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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红雪白

第47章 有如重生

李史嗓音嫩嫩的,让我感到一种奇异的融合,时间和历史仿佛在这短短的几分钟里跟目前的时境交融到了一起。我闭着眼,倾听一个童音跟历史之音的对话。在倾听里我知道我必须开始对这段历史的书写了,母亲的笔记本将从锁下解放,得到一个新的使命。而外婆家的祖屋,昌厚里,将是小说的诞生地。

美好的童音如此刻白茫茫的大雪一般纯洁,我对张惠的灵魂说,此刻你也用心听一听吧——

林雪:

多年以后我跟李天亮结了婚,当有一天我躺在医院产床上听到女儿发出第一声啼哭,一瞬间做出一个让自己惊讶万分的决定。我决定将来带她回槐花洲看看。此后我耐心地等待她长到七岁。

我的女儿名叫李史。给她取名的时候我在李史和李始之间颇费犹豫,最后还是选择了李史。我想,让她记住历史并不等于不能全新开始。

从李史还在我子宫里的时候,我就断定她是个女孩。她以一个卵子的形式,通过输卵管进入我的子宫,然后在那里安心地生长。她长了十个月,二百八十天。十月怀胎的过程中,每一天每一刻我都跟她一起呼吸一起生活,我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在重生。我变小了,变成一颗卵子,扎根在我这具已经千疮百孔的躯壳里,重新生长。时间宽厚,允许我重生。

生命短暂,然而经历是富矿,我会微笑着离开。而你要活下去,活到健康地老去。只要接受了生的啼哭,就要接受生活给予的一切,我接受了,希望你也接受。愉快地接受。

我记得你对我说过《百年孤独》,说过“面对压迫、掠夺和孤单,我们的回答是生活。”我想对你说,面对命运、磨难和孤单,我们的回答是生活。

当她生下来,她从头到脚的纯洁感动得我热泪盈眶。我亲着她,对她说,孩子,你的一生都将像此刻一样纯洁没有污点。而我也将重生,丢掉这副旧躯壳。感谢你孩子。

七年以后的一天上午,我把车停在街口,牵着七岁的李史走进镇子。街上一片白色晶莹的雪,李史穿着红色小靴子,如同当年我穿着红色雨鞋。街上走着一些镇上的人,但我们彼此已经不认识了。年月已久,老人陆续去世,跟我年龄相仿的,男人多数都进城打工去了,女的已嫁到别的村子。当我走到斜眼妇女家门口,看到斜眼妇女坐在墙根,老态龙钟。她没像我二十五岁那年回来那样,老远就热情地把我往家里拖,因为她看不见了。我注意到她偏着头,把耳朵尽力地靠过来。她听了一会儿,不是熟悉的镇子上的人,就张开没牙的嘴问,谁呀?

李史刚上一年级,但她从小就是个对文字颇有禀赋的孩子,三岁的时候,晚上睡觉之前就煞有介事地跟我一样,捧着一本杂志翻几页,找几个认识的字读一读再睡。在我的悉心教导下,四五岁她就可以自己读一些简单的童话故事,等她上了一年级,晚饭后读几段报纸上的新闻给我听已经不是什么难事了。

我把信交给李史,让她读给我听。

山洞还是过去的样子,只是更加衰老了。那些曾经跟我亲密无间的东西,藤椅,小凳子,凉席,都早已没有了。年月已久,它们在与山风和动物的耳鬓厮磨中渐渐老去,散架,零落,成为尘土。

多年以前,我二十五岁的时候曾经回过槐花洲。当时我头上裹着一条很大的围巾,把脸罩在里面,选择了清晨时分潜入镇子。那时候我以为那是此生我最后一次回槐花洲。

李史是个很懂礼貌的孩子,她自报家门,奶奶,我是李史。桃李的李,历史的史。

斜眼妇女问,李史是谁?谁家的孩子?

我摇摇头,从包里拿出一条羊毛围巾,让李史给她送过去。我很高兴斜眼妇女还没有去世,使我为她准备的这条围巾没有落空。李史把围巾给她围在脖子上,说,奶奶,我妈妈不让我告诉你。

老槐树上仍然有乌鸦在生活,我不知道它们是不是那两只老乌鸦的后代。太阳出来了,乌鸦的翅膀闪着蓝紫色的金属光泽,雪闪着银子般的光。李史站在这干净纯白的太阳底下,像一朵健康开放的小梅花,我让她用心倾听太阳,雪,风,树,鸟的声音。

李史竖着小耳朵,煞有介事,让我由衷感到,她妈妈和外婆所经历过的那些往事,只能成为肥料,滋养着她健康成长。她注定是全新的一代,像新生的朝阳,没有阴影,无可替代。

以后我将慢慢给她讲那些往事,就从这一天开始。我从包里拿出口琴,告诉李史它的来历,然后拿出一封信,告诉她,这是你外婆的情人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李史问我,他在什么地方?我说,他死了。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写了这样一封信,我在搬家准备离开济南的时候发现了它,他把它夹在我最喜欢的一本书里。李史问我,妈妈,你最喜欢的书是哪本?我说,《百年孤独》。将来你也要读。

斜眼妇女问,你外婆是谁?

李史转回头来悄悄问我,妈妈,告诉她吗?

我爱你们。爱张惠从生到死,爱你从七岁到现在。

总有一天我会先于你离开这个世界,因为一切都有因果。

在我拉着李史的手离开的时候,斜眼妇女在后面叫了一声,林雪!

我没有回头。

李史说,我外婆以前在这里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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