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灰·拒霜篇

对方生的极好，眼尾微微上翘，勾出绝美的弧度。单就这双丹凤眼，便足以在人群中脱颖而出。洛影瞬间就猜出了来人的身份，这定是郑家二公子无疑。

说来也巧，洛影每次来郑家，这位二公子都恰好不在府上。因此，今日竟是二人初次见面。

郑二公子嘴角上扬，露出一抹笑容，神情像极了周羽：“这位想必就是洛家姑娘了，小生郑子翼，是阿留的二表哥。”

李周对柳留的脾性，了解的透彻。

她是一个十分倔强、要强的姑娘，无论受到再大的打击，都不会轻易倒下。柳家伯父过逝的时候，柳留才十五岁。她强撑着瘦弱的身躯，扛下了所有压力，独自料理丧事，把一切处理的妥帖周到。

洛影与她相识近十载，从未见她露出颓然的神情。这一次亦是如此。

洛影不好推辞，只得点了点头。

“洛妹妹，我此番前来，是有一事相求。”

“郑……表哥请讲。”

“我想劳烦洛妹妹今日多做一道点心，不知可否方便。”

“方便的。不过，须得是我会做的点心。若是太难的，恐怕就爱莫能助了。”

“不难的，洛妹妹肯定会做。”

“不知是何点心？”

“红豆糕。”

“这倒可以一试。”

“不过……这个做法和用料有点讲究。”郑子翼从怀中掏出一张纸，展开递给洛影，“我列了个单子，洛妹妹须按照这个来做。”

洛影接过那张纸，只看了一眼，便忍不住皱起眉头。纸上，从用料到火候，全都有所要求。她平日随性惯了，很多时候都是凭经验和感觉来做东西，从未受制于这些个条条框框。

“我知道是麻烦了一些，便预先找人备好了食材，还特意带了两个小丫头来给妹妹打下手。今日是我欠妹妹一个人情，日后一定加倍奉还。”

洛影尴尬的扯了扯嘴角：“郑表哥言重了，不过是举手之劳，现在这两个姑娘尽够了，不用再多加人手了……只是，我没有这样做过点心，就怕做不好。”

“我相信妹妹的手艺。”

“呃……”这可不是信不信手艺的问题，这般戴着镣铐跳舞，完全没有留给她半点发挥的空间。这种事情，对一般的厨娘来说，其实是不大尊重的。洛影对此虽是无所谓，但倘若让张婶知道了，她肯定也是要挨训的。

不过事已至此，对方毕竟是主顾，洛影也只能便宜行事了：“那，我姑且试一试吧。”

“太好了！那就有劳洛妹妹了。”郑子翼频频作揖，欣喜之情，溢于言表：“那个，我就不打扰妹妹了，这两个小丫头虽是粗笨了些，但勉强还能做些添水、烧柴的活儿，妹妹暂且留着吧。”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洛影不好再推辞，便留下了两个小丫头。

纵使有□□忙，做完所有活计，也已到了正午。周羽派来的人老早就候在一旁了，只等这边一结束，就把洛影请去前厅的小隔间里。

一进门，洛影就看到了周羽。对方眼睛红肿，脸上还有泪痕，明显是刚哭过。

四目相对，二人都是一愣。

“来啦。”周羽的表情略显狼狈，她急忙敛容起身，迎了过来：“今日辛苦阿影了！”

洛影权当没注意到她的异常，仍旧笑着打招呼：“我还好，有贵府的几位姑娘帮忙，算不得辛苦。”

周羽顺势牵起洛影的手，笑道：“我知你不喜喧闹，特命人在这里摆了一桌酒席，咱们姐妹坐一会儿，说些体己话，也还算便宜。”

“嫂嫂有心了。”

周羽情绪恢复的很快，短短数语，已经面色如常了：“昨日我见到鸿影姑娘了，无意间提起去年七夕的那场酒席，我们都觉得尚未尽兴。商量着待到哪日得空，咱们姐妹几个再聚到一起，痛饮一番。”

“好呀。我和颜姐姐时常有空，主要是你们三人难约。阿留近日在忙铺子里的事，一时半会儿恐怕是不得闲，嫂嫂也是个大忙人。至于鸿影，我倒是许久没见到了，也不知她近日在忙些什么。”

周羽苦笑道：“我还好，现下不用管生意上的事了，还算清闲。……不过，鸿影姑娘近日一直和沈大人在一起，暂时是不得闲了。”

“沈大人？”这已经不是洛影第一次听到这个人。

“就是鸿影姑娘的义兄，沈密沈大人。”周羽屏退左右，刻意压低了声音：“想必阿影也有所耳闻……前些日子，沈大人因为新政的事，被人参了一本，卸了官职。他如今赋闲在家，左右无事，便摆了不少宴席，鸿影姑娘自是陪着的。我寻思着过不了几日，待风头过了，沈大人就该官复原职了，到时候鸿影姑娘也就得空了。”

洛影从未见过沈密，对他的印象只停留在众人的只言片语中，其实是不甚了解。不过，她倒确实听到一些关于新政的传闻。据说，短短一个月，就有好几个位高权重的官员陆续被革了职，个中缘由无人知晓，但隐约听说是和党争有关。事关颜裕，洛影稍微留心了一下，待确认被革职的人员名单中并无对方，她便不再关注。竟不知，沈密也在名单之列。

“这样啊，那就等阿留和鸿影都有空了，咱们再约时间吧。”

“恩。”周羽随手从碟子里拣了一块点心塞进嘴里：“这是？红豆糕？……我记得单子上没有啊。”

“是二表哥让我做的。”

“唉……何苦费这劲呢。”周羽的语气中透着疲倦，叹了一口气，对着门外扬声道：“二爷呢？”

一位青衣丫鬟闻声快步走了进来：“回夫人的话，二爷在老夫人跟前候着呢。”

“又饮酒了？”

“……”对方面露尴尬，没有立即回话。

“我去看看。”周羽说着就要起身，却被青衣丫鬟拦住了。

对方展开双臂堵在门口，语气焦急：“二爷说了，夫人只管歇息半日，和洛姑娘唠唠家常。前面的事不用操心，有他在呢。”

周羽欲言又止，末了只说了一句：“罢了，你下去吧。”

“对了，命人备上一碗醒酒汤，再煮上一小锅白粥。”

“是。”青衣丫鬟得了指令，便退了出去。

二人才说了几句话，那位青衣丫鬟又去而复返。

“又有何事？”

青衣丫鬟的神情古怪，说话的时候也是犹豫不决，似乎在看周羽的脸色：“那个……刘先生方才去给老夫人请平安脉，老夫人让……让刘先生顺道给夫人也……也请个脉……”

周羽脸色微变，语气明显冷了几分：“那就请刘先生进来吧。”

来人穿着一袭明灰色长衫，手提药箱，迈着沉稳的步子走进房门。

竟是刘申。

洛影与他见面次数不多，并不十分熟络，不过对他的印象还算不错。她总觉得对方身上有一种能够抚慰人心的强大气场，让人生出莫名的信任感。这或许与他的身份有关，又或者源于他沉稳的个性。当然，并不是所有大夫都能拥有这份气场。所以单凭这一点，刘申已经比寻常大夫要出色许多。

诊脉时，他的面色平和，没有过多情绪。待收好药箱后，才缓缓开口：“心神凝结，旧伤添新疾。夫人还须悉心调养，莫再劳心劳力，平添烦忧。……在下就不开药方了，该怎么调养，夫人心中自是明白的。”

面对刘申，周羽的语气缓和了许多：“我晓得了，一直以来有劳刘先生了。”

“夫人言重了，医者父母心，这是在下应该做的。”

周羽的身子素来单薄，洛影只当是天生羸弱，却不知竟然还有旧伤新疾，心中难免有些讶异。

刘申走后，周羽的情绪愈发低沉，交谈时频频走神。洛影看对方一直不在状态，便胡乱寻了一个理由，早早离开了。

她踏着一地的落花，缓步向门外走去。行至园林一角时，她隐约听到墙角有窸窣声，定睛看去，只见草丛后有一团黑色的人影——正是郑子翼。

此时他正蹲坐在墙角处，眉头紧蹙，眼眶泛红，脸颊上还挂着两团明显的红晕，显然是饮了不少酒。

正在进退两难之际，洛影听到一阵脚步声传来。

“阿峤，你怎么在这里呀？母亲正派人四处寻你呢！”

郑子翼一跃而起，拍了拍衣服上沾着的草屑，迅速收敛情绪，露出灿烂的笑容：“是大哥啊，我在这儿躲酒了，没成想竟然被你发现了。”

“你呀，不能喝就少喝点，逞什么强！”

“哈哈，无碍，我这不是怕扫了大伙儿的好兴致吗。”

“唉，真拿你没办法。”

“好啦，您老人家就别再絮叨了，都快变成老太婆了。”

“你小子别贫嘴了，快随我回去吧！”

“小的遵命！”

二人勾肩搭背，有说有笑的向前厅走去，很快就消失在转角处。

洛影呆呆地站在原地，精神有点恍惚，嘴里不断默念：阿峤，红豆糕……

“怎么，迷路了？”

“啊？没呀。”洛影的思绪突然被身后之人打断了，一时之间差点没反应过来。

转身时，看到刘申面带微笑地站在她的面前：“若非迷路，定定站在这里作甚？”

“那个，好像确实有点迷路了……刘先生也要出府吗？”

“恩，一起吧。”

“好。”

不知不觉，二人很快走出了郑宅，来到一个岔路口，即将分道而行。

“刘先生，小女子还有一些私事要处理，就先行一步了。”

“洛姑娘稍等。”刘申急忙叫住洛影，然后从怀中掏出一包药，递给她：“我前日见柳姑娘气色不大好，许是没休息好的缘故。便特意备了些安神的药，有劳姑娘代为转交。”

“好。”今日见到太多的人和事，洛影的大脑有些迟钝，情绪委实不高，她只是愣愣地接过那包药，没有立即离去。

刘申看到对方失神落魄的样子，犹豫片刻，方才轻声道：“重血统、重嫡庶，是高门望族的通病。血统不纯正者，日子都不会好过。小心谨慎、如履薄冰，只是寻常。在婚姻大事上，尤其不能顺心如意。纵使排除万难，得偿所愿，那份情意也可能消磨在家长里短之中。彼此拉扯，互相折磨，终是变得形同陌路，甚至视若仇敌。”

“毕竟，不是所有结发夫妻，都能做到恩爱两不疑。”他仰头看着漫天飞舞的残花，笑道：“他们，其实已经足够幸运了。”

这番长篇大论看似没来由，甚至有交浅言深之嫌，洛影却隐约猜到了其中的深意。

一片桃花随风飘落，穿过她的指尖，悄无声息，滑入一地的狼藉里。不一会儿，便失了踪迹……

洛影盯着那片狼藉，很想反问对方一句：这，也算幸运吗？

立夏过后，便一切恢复如初了。

柳留忙碌了整整一个月，披星戴月，早出晚归，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过“李周”的名字。她做事还是那般事必躬亲、雷厉风行，如今更是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茶行的生意上。在外人看来，她与往常并无不同，只是更忙了一些。

“回二爷，已经来了好一会儿了。”

话音刚落，帘子便被掀开了，只见一位衣着华丽的年轻公子快步走了进来。

两年前，她初到梓州城时，拜访的第一处就是郑家。两年间，她也曾来过这里数次，但都是和柳留一道作为访客来的。今日，是她第一次以厨娘的身份走进郑家宅院。

“身似蒲柳，心若磐石。”

但是洛影知道，她病了。而那个绝口不提的名字，才是她的病源。

……

不过，像张婶那种手艺精湛的老人固然难得，但是像洛影这种师出名门，又颇有姿容的新人更是少见。因此，洛影在梓州城内还算小有名气，平日里也不乏请她登门做点心的人家。但都被张婶以其学艺不精为由，一口回绝了。

除了洛影之外，厨房里还有两个帮厨的小丫头。领路的那个丫鬟把洛影送至厨房，简单交代了几句，就离开了。

半个时辰后，她隐约听到门外有说话声。

“洛姑娘来了吗？”

这日本是饯送花神的日子，又恰逢郑家主母的寿辰。满城的飞花，衬得郑家宅院格外热闹。

前几天，洛影收到郑家送来的名帖，请她这日上门去做点心。梓州城的高门大户对吃食甚是讲究，厨娘们各有专长，互不相通。分工之细，令人不禁咋舌。其中精于点心者，尤为难求。也正是如此，梓州众人才会对张婶礼遇有加。

“郑公子好。”

“咱们的称呼都太见外了。要不这样吧，姑娘若是不嫌弃，便随阿留唤我一声表哥。我呢，则唤姑娘一声妹妹。”

因着柳、周两家的缘故，洛影和郑家也算交情匪浅，此番不便推托，只得应了下来。

郑家宅院很大，洛影跟在领路丫鬟身后走了许久，才终于抵达后厨。

转眼又是芒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