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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徒

二百五十八章 秦川行尽颍川长 (下)

“哼,愚蠢~”。果然,何全皞虽是厉声斥责,但脸上却渐和缓了下来。

“咳,幽州去岁生变,张直方逃了,周綝又不能固权,恐也没几日好活的。他是死是活与我无干,然前些年张仲武在世时杀的北地诸胡血流成河,好不威风,当下幽州有变,怎知那些胡儿不会南侵欲雪其仇?哎,魏博虽强,却是离诸胡太近了,幽州一日不宁我怎敢妄自兴兵”?

“至于武宁~,更是蠢不可及,我直至今日都想不通他们为何会如此操切?且不论武宗时几番征战皆有胜果,使得天下诸藩自同寒蝉,加之其整肃佛门,规善吏治政风等,彼时大唐可谓是府库充盈,河清海晏,甚有中兴之貌。而今武宗崩殂不过数载,今上常行之敬慎,却不显庸弱,虽有些错疏,然今时看来,天下虽渐至颓陵,可法度不及衰毁,僭度亦未全然失序,这江山李家坐的还稳当着呢。便是我~,去岁也只意相逼却不敢妄求取而代之,所以~,武宁又何德何能”?

如此夺目的势头让人都以为平静了几年的魏博镇又要兴起风浪了,而雪上加霜的是,没多久朝廷便出尔反尔将安抚之用的宗室女转送去了武宁,这般赤裸裸的羞辱惹得何全皞勃然大怒屠戮了朝廷遣派的使者。

战争似乎业将不可避免,魏博镇的虎狼之师也已摩拳擦掌准备好了。

但是,自从陈权出人意料的入京朝阙,魏博却偃旗息鼓了。

“哈哈,好,好,我信你,重你,今日才独召你前来议事。我意你可提点二千兵马,待朝廷起兵之时便随着去吧,不求有功,敷衍应付过去即可。我虽不喜武宁,更深厌陈权那匹夫,但~,唇亡齿寒,武宁存,魏博的日子也会好过些。哎,罢了,看他们造化呢。而我将自领兵马出征昭义,薛元赏无用之人,昭义镇更早不复过往,今次征伐也不为开疆扩土,只夺几口盐井便是,如此~,幽州便是有异也来得及回返,亦是要再逼一逼朝廷,一个无用郡王就想打发我了,呸~”。

——

千里之外的陈权也正听了类似的一番说辞,由是他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不得不承认这老者所言极是有理,盐政一事就足以使朝廷放下一切全力进攻武宁了。所以~,可能和早先设想的有些出入,南下没那么容易,而武宁军的行动也确有些仓促。

“陈公~,哎,事已至此,我本是要明日告辞的,而今看来,恐怕于此就要拜别了。此番蒙陈公点醒,他日必有回报。不瞒你说,此前我还以为是因武宁于世家多有苛难才惹得陈氏心生怨愤呢,可惜不能早两日聆听陈公教诲,甚为之怅憾也,至于旁的~,便当我未曾来过吧”!

陈权怅然若失的拱手谢过,本来还打算吐露的心思也无意再提,老者已尽述武宁的错处,自己也没必要讨那个没趣了。

“哈哈,太尉,你不避艰险转行许州应是为求接连江左诸陈的吧?如那福建陈氏南迁已久,根基骈厚,若能得其相助或可解了此间危难,但~,老夫不能应你,更应不了。虽说天下诸陈多以颍川为祖庭,可也只是个情分,涉及家族兴衰大事怎会顾念这般情由?否则我颍川陈氏又何至沦落如此?至于你说的苛难世家~,恩,族中却有些争执,然老夫却不以为意~”。

“你瞧~”。老者忽是拉过了陈权指着田中仍俯身操劳的农夫沉声说到。

“他们~,他们有田,却也不多,只勉强求活而已。太尉于武宁镇大开杀戒无非是看中了田亩,你以为分润了土地便能取了民心,赢个太平吗?试问哪一朝立国之初未曾分田于百姓?然结果呢?一户若得三五十亩,太平年景百年当可延存六七代,本是养活三五人的土地却要供给数十人,甚有百人,如此可还能活?到那时又会怎样?仍就是卖身为奴或弃土流逃。太尉知兵者,或以为可仗兵凶开疆拓土以解危势。呵呵~,就以本朝论,大唐自立国始便尚武成风,颇得商君所言:国之所以兴者,农战也6”之精义,倒也因此威伏四海,疆域万里。然而~,武人却日渐势大难为防制,本朝起兵作乱的又何只安史二贼?况且兵者凶也,哪一场战事勿论胜败无不死伤者众?于是乎,诚如元微之所书:兵兴则户减,户减则地荒,地荒则赋重,赋重则人贫,人贫则逋役、逃征之罪多7~,敢问太尉,如此又将奈何”?

“当崇文抑武~,啪”。

恍惚间陈权几乎是下意识的脱口而出,然话音一落,他便马上醒过神来,这不是后世宋朝的政治生态吗?虽然时间很久了,过往所学的内容也多半记的不清,但历史书上的靖康之耻可从来未曾遗忘,于是他忙又捂住了嘴巴。

老者诧异的瞟来一眼,他并不知陈权是因何如此的紧张,见又过了一息陈权似已平复,他便又是说到:“呵,太尉果是大才,可~,还是不行呢,至少当下不行。只因这崇文崇的又是哪一家的文?儒,释,亦或道?大唐立国行三教并重,但儒家却愈渐失坠,佛道则大行于世。嗨,苦也,命也!儒家重礼,夫礼者所以定亲疏,决嫌疑,别同异,明是非也9。《孝经》亦言:安上治民,莫善于礼。故而大唐极是重礼。然人生一世,“心”,“性”,“情”,“欲”,“生”,“死”皆为要者,儒家却知之甚略,六朝时8的宗少文曾讥言道:明于礼义而暗于知心10。本朝便有孔颖达撰《五经正义》提闻其义也不足为用,于是乎刘梦得也是慨叹:儒以中道御群生,罕言性命,故世衰而浸息;佛以大慈救诸苦,广起因业,故劫浊而益尊?。哎,而今时将乱世,佛道益盛,儒家日衰,可~,治乱可能借重胡人之道?亦或取用无为”?

“再有大唐世家林立,虽有科试,但取用之才也多半出自豪族。倘当下崇文,得益者实是士族高门,若任由世家把持朝政,啧啧,这天下可就有趣了。而且本朝非不欲拔擢寒门,历代天子多也期望其能制衡一二,只你瞧,这田中之人有几个能识得自家的名姓?叫他们放下手中的耕锄去识文习字,哈,这便又说回前情了,田亩不足使,人尚不能活,又以何读学”?

“故而~,凡有王朝立国时多使民有其田,加之轻徭薄役,口数自会倍增。而至多百年,土地疲瘠,田不足用,百姓便失于贫困,豪族富户更趁此大行兼并之途,于是贫者愈贫,江山衰颓。如以战事相养,武人必势大难遏,若轻武事,桓范曾曰:好战者亡,忘战者危?。那时就不谈朝堂上如何争权夺利,也不免埋下亡国之祸。如此往复,朝朝代代皆是如此,所以你如今便是杀光了天下的世家豪族,又能如何?老夫又何必要介怀呢”?

这涌入脑中的一席话惊得陈权如木头似的站定了一动不动,双眼发痴一般毫无焦点的望着远方,毫无疑问,这是他从来未想过,更是无法想象的问题。

深邃且又迷人,让人恨不能立刻劈开头颅好好理出个头绪,只思绪才是一转,大脑便如针扎一般的疼。

嗞~,陈权抱着头缓缓蹲下,痛苦的神色让身后随扈的侍卫忙是拥上前来搀扶了,又七嘴八舌呼喝起来。

“大王~,大王~,快唤医工来~”。

“无妨,无妨,尔等退下,孤无事~”。

陈权仍有些踉跄的一把甩开了欲要架他回转的士卒,又是扯过了老者,哀声到:“陈公,望公教我~”。

“哈哈,老夫思虑了数十载,却有一法,嗯,便是重振儒道,把这天理,纲常,人欲只言说个通透,如此,一法通,则万法通”。

——

陈权有些落寞的踏上了归途,看着仍站在路边不卑不亢含笑相送的老者让他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有感激,但更多是为惶恐。

藏在记忆深处的历史脉络而今也说不清是模糊还是清晰了,只是会很诡异的觉得,他这几年好像是将历史本来的模样涂改了许多,却又似什么都未曾改变。

“陈公,莫再送了,我~,哎,若有缘再见吧”。

“呵呵,也罢,也罢,如果太尉他日踏足中原,颍川陈氏定会挟全族相迎百里,这许州,也便做个请迎太尉归族的薄礼”。

“哦,对了,还有一事,陈氏于京中尚有几个刀笔小吏,虽没什么本事,只消息还算灵通。前时传信回来言及一事,据悉天子给护送郑国舅遗体回京的沙陀人赐了国姓,想必是要重用沙陀一族了~”。

“哦~,终于是来了吗,哈哈,我知道的,是否唤作李克用”?陈权闻言精神为之一振,他脑海中顿时浮现了朱邪赤心的影子,李克用,后世大名鼎鼎的李克用终于是完成了蜕变,自己为数不多还能笃定的记忆此时仿佛把他从迷茫中一下子拉了出来。

“李克用?咳~,倒也是个好名字呢,只不过~,不过天子是赐名了李国昌,所以~”。老者第一次有些失态,脸上强挤了些笑出来小心纠正着陈权的错误。

“什么?李国昌?这人又是谁”?

ps:注释满了,写不下挪来一点,抱歉。

这章颍川之行是此卷的楔子。意指后来宋朝的崇文抑武,理学兴起都是建立在对前时历史的反思上,不开上帝视角的话,其实于当时也很难说错。所以本卷名“歧路”。哎,恐又是个不易下笔的段落。

如今已过了半年,虽然镇内仍操习不休,何全皞也常领军游猎以维续士气,然于世人看来,战争的阴影已然远去。

可没人知道,就在这时何全皞正打算为这场将至的战事添一把柴。

“这~,节帅明并日月,无幽不烛,深谋远猷,自是料到了今时,所以才不取我等短智之见。而魏博势大,节帅又是勇武善谋,将兵之道冠绝天下,去岁朝廷铩羽而归想来也不愿再讨没趣。至于武宁军~,两浙兵锋不利,现已失陷,福建多山岭,如今倒可凭地利相阻一时,但恐怕也不能久持,我以为,若是武宁军不计代价应能有所作为。大唐~,我却实是不知了~”。

米存遇略一思量便出言作答,只他也明白,此番应对毫无意义,更没半点价值,不过这正该是眼前之人所需要的,如果此时自己说的头头是道岂不是要扫了何全皞说教的兴致,所以在这个让人看不透的节帅帐下,庸碌些可能并不是件坏事。

“呵,你们前时都劝我及早用兵,现今又如何?你瞧,这两月已有三四封了吧,朝廷终是要许我节使之职,竟还欲加个郡王,看来时候到了呢,想必夏收之后朝廷便会举兵,而今是要指用魏博了,啧啧,可怜我那蠢兄弟啊,白白丢了一条性命,这又何苦呢”!

大中四年的魏博镇是不同寻常的太平,何全皞去岁在八镇共讨时打响了名头,这不仅让他坐稳了魏博新主的位置,更已俨然成为当下大唐的第一名将。

——

米存遇1的祖上也是胡人,同属昭武九姓。米氏这一支于安史贼乱时迁入河北,历经数代基本算是完成了“本土化”。而自其祖父时效力魏博至今已有三代。

陌生感带来的恐惧积压在心头一刻都不得消散,米存遇很想找个理由躲出去却一直不敢开口,而今日又被单独召来过府议事,他也只能拜求了漫天神佛后硬着头皮前往。

何全皞扛了一把长刀颇有些得意的扬着手中的书信,也不怪他忘形,数月来帐下文武实在不解其为何隐忍不动,每每劝谏之时他都是一副高深莫测成竹在胸的模样,寥寥几语只言无需刀兵亦能尽取所求,唯一做的便是遣人递了两封不知是何内容的信笺入京,而今果然如其所料,他又怎能不略加炫耀一番。

“节帅当真是算无遗策啊,我等实是不及万一,只~,朝廷果真是要出兵征讨武宁了吗?会不会有诈”?米存遇的脸上恰如其分的堆起了谄媚和敬佩之色,倒不全为讨好,他也实有些真意,毕竟数月前当武宁军南下的消息一经传来,何全皞就断言朝廷必会放下同魏博的恩怨,全力应对武宁的威胁。

“入了少阳院的皇子,天子的亲叔一并被四郎宰了,虽然朝廷含糊其词,但此事应该是真的。不管内里有何隐情,只为了保全颜面朝廷都该兴师问罪的,更何况去岁的种种~,故而,我何以按兵不动?朝廷又为何弃魏博取武宁?我再问你,武宁军南下可能成事?大唐可见亡国之象了吗”?何全皞并未作答,而是面色一整杵起长刀肃然发问。

作为当今魏博之主何全皞极为看重的亲信,米存遇可谓是大权在握,但他其实并未觉得多么荣幸,每日实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只因这何家大郎完全超出了他过往的认知。

原本那个勇武善战却略显莽撞的糙汉子日渐阴鸷酷烈,竟给人一种深不可测的感觉。

“再者,武宁不同河北,河北割据已近百年,于朝廷而言,恐怕都已是习惯了,这吃不进肚里的汤食便是贪馋也是无计。武宁则不然,其若安分些割守旧地,朝廷虽是震怒也要思量下征讨与安抚孰为重轻,但当下呢?呵呵~,两浙承平已久,任谁兴兵作乱都会招下民愤,人心不定又要如何治顺?再往南福建尚还好些,自陈政2父子入闽平獠乱,多有府兵眷属同行,而后中原战事亦有流民移迁,然整个福建户数也不过十余万3,便是取下了福建,那么岭南呢?啧啧,岭南数十州,除却几个还算繁华的城镇多半都是蛮荒之地,那地方连贬官都不愿去的。武宁啊~,就算尽收了前陈之地又能怎样?虽如此,也亏了武宁出兵南下,否则~。现下好了,江南势危,粮草倒还罢了,尚有淮粮可凭关中供用。盐呢?盐,是盐,这才是最致命的。两浙多盐,福建至少也有长乐,闽县,连江,长溪,晋江,南安4六县专事海盐。大历时刘晏主持盐务,设四场,十监,十三巡院,几尽在江淮之地,福建亦有一监,元和时又将此监升格为院,闽盐也日重于朝,听闻早时曾有污吏贪墨盐务三十万5,哼,竟是富庶如斯!盐税又堪为大唐财赋半壁,故而~,朝廷如何不惧?又怎还有心思理会魏博会将如何”?

这长长的一段话听的米存遇恨不能按头拜下,就连心底想要逃脱的思虑瞬间都淡了。他知道何全皞颇有些智计,早时他怕的也正是如此。可现在他却觉得自己过往想差了,有这样一位智虑深远的主上领率魏博镇能走多远?自己又何尝不能做个封王拜相的美梦?于是他涨红了脸,梗着脖子表起了忠心:“节帅~,我~,臣,臣愚钝,实说不出什么来,只心悦诚服也,但节帅有所令,臣必竭微末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

——

节府的内院不大,早前何弘敬在世时颇喜花木,院中倒是处处芳草格外的怡人。而今何全皞尚武,便拔了满院的青翠,到处都架起了棍棒刀枪,由是这深宅更显得狰狞可怖了。

大中二年其父米文辨于步军左厢都知兵马使兼节度押衙的任上过世,米家几子承继父祖基业,仍就于镇中效命,米存遇便是如今魏博镇的经略副使,朝廷也很随意的给了个登仕郎的散官和左武卫骑曹参军的虚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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