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纪事[孤城闭]

众人各有各的不幸。跟婉词比起来，容槿觉得自己已经算是平安顺遂了。

容槿拍拍婉词的手背，“婉儿，你的福气在后头，都会有的。”

婉词含笑点点头，“只愿哥哥好好念书，将来考中能入朝为官，母亲与弟弟也能接到金陵来了。表姐还说我，那你呢？与表姐夫……可好么？”

容槿起身笑迎，“许久不见表妹了，怎想起今儿来了？”

婉词手腕柔柔一动，手中团扇便缓缓转了个圈儿，“想着快要入秋了，若是凉下来，我也懒怠不愿出门的，可又不愿叫亲戚情分生疏了，不若早些来探望表姐。我没有姐妹，自来了金陵，便当表姐如亲姐妹一般了。对了，家中婆母也叫我代为问安呢。”

容槿招呼人端上热茶果子来，“谢姨妈往日待我最是亲厚，也请表妹替我带个问候。”

婉词亦笑，“是呢，看来是姐夫与表姐早有缘分。”

絮絮说了会子话，又去园子里转了一圈。临近黄昏，婉词便起身道别。容槿叫玉绡包了些荔园自制的糕点一道让婉词带了回去。

晚膳陆陆续续摆上了桌，容槿遣人去请林子骁过来。林子骁看她面上带笑，便也笑问，“同表姨妹聊什么这样高兴？”

容槿轻轻摇了摇头，“没什么，家常叙话而已……倒是我来回想了几日大嫂子所求之事，总觉得蹊跷。”

“说来听听。”林子骁一面说一面拿热帕子来擦了手。

“芸儿左不过是个丫头，哪有主子反被奴才拿住了的道理？幼时家中祖母审殷姨娘害我姨娘之事，殷姨娘便将一切罪责推到我姨娘的一个丫头身上，那时祖母便讽刺说她竟被个丫头拿住了……三房一向依附咱们长房，那时候你还未归，我也未曾嫁进来，老夫人把人交给三老太太，对外称芸儿病逝，这事儿早就料理了，何须拖到现在？”容槿一边给林子骁夹菜一边说道。

林子骁眼神动了动，“你是说，老夫人不肯？”

容槿沉吟半晌道，“大抵是吧。不仅不肯，还把芸儿当姨娘供养起来，此事便成了三房的把柄捏在老夫人手中。可是侯爷，为什么老夫人如此笃定，你会在意芸儿呢？就像现在，咱们都不在意她，如何处置只看如何对咱们有利。”

林子骁想明白其中关节，“我对老夫人自幼便有防范，所以自己的东西和伺候我的人从不轻易让人动……故而，她便以为芸儿也是一样。不管我在不在意，是我的人，我便不能容忍有人玷污。”

容槿含笑看向林子骁，“是了，这便是我知道而老夫人不知道的，是咱们的优势所在。不过，落在三老太太那儿，只怕两房……便容易起嫌隙了。”

林子骁就着容槿的手喝了一口鲜虾粥，“你是想，趁机拉拢三房？”

“三房没什么可用之人，我倒是无意拉拢，只是想着卖个好给她们也不错，顺手人情的事儿，何必便宜了老夫人。”容槿冷声道，“况且……我与三房，必是成不了盟友的。昔年之事我还没忘，我信不过她们。”

容槿使了个眼色，玉绡见状领着人全都出去了，林子骁才逐渐冷下脸色，“难道还有什么旁的事？”

“许家算计三房的事，我与你提过大概。可那时，三老太太，同时算计到了我头上。”容槿将当年三老太太上门求亲之事娓娓道来，林子骁听得怒不可遏，一拳捶在饭桌上，“我只当他们贪慕荣华，自私自利便也罢了！竟还做出这等歹毒的事！”

容槿柔声劝道，“此事你知道便是了，今后也莫提起了。旧事若翻出来，对我，对林家的名声都不好。”

见林子骁冷着脸，容槿又把话题引了回去，“我总觉得，大嫂子说话不实。单靠一个芸儿，保不住她自己，我总觉得还有什么别的把柄。可若是芸儿不重要，她又何须来这般求我？想必是这两个把柄都效力不够，得两个加起来才够分量。相公觉得呢？”

林子骁一面点头一面思索，却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这个把柄，或许我知道。”

容槿一惊，“你怎会知道？”

林子骁道，“那时我刚回林家，怕有异动，吩咐了人盯着林家所有人的动作。三房曾派了几个人驾车出去，接应过什么人，安置在了金陵某处……再后来，许家流放不久，便传来堂姐和小侄子的死讯了……你若不说，我真没往这头想过。”

容槿眼神一亮，“这么说，三老太太是想法子保了闺女和外孙？这可是大罪。大嫂子是许家庶女，一向被许家太太苛待，就算不念旧情，可也得掂量掂量，若是自己告发，也必然落罪。这把柄不能将自己撇干净，也就分量不足了。”

容槿心里转了好几圈，似是打定了主意，“正好后日去给老夫人请安，出来便去大嫂子房里坐坐罢。只可惜，她不能生育，不然也算得上是助力了。有些事情，始终没法子。”

暮色沉沉，秋兰领着两个丫头在各处点灯。夜来风急，吹得烛火轻晃。

窗外云层厚重，闷闷的，容槿喃喃道，“怕是要下雨了呢。快要入秋，这场雨过后，便要冷下来了。”

不一会儿电闪雷鸣，天空下起了瓢泼大雨，连日来的思绪似乎也在雨中散尽了。容槿躺在林子骁怀里，竟觉得一夜睡得十分安宁。

难得林子骁不用上朝，本打算好好睡一觉，结果早上还迷迷糊糊的时候，就听见玉绡在外头轻唤，“夫人，侯爷，小胜哥来了，说是有要事。”

容槿拍了拍林子骁，然后扬声道，“你叫他在外头等着，我和侯爷马上起身便是。”

容槿顺势坐起身来，林子骁却“哎哟哎哟”地叫唤，“你在我手臂上枕了一晚上，这会儿可是麻得动不了了。”

容槿噗嗤一笑，又狠狠捏了一把林子骁的手臂，捏得他叫出声来，“这样可还麻不麻了？”

林子骁另一只手一把拽住要逃的容槿，扯到怀里来，凶神恶煞道，“你这坏心肠的小娘子，为夫可要罚了。”然后不分青红皂白地把容槿亲了个满脸，闹得容槿又是羞又是笑地推他，“林胜还在外头等着回话呢，快起来罢。”

林子骁捏一捏容槿的鼻尖，“是谁先闹的？这会儿倒翻脸不认人了。”

容槿站起身来，转头瞪了他一眼，似是把他的心都瞪化了，然后挑开帘子出去，更衣梳妆。林子骁这才懒洋洋地起身，叫兰茹伺候着穿衣裳。

夫妻俩闹了好一会儿才出去，林胜等得跟个苦瓜脸似的。容槿只觉得真有什么大事，这才收敛了神色好好问道，“什么大事这样急了？”

林胜磕了个头，“宫中一早来了消息，陛下命中书省降旨，说皇后失德，终身禁足仪柔殿；曹国公府深负皇恩，曹国公降爵为原乡伯，仍掌海运边贸事宜；世子曹评早年宫中失仪，令宗人府去世子封号！”

容槿倒还算镇静，当年曹评轻薄公主，皇后老乡为救公主先斩后奏，桩桩件件，陛下并非不记得，只不过当时北虞国使团在京，不好即刻处置。曹家只是降爵，倒还不算太过。然而听得最后一句，容槿皱眉，“去世子封号是何意？难不成，原乡伯这爵位这一代便到头了？”

林胜也支支吾吾说不明白，容槿便挥挥手，叫他下去了。

林子骁想了想，“若陛下开恩，曹家也可请立嫡次子曹诱为世子……只是这样，少不了将来分家要把曹评这支迁出去了。”

“那大姐姐……只怕心里不好过。先前病了那么一场，好容易好些，现下又不知道要如何呢……”容槿微微低下了头。$$$$

“我都省的。”婉词笑着喝了口茶，“谢家与晏家是通家之好，谢府上下有哪个不喜欢表姐呢？”说罢她还有意无意地瞟了容槿一眼。

这话说得容槿颇觉得有些深意，便使了个眼色，叫玉绡领着人全都出去。容槿轻咳一声，手中摇扇的动作也不觉慢了两分，“表妹……这是何意呀？”

容槿颇惊讶于婉词这种看得很开的态度，“世间倒是少有你这样想的，瞧着你柔弱，心思却豁达呢。”

婉词笑容又染上些无奈，“表姐，你刚说我是嫡出，你是庶出，但我有时却羡慕你极了。你事事有姨母护着，姨父又能干，连连升迁，家中兴旺。而我父亲病逝在任上，哥哥在外地求学，母亲身子更差，下头还有弟弟……父亲的丧事大半都是我来料理的，那些亲戚和下人的脸色，那些日子我真真是看够了……表姐若是见过这些，大抵也能理解我为何不会把与夫君恩爱当作嫁人的第一要等事了……”

婉词点点头，“这个自然。”她轻轻抚了抚心口，舒了口气，“这样便好，不然我心里总是觉得可惜。”

因作了人妇，也不似从前打扮，只见婉词着一身湖蓝折纸玉兰裙，配上同色的满绣对襟长褙子，显得温婉又端庄。头发也盘成妇人模样，倒不簪花，只用碧玺珠花并一对海棠花玉钗，更衬她容颜如玉，肤光胜雪。

婉词微微叹了口气，“自成婚以来，我便觉着相公对我不咸不淡，渐渐的我心中便有了几分疑虑……后来我才知，原来相公心中另有爱慕之人，所以才待我平平。相公……倒也未曾瞒着我，同我说了分明。表姐，我心有疑虑，想问一句，当初表姐属意相公，两家只差过定，便是天家赐婚，那时明旨未发，也有余地，为何……？”

容槿一口老血差点儿吐了出来，看来不管什么样的男人都有不同程度的自信啊。

容槿抿着嘴唇点了点头，苦笑道，“是，可我没法子，说不出口。说句心窝子里头的话，你是嫡女，我却是庶出，不过母亲垂爱，疼我这些年。婚姻大事我又岂敢过于违逆母亲心意叫她伤心？我那时想，便是不愿，妹夫也是好人品好家世，总不会委屈了自己，日子总是要过的……如此安慰自己罢了。婉儿，这话，我从未对人提过，若非今日你问，我也决然说不出口的。”

容槿含笑攥住她皓白的手腕，“你总是这样体贴他人。”

容槿看了看婉词温柔的面庞，“那你呢？你不想想自己么？”

婉词笑了笑，“想我什么？与男子的情爱么？相公心中有别人，我何必碍他的眼呢？侍奉好母亲，打理好家事也就是了。”

婉词似是不明，容槿急忙补充，“你也知道两家交好，媛儿姐姐既是我闺中密友，也是我如今的嫂子，谢姨妈更是疼我。你说，这样的亲事，我如何能说个不字？”

婉词大惊，“表姐当初……竟是不愿的么？！”

见她眉间颇有些犹豫，想来对林某人从前的声名也是略有耳闻。

容槿低头掩唇笑了笑，“自是好的，侯爷为人仗义，待我也好。说起来，当初侯爷还救了你一命，那时哪里能想到他将来是我的夫君呢。”

婉词素来聪颖，只消细细思索一会儿便能明白容槿的意思，“是，两家的关系如此，姐姐又孝顺姨母，赐婚之后又事过境迁，怎好说出口……我只当你们是有缘无份，表姐身不由己必定煎熬，今日过来本是想劝表姐莫要心内郁结执念，原是我多想了。”

容槿柔声道，“当初我顾虑太多，一直没能寻到合适机会与妹夫说清，或是叫他误会了。表妹回去后，若妹夫问起，也帮我同妹夫说清此事罢。”

容槿勉强维持着表面端庄，“婉儿，你似是误会了……无论谢……无论妹夫当初怎么想，我都从未倾心于他。赐婚一事我心甘情愿，与侯爷如今琴瑟和鸣，举案齐眉，是极好的姻缘，从不曾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