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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春街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斯江角力不过景生,气极而笑,松开手抱住手臂:“给你好了,你倒啊。”

顾景生龇牙一笑,稳稳地倒出一小碗鱼汤,刚盖上热水瓶塞子,斯江捧起小碗,觉着不是很烫,手就一歪,鱼汤全泼在了顾景生手臂上。

“哎呀,大表哥!对不起!”斯江一脸无辜:“我不是故意的!”

有那么一个台风暴雨天,陈东来顾西美一早赶回万春街参与“抗洪”,到了九点多家里还没人来。护士说有位顾同志打了电话,要下午四五点钟才能来探望她。斯江轻声说了谢谢,就靠着窗台扒着窗玻璃往外看。

空中像有个无形的巨手在往下一盆一盆地泼水,哗的一下,哗的一下,每次泼上玻璃,斯江总忍不住眨一眨眼,摒也摒不牢。模模糊糊看得见花圃里的树像在被人按着头鞠躬,很滑稽,呼地一下头抢地,弹回去后又呼地一下头抢地,忽然就折了,半截树干斜在大风大雨里抖豁。

斯江回头看看空荡荡的病房,觉得心里也被折了半截,提不起精神来。她抱着铁皮饼干盒子爬进床底,想起爸爸说的斯南小时候的事,觉得特别难过,再想想自己也很难过,就哭了起来,反正也没人知道。哭累了她掀开饼干盒子的盖子,塞了一块饼干在嘴里,只觉得干不觉得香,甚至刺得喉咙痛痛的。

“陈斯江!”顾景生手指头好不容易撑开斯江的牙,一甩手把她推在地上,看看自己手臂上的牙印,倒吸了口凉气,他算明白陈斯南那狗脾气怎么来的了,果然是亲生的两姐妹。

斯江若无其事地拿起小毛巾擦了擦脸,瞥了他一眼:“活该!”

“什么仙女!”顾景生揉着牙印:“你就会装。恶心!”

“最好恶心死你!”斯江低头理了理自己的病号服,规规矩矩坐到椅子上,自觉打赢了一仗,笑眯眯地回了一句:“什么表哥,讨厌,哼!”

护士推着小推车进来,查看后说并没什么大碍,给顾景生涂了点烫伤膏,收拾了地面又叮嘱了几句才走。

斯南拿出带来的铁皮青蛙、玩具小汽车、皮弹弓。斯江起身拿了毛巾给她擦头擦腿擦脚,又给她倒了鱼汤拿出饼干来吃,只当没看见顾景生。顾景生拿了魔方蹲在墙角三下五除二地转好了六面,又打散,又转好。斯江气得把嘴里的饼干咬得咔咔咔。

晚上顾北武几个来医院,见顾景生在教斯南转魔方,斯江在旁边大声给斯南讲故事,十分欣慰。这才对嘛,哥哥有哥哥的样子,姐姐有姐姐的样子,妹妹也有妹妹的样子。

斯江出院这天,陈家一大早就热闹得不行。陈阿爷陈阿娘带着陈斯民,钱桂华带着陈斯强陈斯琪,浩浩荡荡准备出门,不像接病人出院,倒像走亲眷吃酒肆。

一方面是钱桂华听说了有周善让这么尊大佛,便极力撺掇公公来见一见,部队医院多好,有熟人甚至是未来的亲戚小辈就更好,万一心脏有个什么,方便又牢靠。另一方面她对周善让十分好奇兼不服气,会投胎又有什么了不起,她要是司令员的女儿,还不是想上什么大学就上什么大学,别说顾北武,达式常也手到擒来呢。

为了显出女儿斯琪比同岁的斯南强出一条黄浦江,钱桂华提前两天花了二十块钱给她买了一条泡泡袖粉红连衣裙,蓬松的裙摆上缀满了鹅黄和翠绿的小蝴蝶结,又给自己买了一件水红的确良掐腰衬衫,配白色喇叭裤白色高跟风凉鞋,一出门洞就迎来楼下李奶奶的惊呼:“哦呦!小钱侬吓了吾一跳!”

钱桂华脸上的笑跟着心往下一沉:“啊呀呀,李家阿奶侬哪能了呀。”

“侬打扮得太好看了,还以为是顾南红呢。”李奶奶笑得爽朗:“头发烫得真好看,这个太阳眼镜一戴,啧啧啧,像友谊商店里南洋回来的华侨。洋气得勿得了。”

钱桂华脸上的笑又跟着高跟鞋往上一提:“啊呀呀,李阿奶侬真是”真是太会说话了,她恨不得李奶奶再多说几句,奈何陈阿娘一把阳伞在后面戳她:“快点咧快点咧!慢点去晚了,顾家万一回来了碰勿着多少难为情!”

六个人一串沙丁鱼一样出了支弄,没走几步路,钱桂华的细高跟已经在弹格路上嵌七硌八了无数次,东倒西歪一头汗,南洋是很南洋,华侨范儿全没了。

等到了八五医院,陈斯民已经在路上陈斯强干了一架,陈斯琪的裙摆被公交车门夹掉了两只蝴蝶结被钱桂华骂哭了。陈阿爷的心脏跳得时快时慢,脸色时红时白,懊恼不该带着这帮不省心的小赤佬。

一进住院部,就有护士上来提醒他们要轻一点,上了二楼,果然顾北武已经带着顾家一群人在往外走。钱桂华眼乌子滴溜溜地一圈转好,没看见“那个女人”。陈东来和顾西美赶紧上来打招呼。

“不说说了我们要来接斯江出院的?”陈阿爷有点不悦:“怎么不等等我们就走?”

陈东来压低了声音:“今天刚好有两个小病人要住进来,都在走廊里等了我们五分钟了,实在不好意思,我们就想去一楼等你们。”他心里直叫苦,昨天姆妈明明只说了老头子要来,今天怎么又多出钱桂华和三个小的。

顾阿婆却拿眼斜钱桂华:“亲家母,你家三媳妇穿成这样是要去吃喜酒呢?还特为跑来医院一趟,真是要替斯江谢谢她三妈了。”

陈阿娘脸上臊得慌,拉着两个孙子返身往楼下走:“亲家母,阿拉下楼说话去,这么多人妨碍医生护士了多难为情。嗳!你们两个轻点,谁再吵就去医生那里打个安静针,今晚睡在医院里。”

陈斯民梗着脖子憋着气声喊:“斯南!小阿妹,吾昨天碰到杨光了,踢了伊一脚!”

陈斯强不服气,也用气声喊:“阿妹,伊根本没踢到,没踢到还转身就跑,伊就是个胆小鬼!”

两个人隔着奶奶对空一顿乱挠。其他人包括斯南自己倒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这两个捣蛋胚什么时候开始巴着斯南了,他们对斯江还有一搭没一搭地要说几句戳气话呢。

十几号人出了住院大楼,迎面就遇上了周善让,她身后停了辆方头方脑的军绿色上海牌平头卡车,一个年轻战士在驾驶座上朝他们笑着挥手。

斯南嗷嗷叫了两声,喊了声“周阿姨万岁”就丢开斯江的手,拖着顾景生往卡车后斗里爬:“大表哥,快!我们坐这里,你看啊,我可以一直站着这里,不扶边上,车子转弯也不会摔跤,你也可以试试,你这么厉害,肯定可以的!”

斯江急得也追过去:“妹妹等等我,我也要看!”

“还有我!我也要!”陈斯民和陈斯强挣开阿奶的手也飞奔着爬上去。陈斯琪被钱桂华拽着,顿时大哭起来。

周善让哭笑不得,先和陈阿爷等人打了招呼算认识了,再和顾北武商量了两句,快刀斩乱麻,请三位老人家挤进驾驶室。其余的人统统坐后面。她应斯南的请求特地从政治部借了这辆卡车来给她过瘾,哪想到多出这许多人来,不免担心自己好心办坏事。顾北武笑着说了好几声谢谢,手一撑腿一蹬,踩着轮胎就从侧面跃进后斗,十二分地潇洒,车里孩子们高声喝彩。善让帮着钱桂华把陈斯琪托了上去,自己也准备爬上去,头一抬,顾北武的手就在面前:“来。”

善让笑着把手交给他,轻轻松松地进了后斗。斯南拼命招手:“阿姨你坐我边上好不好?”

顾北武扶着善让坐下:“侬左边是阿姐,右边是阿哥,让周阿姨坐哪?坐你头上?”

大家都笑了起来。钱桂华试了两下,都没爬上去,太阳眼镜倒掉进了斗里,她又气又急,拍着车子撒气:“格撒破车子哦,戳气得来要命!”陈东来被顾西美推了一把,赶紧起身把她拽了进来。卡车一个启动,后车厢里所有的孩子都嗷嗷地叫了起来。

顾西美看着斯江和斯南笑得红彤彤的小脸,有点惊惶于斯江似乎不太像她的斯江了,甚至有向斯南靠拢的危险。好在斯江在哥哥妹妹们的鼓动下,大大方方地唱起了让我们荡起双桨。西美松了口气,斯江又是她的斯江了。台风天过去后的上海,天特别蓝,云特别白,太阳特别灿烂,只可惜再过两天她不得不又一次离开这么可爱美丽优秀的女儿。身边陈东来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

钱桂华藏在太阳眼镜下打量周善让,这位周姑娘显然不太会做人,弄了这么辆破车,哪里能巴结讨好到人,看起来也不太会打扮,穿得跟男人一样,海军的蓝白条纹短袖汗衫松松垮垮,藏青色的长裤还卷起边来,膝盖和腿上都蹭了点泥灰,居然袜子也不穿一双,又不是去当赤脚医生,很不登样。她一转念,赶紧低头一看,自己雪白的喇叭裤上东一坨西一坨的灰比周善让裤子上显眼多了,手一摸,一把灰,一想到自己下了车屁股上的惨状,钱桂华嗷地一声惨叫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订阅正版。

来个肥章今天。

今天是大表哥挨打的第二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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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斯江?”外头传来护士有点慌乱的声音:“陈斯江小朋友?”

斯江擦了擦脸趴低了些,却没作声。

斯江抢了两下,热水瓶晃了晃,僵住了。

斯南看看姐姐再看看表哥,直觉有点不妙,干脆松手眨眨眼跳上了床:“魔方!魔方好玩!”

顾景生白了她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也不说是谁在后面替她稳着脚盆推她过去的。陈斯民陈斯强划那么几下一撞就翻了,头顶脚盆坐在水里哇啦哇啦哭,怎么会不好玩?

人们大多不喜医院,一来进医院时有种刀俎上的鱼肉的自我认知,二来看病实在不是一个能令人愉悦放松平静的过程。斯江却一直喜欢医院医生护士和那种消毒水的味道,应该归功于在八五医院住院的这两礼拜。似乎她住在医院里,被爸妈围着转,有妹妹陪,她的小世界才是正常的。

护士的解放鞋靠近了病床,掀开了被子,又喊了两声。

“护士姐姐我在这里。”斯江见她的鞋子急急地往外移动,怕给大家带来麻烦,赶紧自己爬了出来。

后面的顾景生抹了把脸,把手里的热水瓶放到小柜子上:“鱼汤。”

“侬先港,侬最欢喜阿姐对伐?”斯江追着斯南要答案。

“好了好了,吾最欢喜阿姐,阿拉两噶头我们俩最要好。”斯南找出个小碗,自己去捧热水瓶。顾景生嫌弃地抢了过去:“你走开,我来。”不防斯江也来抢:“你才走开!我来!我是南南的姐姐!不要你弄。”

顾景生捏紧了把手,斜眼看着斯江,就是不松手。

斯江捧着魔方,一会儿趴床上,一会儿趴墙边,一会儿趴床底下,翻来覆去地捣腾,总是差那么一点点,她气得把魔方丢去床尾,自己拽着床头的栏杆,赌着气想把头钻进那缝隙里去,挤得头都疼了也没成功,她倒仰着睁大了眼喘气,发现粉绿色的墙不知道是旧了还是被床头围栏常常撞到的原因,窸窸窣窣掉了不少粉皮,露出里面凹凸不平大小不一的白色腻子,像外婆手里还没揉捏的面团,她忍不住伸手去抠,一抠,竟又剥下了一小片墙皮,她手指甲缝里嵌满了白色和粉绿的屑屑,涩涩的。她就又去抠指甲缝,指甲缝里勉强干净了她又忍不住去剥那墙皮。时间倒是很快消磨掉了,到了下午三点钟,病房门嘭地被推开,两个湿淋淋的人冲了进来。

斯南在病床前弯腰甩头,抖出一圈圈水珠,乐得不行:“我来啦我来啦我来啦!给你水给你水,下雨了下雨了,哈哈哈。”

斯南跳下床:“阿哥阿哥!你没事吧?我去叫护士姐姐!”

斯南大呼小叫地出了门。顾景生嘭地放下热水瓶,一反手就把斯江勒在自己胳膊弯里,被鱼汤烫红的那一片正好卡在斯江嘴边。斯江慌乱中要扒开他的手,哪里扒得开,索性一口咬了下去,嗐,鱼汤还挺鲜的。

斯江丢下魔方,抱着斯南又笑又哭又亲:“妹妹!妹妹!呜呜呜,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来看我的,囡囡最欢喜阿姐了对伐?”

斯南被她闷在胸口,挣扎了几下才逃脱魔掌:“阿姐,吾也想喝鱼汤!今天家里没饭吃,灶披间里全是水,这么深!”她比了比自己的膝盖,觉得不够,又去顾景生腿上比划:“到这里到这里!阿舅把我放在脚盆里,我从六十三弄划到七十四弄去了!哈哈哈哈,就这么用手划啊划,后来二哥哥三哥哥也要划脚盆,交关脚盆在弄堂里撞来撞去!好玩死了!”

护士虚惊一场,笑着说没想到她和妹妹一样调皮,给她检查了伤口换了纱布,便出去了。斯江蔫蔫地躺在床上看雨。不一会儿,护士又推门进来,手里却拿着一个魔方:“来,姐姐送你一个魔方,玩玩这个就不无聊了。你中午想吃什么?我帮你去打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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