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码在手机阅读
手机阅读《顽贼》
顽贼

第一百七十六章 泥人

墩军,是长城外守墩台的士兵。

墩台是四方高台,底下没门,进出都要爬软梯,使命就是放炮和点狼烟。

只要放炮,后面的墩台与城堡就会听见,一炮之后,使命达成。

月坪石窟的大佛安坐山巅,目光穿过重重雨幕,望向炮弹飞驰的厮杀战场。

黄胜宵不知石壁窑莲花座上坐得是什么佛,但他知道,就算是佛,也会被此刻战场惊骇。

硝烟在雨中化散,双方站定对轰十三炮,以宁夏军阵前炮棚被弹丸击散,火炮被雨水打湿而告终。

他的世界只剩墩台里六个除了吹牛、啥都不会的贼配军,还有动辄成百上千的蒙古人。

这几个充军过来的家伙最他妈坏了。

居然有个贼配军说,有地方到季节就下雨,一下就下很久,潮得衣裳都长毛。

还说世上有水多得一望无际,叫海。

黄小心说这不放屁么,小爷爷可是家门口靠海的榆林人。

脚底下踩得就是毛乌素海,除了沙子和蒙古人,这鸡毛都没有。

你跟爷爷说海里都是水?

还有大傻子附和。

把他妈你个贼配军攥出尿,都比在毛乌素海攥出水容易。

他们就是觉得爷爷岁数小好糊弄。

后来好了,蒙古人来了几趟,把这帮贼配军全射死了。

墩台里只剩黄小这一个正经边防军户出身的墩军。

拔箭花了他整整两天,五百三十二支箭,铁的铜的石头的骨头的,啥样的箭头都有。

黄小只被伤到半只耳朵。

用半只耳朵,换到了去延水关做守军的机会。

他在那里又活了七年,一直活到冯瓤登上城头,做了狮子营的炮兵。

也被改了名字,冯瓤说五大三粗的汉子,叫黄小不好听。

就给他起了个名,叫黄胜宵。

其实冯瓤的本意,是磺升硝。

但在众多升硝的字里,黄小选了胜宵。

现在他隶属于曹耀的炮哨,以前队前什长的身份,率领十一名部下,抬着四门涌珠炮,沿军阵左翼斜坡,蹚过泥泞向前走。

曹长官的命令,是让他们在两阵接战后,想方设法从左侧山地斜坡,为己方步兵提供支援。

不论是直接轰击敌军步兵,还是用小炮轰击抱有同样目的的敌军炮兵,都行。

又是这样的使命。

“都别怕,命令就这样,我们上去,放一炮,就往山上跑。”

黄胜宵光着膀子,用甲衣把火炮护在怀里,冷雨噼啪打在身上,冻得他嘴唇发紫。

一开始身侧辅兵还能用盾牌举在头上为他挡住,但随着他们走上山地斜坡,辅兵们也难以保持平衡,一不注意就会滑倒在地,甚至滚落到官道上,砸进后哨阵中。

后面的战兵模样都差不多,把涌珠炮护在怀里,有的能得到辅兵搀扶,有的和他一样,蹒跚而行。

他们没有后哨步兵的行进速度快,喊杀声已透过重重雨幕传来,两支兵甲相同的军队在十步宽度的官道上猛烈撞击,展开血腥厮杀。

在左翼山墚下,冯哨长的部下正聚集在山沟里,把携带绳索系于树干,士兵攀绳索踏山坡向上。

但黄胜宵认为他们爬不上去,爬过半山腰,这边山梁上有崖壁,光滑的崖壁让人无法着脚,那上不去。

倒是右翼的山梁,那边是高哨长的部队,他们已经快爬到山梁上去了,很快就能用弓箭对中军提供支援。

在刀甲相撞、箭矢相加的声音里,雨幕中的透出几声闷响。

这声响黄胜宵熟悉得很,那是鸟铳的声音。

他推测,官军的准备更加充足,他们的鸟铳应该在铳机上装了遮雨罩。

黄胜宵向前望去,目光凛然,雨幕之后,两队官军也在爬坡。

一队人已经在山坡上斜斜地站定,大约三十余人在山坡上拉成三排,面朝后哨军阵破缝而立,队伍中间还夹着两棵树,看着并不整齐。

但他们用的是鸟铳,前面的士兵放过后,换后面的士兵打放,硝烟刚喷出铳口,就被雨水打得消散。

不过就算有雨罩,雨天还是对火枪产生不少影响,接近半数的鸟铳手动作非常标准,但火药还是被打湿,无法引燃发火。

最开始,后哨军阵侧面还给辎重队留了通道,能把伤兵一个个搬运到后方,但随着两阵相撞,军官都在向两翼调兵遣将,试图将敌军半包围,以创造更大的优势。

很快士兵就歪歪斜斜地占领整个官道,密密麻麻地以盾牌铠甲为掩护,持长矛互相对阵,甚至向山坡上蔓延。

人们极力以军阵形态打成一团,但仍不可避免地造成混乱,两侧山坡上作战的士兵不停向中间跌落,翻滚撞击己方或敌方士兵的腿,造成更多人跌倒。

前面的人跌倒了,后面的人就扑上去,用长矛用腰刀,嘶吼拼杀。

照这个趋势,很快小队正前方也会被交战的士兵占领。

他不能说话,嘴里噙着火绳,也不敢抬头,火绳会被雨水打熄。

只能自顾自往更高处的山坡走。

后哨的士兵一队队撤下去,又一队队派上去,最开始是留作预备的小队,随后受了轻伤不影响战斗的伤兵也被派到前线。

然后高哨长的两个小队也加入了战斗,把战线向西推过去。

只有把战线推过去,才能让辎重哨在后方救下伤兵。

黄胜宵还在向前走,他们站得比别人高,走得也远比别人小心。

他们已接近和步兵交战的前线平行。

北边二十余步外的山坡下,就是宁夏官军与己方步兵拼杀的前线。

西北方,则是官军的鸟铳手横队。

黄胜宵深吸口气,寒冷冻得他浑身都在颤抖,他们可以把炮安置在这。

几面盾牌搭出架子,他把口中火绳取下,却极为气馁。

他的火绳熄了。

突然一声惊叫,一名辅兵被泥泞绊倒,翻滚着摔到十余步外,拦腰重重撞在一棵树上。

在他们斜后方的山梁上,爆发出喊杀声,此时火绳已不能限制他的脖颈移动,转过头黄胜宵才发现,他们向敌阵突得有些深了。

在他们左后方,是从宁夏兵从这一侧的山梁攀爬而上,此时已经爬上山梁,持弓箭向山梁另一侧的冯瓤部射击。

右后方,则是两阵交战的前线。

此时此刻,黄胜宵手上有四门装好弹药、未被淋湿的涌珠炮,不论朝哪里打放,都能伤及大量敌军。

“火绳!谁的火绳没熄?”

一根根浸水的火绳被递到黄胜宵面前。

小队全灭,万念俱灰。

十一名炮哨战辅兵面面相觑。

黄胜宵突然朝前方伸展手臂。

鸟铳手。

官军的鸟铳手。

他们的火绳没熄灭。

战辅兵看向他的眼神露出震惊,三十个鸟铳手,他们只有十一个人。

“先把炮放好,搭出架子,来几个人跟我一起去抢杆铳回来。”

说着,黄胜宵就开始脱衣裳,他本就光着膀子,这会又把棉裤、中裤都脱了,趴在地上滚了一圈儿,抽出腰刀抹了泥,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

“高处绕过去,他们看不见!”

所以的盾牌与铠甲,在树下撑出小炮棚,黄胜宵最后检查了四门炮的情况,有一门炮口稍有浸水,大概不影响射击。

十一个把自己涂成泥猴的光腚炮兵,甩着鸟儿攥刀朝更高的山坡攀爬,借树木、灌木和雨天,他们深入敌后。

曹耀已经忘记自己派出的炮兵小队了。

他正全心全意与蜗牛坐斗争,装填好的红夷大炮,在军阵后方走得比蜗牛还慢。

战马和骡子已经不能在前面拉了,三十几个军士在红夷炮前后连拽带推,包括曹耀在内人人都光着脚,用肩顶、用手推,脚丫子在泥泞土路上一走一步滑。

前边的摔、后边的扑,根本使不上力气。

但曹耀一定要把这门炮运上前线。

他一定要朝官军阵打一炮,几百颗铁子,能横击五丈,把阵前所以官军扫倒,他们一定能赢。

前线的哨长王文秀没了。

大胡子一直在前线督战,扬刀高喊着为士兵鼓舞士气,但后来山坡上滚下个人,把他撞倒在地。

随后敌军涌上,他的士兵也跟着往前顶,双方枪阵交加,刀盾手蹲着在枪阵下搏斗。

王文秀在地上匍匐,头顶十几根长矛交替刺击,根本爬不起来。

他只能攥着短刀在数不清的小腿上划。

但他的士兵非常争气,即使在长官消失的情况下,依旧能维持高昂士气战斗,这是支持他趴在地上继续战斗的希望。

但这希望其实和他无关。

发现王文秀在阵前消失的第一时间,刘承宗就从山坡上赶下,率领家丁接过前线战斗的指挥权。

后哨战辅兵可能不认识营内任何一名哨长,却不会不认识给他们发零花钱的狮子将军。

还能战斗的士兵欣然忘记消失的王哨长,在将军的并肩作战下士气大振。

左翼抵挡难以为继,官军居高临下攻上山梁,冯瓤的部队却受挫于崖壁,只能冒着敌军居高临下的箭雨仰攻。

随后官军占领山崖,双方在山坡上展开近身拼杀。

右翼的高显部也终于攻上山梁,却在山梁上与官军相遇,两支因雨中蹒跚而力竭的部队酣战而上,每时每刻都有双方士兵从山梁上滚落。

刘承宗和韩家兄弟是整个军阵最尖锐的矛头,他们前线盾手的保护下持弓攒射,打在一个又一个敌人脸上。

从中间破开缺口,把战线朝前推了整整十七步。

直到刘承宗把弓拉断。

地上的王文秀被踩了好几脚,才从己方阵中狼狈脱出,他看见刘承宗脸上有血,胳膊内侧也破了,对他喊道:“这样打下去不行。”

刘承宗向后望去,曹耀的炮离前线还有三十余步。

没等王文秀反应过来,就被刘承宗攥着衣裳问道:“能不能后撤三十步,稳住阵型?”

后撤很容易,后撤中稳住阵型很难。

尤其这样泥泞的土地。

但王文秀说:“能!”

随后军令传达到一个个队长那里,再由队长告知搏杀中的什长,直到消息传达到左右翼的高、冯两名哨长耳中。

在这过程中,承运的辎重哨士兵竭力运送伤兵,把他们从地上抱起,拖向后阵,人们一次次摔倒,又一次次爬起,都成了泥人。

等消息回传,刘承宗才在中军下达后撤十步的命令。

战线向东推移,令前线拼杀的官军大为振奋,宁夏兵看见取胜的希望,继续向前猛攻。

狮子营无法在十步稳住阵脚,刘承宗的家丁再次接替防线,纷纷执短兵拼杀,仍不能扼住退势。

战线再次向后退了十五步,才堪堪稳住。

此时刘承宗已经与曹耀站在一起,红夷炮停在阵前,八面盾牌交叠挡住从炮口到炮尾的雨水。

曹老贼从炮口掏出自己的衣裳,在炮身猛地擦去,咬牙切齿攥着绑有火绳的木杆,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狮子退远点,耳朵会坏。”

前阵士兵向后有序退着,官军在前发起猛攻。

一步、两步,战辅兵如潮水般从红夷炮两侧鱼贯而退,狰狞炮口终于暴露在官军眼前。

官军迟疑了,他们疯狂地想向后退,却被后方不明就里的友军所阻。

轰鸣声里,红夷炮重重后座,数百颗铁子喷射而出,扫过官军阵前,将凶猛扑上的官军众人仰面打翻。

与此同时,左翼官军的侧面,也先后传出四声炮响,数十颗一两弹,拦腰飞入官军预备队之中。

刘承宗看见几个泥人舞刀雀跃。

狮子营后哨开始进军,宁夏官军见状,也只能舍弃火炮前进迎击。

黄胜宵从戎八年,从没见过这么凶的炮仗。

只要将军和孛儿只斤下令,他们就去拼命,代代血仇不可化解,生计艰难近在眼前。

他们就像雨点,从天而降渗入土中,在天地之间就是人生,短暂且匆忙。

他们都不是军人。

山雨幽幽。

他最早叫黄小,大小的小,是榆林镇边墙外的白城子墩军。

天启二年,他被勾军时已经十五岁。

墩里之前也有七个人,都死了。

叛变的逃兵头目,是蒙部首领召集牧民出去抢地盘,牧民到长城根借请汉人军户帮忙放羊,就留在塞外做了牧民。

两个蒙古来的墩台夜不收,是汉地将军要集兵去花马池秋防,靖边千户所旗军怕耽误收粮,就去蒙部借牧民过来帮忙收地。

生在边塞,丰功伟绩是将军和孛儿只斤们的事,牧民农民只是个数字。

谁都没兴趣知道别人真名叫什么,反正在边墙外的墩台,没谁能长久活下去。

里面只有岁数最小的黄小是真正的士兵。

从那之后,他的生活乏善可陈。

很多东西都变得遥不可及,比如长命百岁、比如娶妻生子、比如皇帝赏赐和边墙内的世界。

里面有两名夜不收,都是蒙古人。

一个勾结口外叛变逃兵,杀了墩军,另一个中箭后冒死把消息送到边墙,也没救回来。

那个墩堡没人了,就从榆林卫勾了他与六名发配来的新兵,里面他岁数最小,所以叫黄小。

  • 加入收藏
  • 目录
  • A+
  • 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