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梦醒时分

赵俊先带着我们在城里逛了一圈，差不多中午的时候在一家日料店门前停下车。比起昨天陈老头带我回家坐的那趟车，这次不知道比之前煎熬了多少倍，炽热，尖酸恶臭的气味，每个人令人作呕的模样，都足以让我疯掉。

“下车了，业耀。”赵俊先在外面敲打着我边上的车窗，“我知道你想吹空调，下车啦，进店里一样。”

我深吸几口气，打开车门下了车，顶着烈日跟着他们进了日料店。

“咋了，你气色怎么这么差？”赵俊先探出头来，望向我。

他的脑袋被削掉了一块。打个比方，一个正方形，砍去一块不大不小的角。刚好他就是国字脸，在一侧眼眶上面全部是空荡荡的，那只眼睛通过视神经挂在他的腮前滴着血。这好像是一场关于人体大脑的解刨课，从头皮，皮下脂肪层，头骨，直到内部的脑髓我都看得一清二楚。

我特想现在就把拐扔掉，掉头回家。

“先来两碟寿司，一份三文鱼片，一份寿喜烧火锅怎么样？”赵俊先看着菜单问道，没人答话，起码我没说话。“也行，我要一份乌冬面。”

他放下菜单，看着丽姐，好像对方正在跟他说什么。

“什么啊，我就是想吃这里的乌冬面啊，”我只听见丽姐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但我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可是赵俊先能听得懂。“这位姐姐想要一份油炸天妇罗，懂吗。”他一字一顿的对着服务员说道。

“加一份天妇罗是吧，”服务员面无表情。

“再来一份鸡肉盖浇饭啦，”赵俊先“切”了一声，似乎觉得没什么意思，“天妇罗又不能当主食。”

一份菜单被推到了我这边，我看着对面的小雯，她把手里的菜单推了过来。

“喂喂，业耀。”赵俊先在桌子上敲了敲，“别发呆了，小雯问你吃什么。”

“我都行，”我粗略的扫了一眼菜单，在桌上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慢慢的擦着手心快要凝固的血“和你一样，你吃什么给我点一份就成。”

服务员熟练地摆弄着手里的计价器，“加两分照烧猪排，四杯橙汁，一份梅酒。”她看着我们，“就这些是吧，请稍等。”说罢转过身又一瘸一拐的走了。

“什么啊，我觉得盖浇饭挺好的啊，吃猪排你不怕长胖啊。”赵俊先看向我，“业耀，你怎么心不在焉的。”

“我没事。”我摇着头，我事大着呢，你要是我你得吓死。

小雯拿着手机在我面前晃了晃，上面是一个二维码。我知道她什么意思，拿出手机扫了码，加了她的好友。

“你没事吧，你脸色好差。”小雯通过手机发过信息。

我手机都要惊掉了，她不是看出来了吧。不可能，一般有人和你说话你对那人爱理不理的，人家也不会自讨没趣。况且她怎么会知道她在我眼里是什么样子，她怎么知道我听不见她说的话。不可能不可能，跟这些没关系。

“在医院里是不是很没意思？”她的消息又发了过来。

不对啊，我听着赵俊先的单口相声，如果一个人不想跟你说话但你还要硬和他交流，这莫不是新的撩妹技巧吧，只不过现在被撩的好像是我。

我本来想开口说，但转念一想她要是不打字了我还是不知道她说什么，我也用手机和她交谈起来，“是挺无聊的，感觉我现在都不太会说话了。”俗话说，被撩的说的话再尬，对方也会接下去。

“不是才一个月的吗，”小雯问道，“一个月就已经寂寞到这种地步了？”

“可不是嘛，也没人和我说话，成天看着天花板，要不就看看专业书，特没意思。”我知道我天生不擅长交谈，属于话题终结者的那种。

“那么辛苦啊，还要看书。”我看着小雯的手指在手机上下翻动着，“不过我挺喜欢看书的，但是在那种环境下我可能看不进去。”

我还想说着什么，那个断腿的服务员端来了几碗汤，一人一份。“味增汤，店里送的。其他的马上就到。”她在桌子中间又放了一碟咸菜和几双碗筷，又晃悠悠的离开了。

我看着碗里，只剩下小半碗，应该是行走过程中颠簸全都撒了出去。汤底有几条海带，还有像是萝卜片一样的东西。我没多大胃口，店里的苍蝇不多，但着实影响食欲。

“嗯，汤还可以，都尝尝。”赵俊先一马当先喝了一口，但我看他似乎只是用汤勺舀了一勺空气送到嘴里。

我感觉这顿饭应该吃不下去了。有一个男服务员端着一个锅走过来，步伐倒没什么问题，可鼻子不停地流着血，像是一个没关紧的水阀。他血红的眼睛说明一切问题，我猜是颅内出血。

他把火锅放到桌子中间，“几位点的寿喜锅。”血液从他的鼻腔中流出，沿着下巴滴落在锅里。“其他的菜品随后就上，慢用。”

“这火锅有咸淡的，我口味重，整点酱料。你们饿的话就吃吧。”赵俊先端着手里的碗离席而去。他刚走服务员又送来了果汁梅酒和生鱼片。

我看着果汁杯上沾着血红色的手印，我不知道这是谁的，但应该不是这两个服务员的。

我听到丽姐喉咙里“呜呜”了两声，小雯拿起我的碗签了几块肉和香菇还有青菜。说实话味道闻起来挺香的，但我连再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那只是我看见了有几滴血滴在了锅里，我没看见的呢？是不是有人把自己的手指也遗落在锅里？至于那份生鱼片更厉害，盘底全是红色的汤汁，配上胭脂粉色的三文鱼肉让我感到了强烈的不适。

在我打量生鱼片的时候，寿司和两份照烧猪排，一碗乌冬面和一份盖浇饭也端了上来。那份照烧猪排放在我的面前，猪排看上去倒没什么问题，只是摆盘的香菜叶上，我能看见凝固的红色。

我实在忍不住了，也不想再去看乌冬面和盖浇饭是什么样子，“不好意思，去趟卫生间。”

“哎，业耀你去哪？”我刚起身就看见回来的赵俊先，他的那只眼睛就那样在自己脸上晃来晃去，“都上齐了。”

我捂住嘴，头也不回的跑向挂有卫生间标志的位置。

“没事，挺长时间没见了。”我撑着拐走到车后排，拉开门坐了进去。车后座也坐了一个女孩子，带着眼镜扎着双马尾。

“介绍一下，小雯。”赵俊先转过身，因为惯性那只悬在脸上的眼球甩到另一边的腮帮上，又荡了回去，像个钟摆一样。不过还好他脑袋里的东西没甩出来，要不我可能会吐在他心爱的小跑里。

“你这小子刚出院，肯定不适应。”赵俊先发动小跑，“我带你去吃点好的。”

我感觉手心里的粘稠，心里说不出的反感。突然觉得我应该告诉陈老头和秃头王的，事情发展到这步几乎已经超出我能接受的范围了。

她也许是在笑，或许也说了什么，可我看不出来。丽姐整个下颌骨不见了，连带着脸上的皮肤被撕了大半，顺着嘴角一直到脖子上方。舌头耷拉在脖子前，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她嘴里，甚至是喉管。她和小雯一样，也是满脖子的血，衣服也是血红的。

我走到家门前的凉亭里，刚想坐下，一辆小跑停在我家门前。“怎么搞的啊业耀，”前座车窗降下来，赵俊先坐在车里，他旁边还有一个人，但我有些看不清那个人的长相，看样子是女孩子，但是没有下巴。

我看向小雯，挺文静的一女孩，但脖子血肉模糊。在我这位置，能看到她的食管气管，甚至脊椎骨也看得到。这种伤口就好像一把并不锋利的小刀，像是美工刀壁纸刀之类的，又划又扎又砍，可能重复百次左右就会有这样的脖子。她应该穿了一件淡色的上衣，但现在已经染得血红。

“你好。”我犹豫再三还是伸出了手。

我当时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是望着他。

“哎，小子想啥呢，”赵俊先伸出手锤了我一下，“丽姐这我还没追到手呢，”他跟我半开着玩笑，但我一点也不觉得好笑，“还有你赶紧把手放开，你要握到什么时候。”

我有些慌张的放开手，“抱歉。”

小雯好像笑了下，摇了摇头。

我呆呆的看着她，感到了手上的冰凉和粘稠。她的手上全是密集的横向伤口，但并不深。我脑海里立刻脑补了一出画面，一个文静舒雅的女孩，右手握着美工刀刀片，一刀一刀刺向自己的脖子。

“呵，你还真不像你啊，业耀。”赵俊先瞪着那只完好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我，“这么拘谨啊，你确定你伤的是脚不是脑袋？”

我们在一个座位坐定，小雯还是坐在我的旁边。一个女服务员一瘸一拐的走了过来，我感觉她应该比我更需要我手里的拐。她看上去和我年纪差不多，或许稍大点，相貌一般，没化妆的关系，身材也一般。这样打量人是很不礼貌的，但现在每个接近我的人我都得仔仔细细的观察一番。她的一只脚，左脚拖在地上，整个左腿呈现一种怪异的扭曲，根据我的判断起码有三到四处骨折错位，按照正常情况根本不可能站得起来，更何况她还在一步一晃的走过来。她的左半边裤子已经被血染红了，左脚没有穿鞋，脚背着地，以一种我根本看不懂的诡异姿势走到我面前，地上拖过一条红色的印记。

“几位，吃点什么？”她说着放下菜单，递给了小雯和赵俊先各一份。

“哈哈哈，开个玩笑，你可能习惯了医院反而不适应这样。”他拍了拍身旁女性的肩膀，“这是我丽姐，好不容易今天赏脸跟我出来喝酒。”

那个丽姐转过头，看着我。

我看见她声带动了两下，应该说了什么，但我听不到。她也伸出手，握住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