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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狐出没

第88章 梦蝶(二)

庄子对于心斋只讲了三个字:致于虚。

当我用双眼看世界的时候,心眼所见的是为虚。当我用心眼去看世界的时候,神所见的才是虚。当我用神去感应天地的时候,充盈于万物之中,至大无外,至小无内,这才是虚。

老子曰: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

师父的意思说白了就是:让丫自生自灭吧!

庄子拉着我的手,带我上了木质的台阶,进了房间。一进屋子,顿时感觉一阵清凉,里面充满了草木的气息。庄子按着我的肩膀让我坐下,笑道:“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老头子很奇怪?”

嗯?没有吧……我连看都看不到你。

我看到了自己浑身上下映透着五色光晕,充沛着生气,只有眼睛那里是一团灰蒙蒙的死气。生气自然勃发,侵蚀着死气的边缘,进而契入其中,勃然暴胀,将死气撑裂,丝丝缕缕消逝在天地之间。

从这玄妙的境界中回归后,我看到了一张干瘦却有温润,矮小却又高大的身影。他身上有慈父一般的温柔,也有死敌似的残酷。一切矛盾都聚集在他身上,他看似洒脱不沾染一丝尘埃,却又在泥淖中挣扎,似乎被封住了口鼻。他是蝶与人的重合,以至于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蝶还是人。

“我在幼年时曾做过一个梦,”庄子坐在我对面,缓缓说道,“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在花丛中飞舞,悠然自得,非常快乐,不知道自己是庄周。突然梦醒了,却是僵卧在床上。从那时起,我就在想,到底是周做梦变成了蝴蝶呢,还是蝴蝶做梦变成了周?”

这就是师父说我能够回答的问题吧?如果是之前的我,怎么可能回答得了这种深度的问题,不过现在我已经神游了虚极之境,诚如偷看了标准答案一样。

“先生,”我微微一拜,道,“先生是在考问小子,作为人,究竟能否确切地区分真实和虚幻,是这样么?”

庄子点了点头。

“先生为什么要问这个呢?”我故作疑惑道,“为什么要将真与假、实与虚分得那么清楚呢?小子跟随师父,只知道饿了吃饭,渴了喝水。面饼能解我腹饥,清水能去我干燥。所见皆实与所见皆虚又有什么关系么?”

庄子的目光呆滞起来,渐渐变得空灵。他的眼睛黑白分明,脸上渐渐浮起微微的红晕,那是万物生化时的生气透过血肉而产生的红润。他身上的气质飞速地变化,或动或静,或生或灭,或是爆发如虹,或是收敛如渊。我仿佛面对着瞬息万变的云海,而非一个枯瘦的老人。

终于风平浪静,庄子仰头吐出一口长气。当他再次与我对视的时候,他身上的一切矛盾都消失了,坐在我面前的就是一个枯瘦的老人。他的目光开始变得混浊,他的肌肤渐渐失去了水分变得枯黄。他脸上的生机散尽,呈现出隐隐的死灰色。他从鹤发童颜道骨仙风变得形如槁木心如死灰。

我由衷生出一股钦慕,稽首在地。

“我说了一辈子的顺应、包容、齐一,时至今日方才知道唯一本源,何须人为去想呢。”庄子叹道,“多谢狐子点破。”

我避席拜倒:“小子愧不敢当。”

我总算知道了为什么师父不亲自帮我进入那种虚极的境界。看看此时的庄子就知道了,当他们勘破天人之际,返璞归真,神与天地万物相合,便不会再拘泥于身躯与精神,不会强留生气自养,一切与常人无丝毫异处。只有在临门一脚之前,身中的生气达到巅峰,非但自养,还能化物。

我就是需要被化的“物”。

“狐子既然要走了,周有话要送与狐子。”庄子笑道,“也算是回报点化之情。”

“谢先生赐教。”

“人始于生,终于神,无论前世今生,不管虚妄真实,有什么可执泥的呢?”庄子平静说道。

我略一回味,道:“谢先生指点,只是小子要想勘破,恐怕还需要些许时日。”

庄子微微一笑,道:“你可以先回大梁,去城南找一个叫南郭子淇的人。”

我点头谢过,站起身,向庄子拜辞,头也不回地往漆园大门走去。走在这条林荫小路上,四周的漆树郁郁葱葱,树干上留下了一道道割漆的伤痕。世事总是如此,因为有用而被残害,因为无用而能够独活。所以有用的吴起被乱箭射死,无用的老子却能留下震古烁今的五千字,施施然游行于天地之间。

庞煖见到我的时候一脸惊喜,我这才看到他的容貌已经不是我下山时所见的那般稚嫩,明晃的双眸充满了灵动。原本略显圆润的脸庞如今变得瘦削了许多,以至于下巴都有些尖突。

“去燕国等我吧。”我说。

“正是因为你看不到,所以格外想看见我,满心的好奇都放在我身上。”庄子道,“你不应该听了世人的言语而对我有所成见。”

怎么会!怎么会有成见!您是我的偶像啊!当然,偶像的话我没有说出来,这话太丢师父的人了。

有一个瞬间,我甚至以为我已经复明了。世界再次鲜活地呈现在我心中。甚至比眼睛看更鲜活,每一片叶子上都洋溢着光彩斑斓,每一株小草都在呼吸起伏。我从未见过如此纤毫毕现的世界。而我看到的这一切,让我无悲无喜,超脱了一切人世间的情感。

当我告诉了庄子,庄子笑吟吟道:“孺子可以学习心斋了。”

我就这么空着两手而来,被扔在了这么一见茅草屋里。师父把我送到之后,把药方交给了庞煖,让他在附近找民居借宿下来,每日送饭送菜送眼药。他自己却走了,连个消息都没有留下。

道家说的德并不是世俗所谓的美德善行,而是秉承天地,符合大道的行事准则。简单来说,万物自然生老病死,不以私心干涉,便是德。譬如栽花种草,旱时给水,涝时培土,这是德,反之则是无德。又譬如天下大势一统,我若执着封建,便是无德。

“成见不一定是坏的感官,也有好的印象。”庄子道,“当你对人对物有了好或者坏的观念,你还能持中守平么?你会因为他的坏而心生警惕和抗拒,因为他的好而莫名亲近,而失去的都是你自己的心。”

我没想到在这里连口水都没喝上,就首先上了一堂哲学课。老子说的前后、高下、贵贱,不都是世人有了成见之后才分别的么?在打破成见上,庄子的确走得很远,以至于远到了在他眼里所有的一切都是一样的。

心是由物质所生,也因为物质太过具体而被局限,这生与死的机变就在于——眼睛。

许历来看过我,问我是否要去救赵雍,不过我已经拿不住主意了。赵雍的死活跟我还有什么关系么?我为什么要因为这件事而让好不容易才死寂去的心再度复活呢?是的,我的进度很快,要熄灭有物之心并不困难。这或许是因为我死过一次,也或许是因为我知道这个物质世界只是我们暂居的临时屋舍。

一个月后,我心已死,于是心眼便开了。

师父一直说,看事物不要用眼睛,要用心。我对这话的理解是不要被表象迷惑,要看到实质。庞煖认为眼睛会骗人,看到幻象,只有心才能看到真相。庞焕对此笑而不语。原来师父说的心眼并不是那么深奥的东西,他说的就是这个世界。

“敢问夫子,如何让自己的心死呢?”

“若要知道它将如何死,便要知道它是如何生的。”庄子道,“你没听说过《阴符经》么?里面说:心生于物,死于物,机在目。”

这世间,一切原本都是空虚而宁静的,万物因而能够在其中生长。因此要追寻万物的本质,必须恢复其最原始的虚静状态。万物的生长虽蓬勃而复杂,其实生命都是由无到有,由有再到无,最后总会回复到根源。根源就是虚静的,虚静就是生命的本质。

又过了一个月,当我进入到了这层境界之中时,看到了小草破土而出,看到蚂蚁从卵里爬出来,看到了五彩凤凰由雏鸟而终年……看到自己的身体里血流循环,五脏蠕动,骨骼摩擦,肌肉张弛。

“老子说: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你已经不能见物,为什么还要从这天赐的玄妙之境挣脱出来呢?”

庄子留下我一个人,转身出去了。他是这片漆园的主管,每天的任务就是视察漆园,不让人盗漆。平日里有仆役负责给漆树驱虫浇水,等到了割漆的时候,大梁自然会有人来干活。

“你首先要让自己心死,然后才能让你的神活。”庄子道,“在你心死之前,我只能每天给你食宿,与你交谈。当你心死之后,我便可以与你歌唱,坐在树林下谈论虚妄之地发生的故事。只有在你的神活过来,我们才能遨游天地之极,观览万物并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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