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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晋衣冠

第489章 扪虱谈天下

郗超问道:“常言道,勿以善小而不为,小仁纵小,也是仁,仁义道德就不要了吗?”

“当然要,那是教化人心所用,但前提是你已经成就大事,比如说定鼎中原。否则,就连圣人孔老夫子还不是削迹于卫,穷于齐,围于陈、蔡,不容身于天下,况大将军乎?”

“那何谓大仁?”

王猛的话锋里带有惊悚的语气,他所论断的结局也让人匪夷所思,桓温听罢,不由得一阵寒意袭来。

“大将军,非在下危言耸听,在下虽樵采山林,但对天下大势还是略知一二的。无论燕赵抑或是秦人,其中不乏将来能睥睨天下之人,皆可堪与大将军争锋。”

不管别人听地爽不爽,王猛毫无保留继续说下去。

王猛回答地掷地有声!

“如果他们为一念之小仁,不诛杀汉魏旧臣,怎能为后人奠定魏晋之江山?听起来是残忍了些,无情了些,可破旧立新,历史的车轮终归是要浩浩汤汤,滚滚向前。这比安抚一些遗民,救活几条性命,那要高明得多,二者有天壤之别!”

诚然,王猛的论调的确无情而残忍,可是,似乎又是铁打的事实。

“而今,又要到大破大立之时,大将军既然遭逢了,就应该拔剑而起,当仁不让!”

茅舍外,夜色逐渐褪去,繁星黯淡,诸人聊了大半宿,谈兴正浓,毫无倦意。

桓温对这位年轻人大为折服,也激起了斗志,诚挚道:“望阁下赐教!”

王猛谦逊道:“在下拙见,岂敢担赐教二字,不过,大将军眼下就有一事,就是如何妥善处理长安!”

“请直言不讳。”

“长安城对大将军而言,如同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夺之易,守之难。如若经营不善,不仅不能立足扬威,还会拖累荆州,而荆州的安危直接和大将军的安危连为一体,密不可分。”

这话正说到桓温心坎上,点到了他的软肋。

“在下深知,大将军坐镇荆州也是骑虎难下,威势若太盛,难免有割据自立之嫌,引起朝廷猜忌;若安于一隅,得过且过,则随时会被朝廷制住,前景黯淡。孰去孰从,如何拿捏,还要细细斟酌呀!”

桓温的心弦被深深叩击住了,他听出了王猛的言外之意。

自己劳民伤财,损兵折将,销蚀老本,以荆州和自身安危为代价恢复关中,拿下了长安,到头来不仅连虚名都得不到,恐怕还要自担兵败名灭丢失荆州的风险。

与其白白靡费实力,中了褚家的下怀,失去与朝廷较量的优势,不如当机决断。

比如说,选择合适时机弃城而走。

王猛话露机锋,暗带玄机,桓温默然久之,无言以对。

过了好半天,才抬起头来慢慢说道:“江东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阁下的才干!”

如果用全部长安城来换取此人,桓温会毫不犹豫。

拿下西都,真的不如得这样一个谋士,要是能纳入麾下,荆州定能如虎添翼。

“阁下世事通达,必知当今圣上年少有为,志向远大,明春亲政之后,以圣上爱才之心识才之能,采英奇于仄陋,拔贤俊于岩穴,以阁下之大才,圣上必虚席以待,阁下也可大展宏图,壮志得酬。”

谁料王猛却婉然拒绝了!

“在下学业未成,恩师云游四方,不在山中,如何行止还要听听恩师的意见。”

明眼人应该知道,依照眼下的建康情势,王猛应该不会投奔晋室,理由和桓温心里所想但嘴上很少表露的心思是一样的。

“大将军侵染其中多年,应该也知道,朝政被世家掌握,后宫以摄政之名,行擅权之实,晋室偏安一隅,毫无生气,群臣大族只知为私利而内斗,不知为公利而团结。”

高士就是高士,躲在深山老林却对天下大势洞若观火!

“众人皆醉也就罢了,他们还对独醒而不附逆的大将军排挤打压,这样下去,晋室还能有希望吗?还有,让在下最为不解的不仅于此,你们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危患却浑然不知。”

桓温拱手道:“请阁下明示!”

“扫除奸佞,涤荡朝纲,扶危济难,驱逐胡虏,中兴大晋,你们把朝野臣民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一个即将亲政的皇帝一人之身,本身就是不智之举,无稽之谈!”

这句话简直就是大不敬,桓温听了都不太舒服。

“大将军别不高兴,这就好比赌徒,把所有的赌注都押在一个局上,若此局一败,就会输得精光,甚至连性命都要搭进去!”

桓温窘迫的问道:“阁下的意思是?”

“容在下再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一家之言,大将军姑妄听之,若有异议,权当未闻。”

“桓某洗耳恭听!”

“当权者清,扶之;当权者浊,替之,而不要管当权者是谁!大将军若不敢为天下先,一旦被秦赵占得先机,再多的雄心壮志也晚了。”

王猛忽然敛容,正色而言,他人不在晋室,却深谙建康之局。

“大将军应该知道,北人不仅善于弓马骑射,他们还强于做事果敢,不受什么伦理观念上的束缚,冒顿单于鸣镝之举就是明证。若放在汉人之中,冒顿不仅成不了单于,还会被处处压制,最终不是被杀就是放逐荒野,也就不会有后来匈奴威风八面雄霸一时的强大。”

这个典故桓温当然知道。

匈奴冒顿单于杀了自己的父亲夺位,于伦理而言,连畜生都不如,但不可否认,他开创了匈奴盛极一时的辉煌!

王猛顿了顿,继续言道:

“总而言之,当下对大将军未必是好事,但也可以化腐朽为神奇,砥砺心性,藏拙敛锋,内修武备,外示孱弱。像那静卧荒丘之猛虎,要么屏息,要么啸震山林,要么倦卧,要么一击必中。”

桓温还想再争取一下此人,于是坦诚的摆明了自己的善意:

“阁下之智谋,前追古贤,卧龙凤雏之才,隐伏在这缺衣少食的山林,不啻于暴殄天物。桓某并不想强人所难,但阁下安居要紧,因而恕桓某冒昧,明日会派人送来华车良马,再授予征西幕府都护之职,这样,也可让阁下暂时不为衣食住行而烦忧,如何?”

“大将军美意,在下心领了!好,天快亮了,还是先歇会吧。”

不多久,桓温就在山间的鸟鸣声中醒来,清脆宛转,非常悦耳,披衣而起,想再和主人聊聊。

不料王猛早已不知踪影,铺盖收拾得整整齐齐,应该是出了远门。东找西找,终于在油灯下发现了一张字条!

“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大将军若能扫荡风云,翘关还槊,则南北贤才东西谋臣无不趋之如骛,其中必有在下;反之,在下自会另择雄主。天下若无雄主,在下愿终老此山,不复出仕。”

字条的最后,才说出了他的去向。

“大将军珍重,在下不辞而别,寻师去了,恕罪!”

一路上,桓温怅然若失,无精打采,一遍一遍的回忆着王猛的惊世之语,咀嚼着其中的道理。

这些话和郗超的理念异曲同工,不过更透彻更精辟,还有,更直白更大胆!

回想自己,幼时就在父亲桓彝的教导之下,开启了儒学家风的熏陶。讲仁爱,倡孝道,忠君爱民,与人为善,这些都流淌在自己的血液之中。

这么多年,残酷的战事和曲折的世路让自己也改变了许多,尤其是岳州捉曹村遭遇到褚家和武陵王的袭杀。

在郗超和言川等人的规劝之下,他的心性稍稍变冷,于是砍下了褚旺的头,公然向褚蒜子一击。

但这些都是鸡鸣狗盗之事,做了也不违礼法,更谈不上犯上。

桓温以为自己比以前冷酷多了,或者说凌厉多了,在益州剿杀叛军,在白鹿原射死苻苌,都毫不手软。

但在王猛看来,这些是疆场对敌,本该如此,而对方给自己提出了更加苛刻的要求。

那就是对自己人,对当权者,对高高在上的褚家也要硬起来,冷起来,不能畏葸不前,不能一味俯首帖耳,不能被寻常的三纲五常束缚。

除非她是清的,而非浊的!

“这些豪杰有的已经脱颖而出羽翼渐丰,有的还在磨牙利爪酝酿之中。大将军,时不我待,只争朝夕,毕竟岁月不等人啊!”

郗超听得半痴半迷,这时反问道:“王兄方才所说,燕赵秦地皆有不世出之才,可否列举一二?”

桓温很尴尬,诚意问道:“阁下所谓成大事之人是何人?”

王猛注视着桓温,满怀深意,说道:“南北离乱,四分五裂,战火连绵,生民涂炭,所谓成大事之人当然是能结束这一切纷争,有雄才一统天下之人!”

刘言川也听得精神振奋,竟然忘了称呼真名,王猛似乎并不计较。

“大将军若不尽早撤兵,最后的结果就是灰溜溜退出长安,损兵折将,前功尽弃,最终自取其辱,遭人耻笑!”

王猛脱口言道:“鲜卑人的慕容恪,赵人的石闵,还有秦人的苻坚。”

桓温听了,暗暗竖起大拇指,慕容恪是英物毋庸置疑,石闵也呼之欲出,而苻坚,自己还不曾谙熟。

“秀异固产于方外,不尽出于中域也。明珠文贝,生于江、郁之滨;夜光之璞,出乎荆、蓝之下。若论豪杰,文王生于东夷,大禹生于西羌,此皆圣人,远非豪杰可比,你也是饱读诗书之人,难道不知?”

“是啊,这也是在下想和大将军言明之处。大将军是仁义厚道之人,视百姓如赤子,待俘虏也宽容,宁肯自己委屈,军士饿肚子,也要让百姓吃饱穿暖,在下敬意之情,油然而生。”

桓温听着还挺惬意,颇为受用,不料王猛当头一棒,一句刺耳之语响起……

“大将军此举,看起来是仁义,但细究起来乃是小仁,而非大仁!如果不改弦更张的话,终究难成大事。为何?因为大将军只顾眼前的施恩,而不知背后的祸患,所以在下便离开长安,退回山中继续隐居,等待成大事之人!”

“谁说西鄙无英豪?”

王猛斜睨郗超一眼,略带教训的口吻,侃侃而谈。

桓温若有所思,追问道。

“乱世之中,成就大事,不可效腐儒形状,当有霹雳之手段,雷霆之决心,先破而后立,大破而大立!曹孟德还有司马懿不就是这样的人物吗!”

郗超发现自己失言失态,连忙拱手致歉。

“这位樵哥,你还没回答自己为何要离开长安,不愿在城内谋事呢?”

郗超不以为然,不屑道:“秦人的苻坚?哼,西鄙苦寒不毛之地,安能有英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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