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鲤街

“所以那种感觉到底是什么？是孤独感吗？”

“不只是孤独，还有很多的东西……唉，现在科技进步得快，好多东西都消失了，我也体会不到那种感觉了……”

教官还在絮絮叨叨着他以前太空旅行时的故事，但是我已经不想再听了。显示屏里的拖车已经消失了，现在的跑道前空无一物，只有进气风扇低沉的轰鸣声还在提醒着我这是一架即将起飞的太空梭。

“米逖余，就叫他米逖余吧。”

米逖余，是一条猫星的河流的名字。据说，米逖余河是在猫星长度排名第十二的河流，这条河流流经个国家，孕育了卡都斯人最古老的文明。

但是我的父母并没有看过这条河。事实上，我父母的父母，乃至我父母的父母的父母，都没有见过这条第十二长的河流。他们其中的一部分人甚至连猫星都没有去过。我们的祖辈从一百多年前就离开了猫星，搬到了我们家现在居住的这个星球——行星莱茵。

“,,,,4……”

要起飞了。

“,,……”

我好害怕。

“。”

谁能终止发射？我觉得我快要尿裤子了。

“点火！”

引擎的轰鸣声突然变大了。从喷口中咆哮着喷出的热焰带来的力量将所有人摁进座椅的靠垫里。这架太空梭开始在跑道上加速滑行。它的可变后掠翼的角度被设置到了最小以提供最大的升力。在到达跑道一半的长度时，偏转鸭翼带来的气流终于将前轮抬起。随后，这只白天鹅的后两只着陆架也离开了地面。它终于起飞了，飞向平流层之上的太空。

我看着显示屏上渐渐远去的跑道，艰难地把手抬起来，挪动了一下位置。一旁的飞行教官看见我的脸色似乎不太好，关心地问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不是，我想上厕所……”

“现在还在大气层内呢。想要上厕所的话至少要等到入轨了才行。”

暴风雪号的速度还在加快。它的冲压引擎在吸入了浓密的底层大气后获得了充足的动力。现在，它已经穿过了对流层底部，正在以五倍音速向同温层之上出发。这个高度已经超过了大部分航空器的飞行高度。群山已经变成大地上不起眼的褶皱，卷云被他们踩在脚下。但是还不够，要想要冲破大气层，进入近地轨道，暴风雪号还得要飞的更快，更高！

我蜷缩在座椅上，窗外宏伟的景象与我无缘。此时此刻，我只能忍受着两倍重力加速度带来的不适，强撑着不让自己低头。很难想象几百年前的先驱们是怎么坐着比太空梭条件还要恶劣的运载火箭上天的。在我看来，他们简直就是能和经书上的神明比肩的超人。

推背感渐渐消失了。这是因为空气过于稀薄，引擎关闭了进气模式。但是我知道这一切还没有结束，马上，引擎的独立工质系统就启动了。到时候我只会更加难受。

突然间，引擎的咆哮声再次响起，所有人再次被死死地按在座椅上动弹不得。从外面看，暴风雪号的喷口再次喷出了蓝色的火焰。这是暴风雪号储存的固态金属氢粉末在高温下升华形成的火焰。高达上千秒的比冲和超过的推重比让这架太空梭拥有突破稀薄大气的能力。现在，再也没有什么能阻碍这只白天鹅冲出大气层了。

但是我已经快要支持不住了。超重感让我的血液向背部聚集，我的头脑已经开始迷迷糊糊，就好像我随时都要昏过去一样。

我也不知道这种丧失感知的状态到底持续了多久。等我的意识渐渐恢复的时候，我看到的是教官那张姜黄色的猫脸，他似乎并没有在关注我的情况，而是在往平板上用接触笔记录着什么。

“哦，你醒啦。很好，赶快放松一下吧。厕所就在后面的隔间里。”

“我们回到地面上了吗？”我看向机舱内。似乎同学们也是刚刚清醒过来，揉着眼睛想要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地面上？不，我们已经入轨了！”教官松开握着接触笔的爪子。接触笔没有掉在地上，而是飘浮在空中打转。

我看向旁边的窗户。起飞时关闭的窗户面板已经打开了。窗外，殖民地的高楼大厦已经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银白色的天空。很快我就明白了，那不是天空，那是莱茵的陆地！此时此刻，最高的山脉看起来也只不过是这片白色荒原上的一小条银白色花纹罢了。在弯曲地平线之外，黑色的星空开始显现出来，群星和太阳一同出现在了同一块黑色幕布上。在这片距离地面音码的太空中，暴风雪号收拢了她的翅膀，静静地以4音码每秒的速度在近地轨道上运动。

“欢迎来到太空，航天员们。”

行星莱茵和猫星都在同一个恒星系里。只不过莱茵的公转轨道比猫星离两颗太阳更加遥远。比起生机勃勃的猫星，这颗常年气温保持在零下一百多度的星球就像一座冰封的地狱。这里既没有蓝紫色的森林和草原，也没有海洋与河流，只有无尽的冰封戈壁和白雪覆盖的冰川。而我们的前辈们就是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下，一点一点建设起了卡都斯人的第一座永久外星殖民地。我便是出生在这个殖民地上的无数孩子之一。

我的家很小。这个狭小的家没有窗户，墙壁和地板都是由本地的硅酸盐矿物融化成形的，空气中总是飘着一股机油味。这样的房子是这个星球上大多数居民的标配。它们一般修建在冰川遗迹的峭壁上，充分利用了这个星球上随处可见的熔岩管道。如果住户有点钱的话，还可以在外面再接几条充气的隔间。不过这样的隔间价格不菲，不是我们家可以承担的起的。而真正的富贵人家其实并不稀罕这种粗糙的地穴式房屋。他们一般会在平坦的地表上直接建起配有独立的空气和水源净化系统的封闭生态区。每当我坐电力机车去中心区的时候，我就可以看到这些在轨道线旁建起的小天地。对于我们家而言，能住上这样的房子是我们一辈子的梦想。

“什么味？”

“就是那种太空才有的感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它。现在的太空旅行和以前都不太一样了。那些搭载了奇点引擎的载人航天器内部空间一个比一个大。从莱茵到猫星只要一个星期就能到了。但是以前就不是这样了，那时候的航天员要挤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忍受光速限制带来的延迟和几个月的孤独才能走完这条路。那个时候的太空旅行才叫做太空旅行。”

在最后检查了身上的装备是否齐全之后，我们终于登上了暴风雪号太空梭。太空梭内部空间不算大，正好能够坐下我们一行十六只猫。在我们把舱内航天服和太空梭的生命维持系统连接的时候，机库已经抽出了内部的氧气，打开大门等待拖车将这只白天鹅拖到跑道的起点上。

我的狮生开始于一间地下室的手术台上。当我的母亲看到这只依偎在她的怀里的小狮子时，她就已经想好了我的名字。

在我岁（注：这是猫星历纪年的岁，换算成地球公元纪年大概在十六岁左右）的时候，我从社区学校毕业了。对于这个年龄的卡都斯人，他们要选择自己未来的职业方向，然后考试进入有对应专业的学校。我喜欢音乐。在别的卡都斯小孩还在沉迷于体感游戏的时候，我就自学了很多卡都斯乐器。当然，我们这也没有人造乐器。大部分乐器都是我在家里的计算机终端上模拟出来的。我相信如果让我去读音乐专业的话，我会学到更多的东西。也许我会完成我儿时的梦想，成为一名不错的作曲家，甚至获得“来自莱茵的吟游诗人”之类的绰号。

但是现实却不允许我这么做。莱茵上没有任何艺术类的公共学校，而唯一两个私立学校的学费高的吓人。对于这片殖民地的统治者——联合帝国来说，在殖民地生活的帝国子民应该从事“对帝国殖民地有用的职业”，而作曲家显然不属于这个行列。

我们穿上了蓝白色的舱内航天服，站在跑道旁的候机厅内等待太空梭准备就绪。一旁准备坐飞机的旅客们似乎并不在意我们这些准备上太空的航天员们，大概是因为这种情形对于他们已经司空见惯了吧。

“嘿，小鬼，害怕吗？以前有没有上过太空？”飞行教官就坐在我的旁边。他看见我已经做好了连接的工作，就打趣着问我是否感觉紧张。

“不害怕。”我一边看着头顶的显示屏里的拖车缓缓移动，将太空梭拖到起飞点，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道。“以前曾经上去过，不过是和父母一起坐反重力太空梭上去的。”

“反重力是很好，但是没有刺激感。”飞行教官摆了摆手，似乎对此不以为然。“要我说，坐这种老式的太空梭上天才是上太空最好的方式。便宜，简单，而且更可靠，最重要的是——”他转头看着我，故作神秘地说道。“有那味。”

学院的生活是很艰辛的。一方面，我要学**量前所未见的知识，另一方面，学院实施军事化管理，督学部门会严惩那些违反纪律的学生。还有那些高年级的同学，他们以老大哥自居，却丝毫没有尊重我们这些低年级同学的意思。在这里，年级就是阶梯，低年级的学生永远不能质疑高年级的学生。但是我还是熬了下来，在这个令猫窒息的环境中完成了理论课的学业。而从今天开始，我们就要开始熟悉那些通讯系统的实物，开始和老师一起研究那些复杂的精密仪器了。

今天的天气格外晴朗，两颗太阳的光芒闪烁在暗灰色的天空背后，机场跑道的能见度比之前下雪的时候好了很多。殖民地的机场由两条交叉的音码（猫星单位，一音码约等于米）跑道和四座垂直发射台组成。在一百多年前的拓荒时期，这座机场被用作起降太空梭的基地使用。现在因为反重力技术的成熟，机场又在远离跑道的地方建设了四座给反重力太空梭起降的发射台。而跑道就用来起降大气层内航空器。今天，我就要乘坐一架普通的太空梭，从这条跑道上出发，第一次飞向大气层外。这是一种象征性仪式，用我们祖先一开始来到这个星球的方法进入太空，表示我们将继承他们的事业，变成新的一批太空人。

“请各位乘客注意，太空梭的起飞倒计时已经进入到最后三十秒。请确定身边的物品已经固定好，以免其造成危害。”

我深吸一口气，等待着太空梭的起飞。以前我曾在教学片上看到过那些航天器发射事故现场的照片和录像。虽然看的时候没有什么感觉，但是现在的我的脑海里却开始不断回放那些事故的影像。如果这架太空梭在飞行过程中出现故障了，那我就要出现在那个教学片的续集里了。

“列队！准备登机！”

我们的飞行教官来了。他带着我们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了一座气密机库内。我们要乘坐的太空梭——“暴风雪”号，就停在这里。虽然我已经无数次在模拟机库内拆解，甚至驾驶过这架太空梭了，但是第一看见实物的我还是被这架庞然大物所震撼到了。黑色的隔热瓦和银白色的散热漆将暴风雪号分为了上下两层。鸭翼和可变后掠翼结合的气动外形让它看上去就像一只优雅的白天鹅，帮助它在低速和高速的环境下都能有良好的气动性能。两个气尖式喷管连接着机体内的反物质-聚变反应堆，为它奔向宇宙提供澎湃动力。唯一让我感到不满的一点就是这只白天鹅不能在大气层内打开窗户面板，驾驶员和乘客只能通过可伸缩的摄像头和显示屏来感知机外发生的事情。

于是我只能放弃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去读殖民地学院的航天通讯工程专业。虽然我对这个专业兴趣一般，但是至少我知道这个专业是干什么的——我的父母就是干这一行的。他们一年中有一半的时间都在大气层外，跟着载人航天器东奔西走。只有在假期的时候一家人才有机会聚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