称意人间宁易得

竟是他杀了自己的亲姐姐啊！

十二哥哥，当初那个树下少年，那个笑起来温柔和牧的十二哥哥，再也不见了。

沐青城见妹妹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赶忙将披风解下来，替小五披上。

“我是铁勒人，我叫哈丹巴特尔，不是你们口中的什么十二郎，告辞！”

他像逃似的，快速转身离开！可恶，到底是从何处来的负罪感？！

沐青城忍不住怒斥：“卢攸宁！难道你要抛弃你的族人妻子，做铁勒人的走狗么？！”

“你是谁？”沐青城看着堂下者，板脸问道。

“乌桓人，”这小孩似乎不惧沐青城，“我叫凌烨。”

沐青城疑惑：乌桓人？当年不是已经被灭族了么？这小孩说自己是乌桓人，怎的这口音姓名，皆似中原之状？

正时，沐青城看到小子腰间的乌勒，“这东西从何而来？”

凌烨连忙捂住乌勒，像是担心被夺去一般，只道：“故人相赠。”

“你说的故人，可是京畿卢府的十二郎，卢攸宁？”

凌烨讶异，反问：“你如何知晓？”

“卢攸宁人在何处？”沐青城此刻还抱幻想，只盼这孩子说，方才那位巴特尔和卢攸宁并无瓜葛。

“是巴特尔，”小孩语气笃定，再次强调，“卢攸宁就是巴特尔！”

顷刻，军帐被人大力掀开，来人一把将跪着的凌烨揪起来，问：“卢攸宁，为什么会成这个样子？！”

是沐青易！

凌烨从未见过这女子，却被她凌厉的神色吓到，话也有些不太利索，“你，你是谁？”

“回答我！”

“他受了重伤，很重很重的伤，差点没活下来，哥舒费了将近一个多月的功夫才把人救活，可是他醒了后，全然忘记从前之事。”

卢攸宁失了忆，凌烨也很难过，十二叔叔从前何等温润，而现在的巴特尔，冷冽一如积雪傲峰，“哥舒给他起名哈丹巴特尔，让他以铁勒人的身份，活下去……”

沐青易松开凌烨，早在见到这孩子容貌时，她已认出，“你是被青秋姐姐他们救下来的孩子吧？”

凌烨愕然，“正是！青秋姨姨还跟我说，凌烨这个名字……”

“是我取的，大凌河畔，迎烨而生。”

“你是小五姨姨？！”凌烨看着沐青易，她果然年轻非常啊，倒更像是自己的姐姐。

“是。”

当初救下他时，还是个小孩子，如今长大了，也长壮了。

听凌烨说起，卢攸宁当年将他从山水苑带出来送到西域，便一直是哥舒竺夫妇抚养。

当初的铁勒和南朝尚属亲厚，如今却因战交恶，当真可悲啊！

“我的两位姐姐，真是他杀的？”明知答案，却偏不死心。

一如当年，十二郎日日拎着食篮候在府外，明知里面盛着冷胡突鲙，却还是要掀开盖子，亲自看上一看。

“是，连带着辱尸之事……亦是巴特尔提出……”

沐青易示意他停住，转身与沐青城说着：“大哥，将这孩子带回去，好生待他……”

话未言完，只觉身子不稳，竟硬生生呕出一大口脓血。

……

巴特尔回去后，身子莫名开始烧起来了。

哥舒很是紧张，当初他伤得不成样子，马儿将他驮到大漠时，整个人已无脉搏。

合族巫医皆束手无策，哥舒固执认为，十二郎命不该绝，他让巫医轮流医治，定要将十二郎救回来！

当年巴丝玛死在他怀中，临终遗嘱，一是照顾凌烨，二是周全十二郎。

他没能救回妻子，如今一定要救回十二郎！

巴特尔脸色通红，整个身子滚烫得厉害，这热症来得奇怪，竟诊不出病因。

他烧得迷迷糊糊的，嘴里一直不知在囔着什么，直到天才蒙蒙亮时，才稍见好些。

门外响起骚乱，城民们四下逃散，南朝大军倾巢而出，大破城门。

先前因着巴特尔戍守有方，故而南朝军队一直强攻不入，如今他病重昏迷，哥舒竺向来只擅草原征战，哪里懂这城防布守？

那靺鞨族的王子阿固狼早已带上自己妹妹趁乱遁走，却被包围的黑甲兵乱箭射死。

经过这一个多月的消耗，铁勒族已无当日之雄威。

哥舒盘算着潜回铁勒重整旗鼓，只是人才刚出丹城，便被那位手持描金柘弓的南朝女将截住。

“哥舒竺，你抚养凌烨，救活卢攸宁，本是有功者，可你欺瞒十二郎，陷他于不义，与靺鞨族挑起战事，致使死伤，功难抵过，该死。”

哥舒竺未能分辨，一支离弦箭带着杀意，正正射穿他的胸口。

丹城的土地，已被血染得不成样子。

巴特尔被外面兵士踏步声吵醒，他撑着起身往窗外瞧去，只见一队队南朝大军已入驻丹城。

铁勒输了。

他整理好衣衫，猛然推开门，士兵见有漏网之鱼，瞬时围攻上来。

唯有以命相拼，方可保住性命！

他挥起手中利剑，奋力厮杀，竟给他杀出一条血路！

丹城高墙，黄土陇头，嘶喊声、兵戈相交声、打杀声，不绝于耳。

兵士们见他如此负隅顽抗，只往后退几步，随即弓箭手上前，张弦搭弓。

“住手！”

沐青易从兵士中间走上前，看着他，“巴特尔，你们输了。”

巴特尔将手中的剑握紧，他的后面是丹城，退无可退，“你便是个女子，我照样不会手软。”

这人，再也不是她的十二哥哥了。

他的眼神、他的语气，除了那张脸，余下的，皆非旧人。

沐青易放下那把柘弓，缓缓抽出玉剑。

“这把剑，名叫白凰，是青屏姐姐，在你我二人大婚时，赠我的贺礼。”

大婚？巴特尔脸色惊变！

她，是他的妻子么？！

大婚？！邺城？！喜服？！卢府？！

画面飞速在他脑中转过，炸出剧烈的疼痛感。

“剑在此，人却变了。”

沐青易提起剑直指朝巴特尔，剑势将震得周遭士兵连连往后退几步，黄沙漫漫中，是蓝得掺不进一丝白的天幕。

五十招！

沐青易的攻势明显加强，剑剑直逼巴特尔的命门，他烧了一夜，方才又在兵士中厮杀一番，身子已有些不济。

那女子长剑近身，逼得他跃上城墙，以避之。

但见那残垣断壁上，两个手持长剑的身影，你来我往间，不给对方一丝活的余地。

眼前出现一脉锦片繁华、千灯万火之盛景，令他恍惚失神，胸口被蓦地刺中。

那剑顺势一提，他的衣衫被划开了大半，那是身怎样的躯体啊！

只见那身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新伤旧伤堆叠在一处，看得人好不惊心！

巴特尔已不怎么能站稳，左手使不上力气，继而，肩膀又被刺中一剑，整个身子将从城墙上跌下去。

他闭眼以待死亡，手却忽然被凌空抓住！

是她！

巴特尔仰头，看到这女子颈间落出来的一枚铜钱，上面清楚刻着“去殃除凶”四个字。

他终于记得，昨夜烧得迷迷糊糊时，口中叫着的，分明是小五啊！

“小五……”他忍不住哂笑，昏迷那些日子，脑海中出现的场景：他站在应春树下，教一个小女孩吹乌勒。

那首曲子，凌烨说过，叫《西洲》。

沐青易忍着泪，“二姐夫说的没错，你教的这套剑法，果真厉害。”

身上的血，正一滴一滴的，从城墙下面落，他终于展颜，照旧温柔如初，“是小五学得好。”

沐青城从后面追上来，见此情状，大骇，“小五，你在做什么？！快回来！”

沐青易费力撑着身子，回头遥遥望着大哥，凄笑。

回来？回哪里？她和十二哥哥，如何还能回来？

若能重来，她宁愿永远待在那个异世梦境中，不愿醒。

不愿醒，不愿醒……

沐青易转而望向卢攸宁，手已经支撑不住了。

他像是知道小五在想什么，笑着，“小五，回不去了。”

只听脚下砂石松动，两个苦苦支撑的身形，终于一齐坠下了城墙。

边塞西风骤起，将丹城上空的旌旗吹得不愿停歇，黄沙也扬得更烈了……

他怔住脚步，转头瞧着这位南朝中郎将，极尽克制，“郎将莫不是要借酒撒疯？这可不像你们南朝人的做派，我既是铁勒人，自然要为铁勒出力。”

说得好没底气！

若非哥舒竺暗中提醒他，恐怕他当真走不出这军营了。

西风遽然而起，刮得周遭火苗乱窜，群魔乱舞。

即刻转身而去。

沐小五？好熟悉的名字！可是他就是想不起，究竟在何处听过这个名字。

十二哥哥究竟怎么了？！沐青易看着她日日思念的夫君，出言问道：“我的大姐姐，沐青阳，还有二姐姐，沐青屏，可是你杀的？”

巴特尔几乎不带丝毫犹豫，“是。战场之事，非你死便我亡，我不会手软。”

这一巴掌，却让巴特尔觉得胸口生疼，她的话，让头疼的感觉更甚了。

沐青易捏紧双拳，指缝间已有血迹渗出，她看着他大步流星而去，用尽全身力气，大喊：“卢攸宁！我恨你！！”

恨谁？卢攸宁？此人和自己分明无一丝关系！

可巴特尔还是忍不住转身，看到她眼神里的绝望、悲怆……

许是这掌来得有些猛了，巴特尔竟未躲过，不过片刻，脸上便红了一大片。

“你怎么忍心！！她们是我的亲姐姐！！”沐青易眼眶潮红，眼泪蓄在当中，浸着满瞳的血丝。

“不见了，不见了……”

兵士将偷盗伙房的贼人押上来一看，是个十来岁的小孩子，度其模样，当是西域人无异。

不行！再不离开就当真完了！

他摆正头，定睛看着面前女子，像是在跟自己较劲，撂下狠话：“对不起，可若是重来一次，我照杀不误。”

“啪”地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