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懈寄生

第19章 第九支烟2

在课堂上,我是老师;但对于人生的智慧,我则是他们的学生。

虽然有家教和补习班老师这类兼差,但留在学校当研究助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柏森在高雄的工作,好像也不是做得很开心。

“错!四分之二还可以约分,所以答案是二分之一。”

“你比较厉害哦,”我指着戴眼镜的学生,“你还知道约分。”

看样子,即使我教得再烂,他们也没什么退步的空间。

至于明菁,看到她的次数,比以前少了些。

在找不到工作的那一个月内,明菁总会劝我不要心急,要慢慢来。

当我开始做研究助理时,明菁没多说些什么,只是说有工作就好。

因为我和明菁都知道,研究助理这份工作只是暂时,而且也不稳定。

虽然明菁的家在基隆,是雨都,可是她总是为我带来阳光。

那年的天气开始转凉的时候,我在客厅碰到明菁。

明菁右手托腮,偏着头,似乎在沉思,或是烦闷。

沉思时,托腮的右手掌施力很轻,所以脸颊比较不会凹陷。

但如果是烦闷,右手掌施力较重,脸颊会深陷。

我猜明菁是属于烦闷。

“姑姑,好久不见。”我坐了下来,在明菁身旁。

“给我五块钱。”明菁摊开左手手掌。www.zbcxw.cn 星星小说网

“为什么?”

“因为你好久没看到我了呀,所以要给我五块钱。”

“你可以再大声一点。”

“给——我——五——块——钱——”

“你变白烂了。”我笑了起来。

“工作还顺利吗?”明菁坐直身子,问我。

“嗯,一切都还好。你呢?”

“我还好。只是论文题目,我很伤脑筋。”

“你论文题目是什么?”

“关于《金瓶梅》的研究。”

“真的假的?”

“呵呵,假的啦。”明菁笑得很开心。

明菁的笑声虽然轻,却很嘹亮,跟荃明显不同。

我竟然在明菁讲话时,想到了荃,这又让我陷入了一种静止状态。

“过儿,发什么呆?”

“哦。没事。”我回过神,“只是觉得你的笑声很好听而已。”

“真的吗?”

“嗯。甜而不腻,柔而不软,香而不呛,美而不艳,轻而不薄。”

“还有没有?”明菁笑着问。

“你的笑声可谓极品中的极品。此音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我说完后,明菁看看我,没有说话。

“怎么了?”

“过儿,谢谢你。”

“为什么说谢谢?”

“你知道我心情不好,才会逗我的。”

“你应该是因为论文而烦恼吧?”

“嗯。”

“别担心。你看我这么混,还不是照样毕业。”

“谁都不能说你混,即使是你自己,也不可以说。”明菁抬高了语调。

“为什么?”

“你也是很努力在找工作呀,只是机运不好,没找到合适的而已。”

“姑姑……”

“过儿,找不到稳定的工作,并不是你的错。知道吗?”

“嗯。”

“你还年轻呀,等景气好一点时,就会有很多工作机会了。”

“姑姑,谢谢你。”

“不是说谢谢,要说对不起。”

“为什么?”

“你刚刚竟然说自己混,难道不该道歉?”

“嗯。我说错话了,对不起。”

“饿了吗?我们去吃饭吧。”明菁终于把语气放缓。

“好。”

“不可以再苛责自己了,知道吗?”

“姑姑,给我一点面子吧。”

“你在说什么?”

“今天应该是我安慰你,怎么会轮到你鼓励我呢?”

“傻瓜。”明菁敲一下我的头,“吃饭了啦!”

明菁是这样的,即使心情烦闷,也不会把我当垃圾桶。

她始终释放出光与热,试着照耀与温暖我。

明菁,你只知道燃烧自己,以便产生光与热。

但你可曾考虑过,你会不会因为不断地燃烧,而使自己的温度过高呢?

明菁,你也是个压抑的人啊。

新的一年刚来到时,柏森和子尧兄各买了一台个人电脑。

我们三人上网的时间,便多了起来。

我和柏森偶尔还会在网络上写小说,当作消遣。

以前我在网络上写的都是一些杂文,没什么特定的主题。

写小说后,竟然开始拥有所谓的“读者”。

偶尔会有人写信告诉我:“祝你的读者像台湾的垃圾一样多。”

明菁会看我写的东西,并鼓励我,有时还会提供一些意见。

她似乎知道,我写小说的目的,只是为生活中的烦闷,寻找一个出口。

但我没有让荃知道,我在网络上写小说的事。

在荃的面前,我不泄露生活中的苦闷与挫折。

在明菁面前,我隐藏内心深处最原始的情感。

虽然都是压抑,但压抑的施力方向,并不相同。

我的心里渐渐诞生了一个天平,荃和明菁分居两端。

这个天平一直处于平衡状态,应该说,是我努力让它平衡。

因为无论哪一端突然变重而下沉,我总会想尽办法在另一端加上砝码,让两端平衡。

我似乎不愿承认,总有一天,天平将会分出轻重的事实。

也就是说,我不想面对荃或明菁,到底谁在我心里占较重分量的状况。

这个脆弱的天平,在一个荃来找我的深夜,终于失去平衡的能力。

那天我在助理室待到很晚,凌晨两点左右,荃突然打电话来。

“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只是想跟你说说话而已。”

“没事就好。”我松了一口气。

“还在忙吗?”

“嗯。不过快结束了。你呢?”

“我又写完一篇小说了呢。”

“恭喜恭喜。”

“谢谢。”荃笑得很开心。

这次荃特别健谈,讲了很多话。

我很仔细听她说话,忘了时间已经很晚的事实。

“很晚了哦。”在一个双方都停顿的空档,我看了看表。

“嗯。”

“我们下次再聊吧。”

“好。”荃过了几秒钟,才回答。

“怎么了?还有什么忘了说吗?”

“没。只是突然很想……很想在这时候看到你。”

“我也是啊。不过已经三点半了哦。”

“真的吗?”

“是啊。我的手表应该很准,是三点半没错。”

“不。我是说,你真的也想看到我?”

“嗯。”

“那我去坐车。”

“啊?太晚了吧?”

“你不想看到我吗?”

“想归想,可是现在是凌晨三点半啊。”

“如果时间很晚了,你就不想看到我了吗?”

“当然不是这样。”

“既然你想看我,我也想看你,”荃笑说,“那我就去坐车了。”

荃挂上了电话。

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我体会到度日如年的煎熬。

尤其是我不能离开助理室,只能枯等电话声响起。

这时已经没有火车,荃只能坐那种24小时行驶的客运。

在电话第一声铃响尚未结束之际,我迅速拿起话筒。

“我到了。”

“你在亮一点的地方等我,千万别乱跑。”

“嗯。”

我又冲下楼骑车,似乎每次将看到荃时,都得像百米赛跑最后的冲刺。

我在荃可能下车的地点绕了一圈,终于在7-11店门口,看到荃。

“你好。”荃笑着行个礼。

“先上车吧。”我勉强挤个笑容。

回助理室的路上,我并没有说话。

因为我一直思考着该怎样跟荃解释,一个女孩子坐夜车是很危险的事。

“喝咖啡吗?”一进到助理室,我问荃。

“我不喝咖啡的。”

“嗯。”于是我只煮一人份的咖啡。

荃静静地看着我磨豆,加水,蒸馏出一杯咖啡。

咖啡煮好后,倒入奶油搅拌时,荃对我的汤匙很有兴趣。

“这根汤匙很长呢。”

“嗯。用来搅拌跟舀起糖,都很好用。”

荃四处看看,偶尔发问,我一直简短地回答。

“你……”

“是。”荃停下所有动作,转身面对我,好像在等我下命令。

“怎么了?”

“没。你说话了,所以我要专心听呢。”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坐夜车很危险?”

“对不起。”

“我没责怪你的意思,我只是告诉你,你做了件很危险的事。”

“对不起。请你别生气。”荃低下头,似乎很委屈。

“我没生气,只是觉得……”我有点不忍心。

我话还没说完,只见荃低下头,泪水滚滚流出。

“啊?怎么了?”我措手不及。

“没。”荃停止哭泣,抬起头,擦擦眼泪。

“是不是我说错话了?”

“没。可是你……你好凶呢。”

“对不起。”我走近荃,低声说,“我担心你,所以语气重了些。”

“嗯。”荃又低下头。

我不放心地看着荃,也低下头,仔细注视她的眼睛。

“你……你别这样看着我。”

“嗯?”

“我心跳得好快……好快,别这样……看我。”

“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说声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我不知道,它……”荃右手按住左胸,猛喘气,“它为什么在这时候,跳得这么快。”

“是因为累了吗?”

“不是的……不是的……”

“怎么会这样呢?”

“请不要问我……”荃抬头看着我,“你愈看我,我心跳得愈快。”

“为什么呢?”我还是忍不住发问。

“我不知道……不知道。”荃的呼吸开始急促,眼角突然又决堤。

“怎么了?”

“我……我痛……我好痛……我好痛啊!”

荃很用力地说完这句话。

我第一次听到荃用了惊叹号的语气,我很惊讶。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心脏,发觉它也是跳得很快。

只是我并没有感觉到痛楚。

曾经听人说,当你喜欢一个人时,会为她心跳。

从这个角度上说,荃因为心脏的缺陷,容易清楚知道为谁心跳。

而像我这种正常人,反而很难知道究竟为谁心跳。

“这算不算是,宇宙超级霹雳无敌喜欢……的感觉呢?”

“大概,可能,也许,应该,是吧。”

“你又压抑了……”

我再摸了一次心跳,愈跳愈快,我几乎可以听到心跳声。

“应该……是了吧。”

“嗯?”荃看着我,眼睛因泪光而闪亮着。

接触到荃的视线,我心里一震,微微张开嘴,大口地喘气。

我终于知道,我心中的天平,是向着荃的那一端,倾斜。

天平失去平衡没多久,明菁也从研究所毕业。

毕业典礼那天,明菁穿着硕士服,手里捧着三束花,到助理室找我。

“过儿,接住!”明菁摘下方帽,然后将方帽水平射向我。

我略闪身,用右手三根指头夹住。

“好身手。”明菁点头称赞。

“毕业典礼结束了吗?”

“嗯。”明菁将花束放在桌上,找张椅子,坐了下来。

然后掏出手帕,擦擦汗,“天气好热哦。”

“你妈妈没来参加毕业典礼?”

“家里还有事,她先回去了。”

“哦。”我应了一声。

明菁将硕士服脱下,然后假哭了几声,“我……我好可怜哦,刚毕业,却没人跟我吃饭。”

“你的演技还是没改进。”我笑了笑,“我请你吃饭吧。”

“要有冷气的店哦。”

“好。”

“唉……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呀。”明菁开始叹气,摇了摇头。

“又怎么了?”

“虽然可以好好吃顿饭,但吃完饭后,又如何呢?”明菁依旧哀怨。

“姑姑,你想说什么?”

“不知道人世间有没有一种地方,里面既有冷气又没光线。前面还会有很大的银幕,然后有很多影像在上面动来动去。”

“有。我们通常叫它为电影院。”我忍住笑,“吃完饭,去看电影吧。”

“我就知道,过儿对我最好了。”明菁拍手叫好。

看着明菁开心的模样,想到心中的天平已经倾斜的事实,我不禁涌上强烈的愧疚感。右肩竟开始隐隐作痛。

明菁,从你的角度来说,对你最好的人,也许是我。

但对我而言,我却未必对你最好。

因为,还有荃啊。

“过儿,怎么了?”

“姑姑,你还有没有别的优点,是我不知道的?”

“呵呵,你想干嘛?”

“我想帮你加上砝码。”

“砝码?”

“嗯。你这一端的天平,比较轻。”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不然你吃胖一点吧,看会不会变重。”

“别耍白烂了,吃饭去吧。”

明菁可能是因为终于毕业了,所以那天显得格外兴奋。

可是她笑得愈灿烂,我的右肩抽痛得更厉害。

在电影院时,我根本没有心思看电影,只是盯着银幕发愣。

在银幕上移动的,不是电影情节,而是认识明菁四年半以来的点滴。

两个月后,经由老师的介绍,我进入了台南一家工程顾问公司上班。

柏森也辞掉高雄的工作,和我进同一家公司。

子尧兄以不变应万变,而秀枝学姐也已在台南县一所中学教课。

明菁搬离宿舍,住在离我们两条街的小套房。

和秀枝学姐一样,她也是先当实习老师。

我新装了一支电话,在我房内,方便让荃打电话来。

日子久了,柏森和子尧兄好像知道,有个女孩偶尔会打电话给我。

他们也知道,那不是明菁。

煮咖啡的地点,又从助理室移回家里。

我和柏森几乎每天都会喝咖啡,子尧兄偶尔也会要一杯,秀枝学姐则不喝。

喝咖啡时,柏森似乎总想跟我说些什么,但最后会以叹口气收场。

新的工作我很快便适应,虽然忙了点,但还算轻松。

过日子的方式,没什么大改变。唯一改变的是,我开始抽烟。

但我始终记不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抽第一根烟。

如果你问我为什么抽烟,我和很多抽烟的人一样,可以给你很多理由。

日子烦闷啦,加班时大家都抽啦,在工地很少不抽的啦,等等。

但我心里知道,那些都是借口。

我只知道,当右肩因为明菁而疼痛时,我会抽烟。

当心跳因为荃而加速时,我也会抽烟。

我记得明菁第一次看到我抽烟时,惊讶的眼神。

“过儿!”

“姑姑,我知道。”

“知道还抽!”

“过阵子,会戒的。”

“戒烟是没有缓冲期的。”明菁蹙起眉头,叹口气,“不要抽,好吗?”

“好。”我勉强挤出微笑。

“是不是在烦恼些什么呢?”明菁走近我,轻声问。

明菁,我可以告诉你,我不忍心看到你的眼神吗?

荃第一次看到我抽烟时,除了惊讶,还有慌张。

“可不可以,别抽烟呢?”

“嗯。”

“抽烟,很不好呢。”

“嗯。”

“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担心你的身体。”

“我知道。”

“你抽烟时的背影,看起来,很寂寞呢。”

荃,你在身旁,我不寂寞的,我只是自责。

我心中的天平,虽然早已失去平衡,但仍旧存在着。

落下的一端,直接压向我左边的心脏。

而扬起的一端,却刺痛我右边的肩膀。

1999年初,我和柏森要到香港出差五天,考察香港捷运的排水系统。

临行前,明菁在我行李箱内塞进一堆药品。

“那是什么?”

“出门带一点药,比较好。”

“这已经不是‘一点’,而是‘很多’了。”

“唉呀,带着就是了。”

“可是……”我本想再继续说,可是我看到了明菁的眼神。

还有她手指不断轻轻划过的,纠紧的眉。

我想,我最需要的药,是右肩的止痛药。

从香港回来后,接到荃的电话。

“你终于回来了。”

“你又用‘终于’了哦。我才出去五天而已。”

“嗯。”

我不禁悲从中来。

在补习班教课很有趣,学生都是为了公家机关招考人员的考试而来。

他们的目的,只是想追求一份较稳定的公家工作,毕竟景气不好。

学生的素质,或许有优劣;但认真的心情,不分轩轾。

“赞!你这小子带种,叫你老师我认了。”

在我还来不及惨叫出声时,戴眼镜的学生马上接着说:

大部分学生的年纪都比我大,三四十岁的人,比比皆是。

第一次去上课时,我穿着牛仔裤和t恤,走上讲台,拿起麦克风。

“骗肖咧!你如果是老师,那我就是总统。”

我的补习班学生大约有两百多人,包罗万象。

有刚毕业的学生;有想换工作的上班族;还有想出来工作的家庭主妇。

有一个妇人还带着她的六岁小女儿一起上课。

台下一个30岁左右的人指着我,大声问。

“我是老师。”我指着我鼻子。

子尧兄则是随遇而安,即使工地的事务非常繁重,他总是甘之如饴。

秀枝学姐算是比较稳定,当完了实习老师,会找个正式的教职。

他说完后,台下的学生哄堂大笑。

“这位好汉,即使你是总统,在这里,你也得乖乖地叫我老师。”

“喂!少年仔!你混哪里的?站在台上干什么?欠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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