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扣

这尘世里飘着饭菜的香气，窗上有褪色的贴花，小儿烦心的吵闹声，晾在院里浆洗的衣裳，墙角窝着的灰头土脸的黄狗。

如果有来世，但愿生于寻常百姓家，做个天真村姑，嫁个寻常男子，养二三个稚子幼儿，过几十年平平凡凡的日子终老。

清欢平平淡淡道：“回去吧，禁卫已经寻过来了。”

他道：“我就是个混账东西。”

灯火模糊的宁静村庄，村头一座篱笆院落陈旧瓦房，一条小黄狗晃着尾巴在门口冲着他们吠叫，如意止住马蹄放清欢下马。

一个扎着冲天小辫的小童蹬蹬跑出来喊：“小黄小黄，你别叫啦。”

胸臆里严严实实堵着巨石，清欢全身颤抖，提着裙裾奔跑起来，她不愿意，不愿意听见他说的任何一句话。

“如果再加上呼延旻登基呢……老皇帝熬不过这几天了。”

清欢瞬间顿住脚步，全身发冷，猛地转过头。

如意站得秀直如竹，黢黑的眼落满星辰，灼灼凝视着清欢，“我等不及了，用这些换清欢的一生，不好吗？”

“清欢想要的一切，我都会做到。”他一步步走近，“清欢爱热闹，我在大相国寺后头买了座宅子，就住我们两个人，每日里我带清欢去听戏看杂耍喝酒斗花，若看腻了，买条小舟去碧水江南，也可以躲在个清静地方，过一过普通老百姓的生活。”

他朝清欢伸出一只手，无限温柔，“好孩子，回到我身边来。”

“如意。”清欢凄凉一笑，一字一句道：“你说让我等一等，你说一切都会如我所愿，你说的是不是今日的局面，一切都得偿所愿，一切都顺心顺意。”

“是。”

“从一开始你助着德裕太后，谋划害死父皇，帮助铭珈登基，再到挑拨母子反目，你顺利从后宫内侍一跃成为天子近臣，害死铭珈后，你顺理成章扶铭瑜上位，接我母后回宫，再诏我回宫，是也不是？”

“是。”如意平静答道：“只是我错了一步，如果那日你不来景福殿，没有看到那一幕，就不会执意北嫁，那个时候我已在宫外为清欢安排好一切，只需再等几年……”

堵在胸臆的巨石轰然倒塌，洪流几乎要将清欢击垮，她面色惨白，手脚冰冷，“为什么……母后想尽一切法子让铭瑜为帝，成，固然是好事，不成，亦是无话可说，可你为何要做这一切，为何要害死我的父兄？”

如意目光飘得很远很远，再牵回来落在清欢身上，“这世上，他们哭或笑，活着，或者死了，都与我无关。”

“我没有亲手害死你父皇，蕊淑妃是皇后送到你父皇面前的，炼丹的道士是你父皇自己诏入宫的，当日服用过量致死的药是当时的秉笔太监进献的，你的母妃冷眼看着这一切，至于你的皇兄，我只是献上他心爱的女人，他因蕊淑妃吐血而亡，却也不是我下的手。”

“我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他盯着清欢的眼，“这个世上，没有清白的人，人人都在杀人，人人都在害死自己。”

清欢从来不曾了解过他，从来不曾见过真正的他，清欢以为的那个如意，全然都是误认。

“可我竟然爱上了，我爱清欢。”如意秀洁的手轻轻抚过她的脸颊，“我愿意为她做一切，帮她护着她在意的人，给她想要的所有，只求，她在我身边。”

他在清欢耳边呓语，呼吸温柔好似怕惊醒沉睡的花蕾，捧着她的脸颊，缓缓地落在她的唇上。

清欢僵硬的手指紧紧抓住裙摆，从他指尖挣脱出来跌跌撞撞后退。

她盯着他，二十年来她从没有像这一刻的心情，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情绪，只知道心被紧紧攫住禁锢的痛苦，和无法如何述说的心灰意冷。

小童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隔着篱笆狐疑地望望清欢，望望如意，又蹬蹬跑回屋里去，“爹，娘，外头有个女鬼……和一个奇怪的人…….”

一个长相憨厚的青年男子很快探头出来，打量他们两眼，作揖道：”小儿胡乱说话，两位贵人见谅。贵人请屋里歇歇脚，喝杯热茶。”

那小男童雀跃着接过油纸，甜滋滋地唤了声：“谢谢娘子。”

月亮从云层里挣脱出来，草木在夜风中摇荡，远处传来窸窣的声响，是搜寻而来的禁军。

一家人顿时松了口气，起身送客。

马奔驰在漆黑草木间，风中带着青涩湿润的气味灌入胸臆，发丝黏在脸上，清欢听见如意心跳动的声音，砰砰如雷擂。

如意站于清欢身边，又恢复了清淡神色，“叨扰家主。”

屋里还有位清秀妇人抱着个婴儿哄睡，见他们来羞涩地笑了笑，转身去了内室。

茶是粗茶，入喉微苦，桌椅倒是新打的，还泛着木头的香气。

院门前清欢回过头，望着偎依在一处的年轻平凡的夫妻，又看见那还未与她说一句话的男童扯着他娘亲的衣袖，低头下意识摸了摸袖间。

如意瞥了她一眼，止住脚步，在腰间摸出个锦带递给清欢。

倒在掌心里是一封眼熟的油纸，清欢怔忡展开，不过是几块她曾经爱吃的又吃过很多年的狮子糖。

清欢打量着屋内简单陈设，小男童抱着小黄狗躲在桌角，笑嘻嘻地看着清欢。

那年轻的妇人又掀帘子出来，脸上敷了些粉，羞羞涩涩拎个茶壶，“家里简陋，两位贵人将就着喝杯茶吧。”

如意的声音很轻很轻，轻飘飘落在清欢耳中：“我拿所有换清欢的一个愿景，清欢愿不愿意？”

清欢埋头往回走，他在清欢身后又道：“我让铭瑜亲政，让太后行权后宫，还权于朝野，清欢愿不愿意？”

如意呷着茶不说话，一家人偏也是拘谨，只有那小男童围在他母亲身边转来转去，一双眼时不时觑着清欢。

“走吧。”清欢叹息一声放下粗陶茶杯，如意亦沉默地站起来。

“小人石泉，这是小的内人，一向羞于见人，让贵人见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