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勒马
他打算在镇上逛一逛。
一路行来，转了半天后挑了一家茶馆，走进去坐下要了壶差，听着茶馆里面说书人说那江湖里的故事。
这会正说的是那北地灵州几位女侠结伴行走江湖，却不料还未出灵州地界，眼看着就要在那荒野被贼人奸隐虐杀，后被路过灵州赶赴前线送刀的卫将军家大公子相救一事。
前面又要过河了，大黑死活不肯挪窝。
立在河边送走了三趟渡船的祁白水，气呼呼的看着大黑，大黑同样忽闪着长长的睫毛，瞪着眼睛看着祁白水……
一条黑布蒙了过来……
尽管如此，刚进来的时候还是被吓了一跳！
一楼几乎被挤得水泄不通！
于是只好在茶馆伙计的建议下，到二楼挑了一处临窗的位置。
虽看不真切，但能听清楚也无妨。
这才没落座不久，就传来旁边桌一男两女小声低语的声音。
祁白水离得近，也不是有意去听，但本来就在窗边位置，窗外还临着河边，这二楼又清静很多，于是自然就听清楚了那名女子的话语。
“小初姐！咱们这一路都听了上百遍了吧？你怎么就听不腻呢？”
说话的女子年岁不大，语气还带着戏谑，虽是对着那个叫做小初的女子说，眼睛却瞟着旁边的男子。
男子长得颇为英气，身上有股子让祁白水熟悉的气势，属于那种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一名硬朗却也不失俊美的男子。
然而此时的这名男子却是脸色有些泛红，与那个被调侃做害羞状的小初红彤彤的脸颊交相辉映。
而说出那番话的女子脸上却不经意间透着一抹复杂的神色，可惜这一幕并没有被同桌的二人看到。
那抹光芒正好被话语吸引过去的祁白水瞧了个满眼！
不等他移转目光，羞怯低头的小初嗫嚅着说出一句话：
“小慕，安心喝你的茶，不愿意听那就先回去，我和卫公子再坐一会！”
语气生硬的完全没有害羞的感觉，直将祁白水看得颇为惊异。
这境界！
和自己都有得一拼了！
名为小慕的女子闻言脸色瞬间僵硬了起来！
至于一旁的卫公子，此时竟是毫无所察一般，像是根本就没有听到这句生硬话语，自顾自的端起被子喝着茶水。
小慕看了卫公子一眼，见他若无其事的样子，又将视线放在小初身上。
眼中寒芒再次一闪即逝，脸上却恢复之前的戏谑表情，勾起唇角打趣一般回道：
“好好好！我正好想起还要去买点东西，这就不打扰你们俩了，呵呵~天黑可不要忘记回客栈啊！”
说完笑着与原本装聋作哑的卫公子告别，兀自下了楼。
至于留下来的一男一女，在那个小慕离开之后，只坐了片刻时间，便默契的先后起身。
男子补了茶钱，女子则跟在后面低着头一声不吭。
不大一会，二楼就空出了一张桌子，于是祁白水周围更显得清静起来，这下子能够专心听那故事了！
祁白水端着杯子不时抿一口茶水，吃着点心听故事，时间就在这茶馆里面悄然来到傍晚。
当一楼的客人也开始稀疏起来的时候，听了一下午故事的祁白水这才意犹未尽的站了起来，下了楼向客栈方向走去。
夜幕降临，小镇外面的林子里，卫公子独自行了出来。
半个时辰之后，卫公子来到客栈二楼，正好与打开门准备出去吃饭的祁白水碰了个照面。
或许之前在茶馆双方离得近，也都有些印象，所以这个卫公子一边走一边笑着冲祁白水点了个头，而他对面的祁白水笑的更是灿烂！
二人对向而行，祁白水嘴角含着笑，肩膀交错的瞬间，不经意的抽了抽鼻子。
卫公子毫无察觉，在错身的瞬间便开始调整脸上的表情，一副略显惊惶的神情慢慢出现，脚步也更急了几分，直奔祁白水隔壁房间。
时间回到祁白水刚到客栈的时候……
同样是巧合的碰面，当祁白水正准备推门的时候，便看到那名叫做小慕的女子从隔壁走出。
此时的她双目有些红肿，脸上更是隐约挂着泪痕。
看她失魂落魄的模样，祁白水心中微叹。
刚要进门，脑中突然闪现一个念头！
“你真的相信那个故事吗？”
身后的小慕听到他的话语，一时没有回过神来，迷蒙着泪眼看向祁白水：
“啊？你说什么？”
祁白水话刚出口就有点后悔，这些天一直在代入师父的心境，不自觉的就说了出来。
但既然已经说了，那只好扭头重复一句：
“你真的相信那个所谓英雄救美的故事吗？为何不去好好想想呢？”
说完不等女子反应，抬手开门闪身进了自己房间，留下懵懂的小慕愣在当场。
半刻钟时间，小慕立在原地分毫未动，眉头却逐渐皱起，眼神更是慢慢犀利起来！
本就不是蠢笨的女子，在一番冷静思索之后，脖颈后的汗毛慢慢立起！
“谢谢！”
走廊上传来一声低语，屋内的祁白水闻声瘪了瘪嘴，转眼就将此事抛在脑后。
如今再与这个卫公子碰面，祁白水倒是有种经历了话本故事的感觉，看着装作着急模样的卫公子敲着隔壁的房门，摇了摇头走下楼去。
第二天一早，昨晚被隔壁几声争吵惊醒，又重新睡去的祁白水揉着眼睛打开了房门，当即吓了一跳！
一夜不见，昨日那女子如今披头散发崩溃了一般站在自己门口，眼睛直勾勾的看着自己。
祁白水心中感慨，有种不祥的预感，于是抿起嘴巴等她开口。
小慕似乎站了很久，活动了一下双腿，却不妨脚下一软，就势倚住房门。
从面无表情到嘴角微撇，之后牵动肌肉拉低眉眼，连带着眼皮开始颤动，带着哭腔嘴里含混不清的发出声音：
“我能跟着你吗？”
祁白水笑了！
有趣！
他好像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脑中几个念头飞速闪过！
最后还是决定试一试！
细细打量着面前的女子。
从眉梢到眼角。
从嘴唇到鼻侧。
从头到脚。
从肩膀到紧张握着衣摆的纤手。
从颤抖的身子到紧张起伏的胸脯……
女子在他的目光下，忍不住将身体更加紧靠房门……
半晌之后，就在这个可怜女子快要绷不住的时候，祁白水这才语气平淡的开口。
“为什么？”
小慕明显松了口气，双肩微颤，两眼迅速朦胧起来！
“当初我和小初姐被夫人赶出来，我和她都是家里的婢生……”
“为什么？”
小慕刚说两句便被祁白水无情打断！
祁白水此时面无表情，双唇抿的更紧，眯着眼睛看着对方双眼！
继续！
让我看看猜的对不对！
祁白水终于开始兴奋起来！
小慕似乎被吓到了，肩膀颤动幅度更大，似乎是站立不稳，眼看就要倒下，而眼前的男子见状竟是毫无反应！
小慕仿佛绝望了，鼓起勇气迈动双腿，想要靠近对方，声音沙哑：
“求求你了！卫公子家世显赫，我害怕再遇上……”
“我如今更怕遇到你！”
再次打断对方话语的祁白水说完直接拎着包袱避开，绕过女子后抬步向楼下走去。
缓缓瘫坐在地下的小慕低着头，攥紧手中衣摆，身体随之停下颤动。
半晌后，同样面无表情的站了起来，擦拭了眼角那滴眼泪，挺直了身子迈步向隔壁走去。
哪里还有在祁白水面前那副柔弱的样子？
小镇医馆，卫公子停止呻吟，抬起上半身，伸手入怀。
啪的一声，大额银票重重拍在桌面上，原本俊朗的面目此次分外扭曲，自喉中挤出的话语更显阴冷。
“我要你们镇上最好的马车！”
“可我们这是……”
卫公子不等听完，便觉胸中怒火翻涌，大声嘶吼：
“剩下全是你的！半个时辰内我要出发！”
医馆大夫瞄了一眼银票，这下子再不犹豫，上前拿起银票。
“您放心！很快，很快！”
说完转身向医馆外奔去……
……
坐在大黑背上行走官道的祁白水不经意间回头，身后不远处一匹枣红马不紧不慢的跟着。
祁白水心中冷笑，好戏开场了！
夹紧马腹催促大黑，倔黑不满的低叫一声，但还是顺着蠢主人的意思迈开四蹄奔了起来！
身后脾气好很多的枣红马同样在主人的驱策下跟了上去。
商小醉坐在枣红马背上，嘴角噙着一丝笑意，恶狠狠的咬了一口空出来那只手中的肉干。
想跑？呵~
……
祁白水此时躺在床上，思量着下一步，同时，侥幸之余也不近慨叹！
至于倔黑，如今高兴的很，不停的拿自己的头将草料往旁边拨去，黑臀更是紧紧靠着旁边的四脚枣红兽！
躺在床上，回想起那把被蛮力生生砍平锋刃的长刀，以及那名英气年轻男子。
祁白水咂咂嘴，闭上了眼睛。
隔壁房间，商小醉皱着眉头歪着脖颈。
左手翘起拿着一块馒头，时不时递到嘴边，右半边身子紧紧贴着墙壁，右手被身子压着。
片刻后，商小醉起身，揉了揉冰凉的脸颊。
回到桌边接连吃了两大口菜，将馒头撕开又填了两筷子进去，合上馒头换到右手拿着，几步走到刚刚的地方，将左耳贴到墙壁上，嘴里飞快的咀嚼着。
左半边身子压着左臂，时不时还用擎着馒头的右肘蹭蹭发痒的腰腹。
难受！
两天没有洗澡了！
……
夜幕中，两匹马在官道上飞驰，祁白水没好气的狠狠抽了倔黑两下，这蠢货速度越来越慢。
倔黑被蠢主人抽打，显然很是不忿，抻着脖颈一声嘶鸣。
片刻，身后隐隐传来回应，倔黑更显精神，刚要准备应和，蠢主人的巴掌就拍到了黑背上。
这下子倔黑直接一个急刹！
不走了！
随着身后的马蹄声渐近，不一会，披着还略显湿润长发的商小醉骑着枣红马追了上来。
原本忿忿的商小醉看着在原地转圈的两只，愣了一下便哈哈大笑起来！
篝火下！
大黑与枣红马交颈而眠。
祁白水抬起左手揉了揉发麻的右臂。
似乎是被牵动，商小醉往里面拱了拱，半眯起双眼看了看，随即舒了口气，咂吧着嘴再次睡下。
祁白水收回左手，手背贴上商小醉额头。
叹了口气，取出自己的宝贝水壶，打开凑到商小醉嘴边。
商小醉这次连眼睛都不睁了，含住壶嘴咕噜咕噜喝了几口。
“白开水？真没劲！”
祁白水都被气笑了，低头看着咕哝一句再次拱了拱头的商小醉。
终究什么也没说，放下水壶闭上眼睛。
……
太阳从东边跃出。
熄灭篝火，将水壶里外清洗过重新灌满开水的祁白水，轻抚着被烧黑的壶底，叹了口气翻身上马。
仅仅一夜就神奇退烧的商小醉擦掉嘴边油渍，不舍的看着手里啃了一半的兔头和兔腿，犹豫不决。
一刻钟后，商小醉打了个饱嗝，偷眼瞧着旁边并肩骑行的男子，见他神情没有异常，这才放下心来。
悄悄垂下手丢掉被啃得面目全非的兔头。
再次偷偷张望一眼，将凉掉的兔腿慢慢送进嘴里，细细啃咬起来。
柳叶眼都变作眯眯眼的商小醉不再咂吧嘴，老实撕下一块兔肉含在嘴里慢慢咀嚼。
身下的两匹马，时不时的低声轻鸣。
距离大江不远的官道两侧，即将抽芽的柳枝随风荡漾。
更远处大江江面在细风吹拂下波光粼粼。
有时也会有骑马的路人着急赶路，从商小醉左侧超过，荡起一阵尘埃。
每当这个时候，商小醉就看着早早避到一旁的祁白水气不打一处来！
之后就是祁白水慢悠悠驾驭着倔黑重新踏上官道右侧，继续并肩前行。
商小醉发现这个男人很是奇怪，一路行来坐在马背上一声不吭。
然后就是慢慢流出大量汗水，接下来取出水壶皱着眉头喝几口。
睁着眼睛继续低头沉默半刻钟，紧接着再次闭上眼睛。
也不知究竟在搞什么名堂，可把自己无聊透了！
商小醉回味着早上吃的兔肉，柳叶眼微眯，不经意咂吧了嘴后瞬间醒悟过来，转头看去。
果然！又皱眉了！
撇撇嘴不屑的转过头，之后又抬头看看天色，快中午了！
装模作样的哼哼两声，仿佛不经意的轻声：“那个，这么快就午时了哈！”
祁白水无动于衷，商小醉继续哼哼。
实际上是他现在不敢动！
因为之前的鲁莽行动，虽说确实让自己进境神速，可也几乎令自己种下心魔！
武道之路，最忌突然的心境变化，若是心境出现太大的起伏与颠覆，结果必然是灾难性的！
祁白水懵懂间将自己看世界的方式与师父强行调换，带来了转机，隐在后面的则是慢慢积累起来的危机。
本性无情之人，却非要仿做那和善人！
长此以往，心魔便生！
商小醉的出现，使他最终勒马于悬崖边。
经过初步的观察，他很确定这女子是自己的同类！
不仅处事果断冷酷无情，遇事能够当机立断！
还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有如此表现，为了实现自己的目的，连自己的身体都能狠下心来！
若面对她的不是自己，随便换一个人只怕都要被她的样子蒙骗！
在醒悟过来自己走错了路子之后，连续心境转变，直接导致修行出了问题。
此时体内大江有些翻涌，他只好暂时抛下支流，将大江重新稳固下来！
如今正在聚精会神的盯着，哪有时间管你是不是到了午时？
大黑心里一惊！
这蠢主人莫非忍不住要害我不成？
半刻钟后，祁白水终于寻到了凉面店家说的客栈。
将大黑丢给迎上来的伙计，开了房间付了房钱，祁白水这才溜达出来。
今日在河边耽搁时间太久，下一处能打尖的地方离得太远，祁白水决定在这小镇停留一天。
不知自己曾经做过龙宫大妖‘师父’的祁白水，此时正被那倔马气的不轻。
我踢……
片刻后。
中午，两只来到一处小镇。
吃完了凉面牵起大黑，穿过小镇狭窄的主干道。
一路上陪着笑脸和铜板，留下了被大黑蹭到，翻在地上的包子笼屉、半截糖葫芦棍子、将摊子往前悄悄移动几分的布匹小摊、断做两截的三根蜡烛……
没好气的看着眼疾嘴快趁着祁白水赔钱的当口吃了地上几只小笼包，这会正在哼哧吭哧嚼着糖葫芦的大黑！
憋了半天只渡了一人一马的船家，掂量着手里翻了几倍的银钱，再也没了顾忌，招呼着自家人将船撑离岸边，指着正在上马的祁白水背影放声大笑！
祁白水狠狠一踢马腹，大黑撒着欢顺着小路越跑越快……
祁白水进来的时候，这个故事才刚刚讲起。
之前在小镇上逛过的祁白水知道，这镇上明显没什么娱乐项目，早有这里人可能比较多的心理准备。
祁白水牵着马寻了一处面馆坐下，至于那匹劣马，他打算饿它一会，待吃完了面再去计较。
背对着抻长脖子往面馆里看，拴在门口柱子上的大黑，祁白水美滋滋的吃着当地特色凉面。
大腿衣服上沾着马蹄形痕迹的祁白水，牵着马走下渡船，身后不出意外的传来放肆大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