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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春街

第 288 章 第二百八十八章

“仙女——!想死我了!想死我啦——”张乐怡一路小跑过来,笑得像朵花儿,头上绒线帽的两只兔耳朵跟着一跳一跳。

两个人抱在一起有说有笑。很快曾昕也到了,陆陆续续高三(2)班到了十几个老同学,周嘉明、郁平都在其中。斯江因为缺席国庆节聚会没少挨批判,忙着补大家的通讯录和各路新闻。

看着手里荧光粉的充气大榔头,斯江笑得不行:“现在特别流行这个了吗?”

1988年的最后几个月收稍收得并不明媚,十月初份山西航空的飞机失事,造成44人离世。十月下旬的汉城奥运会丑闻迭出,韩国人厚颜无耻明偷拳击金牌,还殴打裁判,震惊全球。中国奥运队只拿到了五枚金牌,远远少于四年前洛杉矶奥运会的十五枚,上海人在外滩遇到韩国旅游团都会啐他们几口:韩国巴子!覅面孔!

当然也有好事,例如十六岁的上海姑娘庄泳在汉城勇夺百米自由泳决赛。这个韩国人偷不走也抢不了。顾东文指着电视对景生感叹:“看,你本来也有机会为国争光的呢。”

景生呵呵:“嗯,可不是,25米池我百米最快游出过一分零三,也就比庄泳慢个六秒不到?”

张乐怡一榔头敲在了他头上:“同学六年,就数郁平侬最戳气!”

大榔头发出“毕”的一声短促尖叫,声音太过古怪,包括斯江在内,十几个人笑得前俯后仰,纷纷你追我赶地互敲起来。

过了陕西路,人流明显增多。

曾昕和张乐怡一人一边挽住斯江,拷问她的大学生活,重点当然是有没有谈男朋友。

斯江犹豫了一下,咳了两声,红着脸点点头。

曾昕和张乐怡立刻发出土拨鼠尖叫。

“谁?”

“我要杀了他!”

“怎么不带来给我们看?”

“长得好不好看?”

一连串追问中,周嘉明和郁平不自觉地走近了她们三个。

斯江笑着摸了摸脖子上的围巾:“等会儿到了西藏路我就改跟他一起走了,你们还有什么话赶紧说,有什么秘密也快点老实交待吧。”

两个好友立刻又是一顿嚎。张乐怡几乎挂在了斯江胳膊上,气得直跳脚,骂她见色忘义。

斯江弯起眼,心想凭景生的色,义字放旁边还真不能怪她,她实在顶不住。

周嘉明和郁平各怀心事,默默跟了一路。

西藏路路口人山人海,到处都是大气球大榔头。

斯江突然傻眼了,简直要被自己蠢哭,东南西北四个路口呢,她和景生居然忘记说定到底在哪个路口见了。

“人呢?”

“哪个是你男朋友啊?那个戴眼镜拿着一束花的是不是?有点难看,配不上阿拉仙女!”

张乐怡和曾昕比她还着急,东张西望地看。

“嗳!你哥!顾景生,是顾景生!”曾昕一把拽住斯江,歪过大榔头挡住斯江的脸。

张乐怡立刻幸灾乐祸起来:“他走过来了!陈斯江你完了,你男朋友呢?他可别这时候撞上来啊,绝对会被打!”

曾昕笑弯了腰:“绝对绝对!你哥以前每次看唐泽年的时候,都好像在说:离我家斯江远点,我马上立刻现在就要打你了,哈哈哈。”

景生越走越近,南京东路的霓虹灯璀璨闪烁,自动虚化成一条流动的灯河,只有他逆行而来。

斯江不知道他怎么从这许多人之中找到自己的,大概是命运罢,命运的河流把他从遥远的景洪推来了万春街,从此和她的每个日夜交织在一起,勾勒出一个个春与秋。

虽千万人,吾往矣。

斯江把大榔头塞到张乐怡手里,迅速穿过人群,走向景生。

景生一怔,这和他们私下商量好的很不一样。

斯江不由分说地牵起他的手,再次逆行穿过人群,走回老同学老朋友们的面前。

“我男朋友,顾景生。你们都认识的啊。”

斯江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颤抖,但是很坚定。

景生耳边“嗡”的一声,听见了自己极速的心跳声,还有血液沸腾的声音。整条南京路都瞬间静音了似的,对面一群熟悉的人脸上出现了匪夷所思的表情。

“我们走啦,以后再联系。”

斯江说完就紧紧牵着景生的手,转身往那条灯河溯流而上。

身后传来张乐怡和曾昕的尖叫声。

她被景生揽在了怀里,正好刚才那股子孤勇之气用尽了,脚下发软,有人可以让她放心地依靠,真好。

海关大楼敲响十二声时,威斯敏斯特报时曲响彻浦江两岸。

“新年快乐——!”的呼喊声在空中激荡。

斯江趴在景生背上,扭头看着江上腾空而起的烟火。

“为什么?”景生侧过头,贴着她的鼻尖轻声问。

斯江一怔,随即笑了起来:“你不怕,我就也不怕。”

景生觉得自己像她眼中的烟火,“嘭”地一声就炸在了夜空里。

最后一声钟响的余韵中,他们在黄浦江畔的人山人海中接了新年的第一个吻,很轻的一个吻,无关风月。

更多是不好不坏的事。市里开始向居民出售公有旧住房了,有旧里弄房子也有前几年造的新公房,平均下来一平方米170块,最贵的也不过260,从黄浦区先开始试点推行。顾北武特意从北京打电话回来让东文去看看,有合适的买上一两间,最好替他也买上一间。顾东文一算,乐得合不拢嘴,太好了,毕竟景生将来的婚房总归还是要新公房拿得出手。他过了国庆节就特地关了半天摊去打听,结果在黄浦区房管局门口被一堆爷叔阿娘明晃晃地歧视了。

“轮得着侬?帮帮忙哦侬,房子老早没了。”

上海冬天的冷,不是北方那种冰天雪地滴水成冰的冷,是阴嗖嗖地冷在骨子里的,一点也不爽快。小风连绵不绝地吹,万针刺骨,一针接着一针,每一针都不到那个极限,每一针都没个完结。

斯江在静安公园门口跺跺脚,把藏青色的羊毛围巾紧了紧,悄悄低下头把半张脸埋在了围巾里,深深地吸了口气,景生身上的皂香味和淡淡的烟草味裹住了她,冷冽又旖旎,她的嘴角压不住往上翘。景生的这条围巾还是姆妈送给他的,已经戴了好几年,有点缩水,没以前那么松软,但是被他那么当着一家人的面不由分说地围上她头颈的时候,很像光明正大地抱了她几秒。只这么一回想,斯江的心就咚咚咚地乱跳,庆幸当时外婆舅舅斯南和斯好都各有各忙,谁也没看见,不过就算看见了也很正常吧,斯南也常常乱拿景生的旧外套穿。

华亭路南红时装到了一年里营业额最高的时候,顾东文请了两个小工帮忙,还忙得脚不沾地,当中又去了两次浙江的工厂,和南红通了不少回电话,人也瘦了一大圈。顾阿婆心疼他,每个礼拜老母鸡乌鲫鱼蹄髈肠肺轮流炖汤,顾东文气笑说老娘把儿子当产妇养了,最后顾东文没胖回来,陈斯好又胖了一圈,斯南也白嫩水灵了许多。

第二百八十八章

“一塌刮子(一共)只出来九百九十平方米,公告栏里还没贴出来就内部抢光了好伐。侬啥区格?(你哪个区的)”

“侬静安区格盯牢静安区去,跑来阿拉黄浦做撒?”

“我家没想过新公房呀,不是有几套三十几平方的里弄老房子吗?还以为没人要呢,呵呵。没钱,屁股挤出血了才挤出五千块好伐?”

每年的最后一个月都过得飞快,日历一张张撕掉,圣诞过后就是新年。

跨年活动是年轻人的专利。小学、初中、高中、大学各阶段的同学们早就开始抢人,校园舞会结束后步行去外滩依然是首选活动。

因为唐泽年的事,斯江早早地退出了联谊寝室的舞会活动,答应了张乐怡和曾昕她们的邀约,仍旧从静安寺走去外滩。她和景生约在西藏路路口见,两人打算重走八月份大暴雨里的那段路,斯江暗搓搓地觉得有种忆苦思甜甜更甜的味道。

“对,吾天天来盯牢,半夜勿睏高排第一个,吾要看看到底房子卖把啥宁了?(我天天来盯着,半夜不睡觉排第一个,我要看看房子到底卖给谁了)”

“有条子也没用的,房管局噶许多干部,啥宁窝里嫌便房子多(谁家嫌房子多)?阿拉一家门九个宁轧勒十五个平方里,只好天天来排队喽。(我全家九个人挤在十五个平方里…)”

周嘉明笑道:“是的,老早就流行了,打到人了还会发出声音,卖得特别好。”

郁平在旁边嗤了一声:“戆。”

顾东文揣着两叠崭新的钞票转头去了静安区房管局,得了一堆“勿晓得勿了解勿清爽”悻悻然回了万春街,跟北武一说,北武也只有一声叹息,是他想得太简单了。

到了十一月中旬,复兴中学破墙开店成了市里的大新闻。各大报社上争论不断,教育行业能不能搞钱要不要搞钱怎么搞钱,虽然有百年商业基础,这件事在上海滩引发的轰动和震撼依然很大。反对的人再多,也挡不住越来越多的学校破墙开店,毕竟老师的工资实在太低了,物价飞涨工资跟不上,灵魂的工程师们也得养家活口,否则来不及给灵魂当工程师自己的魂就穷死了。

“吾造啥谣了?阿拉噻是27号一大早来排队格,侬买着了伐?哦,没买着侬放啥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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