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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春街

第 360 章 第三百六十章

“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景生低声唱着,几乎是气声扑在斯江的耳边。

“想起我的阿哥妹在深山——”斯江抬起头,轻轻地和了一句。

有风吹过,斯江的眼中也氤氲上了一层水汽。她穿过了时光的河流,站在偷看大人跳舞的小景生身边,她伸出手,牵起他的手。

高高低低的吊脚楼半掩半露在丛林中,景生牵着斯江的手,沿着一条久无人走的小道走进山的深处。脚下没了石阶,只有纷乱的野草,青苔从硕大的树根下蔓延出来,像一块浸透了眼泪的油绿色台布。斯江拎着装满菌子的竹篮,回头望了望,已经看不见吴阿婆的竹楼了。

“别怕,我记得路,回得去。”景生握紧她的手。

“不怕,回不去也不怕,”斯江挠了挠他的手掌心,“你又想干什么坏事?”

舅舅和舅妈应该会紧紧拥抱在一起,来,紧紧抱住我,我也紧紧抱住你。

他们还会亲吻,来——

斯江抬起头,吻住了景生。他们都没有闭上眼睛,景生看见斯江眼里的自己,在斑驳的光影中,明亮又闪烁。斯江也看见了他眼里的自己,沉溺在大海的深处,几乎无法呼吸。

他们爬上了树屋,树屋里有一块蝶豆花染过的旧麻布,没有染匀,抖去灰尘铺在地上,浓淡不一的蓝色像泼墨像云朵又像花瓣,有一种逶迤的美。

窗外瀑布哗哗的水声激打在树石上,斯江咬着唇,承受着近乎不会停歇的惊涛拍岸。她疑心这只是一场梦,梦里她融入了景生的骨血里,再也没有任何力量能把他们分开。又好像时间匆匆折叠了一下,她和景生只是在重演当年深爱彼此的男人女人。

斯江在日记里写道:你填满了我,我填满了你那片空白的时光。

景生和斯江回到家的时候,斯南因为偷吃了没煮熟的见手青中了毒,一屋子人正围着她和赵佑宁着急。

“你回来了正好,快,把她扒下来。”顾东文气得把斯好的大腿都拍红了,“一个两个的不听话,要不是在家里,我看这两姐弟在景洪根本活不过三天。馋老胚!”

陈斯好抿着嘴忍着笑:“二姐姐连肚子都不疼的。”

陈斯南像只猴子似的吊在赵佑宁脖子上,眯着眼点头:“为什么?你们从哪里来的?跳舞有什么好玩?走,跟我去跳泥坑,别走别走——”

顾东文摇头:“真见到小人了,算了,景生,你扛上她,善礼,麻烦你开车送她们去趟人民医院。北武,你跟着去。”

吧唧一口,赵佑宁躲避不及也没想着要躲,被斯南糊了一脸的口水,油汪汪的还有见手青的香味。

“你们别硬拉她,会痛的。”赵佑宁把斯南的头压在自己肩膀上,抱着她直接往外走,“走,上车吧,赶紧。”

“323237216——放我下来,我要跳舞!我会跳!”斯南揪着赵佑宁的衣领哇啦哇啦喊,“大阪城的姑娘——你要嫁人不要嫁给别人,一定要嫁给我!”

景生抬腿在她屁股上踹了一脚:“醒醒!别装了。”

赵佑宁迅速转了个身,把斯南保护到另一侧:“你踹她干什么,她中毒了。”

“嫁给我嫁给我嫁给我!”斯南吼得一声更比一声响,小细脖子上青筋都突了出来,两只手在赵佑宁胸口乱拍。

“好好好,嫁给你,嫁给你,带着嫁妆嫁给你行不行?”

斯南愣了愣,摇摇头:“带上你的钢琴!你的手指头!让我看看,过来,别动——”

赵佑宁怎么也没想到,农夫与蛇的故事会这么突然上演,自己的食指上突然多了一道深又深的咬痕,血淋哒滴。

北武景生和佑宁紧张了一路,医生拨开斯南的眼皮看了看,检查了心跳血压,开了单子让去化验血常规,轻描淡写地吩咐:不要紧,吃得少,吐出来就好了,用不着洗胃。

北武不放心:“要不保险一点还是洗一下吧。”

景生倒很有经验:“没事的,能喊能唱死不了。”

斯江忧心忡忡地问医生:“这个中毒有没有什么后遗症?还会有其他症状吗?要不要住院?”

“不好说,”医生抬起头扶了扶眼镜,“先回去观察观察,有情况再来。”

陈斯好忍不住问:“吃了我姐那个菌子,真的会见到很多小人吗?”

“不一定,也有见到僵尸的,虫的,万花筒的——”医生顿了顿,“还有直接死掉的,你想试试?”

陈斯好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连连摇头:“我已经中过毒了,中过了,”他转头看向景生:“阿哥,现在我和二姐姐跟你是一伙的,都是中毒别动队的。”

景生撸了撸他的头:“记得看见菌子别动就对了。”

“别动,对!”斯好看着斯南被护士催吐,莫名有点兴奋,走到她身边轻轻地问,“二姐姐,侬还好伐?侬放心,将来吾会提醒侬今朝夜里额事体额哦。”

醒来后的陈斯南完全记得自己见到了什么干了些什么,但她绝不承认自己记得,更不承认是被大龙描述的“见小人,小精灵跳舞”的迷幻效果勾起了好奇心故意去吃的,但是三天瘦了五斤却是实打实的恐怖经验,一整个礼拜嘴里吃什么都没味道,还有身边大家奇奇怪怪的眼神和表情也令她忐忑不安。赵佑宁作为当事人反而若无其事。

“我怎么你了?”斯南试探他。

“咬了我一口,”赵佑宁伸出食指给她看,“印子还在呢。”

“真没想到我竟然做得出这种令人发指的事!云南的菌菇——啧啧啧,”斯南连连感叹,“幸好你没事。”

“有事。”佑宁看着她笑。

“我请你去派出所对面吃米线吧,臭豆腐砂锅米线吃不吃?”

“小锅米线吧,杂酱的,加个荷包蛋。”

“土豆饼吃不吃?”

“吃,再要瓶可乐。”

“行——”斯南盯着佑宁看,“这件事你就当过去了,以后也别记着好不好?我们一碗勾销。”

“好。”赵佑宁施施然套了件衬衫跟着斯南去吃米线。反正他装着不记得,总有很多人会记得。

返沪前夜,顾阿婆倒没再哭,她带走了顾东文平时常穿的两件衬衫两条长裤,又做了一整桌扬州菜,一家老小有说有笑地吃完,各人收拾各人的行李。

“虎头,阿哥要回上海了哦,你跟我一起回去好不好?”斯好笑眯眯地逗顾念。

“不好,”顾念摇头,“这是宝宝的家,宝宝在这里玩。”

“你不想我?”

“不想,我不像你,”顾念认真地回答,“但是哥哥你可以想我——我允许你想我。”

陈斯好气结。

在井边蹲着刷牙的斯南含着一口白沫抬起头:“啥?我干嘛要申请你们学校?”

赵佑宁手里的牙刷在搪瓷杯里搅得风生水起:“你试试又不损失什么,万一申请上了我可以照应你,天天请你吃饭。”

“什么叫万一?我这么差吗?”

佑宁笑:“对不起,我错了。那你要不要证明一下你的实力?你们去年不是有一个女生考上我们学校了?”

斯南吸了口气,喝了口水咕噜咕噜吐掉:“算了,我不行。”

“不试白不试,我天天请你吃饭,你想想?”

“那更加算了,你们那里什么好吃的都没有,”斯南摇着头漱口,“我要考复旦,完成我姐的遗愿——呸呸呸,心愿。”

“复旦要军训一年呢,不在上海军训,军训的地方更加没吃的。”

“总比你们美国强,”斯南同情地看着佑宁,“你是不是聪明到没朋友?很孤单是不是?才想叫我去陪你?”

“那倒也不是。”佑宁敲了敲搪瓷杯。

“要不你还是交个女朋友吧,我允许你交女朋友,但是你别让你女朋友接我电话,怪里怪气的,”斯南意味深长地说,“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么心胸宽广的,很多女生根本不相信男女之间有真正的友谊,唉,你这次记得擦亮眼,赵佑宁——加油!”

赵佑宁没想到在景洪的最后一夜,他和陈斯好居然会同病相怜,两人躺在竹匾里翘着二郎腿,摇着扇子看银河耿耿星参差。

陈斯好突然哀怨地说了一句:“没想到顾虎头这么没心没肺,真是个无情无义的小东西。”

赵佑宁:“——小东西是很无情无义。”

两个难兄难弟不约而同地长叹了口气。

“带你去看看我妈以前和爸爸偷偷摸摸跳舞的地方,”景生的声音很温柔,“应该还在。”

像突然嚼碎了几粒花椒,麻意从上颚冲到鼻腔,斯江眼里毫无准备地蓄满了泪。

“他们躲在这里跳舞。”景生轻轻笑了起来,拉起斯江的手,“跳伐?”

斯江踢掉凉鞋,踩在野草上,刺痒刺痒的。景生把她抱了起来,让她踩在自己脚上。

“到了。”景生吸了口气,加快了步子。

第三百六十章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渐渐这条隐约的小道也消失了,灌木、野草、藤蔓纠缠在一起。景生停下脚,往四面看了看。

斯江没有催他,不知怎地想到小时候那次为了搬到外婆家,假装一个人要坐火车去新疆的事。有那么两分钟或者一分钟甚至只有三十秒,斯江不确定,她站在月台上,列车员阿姨去拿一个什么东西,她看着远方的铁轨,意识到如果真的上了火车,应该能见到爸爸妈妈。她走近绿皮火车的车门,那两个台阶很高,铁丝网下就是铺着碎石子的铁轨,她生怕自己会掉进那个缝隙里,但是还没来得及上车,阿姨就回来了,笑着跟她说别怕,现在就带她回万春街找舅舅。这个细节究竟是她后来做梦自己臆想出来的场景,还是真实存在的,斯江并不确定。

“咳咳,我没想歪,本来就是歪的——”斯江仍旧嘴比心快,说完自己脸上腾腾地发热。

斯江仰起头,四周参天的合欢树的树冠因为羞避原理在空中画出了蜿蜒的曲线,一线线的天像永无止境的迷宫,日光穿过缝隙在她掌心投下了斑驳光影。她深呼吸了一口,山崖上瀑布溅起的水汽和植物的气息交缠着进入鼻腔,浸入肺腑。一蓬火烧一样的凤凰花执着地不肯凋谢,从瀑布边上露出星星点点,花下已经挂上了翠绿色长长豆荚,随风轻轻摇曳。

“雨季才有这个小瀑布,旱季就没了,”景生指了指树上,“我那个树屋还在——我爸给我做的。”

斯江注意到那棵大榕树下铺着几块不小的石头,还有几块拼接的木板,已经腐烂了,野草填满了缝隙,灰黑色的泥迹中积着几滩还没来得及蒸发掉的雨水。

斯江不禁笑出声来,曾经最怕蛇的她,现在看见蛇竟然第一时间不是害怕尖叫,而是想到景生耍流氓说起的“蛇。”

景生也笑了:“不许想歪。”

我们也来跳舞。

我和你。

景生手里的树杆挥得噼里啪啦响,也盖不住他的笑声。

又走了十来分钟,不远处传来潺潺的水声。

景生掰下一根手腕粗的树杆,挑开繁复的藤蔓枝条,一条青色的小蛇嗖地蹿了出来,朝密林深处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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