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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春街

第157章 第一百五十七章

“谁来了?喂喂喂,你们这是干什么啊?”钱桂华吓了一跳:“门铃不按门也不敲,啥地方来格,一点规矩都没。”再看到出现在陈东珠身后铁塔似的大高个儿寒着一张脸,最后那句“乡下人”没敢说出口。

陈东珠下巴一抬,伸手就把钱桂华掀去了一边:“这是我家,谁回自己家还按门铃敲门的?有病。你谁啊你?你姓陈吗?起开些,好狗不挡路。姆妈,我回来了,人呢?全死光了?”

钱桂华没料到看着娇娇小小的陈东珠手上力气这么大,一个趔趄歪在了门上,气得浑身发抖:“哎哎哎,东海,快点下来,要命哦,这是哪里来的野蛮人,说的什么话啊,吓死人了。”

“柱子哥,看得出伐?这里以前是个庙,叫金司徒庙。”

曹金柱眯起丹凤眼,板着一张扑克脸答非所问:“和尚都不是好东西。”

陈东珠哈哈笑:“这庙里以前没和尚的,只有道士,住持是个姓严的老道士,人挺好的,逢年过节庙里还会送些素食糕点糖果给我们小孩儿。”

钱桂华气得直骂:“就算是亲妹子,也没这么不讲理的,这是什么深仇大恨啊,一上来就咒自己的亲哥哥,妈,二哥二嫂,大嫂,你们好歹说她几句。”

陈东珠比钱桂华要矮一点,头却抬得高高的,眼皮朝下睨着钱桂华:“你叨逼叨逼啥呢,你算哪根葱?”

“什么葱啊蒜的,都是一家人,你就不能好好说话?”钱桂华气归气,人却识相地挪到了阿娘身边。

陈东珠围着她转了半圈:“一家人?你脸可真大,你姓啥呀,就好意思跟我攀亲戚?我妈在,我姐在,我大嫂和二哥都在,轮得着你放屁?你上海人是吧?哪个区出来的?”

“东珠,算了,这是你三嫂”阿娘哽咽着去拉东珠的手,却被她一把甩开。

钱桂华一怔,底气上来了,挺直了腰杆道:“对,吾是正宗上海宁,阿拉屋里勒嗨黄浦区我是正宗上海人,我们家在黄浦区”

陈东珠嗤地笑出声来:“看出来了,你家住的老洋房还是石库门啊?”

“石库门,哪能?怎么了?”

“哈,你一个石库门里出来的女人,放着抽水马桶淋浴间不用,要嫁到我们棚户区来,不是图钱就是图工作。陈东海,你是不是把我要去的单位给了你老婆?老头子花了多少钱啊?我们来算算账啊。”

“东珠啊,算了,十几年前的事就不要提了,小钱也不是故意惹你生气的,来来来,这是妹夫和外甥女吧,赶紧介绍给我们。”陈东方心里发怵,不得不站出来打圆场,一句话说完赶紧朝阁楼上喊:“老三,老三,东珠回来啦,快点下来。”

陈东海趁着一大家子都在楼下,正在阁楼里翻东翻西,一听东珠回来了,整个人一瞬间堕入冰窖,下一个瞬间又如同置身于火炉,出了一身汗,牙齿却打起了哆嗦。他心虚。当年鬼使神差做错了一步就步步错,十几年来虽然按部就班地结婚生子上班,看着人模人样,但他心里有数,他在东珠面前就不算个人。他上班后第一个月领到的工资,一分钱没留,哭着给东珠写汇款单,小小的空白栏上写满了阿妹对不起,隔了几个月却被退了回来,他知道这辈子都过不去了,只能一遍遍地安慰自己,他后悔过的,想过要补救的,东珠死也不肯的时候他说那就算了,他去就他去,是爷老头子说他从小胃不好,受不得凉,东珠身强体壮又不爱上学,去锻炼锻炼没事的。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陈东海给自己做了半天心理建设,不得不装作若无其事地下了楼:“阿妹侬回来了啊,回来了就好”

“啪”的一声脆响,他眼镜被打得掉在了地上。

钱桂华刚尖叫了一声,“啪”的又是一声脆响。

“陈东海,你个臭不要脸的狗东西,上山下乡的报名表明明是发给你的,你跟老头子出主意让我顶替你去黑龙江。老天要是有眼,你喝水该呛死,出门该被车撞死。你身体不好?你动不动就感冒发烧?放你娘的屁,从小到大你就住过一回医院,还是吃汤团吃太多撑的,屁股里灌了半瓶香油你都拉不出屎来,全憋回到你黑心肠和猪脑子里。老头子的心偏到外白渡桥去了,心里只有儿子,怎么,你多了两个老卵,就镶了金子银子了?我们姑娘家活该受罪是不是?册那,滚侬只蛋!瘪三!垃圾!”

陈东珠积压了十几年的怨恨哗啦啦往外倒,一口带着东北腔的普通话骂得呱啦松脆,全然不顾陈东海的娘也是她自己的娘,最后两句沪骂收了尾,转头一看泪涟涟的大姐,火气更大。

“陈东梅你嚎什么嚎!我又没骂你。”

陈东梅抹了把泪:“爸爸走都走了,东珠你既然骂也骂过了,还是先去给爸爸磕个头吧。”

陈阿娘扶着李雪静的手哭道:“东珠啊,姆妈知道你恨死了你爸,他还是想着你的呀,你去了之后每个月给你寄钱寄吃的,你怎么都不收呢。”

陈东珠朝着陈阿爷的遗像啐了一口:“从他硬押着我上火车那天起,他就不是我爸了,早死了,死了十几年了,我要收了东西还好意思恨他们?呸,要我磕头?想得美。”

斯南扯下姆妈捂着自己耳朵的手,眼睛瞪得圆溜溜,呜呜呜,南南也不想磕头。小嬢嬢真是横扫千军啊,骂人的话很新鲜还很有道理,一套一套的,学到了!三叔和三妈被骂得一声也不敢吭,像鹌鹑。小姑夫干嘛也捂着小表妹的耳朵呢,这么好的学习机会不该错过啊。

顾西美叹了口气道:“东珠,让妹夫他们先坐下来喝杯水吧,你心里有气我们都知道”被陈东珠黑白分明戾气十足的眸子一扫,顾西美心里也打鼓,想到那时候陈东来已经在新疆了,肯定不知道顶替的事,应该没得罪这位姑奶奶吧。

“柱子哥,这是我妈,我大姐,跟你说过的,我二姐晚上应该能到。妈,这是我男人曹金柱,我三闺女盈盈,还有个老大是带把的讨债鬼,他和二闺女小艾要上学,没来。”

“好孩子,谢谢了,多亏有你啊小曹,谢谢你照顾我家东珠这么多年啊,来,盈盈是吧,囡囡到外婆这里来。”阿娘一边哭一边从怀里抖抖索索掏出几个红包来:“乖囡,这是外婆给你的见面礼,来,你收着啊,这是给你大哥和二姐的,你也帮他们收着。”

曹盈盈好奇地看了看一屋子的人,朗声叫道:“谢谢外婆,外婆好!大姨娘好!”陈东梅也掏出了几个红包塞到她手里。

有了这个缓冲,屋子里剑拔弩张的氛围终于缓了下来,顾西美松了口气,拉着东珠和曹金柱坐定,让斯南斯好去陪盈盈说话。陈东海吃了两巴掌,默默弯腰捡起了眼镜,刚戴上就被眼泪糊花了镜片,拿下来在衬衫衣角上擦了擦,索性折起来放进胸前的口袋里,这样看不清楚东珠的脸也挺好,是他对不起东珠,她那脾气没拿刀捅他已经算顾念了兄妹情分了。她再怎么打骂,他也没话说。这两巴掌,倒让他一直悬在半空的靴子落了地,踏实了许多。

作者有话要说:

斯南:“盈盈,你一共输了十八个洞,一个洞五分,你要给阿姐九毛钱哦。我给你优惠点,你给八毛就好了。我来教你打弹珠吧。”

曹盈盈大大方方地掏出一块钱塞给斯南:“姐,甭找了,我妈说了,一毛五毛的都不算钱,谁好意思往外拿啊。”

斯南:......

斯江:......

又是给上海人民丢脸的一天呐。

给东珠点个赞不?60个红包,2分评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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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手里牵着的曹盈盈才五岁,一个哈欠没打完就扯着嗓子喊了起来:“热死了,饿死了,我要吃糕,我要吃糖。”

斯南正趴在文化站墙角的地上教陈斯好打弹珠,教得七窍生烟,她就没见过这么笨的男孩儿,在她这么个英明神武的师傅的手把手教导下,居然连跳珠都不会,打直线三次才能进一次,真怀疑这弟弟是捡来的小傻子。听见有人喊要吃糕吃糖,她头一抬,嗐,这一家子哪来的呀,戆呵呵的,看着就很好骗。

“格是东珠呀,哟哟哟,长远勿见了哦。”李奶奶笑得特别慈祥:“东珠还是噶出挑,阿娘看到侬过得蛮好,心里厢要好交关了。阿娘看到你过的挺好,心里要好很多了。”

陈东珠冷笑了两声,楼梯跺得咚咚响,一上楼就和钱桂华撞了个正脸。

“欸?你怎么是到我阿爷阿奶家来的啊?”斯南乐了,抬头朝着二楼窗户喊:“阿娘,姆妈,来人客啦”

陈东珠经过万春街文化站的时候停了停。

“吃糖吗妹妹?”斯南从斯好的口袋里掏出两个大白兔奶糖,笑嘻嘻地问曹盈盈:“我是住在六十三弄的南南,我请你吃糖,妹妹,你是不是来走亲戚的?你亲戚家住哪儿啊?我带你们去,你想不想玩打弹珠啊?滚铁环会不会?要不要和我们一起玩?”

陈斯好扯着阿姐的袖子,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奶糖进了别人的手里,大眼睛里立刻眼泪直打转,嘴一扁刚想嚎,被斯南狠狠地瞪了一眼,自己捂住嘴抽噎了两声。宝宝不敢哭,哭了也没用,还要挨揍。

斯南不知道貂是啥么子什么东西,牵着斯好跟着他们三个往对面走:“嗯嗯嗯,外婆说是倒春寒,前天只有五六度,冻死人,还好我外婆没把棉裤都洗了,咦,你们家亲戚也住在七十四弄啊。”

陈东珠一愣,摸了摸斯南的卷毛:“你爸叫什么?”

“我爸叫陈东来,我妈叫顾西美,我姐叫陈斯江,我是陈斯南,小胖子是我弟,叫陈斯好,阿姨你好,你是我们家谁啊?”斯南有点惭愧,差点把赚零花钱的主意打到了自家亲戚身上,要被姆妈知道了,屁股又要挨几巴掌,幸好幸好。

“小戆徒,还阿姨阿姨的,我是你小嬢嬢,这是你小姑父,这是你小表妹曹盈盈。”陈东珠昂首挺胸上了楼,走了几步见到一楼探出来的人影子,探身看了看:“哟,李奶奶没啥变化嘛,康阿姨侬好呀,长远勿见。”

斯南笑眯眯地说:“阿姨,你和妹妹长得真漂亮,围巾还会闪闪发亮,真稀奇,你们是不是从国外回来探亲的?”

陈东珠笑得见眉不见眼,压了压曹盈盈脖子下雪白的一圈毛:“我们呀,从靠近外国的地方来的,这不是围巾,这是貂,前几天上海是不是还落冰了,天冷就得穿貂。”

“东珠!东珠啊,是东珠啊”刚认完亲哭作一团的陈阿娘和陈东梅跑到门口,仔细看了看,一个颤巍巍伸出双手,一个捂住嘴,眼泪水汹涌澎湃。

陈东珠却眯着眼把屋里的人扫了一遍:“怎么,老头子没了,陈东海也死了?还是做贼心虚不敢出来见我?陈东海,陈东海呢,给我滚出来。”

等拐进十九支弄,斯好想起阿娘来了,撒腿就跑:“阿娘阿娘,宝宝回来了,宝宝要吃糖。”

斯南偷偷瞄了好几眼陈东珠,突然有种奇怪的预感。

陈东珠一愣,低头一看,呀,面前这个小姑娘说话像拐子,长得可真好看,像个小老外,还自带一头和她一样的怎么梳也梳不服帖的卷毛,看着就特亲切。她蹲下身抱住女儿笑着说:“盈盈,快谢谢小姐姐。”真没想到,隔了十几年,万春街里的小孩子们还是这么天真无邪不见外,她还以为现在的上海人变得更加势利小气看不起外地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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