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灰·拒霜篇

赵掌柜并不恼怒，依旧赔笑着恭维了两句，然后才拉走了洛影。

他陪着洛影熟悉了一下店里的情况，看她上手很快，便满意的离去了。

……

如往日一般，待洛影备好食材，张婶才缓缓走了进来。

“今日怎么来的这么早？”张婶似乎心情不错，竟主动和她打招呼。

“起早了，左右没什么事，就过来了。”

一眼望去，洛影只觉对方是一位长身鹤立，丰神俊朗的男子。

待到二人走近，洛影才看清他的容貌。那人约莫二十岁，五官俊美，柔和的眉眼冲淡了分明的棱角，周身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温润感。

走在前面的小家伙，一眼就看到了洛影，蹦蹦跳跳，来到她的身边。

“阿影姐姐，你今日怎么在这儿？赵齐哥哥呢？”

“赵齐哥哥病了，姐姐今日替他。”

“那阿诺今日也不去后堂了，就在这里陪着姐姐，好不好？”

周诺双手环抱着洛影的腿，下巴在她衣服上来回的蹭着，弄得她痒痒的。

洛影弯下身子，温柔地捧起周诺的小脸，抬头看向他身后的公子，神色略有几分迟疑。

那位公子马上明白了洛影的意思，冲她点头，以示同意。

“好！阿诺带书没？”

“嗯嗯，带了！”周诺使劲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卷书递给洛影。

洛影笑着把阿诺抱到内侧的椅子上，安置妥当。

男子牵起周诺的小手，轻声叮嘱：“阿诺在这儿乖乖看书，不要打扰姐姐工作。”

周诺双臂弯曲，平放在案台上，摆出一副十分乖巧的坐姿，“阿诺很乖的，不会打扰姐姐工作。”

公子温柔地揉了揉周诺的小脑袋，然后看向一旁的洛影：“阿诺就麻烦姑娘了，在下就在二楼，姑娘有事随时招呼。”

“好。”

……

今日果然没有多少客人，关店比往常早了一个多时辰。

送走最后一位客人时，门外飘起了雪花。洛影下意识拢了拢衣领，开始清点账目。

当她不经意抬头时，却看见那位公子斜倚在柜台前，环抱双臂，身体略微前倾，正低着头，饶有兴致地看她写字。

他的右手伸出两根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敲击着桌面，起伏间颇有几分律动感。不过，他指尖的动作很轻缓，令人不易察觉，因此洛影不曾发现他的到来，更不知他在这里站了多久。

对方似乎感觉到洛影投来的目光，嘴角略微上扬，冲她笑了笑。

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眉弯弯的，与颜依依略有几分相似。

年轻公子正欲开口说话，洛影急忙伸出食指放在自己唇边，向他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然后指了指身旁的周诺。

对方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小家伙身上披了一个毯子，正趴在桌上睡的香甜，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他脸上的笑意又添了几分，再次开口时，刻意压低了声音，“在下颜裕，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洛影。”

颜裕低声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又用手指在桌上缓缓写出“洛影”两字，然后抬眼看向她，似乎是在等她确认。

洛影看了一眼他指尖划过的痕迹，轻轻点了点头。

“今日叨扰小洛姑娘了，我先把阿诺带走了，改日再来道谢。”

“客气了，颜公子慢走。”

颜裕脱下自己的斗篷，替换了周诺身上的毯子，还给洛影。然后俯身抱起周诺，为他仔细拢好衣帽，又对洛影微微颔首，径直离开了酒楼。

洛影看着对方离去的背影，心中猜想：这个颜裕，应该就是张婶之前提到的那位颜家大公子吧，好像是前些日子刚调回来的。

确如赵齐所言：看着挺年轻的，一身的文人气，倒不像为官多年的模样。

“干嘛这么关心别人家的事！”

洛影自嘲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低下头继续工作。

……

回到宅子的时候，柳留还未归来。

虽然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洛影的心里还是难免有些落寞。

她回府的第一件事，就是给陈家夫妇放了一日的假，让他们回去和儿子儿媳一起过节。

如今，家中就只剩下她一个人。

离开前，陈二婶递给洛影一大包食材，说是原先预备下，准备煮腊八粥的。

洛影寻思着，自己左右没什么事，便系上一个围裙，前往厨房烧火煮粥。

陈二婶留下的食材包括米、胡桃、松子、乳蕈、柿、粟、栗、豆。

据说，这是梓州腊八粥最正宗的做法。

洛影不是梓州人，她有自己的煮粥习惯，便取出了乳蕈、柿、粟，多加了一些最爱的红豆。

她一边淘洗食材，一边低声吟唱，“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烧好火，洛影往锅里添了许多水，准备用小火慢慢熬制，顺便等待柳留归家。

待到食材全部下锅，她端了一个小板凳，坐在灶台前，随意拨弄着炭火，听着锅里的咕嘟声，盯着火焰出神。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整个柳宅只有此处闪着微弱的亮光。

……

直到一更天的时候，柳留才悄悄走进院子。

她料想众人都睡了，便端着一个盆，蹑手蹑脚地走近水缸。

突然，柳留看到厨房隐约有亮光，便自言自语道：“咦，莫不是婶子忘记熄火了？可别走了水呀。”

她一边说着，一边端着水盆，往厨房走去。

“哎呀！什么东西？”柳留突然看见灶台前有一团黑色的影子，吓了一跳，忍不住惊呼一声。

正在打瞌睡的洛影，突然被叫声惊醒，她半眯着眼睛，茫然地看向门外。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全都愣在了原地。

柳留放下水盆，倚在门上调侃道：“你大晚上不睡觉，坐在这里干嘛？难不成想装鬼吓人？”

洛影瞪了她一眼，没好气道：“哼，饿着肚子等了两个时辰，竟等来了一个白眼狼！”

“哎呦，我家阿影何时变得这般伶牙俐齿了？我竟不知！”

洛影冷哼一声，没有搭理对方。而是拿起勺子，一言不发的搅拌锅底，还时不时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似乎在发泄心中的不满。

柳留点了一盏灯，笑着走进厨房。

她顺手把灯摆在高脚桌上，然后双手搭在洛影的肩膀上，轻声道：“肚子好饿啊，午饭都还没顾得上吃呢。”

洛影又哼了一声，随手拿起一个碗，盛了一碗粥。然后掩上锅盖，端起粥，转身走到桌旁，一屁股坐了下来。

这一系列动作，很是行云流水。

“唔……烫……”谁料，洛影刚吃了一口粥，就被烫得嗷嗷大叫。

“哈哈，叫你吃独食，活该被烫！”柳留被洛影的模样逗乐了，也坐了过来，双手托腮，望着对方。

洛影还欲抱怨两句，却突然收敛了笑容。

灯火下，柳留的眼睛异常红肿。

洛影心里咯噔一下，急忙握住柳留的手，正色道：“你怎么了？是谁欺负你了？”

柳留神色一凝，忙侧过身去，下意识的遮住眼睛，笑道：“进了风沙，揉肿的。”

她的声音没有一丝的犹豫，行为举止却分明透着心虚。

屋内的温度骤然降低了。

洛影死死地盯着柳留，眉头紧锁，语气也冷了下来：“不是的！”

“真的！”柳留的眼神飘忽不定，似乎在刻意回避洛影。

“你不可以骗我！”洛影突然站了起来，她的声音有些颤抖，眼睛也湿润了。

柳留抬头望向她，正欲说话，却看到洛影的眼角有泪珠滑落。

洛影的眼眸在灯火的映照下，显得异常漆黑明亮。她的瞳孔本就比常人略大，如今更像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柳留心中一颤，急忙起身，将洛影搂在怀里，柔声道：“对不起，我只是不想让你担心。”

“到底是谁欺负你了？”洛影趴在她的怀里，声音也软了下来，却仍旧是一副刨根问底的模样。

柳留犹豫了片刻，顿了顿，才缓缓开口：“是柳家人。……晌午表嫂有事出去了，我一个人在铺子，遇到他们来闹事。”

洛影猛地从柳留怀里挣脱出来，举起烛火，在柳留身上来回照了一遍，语气有些焦急：“他们伤着你没？”

“没有，没伤着。”柳留嘴角挂着笑，握住洛影的手，轻声安抚她，“正好李家公子过来谈生意，帮我赶走了他们。”

“那就好，那就好。”洛影连连点头，然后用衣袖胡乱抹了抹眼泪，起身走向灶台前，“你肯定饿坏了，赶紧喝点粥，我再给你找些点心，你先垫垫。我这就去洗菜做饭，很快就好了。”

洛影这才醒悟，柳留刚进门说没吃午饭，并不是玩笑，经柳家人那么一闹，她怎么可能还有胃口！

这一整日，她大约只在晨起吃了一碗粥吧。

柳留急忙拦住了她，笑得有些无奈：“这都快二更天了，你就别折腾了。我喝点粥就可以了，咱俩明日都要早起呢。”

“不行，光喝粥怎么可以！”洛影果断拒绝了她的提议，但是看见柳留的神情，又犹豫了片刻，只得妥协，“那……那我去拿些点心。”

说罢，她又钻进一旁的柜子里，翻腾点心。

柳留拦不住，只得由她去了，心里却觉得暖暖的。

她看着洛影忙碌的背影，眼睛湿漉漉的，嘴角微微扬起：“谢谢你，愿意来陪我。”

黑暗里，柳留的声音很轻，洛影似乎并未听到。

那晚，她们谁都没有再提那件事，只是静静地陪伴着彼此。

……

张婶从柜子里取出围裙，随手抖了抖，然后系在腰间，“今儿客人应该不多，晚上可以早些回去过节。”

“过节？”

“多谢，多谢！您可真是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啊！”赵掌柜对着张婶连连作揖，表示感谢。

张婶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快走，别杵在这碍事。”

“怎么了？”张婶疑惑的看向赵掌柜。

洛影今日起的早，一路走来，感觉街市愈发冷清，只有几个小贩，不紧不慢的往城中赶着。

“腊八啊！往年这个时候，颜丫头都会来店里帮忙，忙完早早就歇业了，大伙也能早些回家过节。不过，前日颜家哥儿回来了，我估摸颜丫头今日不一定过来。”

若不是张婶提起，洛影都把过节的事儿忘了。

她料想自己又说错话了，只得讪讪的低头干活，不再言语。

“赵齐那小子，不知怎的突然就病了。这一时半会儿，让我去哪找人替他呀，真是愁死人了。我这不想到洛丫头吗，看看能不能救个急。”

“这……”洛影的神色有些尴尬，毕竟她是专派给张婶的人，不能擅做主张。

张婶看出了她的顾忌，点头道：“去吧，我一个人能应付。”

张婶突然冷哼了一声，忿忿道：“自打嫁去郑家，阿羽几时得闲过！郑家人没一个靠得住的，你家阿留必然也是不得闲了！”

洛影见着张婶这副模样，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她在生谁的气。

茶楼刚营业，周诺就拉着一位年轻公子，走了进来。

那位公子身上穿了一件远山紫交领长袍，外面罩着同色斗篷。

不一会儿，只见赵掌柜走了进来。

“丫头，你会不会记账？”

她心中挂念柳留，忍不住小声嘀咕：“不知道阿留今晚能不能早些回去，她最近好像挺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