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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春街

第 311 章 第三百十一章

现在他想成为顾东文这样的人,不是为了有人惦记他感谢他给他捐款,而是有一颗滚烫火热的心,不只是对家里人好。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终于完全理解斯江了。作为一个男人,他一直把眼光放在自家的一亩三分地里,景生深觉惭愧。曾经因为母亲的遭遇,他以前觉得除了顾家人,其他人都是又蠢又坏或者麻木不仁的,除了他要保护的小世界,外头那个大世界是肮脏污浊溃败的。原来并不是,通过斯江,他和外面的世界产生了连接,但现在,他终于和整个世界和解了。他原谅了这个世界,原谅了这个世界上的人,虽然他们并不需要他的原谅。

有了喜欢的人,他想让她看见他存在。

有了喜欢他的人,他想让她看见他变得更好。

老丁为首的昔日战友们打开黑色马夹袋,里面是崭新的一叠叠百元大钞,吓了顾东文一跳。

“册那,倷是做啥?!”

“侬覅跟阿拉客气!”老丁眯起眼一巴掌拍开顾东文的手,“退都没办法退咯啊,每个区一只募捐箱,大家全部匿名捐款,一块可以,十块一百块也可以。此地一共是阿拉一万八千六百四十七个云南上海知青的心意,统共十八万七千五百六十块,银行全部调好的新钞,现在当着大家的面交给侬,好好交治毛病!收好!”

礼拜天一大家子提前在肿瘤医院病房吃了景生的生日蛋糕。斯江和斯南买了气球和彩带,把病房装饰得十分喜庆,唱生日歌的时候,医生护士还以为是顾东文的生日。

夜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版纳的凌队长来上海参加中山公园的反毒品展览,他代表缉毒大队来做报告,专程来探望顾东文。

“都是你的老战友们托我带来的,拿着拿着,”凌队拎着两个硕大的蛇皮袋来,里面有晒干的各种菌子,“都说菌子抗癌,譬如不如吃吃看,老顾,你还能吃东西不?”

顾东文哈哈大笑:“屁话,你现在带我回版纳,我随手能打趴下一排毒贩子,你信不信?”

“信!嗐,可以啊,瞧你这中气十足的。唉哟,顾景生长这么高了,坐坐坐,你站着我可得仰视你了。”黝黑矮瘦的凌队笑开来,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景生上次回景洪,害得凌队带着顾东文四处找他,有些难为情,便笑着问起他的工作来。

“老样子,忙,”凌队接过茶杯笑道,“和坏人作斗争嘛,没完没了。”

“你也四十五六吧,能退就退吧,”顾东文摇头,“还这么拼命干什么?老婆孩子该怨死了。”

“退个屁,我退了,下面一帮小孩怎么办?你还别说,干我们这行的,活到四十就是赚到,我已经赚了六年了。”

“得了,我知道你老凌是个英雄,你们都是为国奉献的勇士啊。”

“去去去,说人话。”

“工资待遇奖金补贴涨了没?过没过两百块一个月?”

凌队瞪大了眼:“怎么可能!昆明的事业单位平均工资只有一百三左右。我们下面的小家伙算上补贴也就一百出头一点。”

顾东文默然了片刻,叹了口气:“唉,还顶不上我一盒药啊。”

凌队一拍脑袋,从黑色公文包里翻出一个油纸包来:“差点忘了,小陈的老娘自己做的鲜花饼,非要我带来给你,没办法,不知道还能不能吃。”

顾东文接过来闻了闻。

景生掰开一个看了看闻了闻,低头咬了一口:“可以吃,挺香。”

“陈大嫂不识字没法写信,托我谢谢你,让你别再给她汇款了,建军的抚恤金她都存着呢,今年利息高了很多,存八年能有百分之十八的利息,划算的。你的钱就留着自己买药,知道了没?”凌队也拿起一个鲜花饼,一口下去半只,边嚼边含糊不清地说。

顾东文侧身拿过一杯水给他:“建军牺牲的时候才25岁,在你们缉毒队只能算班战士,十八个月工资的抚恤金只有一千五百块,他下面两个弟弟一个妹妹,都是我在景洪看着长大的,一个月四十块不算什么,能帮一把是一把。当年苏苏生景生,他妈杀了一只老母鸡,还奶了景生大半年,这份情一直没还上。”

凌队牛饮了大半杯水,抹了把嘴:“你都寄了三年了,别再寄了啊,陈大嫂拿你给的钱开了个米线店,生意还行,建军二弟进了我们队,两个小的马上也都毕业了,你就管好你自己就得了。”

夜里,景生和斯江拎着蛇皮袋从医院出来,门口宵夜摊头正生意闹忙,污水从上街沿流到马路上,一股炒面的油镬气扑面而来。隔了一道大门,医院里面和外面像是两个世界,家属们似乎只有出来了才能松口气,进了那道门,每个人都只能身不由己。

“饿伐?”景生扛着蛇皮袋,看上去有点滑稽。

“不饿,”斯江背着书包捧着剩下的鲜花饼,“大舅舅做了这么多了不起的事,家里一点都不知道。”

“他倒没觉得有什么了不起,”景生想了想,“不过,囡囡,我现在觉得做一个好人总归还是不错的。”

这句话有点没头没尾,斯江却听懂了,挽住了他的胳膊:“阿哥也是很好很好的人,打过老流氓,帮过小姑娘,还救过同学。”

景生笑道:“我都是为了自己,和爸爸不好比。”

“南南老早就说过,大舅舅才不像流氓,是游侠,看来还是她眼光准。”斯江感叹了一句。

想到顾东文跟自己说过的明里暗里的荤话,景生嗤笑了一声:“他就是个正宗的老流氓,流氓里的好流氓而已。”

斯江不爱听这话,掐了景生几把。

“当心啊,再掐要硬了。”景生瞥了她一眼,捉了她的手往裤袋里放。

斯江大大方方地撸了一把:“小流氓覅骗人,明明是软咚咚的,有本事侬硬硬看。”

“对不起,不敢,没本事。”

两人在公交车站傻傻地笑个不停,裤袋里的两只手纠缠来纠缠去,密不可分。

斯江仔细想了想,景生几个月来还是第一次开这种玩笑,她忍不住问:“你好一点了?”

景生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嗯,好多了。”

日子还是要往下过的,他还是能笑的。

顾东文深深吸了口气,看看病床周围的一圈面孔,有眼熟的,有眼生的,都已经不再年轻,却都在对着他笑。他搁在被子外的一双手不禁轻轻颤抖起来。

“神经病!吾用勿着,屋里有钞票,”东文吸了下鼻子,挥挥手,“版纳和景洪回来的一般都会因为割胶弄伤了身体,十之六七都有气管炎和风湿病,拿去给他们看病。”

钞票到底还是留了下来,顾东文还没想好怎么钱尽其用,便让景生先去存起来。景生存好钱,在南京西路上海电视台对面的绿化带边上坐了一个多钟头,衬衫口袋里的存折像另一颗心脏,跳得他热血澎湃。上海的秋天和景洪完全不同,风是凉的,马路边上的银杏叶还没彻底变成金黄色,半锈不锈的,悬铃木的落叶刚刚开始随风纷飞。

顾北武说这个叫顾东文的男人,抚养他长大的父亲,这辈子都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以前景生一直想成为顾北武那样的男人,考上好大学,有个好工作,结婚生子,让他爸放心,让姆妈安心,可他总觉得不得劲,好像硬挤上公交车后吊在把手上,脚却沾不到地。每次斯江佑宁他们谈论理想的时候,他羡慕她们眼里有光,他很清楚他预料中的那些未来并不能被称之为理想,那条路,是宽门,是坦途,却没有他想要看的风景。

“东东阿哥,还记得我伐?我跟你从景洪走到昆明一起卧轨的,火车被阿拉逼得停了三天三夜,嗐,四川知青提到阿拉,只有两个字:服气!卧轨都没死成,生个毛病算啥,快点好起来呀。老早不是约好要去成都重庆吃火锅打麻将,打趴下老曹他们四川帮的嘛。”

顾东文定下来十一月景生生日后出发去香港。十月中,病房里来了十几个云南知青。

“都可以,反正大家是捐给你顾东文的,你要怎么用,用在谁身上我们不管。”老丁笑眯眯地说。

“东东阿哥,我是东风农场的小傅,在山上摔断了一条腿,是你帮忙固定了根树枝,背着我走了十六里路去到卫生所的,看啊,一点后遗症都没。我在浦东开了家东生食堂,八四年打电话问过你的,你说食堂名字随便用,还记得伐?”

“小傅!在东东阿哥面前,我永远是小傅!”

“小赤佬过来,喊爷叔好,要不是爷叔当年命都不要了,你老子哪里回得来上海,你个小赤佬也不可能回到上海,快点喊人,这是景生阿哥,叫阿哥,声音响点!”

病房间里问候声笑声此起彼伏,忆苦思甜的时候,苦都不算什么苦了,除了死去的人,什么都能拿出来笑一笑。

“老顾啊,云南的上海知青讪记得侬感谢侬,侬要好好交!”临别前,老丁取下眼镜,擦了把泪,转头跟景生说,“小顾啊,好好照顾你爸。”

小傅大喜,颇为自豪地说:“阿哥,当年我店里只有四张台子,现在开了三层楼,等侬毛病好了,天天来吃!指导指导阿拉大师傅。”

老丁也笑了:“现在改叫东生大饭店了,小傅变成傅老板了。”

但有了崇敬的人后,他想拥抱这个世界。

这年立冬,礼拜二,是景生二十周岁生日。

又有一位女同志挤了上来:“阿哥,我是橄榄坝的小秦,老早被团里的副指挥员非礼的时候,是你救了我,好人有好报,你安心治病,肯定会慢慢好起来的。”

“阿哥,我是小胡,对勿起,当年偷偷在女浴室外头动歪脑筋被你打得鼻青眼肿的就是我,要不是阿哥一顿打,我说不定老早进提篮桥劳改去了,哈哈哈哈。”

东文笑着点头:“记得,你儿子考上旅游中专,还请我去吃过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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