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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九

厉冬骋像新手一样操作手机,缓慢地翻找相册中的照片。

谷堆所在地是姚家村每年粮食成熟后的晒场。道路两侧安装了路灯,虽有几盏灯不亮,四周却不黑。夜空是深邃的墨蓝色,无云无月,仅有星辰点缀。唐宁抬头看了好久,回忆几乎占据了她整颗心。

她想起去年深秋两人一起爬山,厉冬骋穿了件墨蓝色的中长款大衣,搭配黑色长裤和同色切尔西靴。是唐宁突然改变主意,把见面地点从闹市区的电影院改到了远郊的山脚下。厉冬骋没有半句抱怨。他陪她爬到山顶,还为她拍了几十张氛围感极美的照片。

“我们还不是朋友。”唐宁轻轻挡开他的手,“我的画只给朋友看。”

银幕投射的光影明暗交错,厉冬骋的脸恰好一半在明一半在暗。他淡淡笑着,整体是愉悦的表情,眼神却透着无辜和期待。

“好友验证消息我发了两次。”他说,“你沉浸在电影里,没有通过。”

新鞋打脚。厉冬骋正是穿了一双崭新的切尔西靴,两只脚都遭了殃。唐宁没有半点犹豫,屠凛的电话一挂断,她就下单买了药膏,收货地址是厉冬骋家。

骑手将药膏送达没多久,她又接到了厉冬骋的电话。

“我没事,宁宁,是屠凛大惊小怪。要是他说了重话,你别往心里去。要是明天一早你还没消气,我收拾他。”

电话里,唐宁尽可能语气平静,实际上她的心怦怦直跳早已快要冲破胸膛。“我不生气。屠凛说得对,今天我为了看枫叶有点任性。下次咱们见面,我要提前策划、提前告诉你。”

那是厉冬骋第一次叫她“宁宁”。

三年前的一月到去年十月底,从“小唐”到“宁宁”的转变,历时两年十个月。唐宁不免心慌。她对厉冬骋的称呼,从一开始答应扮演他的女友就是“立冬”,三年来没有变过。事情往好的方向发展,然而,随着他意外受伤,这一切猝然停止。

像是一场美梦,仅仅有个精彩的开篇,后续剧情却不知如何发展……

“是这个人推荐我来狮语的。”厉冬骋把手机举到唐宁面前,“他说他是我发小,是我铁哥们,可我对他一点印象都没有,只是觉得他面善,就拍照片存了下来。”

唐宁定睛看去,没错,是屠凛。

“他叫什么名字?”

“稍等。”厉冬骋低头查找照片上的蛛丝马迹,“我记得我备注了他的名字。”

“手机相册的照片可以重命名。”唐宁提醒他,“你点开照片详情页面,看看这张照片的文件名是什么?也许就是他的名字。”

厉冬骋照做。

如唐宁猜测的那样,屠凛的照片文件名是IMG开头,后面跟着一串数字表示拍照日期和时分秒。

“你没有做备注。”

“……对不起。”厉冬骋边道歉边说,“我实在想不起来他是谁。”

非常糟糕的联想闯进唐宁的脑海。她垂在身侧的双手悄然握成拳,最想问的已然脱口而出:“过年前送你来狮语休养的叔叔阿姨,你知道他们是谁吗?”

厉冬骋猛然抬头:“你怎么会对我的情况这么了解?”

“你的房东,李阿姨,她经常来我姐开的早餐店买早饭。闲聊时我听见你的爸妈陪你一起来,没待几天他们回海城了。”

厉冬骋眉头微蹙。

他满是疑惑的目光犹如舞台上的追光灯,专注地锁定了唐宁的双眸。

趁他没问“你究竟是谁”这种蠢问题,唐宁先一步说:“你是选择性遗忘。你记得你的爸爸妈妈,却不记得好朋友,也不记得……”

她把“我”这个字生生咽了回去。

“我们以前肯定认识。”厉冬骋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劲头控制了他全部思维,“你的微信名叫‘糖吃多了蛀牙’,我喜欢这个昵称,以前好像听过。”

唐宁听得真切。

是啊,每天你和我互发消息五十条以上,你有印象实属正常。

她心中已然作出决定。

“你的好友申请,我暂时不会通过。”鼓足勇气的机会,用一次少一次,她敦促自己必须抓住,“接下来的五天,我会挨个看完在你们狮子龙放映队承包的电影。你不要再主动跟我搭话,能做到吗?”

厉冬骋彻底懵了:“为什么?”

终于轮到他问为什么了。唐宁深深吸气,毫不犹豫地给他答案:“我有我的理由。你不需要明白。”

“昨天晚上,是你主动要我的电话号码……”

“我们还是保持距离比较好。”

她转身离开。没走多远,迎面撞上了厉冬骋的师父。老师傅朝她微笑,手头工作没停,弯腰整理地面乱成一团的音箱线。

“叔叔,打扰一下。”唐宁拦住对方,“我有事问您。”

老师傅直起身体:“怎么了?”

“您觉得——”唐宁回头望了望,确定厉冬骋没跟上来才问,“您这位徒弟脑子聪明吗?他的智力和同龄人相比,是不是差一大截?”

“那倒没有。”老师傅将音箱线理顺,用白色扎带固定好,“立冬这孩子肯学,也肯吃苦。你瞅瞅,几天的工夫,数字放映机他已经熟练操作了。”

循着老师傅右手食指所指的方向,唐宁瞧见了回到放映机后的厉冬骋。

他伫立不动,俨然化身一座雕塑。挺拔的身形,淡然却又透着威严的神情,和受伤之前的他,别无二致。

唐宁转过头,问老师傅贵姓,她还想交换手机号码,便于以后他们放映电影她能打听到片名和时间。

“免贵姓张,张玉盛。”

其实老师傅胸前佩戴的名牌标得清清楚楚,唐宁深知自己是多此一问。她记下张师傅的手机号,给他回拨过去。“我姓唐,唐朝的唐,您叫我小唐就好。”

张师傅点点头:“你的号码我存了。”

话题如何才能回到厉冬骋身上,唐宁一时没了主意。平时她极少和人聊天,能发文字版的信息,她绝对不会主动打语音、打电话或是打视频。眼前这位张师傅,年纪与厉冬骋的父母相仿,他们又是师徒关系,想了解

“是吗?”唐宁收起速写本,并没去拿背包隔层的手机。

“电影结束可以吗?”厉冬骋低声问,“等《海蒂和爷爷》放映完毕,你通过我的好友申请,好吗?”

“等会儿,我找一下他的照片。”

唐宁已经猜到推荐人是厉冬骋最好的朋友屠凛。但她还是耐心十足地等待。

唐宁蓦然起身。她揪住厉冬骋的袖子,将他从观众席第一排一直拽到远离各种声响的谷堆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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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宁没有回答。

银幕上,克拉拉的奶奶送给海蒂一本空白的记事本,鼓励海蒂用笔把这个本子写满。

她五岁学画,培训班里大半同学都比她小一到两岁。拼天赋,她比不过天生对线条和色彩把控力超强的同学;比勤奋,她更盼望下课后的休息和放学后回到家品尝姥姥亲手做的美食。

松开手,她问:“你为什么来狮语?”

厉冬骋显然没料到会是这样的问题。他怔怔地看着唐宁,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有人推荐的。说是这里空气好、水好,最适合我这种病号休养。”

“谁推荐的?”

克拉拉的奶奶告诉海蒂:“如果你想做成一件事情,那就坚持下来,不要因为别人的想法而放弃。”

泪水滑落,唐宁想起姥爷说过相同的话。

那天晚上回到公寓,唐宁接到屠凛兴师问罪的电话。对方劈头盖脸把她一通吼,挂机前叮嘱她买减轻皮肤红肿和促进伤口愈合的药膏,天一亮就给厉冬骋送来。

唐宁这才知道,厉冬骋陪她爬山脚后跟磨破了。

对绘画的热爱,假如满分是一百,唐宁的热爱只能打八十五分。

直到遇见厉冬骋,直到完成《甜橘子黄龙果》系列绘本的创作,她才找到绘画对她的意义。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复杂,缥缈,绝非是合同中约定的收入金额带给她物质方面改善那么浅显。

海蒂有些惴惴不安,她说因为她想写故事,大家都笑话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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