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火

“哟，你还知道不合适呢？”魏芷莹又不知道那里找了根草茎衔在嘴里嚼着，竭尽所能压低声音回呛，“那还把姐姐我一个人丢在里面？”

“我看你挺会人际交往的，安慰安慰他去啊。”

“安慰个屁！”魏芷莹将嘴里的草茎抻出来，还啐了一口，“眼镜又不是从我脸上掉下来的，上回在休息处无故鸽人的账还没算清呢，别想让我和好。”

强力胶布是闻远随身携带的，如果不是这一茬，恐怕都没人发现他还随身带了一只腰包。大家手忙脚乱地寻了很久，才在石缝的外面发现了一处干燥的地方。闻远将那枚隐身在黑色战术服下的腰包解下来，哗啦啦的倒出了一大堆“破烂”，就像哆啦A梦的口袋。温知夏粗略一看，不仅有秦究同款的指南针，还有金属弹壳、打火石、一小节蜡烛、太阳能计算器、多功能军/刀，一大堆透明小亮片；除了这些正常的，还能看到一些小零食、色彩纷呈的汽水瓶盖，以及单只看起来好几年没洗的战术手套。

温知夏伸出两根指头，捏着边儿将强力胶从那只灰扑扑的战术手套里面拎了出来，递给还在包里翻腾的闻远：“这儿。”

“哎，你眼神儿真好，肯定不近视吧。”闻远高兴的接过。

温知夏心里一凛，那外语考场里互相戳痛处的仇她是不是还记得呢？

无奈之下，她只能赶紧转移话题。

“那你觉得，有没有可能，他不是故意鸽咱们的？”

“鸽人还能不是故意的？”魏芷莹好像听到了天方夜谭。

“你仔细看他的眼镜了没有？”

“我看那个干什么？”

“没什么，你不觉得，他现在的眼镜，特别像我们在休息处吃火锅那天他眼镜的样子吗？”

“欸你要这么一说，”魏芷莹的拇指无意识的摩挲着下颔，“好像还真是。”

她又苦思冥想了一会儿，突然眼中一亮，狠狠地一拍温知夏的后背：“小丫头，你怎么比我一个特务出身的观察力都强？可以啊！”

温知夏呛咳着，对于这种会造成人内伤的夸奖方式不敢恭维：“咳咳——所以，有没有可能是我们先看到他眼镜坏了，才目睹这个眼镜被斟胡不幸踩坏的事件？”

“这可能吗？”魏芷莹皱眉。

“怎么不可能，你还记得那个巫女组织算命的老太太，说他是个双面人，生死共存于一身；紧接着就跟我们的时间逆行身份扯上了关系。你说她是不是就是指的时间，只是叫法不同？”

“这你也信。”魏芷莹只觉得好笑。

“毕竟她说我们是时间逆行者的那句是对的呀。另外，这个考场里时间场本来就混乱，我们跟斟胡还是在同一条时间线上，却是相向而行呢！”

等一下，相向而行？

温知夏突然被自己的话点醒了。

反向时间线。

按照大家这几日的推理，都是因为当初魏芷莹胡乱回答系统的提问，选择了一个相反的方向，才逼得大家不得不拧过惯有的思维方式，痛苦的逆向解题。

可是按照常理说，时间只有一个流动方向。

但如果是这样，系统当初又为什么非要逼他们选择呢？

温知夏的指甲在书页上无意识的划动着，这是她陷入深度思考时候惯有的小动作，此刻，她才刚刚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反复描摹着图书馆的“∞”形状。

除非——！

“卫宇彬也和我们是反向时间线吗？不可能啊！”魏芷莹还沉浸在卫宇彬放鸽子的话题里无法自拔，完全没注意到一旁呆住的温知夏。

“莹儿，”温知夏突然激动，“你数学怎么样？”

“啊——？”魏芷莹哽住，温知夏的思路跳的太快，她完全跟不上了，“数——数学，还可以吧，我研究过密码学，更擅长算法那一部分，微积分这一块没有商科用的多，不过知识我还是知道的。”

“对——对，就是求导这一块。你知道参数方程怎么求导吗？”温知夏急切地问。

“这——这怎么能不知道？”魏芷莹有点懵，印象里这是大学微积分课程的基础部分，不算一个很难的知识点，“这跟卫宇彬有什么关系？”

“你别急，我马上告诉你！你先看——不，等一会儿，”温知夏兴奋得有些语无伦次，“你还记得这个图书馆的形状吗？”

“不是一个无穷的形状吗？”魏芷莹说着，捡起一块小石子当作笔磨写起来，在坚硬的地面上刻下了一条蜿蜒的白痕，“这有什么？”

“问题不在形状本身，而是写成的方向！”温知夏抢过小石子，“我们两个写的方向就不同，你看好了！”说着，就在魏芷莹的轨迹上方以截然相反的路径又刻了一遍。

“嗯，有道理。可这只是个人书写习惯嘛。”魏芷莹的眉头越皱越紧。

“不是这个意思！”温知夏见她还没有明白其中的关联，也有些心急，“而是说，这个世界本身就存在两种时间的方向，都是合法合规的，只不过我们幸福二选一，选错了而已。”

“那照你这么说，也应该有另一波人以咱们这种时间方式合法合规的活着，可是他们在哪呢？”魏芷莹敏锐的问。

这个问题像一盆冷水，当头泼中了热情高涨的温知夏。

是啊，既然是两种平等的“书写习惯”，那和他们相同的人呢？

她中邪了一般钉在原地，只是直愣愣地盯着地上那两条“∞”形的白线，脑子里一刻不停地搜索着，试图为魏芷莹的问题拼凑出一个合情合理的答案。直到外面原本灰白色的雾气已经彻底沦为黑暗，视野前方突然出现了三个举着火把的影子——

“这么黑，能看得清吗？回洞里点上火一起讨论吧。”是柳徽元的声音。

“有什么想法，说出来交流交流。”

洞内的中央被大家搭起了一个火柴堆，多亏了闻远的打火石，他们不用费力气研究钻木取火。考生六人、图书馆原住民斟胡，和事不关己的监考官游惑，都齐刷刷地坐到了火堆前。日月山这一伍远不像祝融楚地那样昼夜温差均衡，一到夜里温度骤降不说，连绵徘徊的浓雾更是让每个人的一副都潮漉漉的，体感温度更是低了几分。

“今天噎鸣讲的给我了些启发，需要大家帮我推进推进，或者是彻底一票否决。”温知夏没有废话，单刀直入，“我怀疑图书馆里本就有两个时间流动方向。还记得我们在刚进入考场时就被要求选择方向，落地后又被强行要求选择方向吗？”

“一共两次。”闻远肯定地说，摔了个狗啃屎的擦伤还在隐隐作痛。

“我想了想，前几日斟胡带我们去观景台，看到从轮回点发射出的那些连接每一伍的白线，大概就是那些我们在轮回点选择的道路。我们选择了其中一条。这所有的白线可以分为两拨，一拨是我们选择的，来到了图书馆的这半部分；如果当时我们选择右手边的那一半，就会去到图书馆的另外半部分。”温知夏的手指在地上画出的“∞”上逡巡。

“按照知夏的说法，”柳徽元正色道，“我们第一次选择是选择落地的‘伍’，而第二次选择的是时间方向。根据排列组合，大体上有四种情况：左半侧图书馆，时间线向前；左半侧图书馆，时间线向后；右半侧图书馆，时间线向前；右半侧图书馆，时间线向后。

第六日他们站在观景台向外看时，分明看到的是漆黑一片的混沌，原本是没有上下左右之分的。为了更好的讨论，考生们只能人为的假设他们位于左半侧图书馆，而时间线方向选择遵照魏芷莹当时的信口胡言——向后。

四个选择，二分之一的概率选对正确的配对，否则像他们这样完全选错。

“到目前为止推测得很有道理。“柳徽元评价道，想鼓励温知夏继续说下去。

“还记得噎鸣的故事吗？当年东皇太一运作精魂之力画出了图书馆的轨迹。我怀疑这两种时间线的划分依据是两种不同的书写习惯来区分的。但莹儿提了一个非常好的问题——”温知夏若有所思地瞥了眼魏芷莹，“如果我的推测是对的，那和我们时间方向一致的人应该遍地都是。但目前除了我们，一个额外的都找不到。”

“所以——”温知夏艰难地说着，虽然她很不想承认，“是我的推测有误吗？”

火堆边的人们一时陷入了沉寂。

“你之前跟我说的参数方程，是怎么想到的？”魏芷莹见大伙眼下也没有什么进展，打破了寂静问道。

“是参数方程求导，我想到了一个解题思路。如果我们忽略每一伍的厚度，纯粹将它看作一条二维平面曲线，那么这个‘∞’形的曲线上的每一点都可以求出对应的导数，除了一个点——”

“轮回点。”闻远的手撑在地上，倾身向前道。

“没错，如果时间线和楼宇的形状相同，那么这个点理论上是存在两个导数解的。这个点，我记得就应该判定为不可导。假如知夏的推测成立，那么这一个点就存在四个可能的导数解[2]。”柳徽元认真的说。

明白这一知识点的考生们均点头认同。这一知识点正好解释了为什么他们一进到考场就到了所谓的轮回点，因为只有这里才能够选择方向。

“这样说来——如果能量化时间，整个图书馆可以看作一个参数方程的函数图像——“温知夏突然开口。

“那每一伍的时间坐标就是他们每日所在位置的导数值咯！”魏芷莹立刻会意，默契的接道。

“啊！是这样！很有道理！”闻远兴奋得叫道。

每位考生的精神都为之一震，连日来奔波的劳苦都在顷刻间一扫而空。所有人都能感觉到，他们这次终于成功的揭开了这云遮雾罩的考题的一角，破题的进程获得了里程碑式的进展。

“虽然我听不懂你们在说些什么，”卫宇彬凉凉的说，众人光顾着欢呼雀跃，压根没有人注意到他什么时候从黑暗的角落中凑了上来，“但我想起来件事，或许能从侧面证明你们的推测是对的。”

“什么？”

“知夏，你注意到游客中心一进门，那面巨大的浮雕墙上的题跋了吗？”卫宇彬面无表情，幽幽地问。

“嗯，记得。”温知夏点头，自己当初觉得那首诗总有哪里不太对劲，可又说不上来，这两日闲暇时候拿出来想想，却又没有头绪。

“我刚刚反应过来，这是《山海经》首页上的题诗。但是，浮雕墙上的少了四句。”

“别告诉我是关于时间的——”魏芷莹的右眼皮直跳。

“还真是，”卫宇彬咋舌，“缺少的四句位于‘四海之内’和‘神灵所生’中间，分别是——‘照之以日月，经之以星辰，纪之以四时，要之以太岁。’”

“我不近视。你留着那么多瓶盖干什么？”温知夏问。

“搞不好哪天遇到个核弹爆炸过的考场，能当货币用。”闻远用指甲扣下来一小条胶带，嘴上不停。

卫宇彬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生人勿近的气场，温知夏自觉没有安慰开导别人的能力，平日最怕有人当面大哭，拿了书就逃命一样的坐到了洞口边，美其名曰找个光线充足的地方研究数学，实则是不想留在洞里尴尬。

她刚坐定翻开书页浏览了一会儿，就感到身旁一热，原来是魏芷莹也挤过来了。她顿时焦虑了起来，忍不住向洞内偏头：“你怎么不留在里面陪陪他啊？咱们都跑了，多不合适啊。”

“我替他去吧，”闻远掸了掸手上的灰尘，“他心情不好也正常，就和两个女生留在这儿休息吧。”

卫宇彬的黑色眼镜右腿上缠了一圈强力胶布，勉勉强强地挂在了他的脸上。

“老Fallout玩家了？[1]”温知夏打趣道。

“哟，你还知道Fallout呢？”闻远用牙齿咬断胶带，全然没有注意卫宇彬略带嫌弃的皱眉，仔细地将眼镜断掉的右腿和本体对接好。

“我们一起吧，”柳徽元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又去推自己的两个好朋友徐恪和卫宇彬。到底是这两日承蒙斟胡的关照，心里多少有点不好意思，徐恪犹豫了一下也就从地上站了起来。

“斟胡，把包里的书给我看一下。”温知夏坐在黑暗的角落里，突然冒出一句话。

这几日忙着奔波，找证据，都把考试要点给忘了。

斟胡低头从自己的挎包里掏出《微积分入门基础》和《导数详解》，规规矩矩地摆在了温知夏的面前，就带着三个自愿一同寻找木料干草的考生离去了。

地形崎岖坎坷，也就意味着隐蔽藏身之处多。没过多久，斟胡就眼尖的发现了岩壁上一处天然洞穴。洞口宽敞，又处在背风处。八个人鱼贯而入立即四仰八叉地滚在地上。

“你们休息，我去找点干草木材生火。”斟胡睨着外面的天色，经过一整天的阴雨绵绵，洞中弥漫着一丝湿寒之气，那些外来的游客们又是一脸倦容，便打定主意自告奋勇去拾些燃料。

“不是——”温知夏哭笑不得，要论刻薄眼前这位姐狠起来可真不输自己，“你怎么还记着呢，要不说我都忘了。”

“我记仇，这回你知道了。”魏芷莹又把草茎塞回嘴里。

“彬子？”柳徽元叫道。

只见卫宇彬呆滞的坐在远离大家的地方，手里还攥着那副断腿的眼镜，对同伴的呼唤仿佛没听见，也没有任何想理会的意思。柳徽元的表情有些难堪。

噎鸣的山洞距离蒸汽云梯车站有四个小时的脚程，一想到还要原路走回，大家就头痛不已。眼见着这一伍的自然光线越来越暗，而喀斯特地貌特有的怪石嶙峋和无处不在的天坑更是极大的安全隐患。为了安全起见斟胡也决定不再赶路，就地准备夜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