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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病抱寒霜剑

第 222 章 万国朝

那一道道淬了毒的目光,虚伪、狡狯,如嘶嘶吐信的游蛇,惯会搬弄是非,颠倒黑白。安广厦积郁于心,满腔怒意无从宣泄,素来从容稳重的双手,一下扣紧了玉笏,竟在不自觉地发颤。

“微臣忝为临沂安氏少家主,这些年仰仗家族职务之便,彻查了武昭末年全国各路车行货物交割单据——”

“安大人,您是要无视云中魏氏犯下的滔天杀孽,执意保下这四十三个私祭叛贼的刁民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望向金銮座上的天子,只等那支迟迟未动的朱笔,作出最后批复。要么,是取这四十三名“叛臣贼子”项上人头,从此君臣冰释前嫌,重修旧好,要么——

百官默然垂首,铁铸一般,做足了一个臣子该有的姿态。低伏的身躯,却各自怀了鬼胎,蒙着一层层朱袍紫蟒,几乎就差将“不臣”二字刺在脸上。

十年前那场惊变,将整个上京城掀了个底朝天——料想官家心里明镜也似,他赵楹不愿批的劄子,自然多的是人,愿意替他批。

镇山河重重拍在御案,赵楹一声怒喝,通天冠上的十二玉旒,顿如乱珠跳起。

大殿吵得面红耳赤的文武百官,登时鸦雀无声。

这是今日崇政殿中,天子第一次雷霆震怒。无论是跪地请愿的世家耆宿,还是袖手旁观的中立清流,就连温恪与安广厦,都齐齐望向御案那支朱笔。

天子执笔的右手,修长、稳重,此刻竟在百官注目中,微不可察地发着抖。

这杆象牙管白玉光素斗笔,是穆宗皇帝遗留的圣物。

一行鎏金小字錾于管上,正中雍容大气的楷书,写着“万国来朝”四字,边上略小些的,是一行粟特译文,一行佉卢译文,一行唐古特译文,还有许多艰深晦涩的番邦文字。

他的父皇,用这支西域十四国使臣献上的玉斗狼毫笔,批复过不知多少可堪垂范青史的闳议崇论,可这支“万国来朝”自落入他赵楹手中,又有多少次的朱批,勉强算得上大展经纶、顺心遂意?

笔尖悬空,迟迟未落,像在极力隐忍着什么。

参政曲岸屏住呼吸,一瞬不瞬地盯着那管“万国来朝”笔,待龙胆朱墨不甘不愿地触上凤阁的玉光笺,终于长长舒出口气。

“今日偏头疼,朕乏了——退朝。”

赵楹缓缓咽下一口血气,将“万国来朝”随手掷在案上。狼毫骨碌碌一滚,险些摔去地上,苏朝恩忙不迭将朱笔小心搁好,天子已振袖离去。

官家素来勤政,而今早朝已罢,金红的旭日,才刚刚爬至垂拱殿峭立的鸱吻。

那个全东州最尊贵的背影,沐浴着朝阳万丈金辉,却显得那样孤独,和落寞。

他身前没有黄氅卤簿,没有青顶玉辂,左无太常、右无龙旗,没有载车的六马,更无呼应天子仪仗的日月龙墀。甚至,连一两个贴心随侍的宫娥也无,唯一忠心耿耿跟在身边的,只有老内侍苏朝恩。

苏朝恩小心地观察着官家的脸色,随赵楹从崇政殿一路绕回御花园,天子年轻俊朗的面容,终于现出迟来的盛怒,一掌狠狠拍在孔翠栅的阑干上。

檐下悬着一只金笼,笼里是一只贵霜进贡的和尚鹦鹉。鸟儿被这一掌吓得扑棱棱乱飞,翠绿的绒羽飘零一地。

“这么多年,他心里一定记恨着朕,对吗?”

面对官家突然甩来的疑问,苏朝恩垂首默立,将身子躬得更低。他知道,官家此刻并不是在同他说话,只是自问而已。

“无能!卑微!懦弱!哪里有半点我父皇的影子、哪里有半点大虞天子该有的样子!”

“官家!”苏朝恩愕然抬眼,仓皇跪下。

“你看看这垂拱殿!举朝上下,还有几个励精图治的清官!遥想武昭年间,文有博山双容,武有云中魏檀,是何等的钟灵毓秀、俊采星驰!在集英殿随便走上七步,就连屋檐下的瓦当,都能吟出诗来。那么多的无双国士,现如今……都去哪儿了呢。”

赵楹喃喃低语,竟是靠着孔翠亭的朱梁,缓缓滑坐下来,望着自己方才执过朱笔的右手,无声地笑了:

“他也在看朕的笑话,对吗?赵氏江山若是就这么没了,也算偿他一条性命,从此,两不相欠。”

“官家,您怎能这么说!那一位身上,毕竟也流淌着天家血脉……”

“血脉?!你道他临刑前日,在诏狱,对朕说的什么吗?”赵楹胸口不住起伏,赤红了双眼,一字一顿道,“——‘太子殿下,别给我磕头,免得你额角的鲜血,脏了我的黄泉路’!”

苏朝恩骤闻这等天家阴私,脸色陡然变得煞白,嘴唇颤抖,竟是连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父皇给我留下的股肱之臣,被赐死的赐死,乞骸骨的乞骸骨,全都走得干干净净,好一个风流云散!偌大的崇政殿,服绯服紫,赐金鱼袋——哪里还有什么治世之能臣,那是匪寇、是硕鼠、是虎豹豺狼!”

“他们折断了一把饮冰,犹自不足,还想将我的崇明司、我的京城,连同我大虞的江山,也一并毁去吗!”

赵楹每说一字,都觉得如受锥心之痛,念至最后,竟是捂着心口,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官家!”苏朝恩大惊失色,“御医——传御医!”

“官家,官家,硕鼠,硕鼠!”

一阵啁啾学语之声,忽然从檐下传来。

君臣二人缓缓抬头,却见金笼中一只翠绿的僧鹦鹉,上蹿下跳,朱红的喙儿,轻轻敲打着金丝笼门。

赵楹定定望着那只鹦鹉,久久难平的郁气一瞬当胸涌起,几乎生生咬碎一口银牙。

鹦鹉鹦鹉,学舌的鹦鹉,那阴险狡狯的贵霜孔雀王,当初暗搓搓送上这份不怀好意的礼物,岂不早在讥讽他赵楹只会乖乖学舌,按着凤阁的旨意说话!

和尚鹦鹉那双乌溜溜的绿豆眼,正好奇地望着他,殊不知融了一身翡翠色的飞羽,一瞬竟似极了贵霜窥伺的眼睛。

赵楹如被针蛰,霍然站起,一把摘下金笼,在鸟儿惊恐的啾啾声中,狠狠将笼子摔在地上。

“官家……”

金笼摔得稀烂,瓷盅里的谷粟撒了一地。和尚鹦鹉仓皇钻出笼门,扑棱棱一声,飞得无影无踪,秋风轻拂,扬起一地翡翠色的羽毛。

“滚出去。让朕一个人静静。”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肆意屠戮京城百姓,恐生民变。臣以为,不妥。”

说话之人嗓音清雅,在崇政殿黏滞如死水的气氛里,恍若一缕破空的春笛,显得尤为刺耳。苏禅眯眼一望,适才出声的,竟是安广厦。

忆及昔年盛况,百官更是心有戚戚,望向安广厦的目光,无不同情——云中十八骑这头喂不熟的白眼狼,对其当家主母的亲族,竟也敢下这般狠手,当真是蛇蝎心肠,令人发指!

“官家!”

“安修远,事到如今,你还没看透吗?那魏氏余孽,就是一群胡乱攀咬的疯狗!少陵当初识人不清,将唯一的妹妹嫁给那尊煞神,到头来呢?险些把自己的命都搭进去!你难道忘了,临沂安氏当年死了多少直系子弟?!同一群听不懂人话的疯狗,还要讲什么仁义道德!合该杖杀,统统杖杀!”

数百名跪地请愿的朝臣,四十三名被押解的百姓。

他暗骂这厮多管闲事,可一思及临沂安氏雄厚无匹的惊人财力,到底是心存忌惮,铁青着脸,勉为其难地给安氏少主留了三分薄面:

“广厦公子慈悯惜弱,倒真是菩萨心肠。却不知云中余孽手里的刀子,还认不认得你临沂安氏。”

“君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安广厦并不理会几人的冷嘲热讽,拱手道,“官家,慎思。”

此言一出,世家百官无不心有余悸,望向那四十三名百姓的眼神,一瞬变得阴鸷怨毒。

安氏与魏氏的这桩姻亲,放在二十多年前,那可是举朝轰动的盛事。先皇陛下亲自主婚,各方使节来京相贺,朱雀大街十里铺锦,百余架沉香大辇,皆由殿前司天武官抬舁,帷额珠帘、白藤间花,朱红的梁脊,直绵延到天边去。

就连导行的百位宫娥,也是簪真珠、佩玲珑,红绡金帔。纤纤素指,弹落带露的芳花,那清雅的降真香气,沾在所有沿途百姓的衣襟上,恐怕公主出降,也不过如此了。

就连参政曲岸也适时开口,不无痛心道:“当年令尊与魏氏叛贼一刀两断,方称公忠体国,深明大义。修远,糊涂啊。”

这是指摘他不识时务了。

“前日温崇明查悉,那火焰莲花,分明就是贵霜异教之物!铁证当前,他堂堂崇明使,竟敢夹带私货,带头偏私云中余孽,当真——”

“够了!”

赵楹捏了捏眉心。凤阁递上的劄子,在龙案静静平展着,白纸黑字,一瞬都映成了横亘眼中的毒刺:“朕……”

朱批未落,又被参知政事遽然打断。

他言语讥诮,含辛带讽。安广厦乃礼部权知贡举,苏禅不以职衔相称,倒以雅号相称,字里行间嘲笑他不过商贾世家之子,心怀妇人之仁,不配与诸君同朝议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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