喃出声:“师兄,师兄,沈今潮……好喜欢师兄啊……”

听清他的呢喃,江邃的手一顿。

“那日在幽山……也像现在这样暖……”

半蒙半醒间,他依赖地窝在江邃温暖的怀中,梦呓似的,又唤了一声“师兄”,才沉沉睡去了。

江邃的动作温柔而耐心,他把路见秋送回卧房,塞进了被窝里,握紧他的手给他又渡了些真气。

江邃轻轻拨开他有些凌乱的额发,沉默地看了一会儿他略显稚嫩的脸。

“我已经不知该如何做了。有些事情并非只靠我尽力便能办到的。”

江邃低低说完,掖完被角,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待门扉轻掩上,路见秋睁开了眼。

方才那一坛酒,根本不足以让他彻底喝醉,他清醒地听完了沈今潮和江邃的对话,以及江邃的自语。

“这下算是走到了最为糟糕的地步了。”他叹了口气。

他的手垂到床榻边,被什么温热濡湿的东西舔舐了一下,吓得他瞬间从床上弹坐了起来。

“什么东西?!”

雪狐纵身一跃,跳到了他的被褥上,朝他摇了摇尾巴,两只黑曜石般的漂亮眼瞳直直地看着他。

路见秋下意识伸手护了它一下,以防它不小心滚落床下,有些惊讶:“你是前几日那只狐狸?怎么会在这里?”

雪狐用鼻子轻轻拱了拱他的手心,撒娇似的,路见秋便给它施了个净身术,道:“你赖在这里也没用,苍蘅派不能养宠物。”

“呜呜。”

雪狐也不知有没有听懂,朝他咧开嘴,露出一个活泼的笑,紧接着便闷头四处乱拱,想钻进路见秋的被窝。

“好吧,那你只能在这里呆一晚,明天一早我就要把你送出去。”路见秋的确有些醉意,又累又困,懒得动弹,给雪狐分了小半个被窝,就自顾自睡了过去。

他完全没仔细思考,这种时候门派怎么会突然跑来一只雪狐。

第二日路见秋醒来时,那狐狸又像来时那般,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若非他床榻边那几缕白色的狐狸毛彰显着自己的存在,他险些以为昨夜不过是一场梦。

比起一只无伤大雅的雪狐,他如今还是更担忧江邃的病情,一大早便硬着头皮到了炼丹房请教三师姐褚簌。

褚簌是个很特殊的存在,在以剑为尊的苍蘅派,她却是不折不扣的医修,连剑也不曾握过。

但她在医毒之道上又极为有天赋,灵渊仙人很是欣赏她,甚至不惜将一整座山峰送给她种药草。

“不必拐弯抹角,你又闯了些什么祸?”褚簌一手撑着下颌,一手有一搭没一搭地给炉上的药壶扇着风,头也没回地问道。

“三师姐多想了,我只是闲来无事来找师姐聊聊天。”路见秋有些讪讪地放下手中的人参。

“没别的要说就赶紧出门左转。”

他急了,连忙道:“师姐可知缪蛇的毒怎么解?”

褚簌侧眼看了他一眼:“纪芜从我这里偷的书,是给你送去了?”见路见秋不说话,显然是默认了,她便直截了当地问,“谁中了缪蛇毒?”

他的三师姐是个冷静缜密的人,若她认真起来,纪芜怎么可能从她那里讨得了好。看来她是压根没想跟纪芜算账,亏纪芜还沾沾自喜以为自己在褚簌毫无知觉的情况下把书还了回去。

路见秋有事相求,不好多加隐瞒,便咬牙道:“是江师兄。”

“哦,是江邃啊。我看江邃不错,这毒解不解也没差。”

“不行。”路见秋难得有些扭捏,“大师兄他会在意的。”

褚簌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沈今潮不适合你。你如今对他有几分情愫,但你可有想过以后?你根本不了解他。”

路见秋觉得三师姐话里有话,却不知从何问起:“师姐这是何意?”

“你觉得我是何意?”

“我与师兄一同长大,又怎么会不了解他?”

路见秋只觉沈今潮是个一眼便能望到头的人,他温和、心软、纯澈,无论哪一点都如此让他着迷。

“小见秋,认识一个人不光要用眼睛,还要用你的心。”褚簌没有要和他争论到底的意思。

“缪蛇毒只能等三月自然消散,是没有解药的。即便有,我也不会给你。你听师姐一言,莫要再靠近沈今潮,他不是什么善类。”

“可……”路见秋还想说些什么,便被褚簌挥挥手赶了出去。

“我的药快熬好了,你若不想被我用来试药,便赶紧走吧。”

“知道了,师姐。”他刚走到门口,又被褚簌喊住了,以为她终于要给他支招了,“师姐想说什么?”

褚簌走到他面前,凑到他面前闻了闻,神情有些嫌弃,问道:“刚才只顾熬药没注意,你身上怎么有一股如此浓重的狐骚味儿?”

“是一只白狐,不知怎么的出现在门派里了。”

“嗯。”褚簌笑得有些意味深长,“我们小见秋可真是人见人爱。宗门大会是要开始了吗?”

她只钻研医毒两道,也会下山历练,却从来不参与宗门大会,突然过问此事,让路见秋感到有些奇怪。

“过几日便是了,和雪狐有什么关系吗?”

“没什么关系。”褚簌笑眯眯的,将一只小香囊递给他,“随身佩戴着,这半月莫要摘下来。”

他拿起香囊嗅了嗅,有一股淡淡的药香,除此以外也无甚特别的。

“莫要多闻,死了我可不负责。”褚簌道,吓得路见秋忙把香囊塞进了衣袖里,“狐狸狐狸,专吸人精气,你每日戴着总不会有坏事。好了,没什么事你就赶紧走吧。”

“知道了,多谢师姐。”路见秋不好久留,告辞后便很快离开了。

待他到达时,江邃恰巧将最后一道清炒春菜端上桌,招呼道:“先坐下吃一些。”

“知道了。”路见秋心中还想着昨夜的事,江邃却若无其事地给他倒了杯茶,一点异样也无。但正是这种若无其事,让他心里发毛。

他一边吃着饭,一边偷偷上上下下地打量江邃,见他要看过来,又赶忙收回了视线。来来回回好几次,江邃便问道:“饭菜不合口味?”

“没有。江师兄做得一如既往的好吃。”

路见秋说完,垂下头继续吃饭,但没一会儿又忍不住抬起头,咬牙直接问出了口:“江师兄从前可有什么心仪的人?”

第十八章

“没有。”江邃语气极轻。

“真的?”

路见秋其实没想过那么多,只是他觉得该与江邃把事情挑明,他不想让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太复杂。

江邃敏感地感觉到他要开始说一些自己不爱听的话,迅速拿起公箸给他夹了块肉:“有什么事吃完了再谈。”

“我心悦我的师兄。”路见秋残忍地开口了。

这话自己心知肚明是一回事,从路见秋嘴里出来又是一回事,江邃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人凭空挖走了一块,空落落地发疼。

只有沈今潮是可以光明正大被路见秋所喜,而他只能靠着这点虚无缥缈的蛇毒死命纠缠。

恐怕路见秋早就对这种畸形的纠缠感到厌烦了。

江邃拿着公箸的手抖了一下,那块被他切得肥瘦相间的肉便骨碌碌滚落在地,染上了灰尘,再也入不了口了。

路见秋仔细想过了褚簌的话,但他最终还是觉得,无论师兄本性如何,他还是喜欢师兄。

至死不渝,这便是他所追求的钟情。

“我不希望你因为这蛇毒而走火入魔,也不希望你因为这蛇毒而错失自己真正的爱人。”路见秋说得认真而残忍,“师兄,你如今对我怀有的感觉斗不过只是因为中毒了,你仔细想想,从前是不是格外厌恶我?”

江邃似乎有些不知所措,捏紧了手里的公箸,反驳道:“没有。我从来没有厌恶过你。”

怕路见秋不信,他又重复了一遍:“从来没有。”

“那……”这话路见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有意无意地提到了那经书上的小少年,“嗯……先不提从前,我们只说你的心上人。之前错拿了你的经书,我看到了你的画。”

“嗯。”

见他如此淡然的表现,路见秋反而有些羞赧。

“我并非有意看的,只是恰巧看到了。你仔细想想,在你被那蛇咬之前,是不是有心仪之人?那种让你思念的、让你抓耳挠腮的,那种心仪之人?”

路见秋紧紧盯着他的双目,为的就是防止他敷衍或者撒谎。江邃垂眸避开了他的视线,不知在想什么。

“有的。”江邃总算承认了。

“那便是了,待你的蛇毒……”

他还没来得及舒一口气,江邃又轻飘飘地给他添了个堵:“是你。”

江邃本不想在这么早的时候同他坦白,怕把他吓跑了。但转念一想,这未尝不是一个好时候,趁着这三月,把路见秋缓缓攥进手里……

就像抓蛇一样,轻轻地、慢慢地、小心翼翼的……待他反应过来,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了。

江邃自认为是个耐心的猎人。

路见秋干巴巴地笑了两声:“江师兄,这个笑话一点儿都不好笑。”

江邃随口应了一声,用公箸给他夹了另一块肉:“多吃点,一会儿还要练功。”

“江师兄,我是认真的,你那经书我都看过了……”

江邃顺手从桌角下抽出本书,缓缓翻了几页,问:“看了,你却认不出我画的是谁?”

“你怎么也用经书垫桌角……?”

“从前不这么做,但因为你做了,所以也想试试。”他静静地瞧着路见秋,一字一句,“画的是你,心仪的也是你,厌恶你是假的,垂涎你是真的。”

“那你从前怎么总是瞪我?”

江邃沉默了一瞬,才解释道:“……只是长得凶,吓着你之后,我常对着铜镜练习怎么笑显得温和些。”

这是假话,他并不是想显得温和,他是想显得像沈今潮。

“那有一次在宗门大会上你拂袖离去?”

“因为你和沈今潮一道来了,我不开心。”

“那我喝酒你告发我?”

江邃的脸色一下子变得不太好看:“那是你半夜在沈今潮房中喝,我很担忧,也很嫉妒,又不好进去阻止。”

路见秋简直被深深地无语到了,他一心以为他们相看两厌,结果这家伙跟他搞暗恋?

“那慕师叔的课?”

“那时经常见不着你,我本以为经课上能见到,结果却不见你的人影。想见你,也想同你朝夕相处半月,才不择手段出此下策。”江邃很诚实,说着说着,耳尖竟悄悄红了。

路见秋呵呵一笑,不好意思说,自己当初真是厌恶极了他。

江邃似乎猜到了他的想法,显得有些不知所措:“我只是不知该如何同你相处。”

“什么时候开始的?”

闻言,江邃又像个锯了嘴的葫芦似的沉默了。

这顿饭路见秋吃得压抑,只用了半碗饭便放下了,江邃也罕见的没劝他,只道:“过几日便是宗门大会了,我们需加紧练功。”

—·—

两日后,宗门大会便如火如荼地办起来了,整个苍蘅派人山人海,穿着各色衣袍的修士穿梭不断,彼此作揖。

路见秋亦步亦趋地跟着沈今潮,四处张望。两位逐音门的弟子上千,率先朝他们抱拳行了一礼:“路仙君,沈仙君,又见面了。”

岳伸那张圆滑的脸上笑眯眯的,莫名的让路见秋感觉有些不舒服。上回分道扬镳时,岳伸对他们还是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样,如今的态度却大有不同。

沈今潮没理会岳伸,路见秋便回了一礼:“岳仙君。”

“今日怎么不见江仙君?”

“江师兄今日要参与比试,过会儿就来,岳仙君有什么事?”

岳伸瞥了沈今潮一眼,意有所指道:“无事,只是迟迟不见江仙君露面,担忧他遇上什么不测。”

路见秋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莫名其妙的话,但他话音刚落,路见秋手腕上看不见的红绳便发起烫来。那灼烧的感觉,与那回在幽山脚下客栈时一模一样。

“在苍蘅派的地界,岳仙君还是谨言慎行为好。”沈今潮冷冷道,显得与平日温和有礼的他判若两人。

路见秋直觉这其中一定发生了什么他不曾知晓的事,便试探了一句:“前段日子从幽山回来,不知岳仙君可得了什么宝物?”

岳伸的神色阴了下,说出的话也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除却一些花花草草和妖兽,那秘境便什么也没有了,想必所谓的什么宝物,早便被人窃走了。”

路见秋摘得了不少奇异的药草以及妖兽内丹,前段日子还给三师姐褚簌送去了一些,其实觉得收获还算不错。

但如今听岳伸的意思,幽山宝物指的可不仅仅是这些小东西,况且岳伸句句话里有话,似乎在暗指着什么。

“师兄,你可知道什么幽山宝物?”

“师兄?路仙君,有时候看人不总是只用眼睛的。”岳伸道,他话音刚落,路见秋手上的红线更是烫得吓人。

路见秋本想直言问个清楚,但没等他问出口,岳伸便笑眯眯地作揖告辞:“我们还有旁的事要忙,便不多打扰二位了。”

岳伸离开了,路见秋手上的红线还烫得厉害。他看看岳伸的背影,又看看面色不虞的师兄:“师兄。”

奇怪的是,他只喊了一声,那红线便突然没了动静,就像那灼痛从未出现过。

“何事?”沈今潮收回视线,侧过身垂眸看他,嗓音又变得很温和。

“我……”

“路见秋,”他还没来得及把这奇怪的现象告知于师兄,便被突然出现的江邃打断了,“你过来。”

“我……”

江邃又重复了一遍:“你过来。”

“师兄,我去去就回来。不必担忧。”无法,路见秋只能与师兄道别,朝江邃走去。

沈今潮一开始还没什么反应,等师弟快要走出他能够着的范围,他伸出手,拉住了师弟。

“别去。”

这里虽然人不算特别多,但也不少,路见秋有些怕这糟糕的场景被旁人发现,便下意识甩开了沈今潮。

但甩脱的那一瞬,他便反应了过来:“抱歉,师兄,我并非有意的!”

沈今潮面上没什么表情,路见秋却从他翻涌的眸底看出了他的不悦,那红绳又隐隐发烫起来。

“师兄,我只是一时昏了头。”

“无碍,你同他去吧。”沈今潮敛下眼底的郁色,“我在此处等你回来。”

听师兄如此说,路见秋松了口气,跟着江邃离开了。

“你今日可是有一场比试?”

“请师兄放心,对方并不棘手。”

江邃薄唇微抿,像是找不到话题可聊,反问了一句:“是吗?”

路见秋一看,便知他是又开始犯病了,叹了口气,将他拉到一旁坐下。

“师兄可有什么想同我说的?”

“离沈今潮远点。”他毫不犹豫。

“为何?你明知道我……”

他不想听见路见秋剩下的话,便率先开口解释道:“因为沈今潮不太对劲。”

路见秋以为他又要搬“我不开心,我嫉妒”那老一套,这倒是第一次听到不同的说辞。但他也的确觉得偶尔师兄的表现有些古怪——虽说大部分同他待在一起的时间,师兄都极为正常。

“哪里不对劲?”

江邃被他一双莹润的双眸盯着,默默偏头躲开了他的视线,道:“我虽有意挑拨你们,但今日的话是真的,在幽山时,沈今潮便要置我于死地。”

“没有证据,江师兄要我如何信你?再者,此话江师兄大可与袖匀尊上坦白。”路见秋闻言便蹙起了眉。

“……那日在幽山,对我动手的人便是沈今潮。”

“这怎么可能?我的师兄绝不是这种人。况且他说过,那不是她做的。”

“他说不是,你便信?”

路见秋毫不犹豫:“是。”

江邃的眸色变得幽深,路见秋反应过来,连忙找补道:“我的意思是,我想看到证据。”

江邃自然拿不出什么证据。沈今潮是个极为聪明的人,没出任何一点差错,若非侥幸被逐音门一行人救下,他便真的没命了。如今他的胸口前,还留着一道深深的剑痕。

他觉得自己的心灼热发烫,快要被灭顶的妒火烧毁了。

他好像一条被路见秋牵着绳子的狗,情绪随着路见秋上下浮动,息怒都来自于他。

但狗也不总是听话的,对吧?

第十九章

此时两人正位于前殿湖上的一条长廊中,往外看能看见苍蘅派葳蕤的景色,流水潺潺。廊侧嵌着木椅,路见秋站了一早,腿早就有些酸,便干脆坐下了。

江邃本坐在他身侧,听他对沈今潮如今维护,忍不住,朝他靠近了几分。

他坐在靠廊柱的一侧,江邃凑近,他便忍不住往后挪了一些,被江邃堵在了角落。

“但我不想同你讲证据,你信我,还是沈今潮?”

江邃靠得很近,路见秋几乎感觉自己贴在他的胸膛,他身上微冷的气息将路见秋微微包裹,让路见秋的呼吸粗重了两分。

“江师兄,你冷静点。”

“那夜在沈今潮屋里,你和他在做什么?”江邃说着,带着薄茧的右手缓缓抚摸上路见秋的脸,“有做什么出格的事吗?你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

江邃的手向来温暖干燥,此时却冰冷得可怕。他的左手原先撑在一旁,而后慢慢上移,搂住了路见秋的腰身。

路见秋浑身的汗毛都呲溜竖了起来,他跳起身,两只手撑在他胸膛,试图拉开两人的距离。

江邃眼圈微红,平静的语气下也暗藏着汹涌。

“……什么也没做!我和师兄什么也没做。”路见秋没发觉他作乱的手,有些慌乱地连声哄了两句。

江邃低笑了一声:“是吗。”

“是!我和沈今潮清清白白!”

路见秋本意是想哄哄他,好让他冷静点,但没想到他反而更逼近了两寸,视线落到路见秋的唇上,语气淡淡的:

“好。那我要当第一个。”

说着,他果真微微垂首,低头衔住了路见秋的唇。路见秋立马从木椅上弹了起来,他一时着急,便挣开江邃的臂膀,顺利从一旁钻了出去。

他挣得很轻松,显然江邃没有逼迫他的意思。路见秋起身起得很迅速,但唇还是与江邃浅浅擦过,被对方唇上的温度激得抖了下。

江邃人古板冷硬……唇却温暖而柔软。

路见秋未曾与人如此亲近过,脸腾地红透了,他后退了两步。

“江师兄,你先、先冷静一下。”

留下这一句话,也没顾上看江邃的表情,他便疾步离开了。

江邃这真是中毒颇深……路见秋用衣袖使劲擦了擦唇,默默叹了口气。

这日子何时才能到头?

他在外吹了好一阵子冷风,确认自己没有任何异样,才回到了沈今潮身边。

沈今潮坐在看台第一排,微风鼓动着他的衣袂,看得路见秋又是心念一动:“师兄,我回来了。”

手腕上的红线又开始一跳一跳地灼痛着,他抬头去看沈今潮的脸。沈今潮伸出手,有意无意地蹭了蹭他的唇。

路见秋心虚,怕他发觉了什么:“师兄,怎么了?”

他在心中狠狠骂了江邃一顿,为什么干坏事的人明明是江邃,为此感到不安无措的却是他?

“这里有些肿了。”沈今潮淡淡道。

他话音刚落,路见秋又感觉手腕上的红线恢复了正常。这红线不知道怎么的,最近总是很不听话。

沈今潮很快坐正了身体,凝神望向看台,也不知有没有注意到他尴尬的神色。

袖匀尊上站在高台上,挥了挥袖子,周围便彻底安静了下来。

苍蘅派作为天下第一宗,这些年来一直负责主持宗门大会,在此会上,各门派彼此切磋,决出现今的第一人。

大会并不禁止使用功法,比试,自然是越激烈越好看。上一年的首席江邃却是例外,他是唯一一个仅凭剑术就拿下了冠军的修士。

路见秋注意到,岳伸一行人就坐在他们二人正对面,发现他的目光,岳伸朝他轻轻颔首,又望了望他身旁的沈今潮。

这个岳伸,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宗门大会的比试方法很简单,两两对决,决出胜者后,胜者再一一对战,直到最后一日决出首席。

也就是说,不出意外的话,沈今潮与江邃会在最后一日成为对手。去年与前年的首席打起来,光是想想便觉得精彩,再加上他们两人可是被并称为苍蘅双璧。

当然了,更有趣的是,这两位还都是路见秋的裙下之臣,苍蘅派弟子们早就炸开了锅,在私底下开赌桌赌谁是最后的赢家。

路见秋之所以知道此事,还是昨日纪芜贱兮兮地笑着告知他的,并暗示他自己给江邃押了五千灵石,让他务必多多给江邃加油。

他便毫不客气地把纪芜赌钱的事情告发了灵渊仙人,让纪芜被结结实实地罚了一通。他可算知道为何江邃热衷于告发他了,这滋味确实还不错。

袖匀尊上先是在高台上说了一通比试的注意事项,像是“友善比试”“注意安全”之类的,没什么新意。

最后,她道:“宗门大会,现在开始。”

路见秋今日也有比试,但并不多紧张,多亏了江邃的尽力教导,对打入前十也还算有把握。

第一对上场的是两个不知名小宗门的小辈,看得出来他们二人法术和剑术都还很青涩,两人的比试没什么火花,并不怎么好看。

第二对的其中一人让路见秋有些出乎意料,是岳伸。他的武器不是寻常的长剑,而是一把折扇。

那看着普普通通的折扇被他舞得灵巧好看,扇叶挥舞间,对手居然落了血。路见秋看得啧啧称奇,心想,纪芜见了肯定要羡慕学习的。

结果自然是岳伸赢了,看得出对手心服口服,对他频频作揖。

岳伸……

路见秋在前几年的宗门大比中都从未注意过他,不,应该说,他根本就几乎不注意除沈今潮以外的人。就连江邃,也是在近日才渐渐熟悉起来的。

他是不是太过依赖师兄了?

路见秋生平第一次如此反省。

不过还不等他多想,便轮到他上场了。沈今潮不过对他微微颔首,他便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

……其实太过依赖师兄也并非什么坏事。他很快又与自己和解了。

好多次他问自己,为何偏偏是沈今潮?

因为他的万里挑一?因为他有一副顶好的皮囊?还是因为他法术高强?

可是江邃也并不差,他却总是对江邃避之不及。

或许因为师兄性子温和友善?可是他如今也隐隐发觉,沈今潮也亦非看上去那样善良,然而他也还是喜欢。

很多夜里他想了又想,最后才发觉,这些都不是。他对师兄动心,紧紧只是因为,那是沈今潮而已。

等江邃那该死的蛇毒解了,他便要对师兄表明一切,再也不回头了。

路见秋踩在看台上,低头往师兄的方向看了一眼,却发现江邃正坐在师兄身后隔着三四个人的地方,此时正定定地看着他。

他还记得在廊桥处轻擦过的吻,率先转移了视线。

第一轮与他比试的是逐音门的一名小弟子,路见秋甚至还没怎么出力,那小弟子便崴脚摔下了看台。

路见秋:“……”

“要重新比试吗?”

路见秋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但好歹是灵渊仙人的独子,自小便将天材地宝当成糖豆吃,也差不到哪里去。

只是他这境界实在是空中楼阁,对付几个小弟子还算轻松,若是碰上个同境界的修士,只有被打得屁滚尿流的份。

小弟子知道自己打不过他,连连作揖道:“不必不必,多谢路仙君,我输得心服口服。”

路见秋也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下了看台,坐回了原位,沈今潮顺手给他理了理衣襟,温声问道:“可有受伤?”

“没有,师兄放心。”他笑了笑,他能感觉到江邃那尖刺般的目光从他们身后射过来,让他如芒在背。

四周围也没有旁人喧哗,沈今潮便微微弯下脖颈,贴着他的耳侧接着道:“不舒服便同我说,我带了药膏。”

带了药膏……这整个宗门大会有多少人能伤到沈今潮?这药膏为谁带的不言而喻。

“多谢师兄。”路见秋的心酸酸涨涨的,看着师兄开开合合的红唇,默默压下了心底的悸动。

两人的脑袋凑得很近,从身后看,像两只交颈的天鹅,明明知晓大庭广众下,他们什么也不会做,但江邃却完全平复不了自己的心情。

他捏紧了拳头,一面厌恶看到眼前的场景,一面又无法移开视线。

距离如此之近的耳语……他们经常做吗?

会不会也做过比这更亲密的事?

晨间他们唇瓣相触时,他心里想着谁?会是沈今潮吗?

拳头紧了又松,他低头看着自己攥得发红的手心,心想,他快要忍不住了。

江邃太恼怒了,以至于在比试时一点也没有给对手留面子,将对方打得狼狈逃窜、连声求饶。坐在高台上的宗门长老更是直接黑了脸。

等那可怜的修士捂着脸单腿跳下台时,江邃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闯祸了,将人扶了起来:“……抱歉。”

那修士被打得狠了,蹦跳着躲开他的触碰,江邃还追了两步要去扶他,把人吓得又摔了一跤。

路见秋都不知道古板如江邃,也会有如此出丑的时候,看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沈今潮侧眼看他一眼,问道:“很好笑么?”

从前的江邃,他看也不会多看一眼,果真是有些什么东西悄悄改变了,沈今潮反应过来,只觉得心中一抽一抽地痛。

近来这种悸动的绞痛总是涌现,但沈今潮实在是太忙了,剩余的一点闲暇又都用来挽回路见秋,他还来不及深思这绞痛感从何而来。

如果是什么不治之症也好,那他今日便带着路见秋一起付死。

不过想来也不可能,他这贱命,轻易死不掉的,许是最近累极了吧。

第二十章

“不,不过是觉得有点蠢。”路见秋小心地看了师兄一眼,老老实实给他顺毛,“只是多看了一眼,师兄莫要生气。”

沈今潮暗叹了口气。

接下来便轮到他上场,他赢得很有风度,也没让对手难堪,高台上都是一片赞誉之声。

路见秋也有种与有荣焉的自豪感,挺了挺胸膛:“师兄,你真是太厉害了。”

“只要费心练功,你也可以做到。”沈今潮总算露出了点笑意,摸了摸他的脑袋。

如此过了两日,江邃没来寻他,路见秋也还记挂着江邃发疯的事,不愿意找他搭话。直到第三日纪芜跑来告诉他,说江邃又吐血了。

整日虚弱地吐吐吐,耍无赖的时候倒是精神擢烁、力大无穷。

路见秋还憋着口气,不想给他好脸色看,但江邃却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掩唇咳嗽两声,对他道:“早膳做了你爱吃的莲子百合粥。”

抛开旁的不说,江邃这副温柔人夫的模样……让路见秋的心微微颤了下。

“师兄,你可好些了?不舒服还做什么早膳。”

俗话说的好,伸手不打笑脸人,路见秋立刻便心软了,上前扶了他一把。刚才还活蹦乱跳的江邃这会儿陡然变得虚弱,柔若无骨地往路见秋身上靠了靠。

“心脏很痛,但还算可以忍受。”

江邃发现了一点,当路见秋不高兴时,会冷冰冰地喊他“江师兄”,一旦开始心软了,便会轻轻浅浅地喊他“师兄”。

路见秋是纤细的少年体态,两颊坠着点婴儿肥,皮肤很白皙,因而磕碰两下便要发红。他生得不矮,但是江邃实在太高了,像树荫似的将他牢牢笼罩,远远望去,好似在环抱着他。

那股奇怪的暧昧气氛又在空气中缓缓升腾,路见秋迅速把江邃推到床榻上:“多谢师兄,我有些饿了,正好想喝点粥。”

他故意背对着江邃坐,避免与他四目相对。

“今日我与沈今潮比试,你希望谁能赢?”江邃显然没有放过他的意思,非得逼他在两人中二选一。

“两位师兄都很厉害,我自然希望你们都赢。”

“榜首只有一位,就像……”他一顿,换了个更露骨的说法,“倘若我与沈今潮对擂,你希望谁能赢?”

路见秋即使没回头,也能感觉到刺在他后脑勺的、锐利至极的目光。

若只论法术,沈今潮与江邃打个平手不在话下,可江邃的剑术实在是很厉害,沈今潮不会是他的对手。

路见秋希望谁能赢……他希望沈今潮能赢,在他眼里,师兄值得这世上所有美好之物。

“我希望师兄能赢。”

江邃低低笑了一声:“我知晓了。”

“师兄”?是此“师兄”还是彼“师兄”?他没再刨根问底。

江邃说得不错,宗门大会举行了三日,淘汰了近九成的弟子,今日便要决出榜首,不出意外,他与沈今潮定有一战。

见他与路见秋一齐出现,沈今潮的脸色很明显的阴了一下,这神色变化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两人互相敷衍地点头致意了一番,紧接着便各自在路见秋两侧坐了下来,路见秋被夹在中间,都能感觉到四周围隐秘打量三人的视线。

修士本就耳聪目明,他还能听见其他弟子窃窃讨论他们三人的细碎声。的确,路见秋心想,他们三人的故事可比话本精彩。

比试又进行了两轮,江邃和沈今潮各自赢了两场,终于在终局对上了。他们二人中的胜者,便会是本届宗门大会的榜首。

先前还死气沉沉的观众,此时都过度兴奋,在看台上高喊着两人的名字,可见都没少参与那场赌局。

沈今潮垂眼看着路见秋,轻声留下一句:“我去去就来。”

江邃则是带着低气压一跃飞上了比武台,如一只灵巧的春燕,让四周本就激动的人群更加沸腾。

路见秋有些担忧地瞥了江邃一眼,轻轻提醒师兄:“师兄且当心些。”

他今天心中总有些隐隐的不安,像是山雨欲来前的铺垫。

灵渊仙人坐在高台上,也兴奋不已,朝一旁的袖匀尊上道:“此二子皆是我苍蘅派的好徒儿,难得有这样的机会,能决出第一第二,也真是不错。”

“的确。”

沈今潮安抚地摸了摸师弟柔软的发顶,道:“无碍。师弟希望我赢么?”

路见秋半点没有犹豫:“这是自然。”

“那便好。”他缓步走上了比试台。

两人互相抱拳行了一礼,接着便见沈今潮的红唇张合,说了些什么,江邃的视线落到他腰间的同心佩上,眸色渐渐深了。

江邃率先抽出了长剑,剑尖直指他的面门,速度极快,好在他一侧身,险险躲开。

沈今潮道:“你何必发怒,他送过我的东西何止这同心佩一件。他与你从前在我这里夺去的东西都不同,你注定不能得手。”

“是吗。”江邃没收剑,抬手往他脖颈上削去,剑剑下了死手,“倘若我夺不走,你何必如此着急。”

江邃说得一点没错,他的的确确慌张了、害怕了,因此在幽山时才会着急对江邃下手。

只是可惜……被那几个该死的逐音门弟子撞见,把人救了回来。

想到这里,沈今潮敛下了面上的轻松,趁着侧身躲开剑招之时,把自己的本命剑唤了过来。那剑如有灵智,在他的操控下接连攻向江邃的命门,都被江邃极限躲开了。

看台上的弟子们看得大气都不敢出,这可比先前的比试要好看多了,好几回眼见着沈今潮的剑要刺入江邃的胸膛,却不知怎么的被江邃一个起身落地躲开,反倒寻到机会刺向沈今潮的后背。

“沈师兄的剑招……可谓行云流水。”

“江师兄也是,想必我的脖颈在他手里会被削得很平整。”

……

“啊啊啊啊啊啊,那剑直接便从沈师兄脸侧擦过——”

路见秋看得也是心惊胆战,为师兄捏了把汗的同时,又害怕江邃受伤。他干脆捂上眼,谁也不看了。但才过了一会儿,他又实在忍不住,通过指缝悄悄往外看。

江邃的额际出了细汗,而沈今潮虽然仪容整整,但是胸膛也微微起伏着。

江邃耐着性子和这位棘手的敌人周旋了一阵,沈今潮始终没有放松警惕,浑身戒备着他的剑招,但却没有意识到,他想要的,自始自终都不是他的命。

剑光迅疾,划过空气,削下了沈今潮的一截墨发,在他偏头急躲之际,江邃伸出右手,直取他腰间的同心佩。

他反应得也快,指挥自己的本命剑格挡了一下,他背对着路见秋,看不见师弟焦急的神色,江邃却看得清清楚楚。

江邃冷下眸子,手中的剑一个急转,初二趁沈今潮的注意放在同心佩之际,那剑如一支银剑刺入了他的胸膛。

他立刻便像一条随风飘舞的手绢,飞到了比试台下,侧身吐出了一口鲜血,腰间的玉佩也当啷一声落在了地板上,碎成两半。

路见秋再也坐不住,满脸泪痕地冲了过来。

沈今潮强撑着看了一眼台上的玉佩,又看了一眼着急跑来的师弟,似乎轻叹了口气,缓声说了句什么。

江邃从头到尾也没用法术,仅用剑术便让他输得如此狼狈。他根本就是在羞辱他。

隔得太远,路见秋听不见他说的是什么,但从他的口型能看出,他说的是“放心”二字。

连这种时候,他还记得提醒他莫要忧心。

事发突然,周遭的人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整个比试场登时沸腾了起来。

“今年的榜首是——江邃江师兄!”

“哈哈哈哈哈,我就说了,江师兄是不会输的!”

“在这苍蘅派,江师兄才是本代弟子中的第一……”

“天,江师兄那一剑,竟直接把沈师兄打下了比试台——”

看台上的袖匀尊上轻轻颔首,对独子的大出风头很是满意:“我宣布,今年的榜首是——江邃。”

没有人在意沈今潮的受伤,他们都在为江邃的大获全胜而喝彩。他早该知道修仙界本来也是个很看出身的地界。

沈今潮的天赋是不错,但也就仅此而已了,况且,还总有个出身、天赋都要更好的江邃压在他上头。

——根本就没人在意他。

路见秋知晓沈今潮是个及其在乎声名和风度的人,若非真的受了重伤,是不会任由自己如此狼狈地跌下台的。

在一派热闹中,他挤开人群声泪俱下地往师兄处跑去,被江邃拦了一把。他又急又怒:“江师兄,你让开。”

江邃不为所动。

他冷声重复道:“江师兄,你让开。”

这毕竟是比试,有些磕碰很正常,但如今江邃拦着他是什么意思?

江邃垂眸看着他,在初阳的照耀下,长而密的眼睫在眼睑处打下细细密密的阴影。

“我是有意伤他的。因为他先前对我下了死手。”

路见秋胸膛起伏,扬手给了他一个耳光。

“我说,请你让开,江师兄。”

啪的一声响,让周遭聒噪的人群很快安静了下来,他们瞪大了眼睛,新奇地看着这场闹剧。

路见秋力道不大,打在脸上并不怎么疼,但声音却很响,让江邃的耳旁嗡嗡作响。

“路见秋,你从不会多看我一眼,我说什么,你也总是不信,你总是只听沈今潮说的话。”江邃还维持着阻拦他的姿势,声音又凉又淡。

路见秋认出来,这里便是瀑布高处,往下看,能看见瀑布飞湍而下,往稍远处看,他还看见了自己的卧房。

“这里的风景还真不错。”

他忍不住了,提醒道:“江师兄,听闻你这把怀愫剑很是有名,用来烤山鸡不太合适吧?”

彼时江邃正从瀑布底下挖着泥巴,打算包着两只山鸡蛋丢进火里烤。瀑布声大,他没太听清,便问道:“你说什么?”

路见秋:……

第十一章

“这个时候不太适合喝粥,我带你去猎两只山鸡。”江邃道。

江邃说到做到,真的带路见秋跑进林子里,找到了一个山鸡窝。

“我不记得我来过。”

那把名剑上沾了鸡血,江邃也毫不在意,甚至还顺手把鸡窝里的两只蛋踹进了兜里,温声道:“走吧。”

江邃将路见秋扶下山,便在他平常练功的瀑布旁生了个火堆,脱下外袍垫在地上,让路见秋坐着。

路见秋便托着脸,看江邃是怎么用他那双修长的玉手将两只山鸡开膛破肚,又用长剑穿着山鸡架在火上烤。

江邃低头看着他,眸子里映着点说不分明的暗光,轻轻道:“你知道的,只是不记得了。”

见江邃说得这么煞有介事,路见秋还真的认真回想了一番,却什么也没想起来。

路见秋忽然觉得有些恍惚,仿佛眼前的场景也在什么时候发生过。

江邃很快便把两只蛋裹好丢进了火堆里,又在身上施了个净身术,才坐到了路见秋身旁,顺着他的视线看着长剑上架着的山鸡。

“不记得也好,也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江邃道,“你往后只记得今晚便好。”

路见秋还想问,但江邃已经看见了两只山鸡,示意他噤声。于是他便眼见着江邃,丢出自己那把挑落无数剑客的名剑,刷的一下,将两只山鸡扎得透透的。

路见秋震惊道:“我从来不知道后山还有这么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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