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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沧录

第二百一十三章 剑仙之死(下)

他看着面前不断放近变大的苍穹,自己的身子像是被丝线缠住,一丝一缕,都是业力,无法避免。

眼皮之中,像是灌了铅,不受控制的,沉沉倦意袭来,哪怕耳边雷声轰鸣,不断炸响,也变得缥缈而虚无。

整个人间,似乎都在离自己远去。

他死死盯住李长歌。

北地昔日剑仙,在向着上天递出那一剑之后,便再没了声息。

寂静。

他想歇一歇。

所以李长歌闭上了眼。

时间便变得缓慢起来。

他微微抿唇,脑海里闪过了许多画面,看得到的,看不到的。

那柄“因果”在下坠......

天顶的雷云在凝结......

远方小师妹的哭喊声音,追不上雷光的闷响,在耳边一闪即逝......

藏剑山头的那个人呐,还在等着自己......

只可惜,自己已经无能为力了。

一柄剑,太少了。

李长歌低声自嘲的笑了一声。

如果他还有那根剑骨,还有那身修为的话,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如果他的剑,能够再多一些,再多一些,多到能够捅破这层雷云,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他微微侧首。

眼皮微垂,他看到了远方的藏剑山。

隔着小半座黄沙飘摇的荒域,自己先前散去的修为,还有铺天盖地的剑气水珠,此刻已经抵达了那里。

李长歌无力的笑了笑。

他重新阖上了眼,轻声喃喃,像是梦呓。

“前辈,能不能......帮一帮我?”

......

......

藏剑山山头。

棋圣大人登高望远,感应着脚底的震颤。

整座山头在不安分的震颤,震颤的幅度先是极小,几乎不可察觉,接着一粒石子开始抖动,最后竟然跳了起来,在半空之中无端炸开。

棋圣的道袍上沾染了那颗石子崩裂炸开后的石屑。

他看到了荒域的那道光柱。

剑气溃散,尽数被雷光取代。

沈莫早已经闭上了眼,不再去看远方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知道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她只有默默的祈祷。

唯念二字。

唯念平安。

沈莫耳朵微微耸动,接着她蹙起好看的眉头,即便修为卑微如她,也感应到了整座藏剑山的不同寻常之处。

身后的南海诸位弟子,更是早已经察觉异常。

吴烬寒修行剑道,此刻如临大敌,瞳孔缩成一条细线,瞳仁里闪烁着悚然的光彩。

他的脊背之处,寒毛耸立。

整座藏剑山下,如同藏了一条老龙,此刻老龙挪动身子,于是开始“缓慢”的地动山摇。

只是师尊在旁,他即便觉察出了异样,也绝对不敢妄动。

吴烬寒身旁的师南安同样如坐针毡,双手按住剑柄,反复抑制住自己想要拔剑的冲动。

来到南海已有两年的师南安,一直有个不大不小的疑惑。

南海十八山,十七山有奉剑池,唯独藏剑山没有。

藏剑山......究竟藏的是什么剑?

连奉剑池都没有,又藏得了什么剑?

他嘴唇有些煞白,微惘望向师尊。

脚底的剑气开始攒动,隔着一层薄薄的山岩,像是龙脊一般起伏。

寻常剑气,一缕两缕。

这座山底的剑气,千缕万缕。

接着师南安抬起头来。

他修行两年,日夜不辍,在师尊,大师兄和二师兄的指点之下,剑道境界破开域意,直点宗师,原先剑气出窍,便如拇指大小,如今一剑贯出,一条剑溪,声势浩大。

可他看到了藏剑山震颤的原因。

荒域那端。

有浩大剑气海洋铺天盖地砸来。

剑气水珠滚动如雷,海面之上,陆地走兽,虎豹狮犼,尽皆由水珠汇聚而成,奔跑跳跃,砸在身上便一同共赴“四海”,再探出头颅,便是鲸鱼巨鲨,跃出海面,便是猛禽振翅。

万类霜天竞自由。

一根雪白骨头,在剑气海洋的最前头浮沉,由一头雄狮含在口中。

那头雄狮踏风而来,脚踩剑浪,鬃毛细腻滚动,双目圆瞪宛若铜铃,左顾右盼,挤开了所有的猛兽,宽大肉掌每每踏下,要将足底海浪踩穿踩透,化为奔雷,狮身前掠,远远领先于浪潮,每一步踏下,却偏偏脚底生莲,有一条剑气大道,为之铺垫。

万兽之王,威风凛凛。

雄狮咬住雪白剑骨,通体由剑气凝作,自然也是雪白,唯有舌头猩红,却是因为不断舔舐那根剑骨,将骨茬上的血肉卷入腹中所至。

只是片刻,这头雄狮便来到了藏剑山不远之处。

藏剑山并不算高,临近荒域,便是有一面断壁。

剑气海洋截截攀升,整座海洋一同挪动,占据的方圆土地越来越小,潮头却越来越高。

最终高过藏剑山。

那只雄狮死死咬住剑骨,昂首抖动鬃毛,浑厚的声音从胸膛之中闷响传出,宛若一颗炸雷。

潮头上移,雄狮下落。

一步踏下,狮子重新跃起,剑气海洋潮头重重拍在藏剑山断壁之中,并没有浪潮重新落下的画面出现,那声势浩大的剑气浪潮,便直接砸入了藏剑山中,入骨入肉,更像是藏剑山张开了无形大口,吞下了这截剑气海洋。

足底震颤不已。

棋圣大人面色如常,感应着足底冲刷山头的剑气声音。

剑气大潮。

那头足足有两人高的雄狮跳下了潮头,魁梧身子跌落砸在藏剑山山头,抖落一身灰尘,昂起头来,血盆大口,一声震耳欲聋的狂吼声音便铺面而来。

魏奇依旧面色平静。

那头狮子面无表情,高亢吼声之后,便低下头颅,衔一根白骨,像是一只猫咪一般蜷缩身子,即便这般,也比棋圣大人要高出一个头。

棋圣笑了笑。

他温柔拍了拍狮子的硕大头颅。

棋圣想到了李长歌临走之前,问自己的一句话。

“他是怎么死的?”

藏剑山下,藏的不是剑。

是剑骨。

是剑仙。

李长歌在乎的,真的是那位剑仙,如何死去的吗?

还是另外一个问题。

他......有没有死?

上一任的剑骨相主人,上一位大世之中的剑仙。

他,能不能借出一剑。

剑气鼓荡,在藏剑山中来回作响。

棋圣踮起脚,从雄狮口中取下那根雪白剑骨,揉了揉狮子漠然的巨大头颅,这头巨大雄狮,在失去了剑骨之后,伸出猩红舌头,舔了舔嘴唇,凝聚身子的剑气开始溢散,一缕两缕,尽数向着一人涌去。

沈莫愕然看着星星点点的剑气,飘摇来到自己的胸口。

李长歌的剑气,居然没有阻碍的穿透了肌肤,融入了自己的血中,这头雄狮在自己体内,以另外一种姿势寄存下来。

棋圣蹲下身子,没有去看沈莫。

他平静望着这座藏剑山,目光悠长,像是穿透了这座他数十年来都没有看穿的山体。

他看不穿这座山,看不穿这座山里的那个人。

他居然真的信了那人的鬼话。

魏奇自嘲笑了笑,摇了摇头。

他轻声说道:“你体内有李长歌的血,所以你待会要站在这座山上,替他向一位‘已经死去’的剑仙,说上几句话。”

沈莫怔怔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点了点头。

她终于明白了这无数剑气,为何可以融入自己的身子。

寒酒镇里,沈莫为李长歌吸噬寒血,驱逐天缺,经年累月,自己体内也有了长歌的鲜血。

所以那头狮子,就是夫君留给自己的剑气?

要让自己,替他在这座藏剑山上,说上几句话?

沈莫抿了抿唇,她鼓起勇气,看到了远方荒域之中,那个漂向苍穹那端的熟悉身影。

原来他没有把自己带去荒域。

是因为他将生死,交给了自己。

......

......

魏奇将那根雪白骨头插入藏剑山山底。

剑骨入山。

藏剑山动荡的趋势反而逐渐平静下来。

那根剑骨缓缓下移,最终移入山中。

魏奇面无表情,盘坐在山内。

南海之中,收留了许多的老人。

八大国期间,除却南北两大国,其余六国,灰飞烟灭,六国之中,大部分的国师,棋手,若是真正抵达了足以让棋圣惜才的地步,便被接引来到南海,却始终没有人知道,这些老人究竟被棋圣藏在哪里。

一位谋士,是一国之剑。

藏剑山,藏的并非实剑,而是谋略之剑。

......

......

动荡之际,藏剑山山腹之内,诸多洞府一阵摇晃,许多闭眸的老人都不可避免受到了困扰。

藏剑山的山腹尤其浩大,这些老棋师,老国手,各自占了一个洞府,有时会出门,互相讨论棋道,在阵法的遮掩之下,南海弟子偶尔见到这些前朝老前辈,却从来不知,他们的洞府,居然就是藏在这座山内。

只是有一位老人,却从来不出门。

这位老人的洞府,也被分开,隔离到藏剑山最底层,几乎要压入大地之内,一整座山盖在头顶。

山摇地动。

最底层的洞府之内,那个头发雪白的老人睁开了眼,他的手足俱是被锁链困住,延伸至石壁之中。

他比那些六国棋手,国师,来的都要早。

而藏剑山的名字,就是他起的。

头发雪白的老人,木然抬起头来,看着头顶石壁之上,缓缓滑落一根雪白剑骨,悬浮至他的面前。

那根剑骨被剥离开来,骨骼宛若琉璃,没有一丝无垢。

这根剑骨的主人,没有行过一件违背剑心之事。

老人面色平静,抬起头来,直直望向眼前的石壁。

他的面前,龟裂的石壁之上,刻画着阴阳两面。

阴阳破碎,却并非均匀碎裂,阴的一面彻底崩碎,阳的一面,这些年来被岁月侵蚀,斑驳,依旧没有丝毫苍老的痕迹。

阴阳中心,被人以苍老指尖,以无端剑气,刻下了一个鲜血淋漓的大字。

那个字。

大“楚”。

老人低声笑了笑,心想这座石壁上刻的倒是不假,大楚的阴谋已经“死去”,而阳谋,如今还鲜活的活在这个世上。

他抬起头来,隔着无数山体,望向那根蹲下身子的棋圣。

视线如有交错,两人隔着一整座山,似乎望向了同一条线。

这些年来,魏奇不止一次向自己问话。

问自己到底死了没有。

藏剑山内,他只需要屏息,假寐,即便是那位在很久之前便与自己相识的南海棋圣,也无法判断自己,究竟是生是死。

而他当初对棋圣说了一句,“我自杀了”,此后便再无一丝声音传出。

除了剑骨传人,没有人能够感应到,自己身子里的那根剑骨,依旧顽强的活着,剑骨旁的那颗心脏,还在鲜活的跳跃着。

没有人看出来。

连棋圣也没有。

而李长歌看出来了。

剑仙之死,死于自杀。

这句话,根本就是一个谎言。

死一般的寂静。

天地之中,雷声大作。

睁开双眼,便已经无比艰难。

李长歌居然破天荒的感觉到那么一丝的安逸。

......

小殿下的双目之中溢出鲜血,株莲相放大目力之后,能够看清那道剑气溃散之后,悬浮在雷光之中的凄凉身影。

苍穹那端的雷云还在酝酿,第二道雷劫,看样子比之第一道的凶残程度还要过之。

那个男人已经闭上了眼,颓然无力的嘴唇微微开阖,这是他最后的一口气。

小殿下看到剑宗明摇了摇头。

那柄“因果”脱手而出。

李长歌四肢失去了重力,向下坠落,整个人却往上浮去,虚空之中,像是有一只手托住了他的腰背,要将他送上苍穹的那一端。

他沉闷咳嗽一声,鲜血从唇角溢出,滑落面颊,滴落大地。

他仍然握着那柄“因果”。

可那双手已经没了力气,鲜血浸湿剑柄,十根手指,已经无法保持紧攥,双臂下意识搂紧了这柄古剑,可无论如何用力,“因果”在他怀中缓缓下滑,最终与他分离。

太累了。

太倦了。

大光明宫宫主没有说话,也没有发出类似叹息的声音,只是无声缓慢的摇了摇头,不悲也不喜。

......

他双手满是血迹,衣衫上也满是血迹,雷光穿透他的胸背,将他的鲜血焚得炽热,鲜血从毛孔之中渗透出来,将白衣染成了红衣,粘稠而血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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