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台

客舍的门敞着，刘掌事显见得刚从矿上赶回来，身上的行囊还没搁，立刻就跟谢容与见礼。他四十上年纪，然而额间的皱纹很深，脸『色』蜡黄，显见得苦日子过惯了。

穷乡僻壤的官员与富庶地方的官员可天壤之别。

中州一个有来的吏胥出行都前呼拥的，然而到了脂溪这样的深山小镇，刘掌事虽然兼着镇长，身旁除了一个陶吏，底行走的吏目几乎没有了，许多事都得亲力亲。

回到客舍,谢容与取笔蘸墨,青唯便把自己看到山径路，住户分布说与他听。

谢容与看她一眼,见她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温问：“还在‘初试不’遗憾？”

青唯个雷厉风行的脾气,说试试就试试,唇齿相接正情浓,奈何不远处就有一户家,青唯的耳朵灵极了,一听到脚步,一子就把谢容与推开了。

民以食天，这个掌事的与陶吏一样，三句不离吃。

祁铭记着岳鱼七的提醒，温：“敢问掌事的，这镇子上有类似鸭的地形，或者以鸭命名的地方吗？”

这个问题他们上午已经问过一回了。

“鸭子？没有，别说像鸭的地方了，我们这里连野鸭子都难得见着一只。”

祁铭问得更深了些，“镇上与外山没有，那内山呢？内山采矿之地，听说占地极广，那里也没有吗？”

刘掌事听了这话，仔细回想了一阵，说：“倒有一个鸭子坡。”

众听了这话，相互看了一眼，祁铭继续问，“鸭子坡什么地方？”

鸭子坡顾名义，一个内山中产矿的矮山，这里的山都没名字，鸭子坡矿上自己的叫法，连脂溪镇上的都甚少听说。

祁铭打听清楚了鸭子坡，转而又问起其他，他年纪极轻，『性』情又温和，男女少都爱与他攀谈，刘掌事也不例外，竹筒倒豆子似的，把脂溪镇上有的没的说了一箩筐，及至亥时才离开

等他走了，章禄之掩上客舍的门，谢容与禀：“虞侯，属总觉得这个刘掌事和陶吏有点古怪。”

“我也这样觉得。”祁铭，“上午我们问起‘鸭’，陶吏推说不知，眼我们探完地形回来，刘掌事就把内山的鸭子坡说出来了。似乎他们原本想瞒着我们，又怕我们先一步查到，计较一番，这才说了出来。”

朝天挠挠：“可我看刘掌事一副实巴交的样子，不像会干坏事的啊。”

“恶不至于，有事瞒着不假。”谢容与淡淡，“这里流放的犯多，矿上许多事说不清楚，他小小一个掌事，很多时候莫可奈何。只不知，他瞒着我们的，与岑雪明有没有关系。”

岳鱼七：“把他提过来审一顿不就行了？”

谢容与没答这话。

先不说刘掌事没有犯事，刑审究竟合不合规矩，哪怕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他们刚入山，许多事还没『摸』清楚，这就提审镇长，只怕会打草惊蛇、自断线索。

还先去鸭子坡看看再说。

谢容与量一阵，问祁铭：“封原不快到脂溪了？”

祁铭点：“应该再有一日就到了。”

谢容与：“让送信给卫玦，让他入脂溪地界，直接带兵去内山。今晚早些歇，明天一早，我们即刻赶往鸭子坡。”

“。”

“还有多久才到啊——”

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山间传来一长叹。

遥遥望去，入镇的山径上一行七八，几乎都着劲衣短打，然而当中有一个穿着冰丝蓝衫子的，居然伏在其中一的背上，适才那句喟叹就他发出的。

此生得圆圆眼，腰间还坠了一枚极其名贵的玉佩，一看就富贵家出生，不曲停岚又谁。

说曲茂本来在东安躲闲，半个月前，忽然有找到他，说封原带兵办差，忘了签调兵的急令，让他帮忙签了补过去。

封原曲茂知，他爹的嘛，来找他的这几个家将曲茂也熟，常年在侯府杵着。曲茂于二话不说，拿到急令，闭着眼就签了。

可这调兵令不签了就算完的，既然他署名的，兵就算他调的，他还得亲自送去。

曲茂此番来陵川，屡屡办砸差事，眼赖着不回去，就怕回京被曲不惟打断腿。眼好了，封原办差出了岔子，他给补上了，算在他爹那里立了大功，曲茂心想，不就个山，送个急令么，左右苦过这一程，他回京就有好日子过了，咬咬牙便应了。

然而一山曲茂就悔了，这山也能叫山？顶峰高耸直入云间，这天梯吧？丛林间满兽印泥坑的小也能叫路，连块垫脚的青砖都没有，仔细脏了曲爷爷的云靴。

结可想而知，入山还没走出十里，曲茂往边一躺，宁肯死在这，怎么也不肯去脂溪了。一众家将们没法子，联合尤绍一起，只好轮番背着他山。

好在众都有功夫在身，身手矫健，背着曲茂，脚程半点不慢，就这样，曲茂还叫苦呢。觉得自己一辈子没受过这样的委屈，伏在背上，比马背上还要颠得慌，半个月来，都狠狠瘦了一圈。

“五爷，您忍着点，脂溪就在前面了，到了那儿就有客栈住了。”

行吧，曲茂想，他爹要知他忍着辛苦，办了这么大一桩好事，回去非得给他万两黄金枕着睡，他还偏不要，金银于他如粪土，他只要把画栋姑娘接回来当小妾。这么一想，足的路也美了起来，曲茂心境之一宽，刚欲小憩片刻，一晃眼，忽见前方山上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曲茂一愣，这世上除他以外，居然还有别的傻帽到脂溪这破地方来？

等等，这个傻帽……怎么看着有点眼熟？

曲茂『揉』了『揉』眼，瘦高个儿，一身襕衫，背着个行囊，不换了便服的章兰若又谁？

曲茂不由怔住，章兰若，他怎么到这儿来了？了，封原要去脂溪，那个什么找岑雪明的案子，章兰若好像也有掺和？可，他怎么一个来呢？身边连个随从都不带。

曲茂一念及此，“喂”了一。

他拍拍身的家将，“放我来。”随阔步追上前去，“喂，你怎么一个啊？”

章庭顿住步子，看清曲茂，稍一愣：“你怎么会在这？”

“你管你曲爷爷做什么？”曲茂四看了看，确定章庭身边没跟着，愕然，“你一个也敢山？”

章庭也不想一个到这里来，可中州与章鹤书一番争执，他再也不信身边的了。章鹤书来叮嘱他万不可到脂溪来，章庭来想去，担心脂溪出岔子，离开中州，没有回东安，反直接绕来矿山了。

曲茂见章庭不语，又“喂”一，“问你话呢？”

章庭只当曲茂来脂溪找封原的，觉得他一个傻帽，什么都不懂，何须理会，拂袖冷哼一，继续赶自己的路。

曲茂追在一旁，出讥讽，“你一个文弱官员，这山路你走得了吗？我可告诉你，再往里走，山势陡峭得很哩！你忘了小时候，你跟我比爬假山，被我踹池塘了？你忘了来你跟我比爬树，我都掏到鸟窝了，你还抱着树杆子哭呢？”

章庭根本不理他，自顾自往前走。

曲茂又说，“这深山林的，可不比京中，到了夜里，你一旦瞌睡了，仔细要被野兽豺狼叼走，到时可别指着曲爷爷给你收尸。”

章庭还不理他，言语间已甩开他一大截。

曲茂盯着章庭的背影，“嘶”一骂：“这厮——”

身的家将追上来了，探问一句，“五爷？”

曲茂也不知怎么，凭空得来一股力气，推开家将，“起开，别挡曲爷爷的。”随也不嫌羊肠小径没有青砖垫脚了，挽起袖子，铆足力气追上前去，很快赶超了章庭，随回得意，“看到了没，你曲爷爷永远都你曲爷爷！”

章庭冷着脸没回话。

然而曲茂还没得意太久，旁边一个风也似地掠过，原来不经意间，曲茂又被章庭超过了。曲茂见状，不由地咬紧牙，再度急追而上。

陡峭的山坡上，余家将们愣怔地看着前方二相互赶超，越走越快几欲风，把他们一行有功夫的狠狠甩在了面。

五爷倒罢了，当朝三品侍郎竟也如此……少年意气。

尤绍好不尴尬，揩着额汗，“诸位先吃口水，看来用不了一日，至多半日，脂溪就能到了……”

青唯趴在桌前，望着谢容与，“你说,我这不有贼心没贼胆？”

谢容与笑了笑，“也不,这样的事，最好不要挑在外面,尤其前几回,不干净对身子不好。”

镇上与外山都没有，难不要内山里找？众一时陷入虑，岳鱼七：“关键的线索还在‘鸭’身上，我们好不容易从《四景图》上找到线索，总不能搁在一旁不管。”

正说着，一名玄鹰卫来通禀：“虞侯，刘掌事和陶吏过来了。”

她的表述非常清晰，因儿时念过书，谢容与垂眼，依照青唯所说，将『乱』石断崖绘于纸上，心中想着姑娘家还应该像小野一样，小时候念些书，长大了就做自己喜欢的。或许不止姑娘家，以便生了小子，也要这样教导，念书明理不求闻达，随心又自在。

“……沿山径往,笔直一条，左面一共四户家，呈‘口’字状,分布在口字四角,右边三户家，都在旁……”

他落笔从容，画来的地图与青唯描述得分毫不差，青唯看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你不说你从没试过吗？你怎么知干净不干净的？”

谢容与顿了顿，“我问过。”

青唯想起来了，折枝居被炸毁，他确实回过一趟宫，“原来那么早开始，你就对我意图不轨了？”

很快画完图，岳鱼七一行也回来了。玄鹰卫中有专门绘制地图的，到了客舍，立刻就把外山的地貌画了来。

“我们到衙署打听了一，镇上的这些矿工，负责的主要矿石的运输和看守，真正采矿的都内山的驻矿军和流放来的犯。衙署的少得很，我们查过了，没有可疑的，可能还要在镇上仔细找找。”章禄之谢容与禀。

祁铭：“午我和德荣在镇上走访了一圈，几十户家，除了轮值回来休息的，男都去了山里，看样子岑雪明也不在这里，不过我们不好户搜，兴许有错漏的线索。”

“……去年在江家，我回过一趟宫。”

其实也不问，阿岑姑姑知他娶了妻，担心他过去十多年拘在深宫勤学苦读，于男女一事上不甚明，特地带了个阉党来，隐晦地跟他起过几句。阿岑实属多虑了，谢容与十七岁之前虽然拘在深宫，扮江辞舟的那几年，日跟曲茂一帮纨绔子弟混在一块儿，许多事听都能听懂，曲茂还塞过不少奇书画册与他共赏，可惜彼时他心疾难愈，翻了翻就扔在一旁了。

谢容与见他这样辛苦，语气不由地温和几分，“难得刘掌事出山相迎，路上多有劳累。”

刘掌事大感动，忙说只要能见到昭王殿，一点都不劳累，“官身上带着干粮，终归饿不着，就没时间猎兔子，要能稍带几只野兔子回来，殿到脂溪也能吃得好些。”

上山的小径画好了，谢容与看她一眼，眸中带笑，音很静，“再往上呢？”

“再往上就我们适才逗留的山崖，崖有一个『乱』石谷，对面的山通往……”

“问过？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