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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春街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一九七八年的夏天,四岁的陈斯南第一次随父母回到万春街。

在此前,她已经有过三次离家出走的不良记录:一周岁时从几十个人眼皮底下爬出家门,视察了整排宿舍后,险些掉进粪坑。两岁半时大模大样从幼儿园溜了出去,走了一公里路,在村里维族老奶奶家骗了一顿土豆汤。三岁半的时候藏在了供销社的拖拉机后斗里,一路鸡鸣鸭叫,到了县供销社后,她被朱广茂拎出来,听着自家英明神武小舅舅顾北武的传说,在阿克苏县最高档的国营饭店里吃了一整盘牛肉抓饭,最后打着嗝睡回了沙井子镇。

万春街的人隔了七八天,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陈家出了个了不得的小霸王,老人家都说这孩子跟她大舅舅顾东文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要搁在十年前,她串联去武斗之都重庆,都能活着回来。

陈斯南大概在一周岁左右,从三头身婴儿变成了四头身。得益于喜欢趴着睡,她原来的长而歪的瓜脑袋终于恢复正常,只是日常弥漫着麻油味。沈青平可能偷来了十一连所有的麻油,孜孜不倦地涂抹在她脑袋上,并在她左躲右闪中坚持消灭最后的痂,以不负斯江所托。

来自邻家雷锋大哥的“爱心”,虽然她极力反抗却总反抗无效,导致陈斯南学会说的第一个汉字是:“不。”

“陈斯南,别捡地上的虫子吃!”

斯江立刻跳了起来:“瞎说!斯南是妹妹,女孩子也可以剪很短的头发!”

已经上了初中的陈斯军翻着一本小人书,抬头瞥了一眼后一脸嫌弃:“啥地方像妹妹了?又黑又瘦,跟个猴子似的,就是个小新疆。陈斯江你带她出门别说是阿拉阿妹。没面子。”

“就是就是,小新疆,小猴子,黑猴子!”陈斯民做着鬼脸哈哈笑,却被斯江狠狠踩在脚上,抱着脚跳了几下喊得更凶。

斯江扭头喊斯南:“妹妹,走,我们下楼去玩,不睬他们。”

陈斯南坐在靠背椅子上,两只小腿晃啊晃,嘴里含着盐水棒冰,一只小手指向自己含糊不清地反驳:“我是妹妹。”又指向斯江:“你是姐姐。”再指三个堂哥:“他们是”她故意拖长了声调。

陈斯民和陈斯强突然有点期待,毕竟他们从来没听过斯江喊他们哥哥。

斯南拿出嘴里的棒冰,做了个鬼脸:“你们是三个大笨蛋大蠢驴大傻瓜!”

三个堂哥懵了,他们这是被一个四岁的小东西骂了?陈斯民一伸手想教训她,被斯江拦了正着。

斯江乐得哈哈笑:“就是就是!连男孩女孩都分不清的人,就是笨蛋。”哈哈,斯南果然是她的亲妹妹,很像她小时候呢。

“你敢骂人?”陈斯民不服,想撩起袖子作打人状吓唬她,却发现今天穿的是短袖,只好在光手臂上撸了两下:“陈斯南,你再骂一句试试!”

斯江回头喊:“妹妹别怕!他才不敢打你。阿拉阿舅回来了。”天大地大,万春街还是顾北武的名头最大,有靠山的孩子啥也不怕。

陈斯南却一骨碌站到椅子上居高临下中气十足地开始骂:“笨蛋、瞎子、傻子、戆徒、猪猡”

“陈斯南!你在干什么?”陈阿爷一脸铁青地出现在客堂门口。

斯江刚要替妹妹解释,却见斯南挺起胸膛:“哥哥让我试试骂人,我不骂他就要打我,我只会这么多。阿爷,骂人不是好孩子,我能不骂了吗?”骂人真累,打人比较简单。

还在撸着光胳膊示威的陈斯民立刻瘪忒:“没!我是说你再骂一句试试”哎?身边的两个哥哥为什么立刻退开了几步?

陈阿爷一手抄起鸡毛掸子:“你们三个造反了是不是!敢教妹妹骂人?妹妹才多大?你们自己不学好,还要教坏她?!今天不打断你们的腿”

斯南拍手:“就打烂他们的嘴!”

跟着上楼来的顾西美大喝一声:“陈斯南,你给我滚下来!你又欺负人了是不是?”

陈斯南立刻溜下椅子,躲到斯江身边,眨着大眼带上了哭音:“姆妈,不要打囡囡,不要打囡囡,囡囡脸上都是血,囡囡怕的呀”

陈阿爷高高举起的鸡毛掸子停在半空,觉得自己的心脏抽搐了两秒钟,他虽然不怎么喜欢这个长在新疆乡下地方的小孙女,但是姓陈的被姓顾的打得满脸是血,还是个小孩子,他真接受不了。老大媳妇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凶残了?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斯江眼泪立刻决堤,她难以置信地看向姆妈:“姆妈,你打妹妹?妹妹!妹妹”她日思夜想的可爱的南南妹妹呀,竟然被姆妈打到流血,斯江怀疑人生了,姊妹俩抱头哭成一团,一个泪如雨下真情实意地哭,一个挤眉弄眼扯着嗓子装哭,场面陷入混乱。

夜里回到顾家,面对顾阿婆和顾北武严厉指责的眼神,顾西美憋屈得不行:“陈斯南,你自己说说清楚,你那次鼻子怎么流血的?”

“姆妈打的。”陈斯南坚定不屈地回答,人却紧紧扒住斯江不放。

顾西美头疼欲裂,揉了揉太阳穴:“是你先在教室里打人,姆妈要你去教室外面罚站,你耍赖不肯出去还哇哇大哭对不对?”

“对。”陈斯南眨眨眼也不否认,却更加抱紧了斯江的胳膊。斯江安抚她几下,泪眼朦胧,心想妹妹一定和她小时候一样,被欺负了才打人的。姆妈只看到她打人却不问原因就要罚她,妹妹真是太可怜了。

顾西美松了口气,谆谆善诱:“姆妈说了几十遍别哭你都不听,有没有?”

“有。姆妈就打囡囡脸了。”

“我是替你擦鼻涕和眼泪,没有打你的脸。是你不停地甩脑袋,用脸撞我的手。”顾西美自己听着都心虚。

“囡囡就流血了。”

“擦鼻涕的时候姆妈力气大了一点,你的鼻子本来就容易流血!”

“囡囡疼,流了好多好多血,一直流一直流,流了一个钟头。”

这下变成顾阿婆搂住两个外孙女大哭起来:“我的乖乖呀!你家妈妈怎么这么狠得下心哦!我的小乖乖小心肝啊”

顾北武向一脸木然的顾西美投去安慰和理解的眼神。可以的,顾家有后了,看来又是文武双全的一代,黄浦江后浪推前浪,前浪继续蹦跶在沙滩上。

顾西美半夜里忍不住朝陈东来抱怨:“我早说过这个小鬼坏得很,一天都不让人省心!人人都护着她,斯江看我的眼神都不对了。你知道斯江跟我说什么?她说没想到我是这样的姆妈,她伤心了!”

她烦躁地翻了个身:“我还做得不好?又当爹又当妈,日夜操劳,一身病,高考都没考好。”说起这个她哽咽起来:“那是我最后一次机会你们知不知道?今年就卡在25岁以下才能报考了。北武还提早寄给我了那套数理化自学丛书!我让你帮我带她两个月你都不行”

陈东来叹了口气,轻轻揽住她,却被她用力挣脱了。去年五月叶城县的柯参一井喷出高产油气流,油气田的地质情况复杂,有底水,边水,中有油环,上有气顶,克拉玛依油田管理局几乎所有的技术骨干都调去了,秋天正是全力试采的时候,他根本不可能离开岗位。可是斯南怎么长成了这么个样子,他也很纳闷,肯定不能怪在西美身上。想起远在云南的大舅子,陈东来又暗暗叹了口气。斯江像小舅子他觉得也正常,毕竟也算是顾北武带大的,可斯南像大舅子,他真是不服气。

和外婆以及姐姐睡在一张床上的陈斯南,轻轻挣脱出姐姐的怀抱,嫌弃地丢开自己怀里“爱的尿布”,蹭到角落里趴成了一只小青蛙。

“南南?囡囡?是不是太热了?”斯江如影随形地爬了过来,开始给她扇风:“阿姐不抱住你,你睡吧,乖。”

斯南掀开眼皮,扭过头去:“我讨厌乖。”

“好的,那姐姐也讨厌乖。”斯江莞尔,妹妹真可爱呀。

“……”斯南郁闷了几秒又忍不住扭回头问:“你干嘛对我这么好?”

“因为我是你姐姐你是我妹妹呀。”斯江凑过去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斯南缩了缩:“人人都喜欢你,没人喜欢我。”包括沙井子的人。

“我喜欢你呀。”斯江急了:“姐姐最喜欢斯南了。”

斯南眨了眨眼,隔了会儿才扭过头去嘀咕了一声:“哦。”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订阅正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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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西美:我怎么生了这么个女儿!

陈东来:我怎么生了这么个女儿?

陈斯南:怪我咯?

陈斯江:姐姐爱你!

陈斯南:我只想一个人浪迹天涯。

天涯:谢谢您,我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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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陈斯南,过来洗手吃饭!”

争执许久不欢而散。陈斯南追在曹静芝身后问:“大妈妈,平平哥哥说哭几声就有大白兔奶糖吃的,我没哭完还有糖吗?”

高高兴兴捧着一把奶糖的陈斯南又一次遭到了姆妈的棍棒教育,屁股上挨了三板子,糖也被没收了。她由此得出朴素的人生经验:如果一定会被生活毒打,绝对要把糖先吃了。

顾西美惊呆了,她只知道沈勇朱广茂他们为了回沪在搞事情,但完全没想到会搞出这么大的事情,当她发现陈斯南也躺在一堆孩子中间干嚎的时候,心情是崩溃的,她根本没有多想,立刻跑过去抱起陈斯南就回了宿舍。那晚她几乎和曹静芝孟沁翻脸了。

第二十六章

“不!”

“陈斯南,过来洗屁股!”

顾西美经常恨不得把她塞回肚子里。因为知青逃跑了太多,她响应号召转去小学做语文老师,工资依然是三十六块,好处是逢年过节学校会发不少生活用品,偶尔甚至会有猪肉,而且拥有了幼儿园老师没有的寒暑假,坏处是她每天得骑一个钟头自行车上下班,再也不能把三岁的陈斯南带进教室。但她还是不顾陈东来和朋友们的反对,选择离开连队幼儿园,她怕出事,出大事。

“我们和你提过的。你不是说好一起参加的吗?”曹静芝也生气,因为顾西美的“临阵脱逃”,孩子们跟着爬起来乱跑,导致他们策划良久的悲情请愿落了空。

顾西美义正言辞:“你们又没说是这样搞法。提要求写信都可以,你们这是干什么?这是威胁组织!你们在犯大错误。”

“黑龙江、云南,大家都这么做。”孟沁不以为然:“现在四人帮倒台了,如果我们不激烈一点,上面根本注意不到。”

“你屁股上有粑粑,带着走路臭不臭啊!”

“不!”

陈斯江的心情很复杂。她已经是万航渡路小学的优秀小学生,被班主任指定为班长兼文艺委员,在电视台也有了四年的演出经历,接触过的小朋友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但是像自家阿妹这样的,她从来没碰上过。当然这毫不损伤她对妹妹掏心掏肺的爱。

斯南回来第一天,陈家吃团圆饭。三个堂哥早就到了,陈斯民和陈斯强围着她哈哈笑:“你是男的吧?斯江,原来你在新疆有个弟弟,不是妹妹。哈哈哈哈。”

自从兵团建制撤销改为农垦系统后,知青们的失落和迷茫是无法言语的,和插队知青不同,他们的屯边垦荒更接近于参军,自称为兵团战士,有津贴有工资,军事管理严格,战友感情深厚,对这片土地倾尽汗泪血,十年后突然却连插队知青都不如了,探亲假照样卡得死紧。几乎所有的怨怼和矛盾都在这两年里爆发出来,冲突不断。知青们慢慢明白要回城只能靠自己奋斗,逐渐自发形成了以几个头脑清楚能力出众的人为中心的一个团体。

七七年的春天,有领导前来视察阿克苏,抵达十一连时,发现所有的孩子躺在地上,哭着喊:“我们要回上海!我们要见爷爷奶奶!我们的家在上海!”知青们表示领导不同意,孩子们就不起来也不吃饭。

“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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