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甲录

当初茶馆那一幕带给自己的震撼远比之后那番试探还要令他毛骨悚然！

说到底，实际上自己还算是救了那个卫公子？

也不知那个‘姐姐’何时会出现，以自己的观察，竟然这么久都没有动静。

夏季本不需彻夜篝火在侧，祁白水依旧取了手边几只枯枝，丢进不远处篝火堆里。

动作稍微大了些，但以往睡觉极轻的商小醉却丝毫没有反应，依旧抱着祁白水呼呼睡着。

祁白水就着火光看着她的面容，片刻后视线移转到她包着纱布的右手上，轻声吁了口气。

半晌，偷偷睁开眼睛的商小醉听着男子的低语。

“但愿日后不会因你丢了性命……”

清晨，朝露湿重。

祁白水将昨晚披在身上被露水打湿，已经烤到半干的长袍取下，搭在倔黑脖子上。

想来半个时辰后应该就能干透。

商小醉自去收拾自己的，待她重新裹好手上的纱布，两人便骑马离开。

路上祁白水继续打理逐渐得心应手起来的大江。

商小醉则按照祁白水的交代，努力将自己那条小河拓宽，一边暗自砥砺那些刀兵。

也逐渐能够明白为何祁白水平日里会是那般模样，虽然他没有提过，但想来是出了很大的岔子。

临近中午，祁白水陡然睁开双眼，调转马头向侧后方疾驰而去！

商小醉不明所以，急忙驱马跟上！

整整一个时辰之后，待商小醉在一处谷地发现祁白水身影之时，他正坐在一块大石上调息，地上躺着一具尸体，大黑则悠闲的在一旁吃草，明显对那个不远处的同性白马没有兴趣。

商小醉气喘吁吁跳下马背，疾行过去，忍着心悸与恶心，壮着胆子拿了树枝在尸体上翻翻捡捡起来。

“直接上手！”

祁白水斟酌一番冷声道。

商小醉五官顿时皱在了一起，自己干嘛来这么快，之后又凑过来？

试探着伸手过去，还未触及，便看到尸体下面那摊血迹，顿时扭头边跑边吐……

半刻钟之后。

祁白水拿着商小醉的双手直接按在尸体身上。

商小醉衣袖早已沾上血迹，双手更是一片粘稠。

半张着嘴巴干呕，脸上涂满了眼泪鼻涕。

比平日祁白水试探她的时候哭的惨多了！

祁白水低沉的嗓音从耳侧传来：

“他是来找你的！不想知道他身上带着什么重要信息吗？”

商小醉身子一僵：“不会！我……”

刚开口便迅速反应过来，卫公子！

“想起来了？”

商小醉身子颤抖起来：“万一，万一是找你的……”

“我自从出来，便没有招惹过任何人，除了你！

既然是找你的，为什么不伸手看看，他怀里都放着什么？”

祁白水的嗓音飘忽，后半句更显温柔，充满了蛊惑的味道。

商小醉闭上嘴巴，抿着唇角，颤抖着伸出右手，拨开暮春逐渐单薄的衣衫。

一块牌子摆在那里。

商小醉身子后仰，瘫在祁白水怀中。

祁白水眼神闪烁，继续低语，声音更加虚幻：

“我会继续保持这个速度走下去，而你，如今有了破甲，我还可以将磨刀石交给你，这样你就可以离开，他们不会找到你的！”

祁白水一边说，一边眯起眼睛，仔细观察怀里这个女人的反应。

但凡她稍有异动，流露出丝毫犹豫之色，那么今日此地便会再多一具尸体！

商小醉仿佛没有听到一般，嘴里嘀咕着，他真的找来了……

祁白水脸部肌肉僵了僵，顺势问道：

“他为什么要派人过来，你不是仅仅将他赶走了吗？”

商小醉不想离开背后的怀抱，可又感觉手上难受，身子扭动一下放下双手在地上揉搓。

“我，我将他那里，那里给废，废掉了……”

祁白水惊讶，两个手无寸铁的女子大胆劫财也就算了，又是如何将一名习武之人给……

顿了一下祁白水反应过来，暗自调整后继续蛊惑，甚至将头微微低了下去，声音越发温和柔软：

“怎么样？刚刚我说的建议，你带着功法和磨刀石离开，我帮你吸引追兵，他们奈何不了我的，这样你就可以远走高飞，等日后你境界提升，再回来也不迟！如何？”

出乎祁白水意料，商小醉将负面情绪如同双手的血迹一般，迅速摆脱掉。

侧过脸颊用脑袋嘭的撞向祁白水胸口，之后抬头看着他，态度大变，眯起好看的柳叶眼：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担心日后被我害死，所以一直在赶我走，我才不走！你既然不怕他们，那我跟不跟着你有什么区别？”

祁白水看了看给人一种正在笑一般弯起的柳叶眼，以及她颤抖的下颚。

迅速后退离开，站直身子俯视着她，眼中闪烁着危险的光芒：

“你知道自己这番话意味着什么？我可以在这里直接杀了……”

“来啊！来！杀我！就在这里！”

商小醉坐在尸体旁大喊，再次哭了起来。

“不是说好了！你都答应让我跟着了，为什么还要赶我走？不是说好了……”

说完爬起来扑向祁白水，祁白水伸手抵住，商小醉还在呜咽：

“你别赶我走好不好？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真的！只要你不赶我，你让我做什么都行！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你总是这样！你总是这样！你就会欺负我！”

“来啊！过两天还会再来一次对吧！”

“你要一直这么折磨我到什么时候？”

“呜~“

“欺负人，呜……”

祁白水表情不变，从头到脚仔细观察，生怕错过半点细节。

几息后终究还是点了头！

背过身子走向大黑，语气不再温和，也不再冷酷，转作平日带着平淡的感觉。

“去把自己洗干净！今天不住城里！”

商小醉顿时身子一软蹲了下去，将下巴放在并拢的膝盖上，缓了一会，侧着脑袋喊道：

“要是有一天我真的惹了麻烦，你会杀了我的对吗？”

“这次是最后一次！上路了！”

商小醉迅速起身，向祁白水那里跑了过去：

“知道了！你真的不会再丢下我了？”

祁白水将大黑与那匹白马牵了过来，并没有回答。

祁白水发誓自己不会丢下她的，即便丢下也会是在帮她盖好房子，安顿下来之后……

待商小醉用水袋里的水清洗干净，二人上马。

白马则被拴在大黑后面。

准备停当，二人纵马向下一个城池方向奔去，商小醉紧紧跟在后面疑惑，但又不敢问。

不是说了不去城里住吗？

对于刚刚发生的事情，商小醉几乎都快麻木了。

半年时间，类似的场景几乎几天就会发生一次，商小醉半分不敢松懈，若是被他知道真相，她不知道会是何种结果！

两个时辰之后，两人来到岳州府。

进了城，祁白水牵着马到处和人打听，最后寻到了一间药铺。

将马儿拴在外面，商小醉跟着他走了进去。

很是普通的铺子，来这里做什么？

“船什么时候开？”

祁白水走到柜台笑问。

掌柜抬起眼皮扫了一眼，继续闭目养神，嘴上懒洋洋的回答：“去哪？”

“大晋京城！”

“今天只有一趟，我看看……天黑之前走！”

祁白水点头，商小醉全程懵懵懂懂。

祁白水随后要了纸笔俯身书写，写到一半，将笔交给商小醉，让她将那天的事情经过补上，商小醉照做。

之后祁白水拿来信封仔细看了一遍，目光复杂的抬头打量着她。

商小醉莫名其妙。

“怎么了？”

祁白水暗叹一声，摇了摇头，提笔写上兵部尚书与骠骑大将军梁祺玉二人的职位姓名。

下面一列小字，晋辽之战磨刀匠。

商小醉虽不认识二人的姓名，但上面的职位还是知道的。

“你认识他们？”

“恩。”

祁白水封好信封，走回柜台扬了扬手里的信，问药铺掌柜：

“交给你们送的话几天能到京城？”

“从这里到渡口一般是早上统一送，从渡口到京城大概两天！你这个来不及，要等明天了！”

“算了！你告诉我渡口在哪里，我直接过去好了！”

记下方位，祁白水示意跟上。

走出药铺商小醉就忍不住了。

“从岳州府到京城两天？”

祁白水一边牵马出城，一边回答：

“要不了两天，今天如果能赶上，大概明天中午就能到！”

说完不再理会商小醉追问，牵马快步走出岳州府城，翻身上马继续疾驰。

一路上三匹马轮换，跑的飞快！

祁白水还好，商小醉是真的难受。

终于在太阳落山之前来到一处山顶之上。

祁白水下马四处打量，走到一棵松树下，绕着转了一圈，将手探进碗口粗的树洞。

商小醉惊奇的看着祁白水胳膊抖动几下，转身说了一句跟上。

“不是到了吗？还要去那？你是不是，啊！”

商小醉的疑问声中，祁白水牵着马往前走去，之后在商小醉一声尖叫和瞪大的双眼前，一点点消失。

商小醉急忙打量四周，再转回来的时候大黑的头已经跟着探进去了。

拍拍脸颊给自己打气，商小醉虽然害怕，但随即袭来的感受便是。

终于！

这就是仙法吗？

商小醉飞快向后面扫了一眼，不禁有些后悔。

早知道如此顺利，当初在小镇就应该狠下心来……

来不及多想，转瞬间便做下一个决定的她闭上眼睛跟了上去。

原本寂静的山顶突然嘈杂起来，旁边的枣红马躁动不安，商小醉下意识抓紧缰绳。

等她睁开眼睛，就见眼前哪里还是什么山顶？

一只巨大的楼船悬浮在空中，另一边比楼船更大的一只巨兽同样在空中悬浮！

商小醉嘴巴张到最大，脑袋从左边转到右边，之后又侧转了身子，这才将巨兽从头看到尾。

不等她再去细看，前面祁白水已经回身安抚好受惊的三匹马，迈步走了出去。

商小醉亦步亦趋，快步跟上。

接着又换了左手牵马，右手紧紧抓住祁白水的衣袖，生怕自己走丢。

这样一来二人走中间，三匹马分别在两边，虽然被挡住视线，但总比自己丢了好！

看着与俗世截然不同的气象，商小醉恨不得长八只眼睛，自小偷偷听到的猜测，如今真的展现在面前！

商小醉有点想哭。

有谁知道她为了这一天付出了多少？

我成功了！

我终于进来这个传说中的世界了！

母亲！

贪婪的扫视周围的一切，连带一旁的白开水都顺眼好多！

她甚至看到一只老虎走到店铺门口，一眨眼间变成了一个壮汉！

还有空中穿梭来去的纸鹤、木鸟等，行人则个个气度不凡，大都是挎刀携剑……

一路上各种新奇的场景和‘动物’应接不暇。

商小醉越走越有劲，真想一直住在这里，最少也要在这里好好逛一逛！

悄悄看了一眼旁边的面无表情的祁白水，商小醉强迫自己打消了这个念头。

二人来到登船的地方，长长的步梯从空中垂下，一旁还有类似滑道一样的宽大木板，从上面大船和巨兽身上垂下一根根绳索铁链。

下方堆积着货物，大箱子被人用绳子和铁索困住，之后就被拉了上去，远处还有同样的木板，正在往下卸货……

来到一个摊位前，在商小醉目光中，祁白水眨眼间挂上了和煦的笑容，走过去与那名好看的女子交涉。

商小醉哼了一声，松开衣袖站在原地没有过去。

交付了五百两银子，放下信件，摊位上的女子拿起来递向一旁吐着舌头的大狗。

大狗没有反应，拿回来再次确认了地址后点头，祁白水谢过便转身离开。

商小醉再次欣赏了变脸术，心里面不知怎么酸溜溜的。

商小醉虽正处于特殊状态，也没忘记腹诽，五百两银子，自己要是有五百两……

随后跟着他来到一处名为游居斋的客栈，将三匹马递过去。

登记的时候，祁白水低声报出磨刀门三个字，还冲着掌柜眨眨眼。

掌柜回了个眼神，看得商小醉一片恶寒。

这次祁白水主动开了一个房间，毕竟住一晚就是三千两银子！

商小醉跟着上楼，打量着客栈里面一尘不染的摆设。

进到房间后更是惊讶。

里面比自己见过的那些大户人家都要干净许多，蹲下身子在地上抚过，发现竟然没有一丝尘埃，大惊小怪的开始走来走去的查看起来。

身后传来祁白水的声音：

“晚上吃带着的干粮，这里的东西太贵了！”

此时的商小醉才不去管这些，今晚就算没饭吃她也答应。

折腾半天后，祁白水再次蹦出一句：

“该磨刀了！”

商小醉顿时苦了脸，她还想出去逛一逛，但是转身看到祁白水又露出了那副表情，直勾勾的盯着自己，顿时泄了气，老老实实拿出磨刀石。

她实在搞不明白，这个人为何如此变态，不仅三天两头刺激自己，平日里关于修行一事更是严苛！

好不容易进一次‘城’，依旧困在房间里磨刀……

“嗳~对了！为什么你报出门派的时候那个表情？”

“仇家多！”

“什么？那你不怕他们泄露出去？”

商小醉震惊，自己这是加入了个什么门派！出门住店都要小心翼翼的？

“无妨！这是规矩！”

心里加上一句，还要确定一些事情！

商小醉才不信，规矩就是让人打破的，就像……

掏出磨刀石，取出一柄短刀，打了水回来。

商小醉坐下刚磨不久，心神恍惚之下手上再次添了伤口。

转头看去，祁白水毫无反应……

……

直到四更时候，商小醉爬上床，惯例找了位置侧卧。

半晌之后，商小醉睡不着。

于是开始不老实起来！

悄悄探出没有纱布的左手，轻轻点了一下，祁白水一下子睁开眼睛。

他实在是搞不明白！

为什么一个大户人家出来的女子，虽然只是婢生子，但所作所为却完全颠覆了自己对大家闺秀的认知！

她真的只有十七岁？

实际上很简单！

他白天折腾她，那么到了晚上，自然就要变成她折腾他了！

互相伤害且乐此不疲！

还不等祁白水细想，商小醉见他睁开眼睛，一下子窜了起来，奔着脸就过去了。

这次祁白水有了经验，双手一抬就将她拨了出去。

商小醉在床上翻滚一圈，披散着头发双眼放光的看着他，眼见又要扑来。

祁白水起身厉声道：

“商小醉！不想在屋里睡就给我出去！”

商小醉闻言顿时焉了下去，懊恼的伏在床上埋着头不说话，祁白水见她没了动静，这才重新坐下。

商小醉消停了一会，蠕动身体慢慢挪动过来。

见她不再胡闹，祁白水便不去理她，继续专心打磨。

商小醉呼吸平稳下来，等待最好的时机！

祁白水刚刚放松身子，专心转向……

“唔~松开！嘶，给我送，松开！”

“我不！”

此时的商小醉格外勇猛！

……

翌日，祁白水牵着马脸色铁青的走在前面，商小醉恋恋不舍的跟在后面，不时回头看去，直到出了渡口。

祁白水将进出的方法教了一遍，便准备下山。

商小醉趁机问道：

“什么时候咱们也能坐上那大怪兽？”

祁白水感觉好笑，头也并不回的问：

“你有钱吗？”

商小醉愣住！

这下子再也不吱声了，冲着前面晃了晃手腕，之后窃笑。

然而还不等她得意多久，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挽起衣袖，上面清晰的淤青五指印记……

安静的跟着下了山，抓了只野鸡和一条鱼，二人吃了早饭，这才在中午之前回到了官道上。

马背上的祁白水睁开眼睛，看着旁边发呆的商小醉，开口说道：

“记得你昨天答应的！”

“啊？什么？”

商小醉回过神来！

“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再有下次！就不是赶你走那么简单了！”

商小醉反应过来他在说那个惹麻烦的话题，心中腹诽，又来！本来的好心情就这么没了！

脸上则是乖巧的弯下柳叶眼笑着回答：

“嗯~知道啦！”

————

飐滟洲。

“如何？联络好了吗？”

“没问题，最远的垆涯洲此时应该已经动身了！”

“那就好！第一批有多少人？”

“目前联络的西洲那边最多，以墨盘山为首的十九家、鳌脊洲以澐潺宗带领的十三家、煦愉洲曜灵宗召集了九家、飐滟洲这边小蕈最近正在忙，不过算算答应下的已经有七家了！再加上那些零零散散的，这次他磨刀门必定一人不存！”

“那就好！控制住，只能是同境之辈，万不可给他们回来的理由！”

“放心！此事既然是从上面吩咐下来的，想来都明白分寸！”

“听说你这次会亲自去？这般阵仗是绝不可能让他活下来的，你去了只怕见不到她！”

“这可是磨刀一脉！谁能说得清呢？我过去，也只求一剑罢了！”

“那就这样吧！老夫告辞！”

“好……”

————

山顶渡口。

看着大船缓缓驶出，游居斋掌柜取出一只小剑，来到一处僻静角落……

正是因为自小早熟，之后随师父走遍了晋辽羌三地，所以祁白水比她更清楚人性是何物。

抬起手臂，指尖轻轻略过眉眼，拨开那缕发丝，口中呢喃。

之所以一路上时刻警惕反复试探商小醉，完全是因为一个同类与自己太近的缘故，更何况是朝夕相处卧榻之策！

更何况还有那个所谓的‘姐姐’？

走江湖，凡是掺了情，无论是何种，本质上都没有区别，结果少有善终的！

夜晚，流萤轻舞，星河璨璨。

醉笑刀剑捻红尘，恩仇弑命不由身！

当年师父曾评价，无情之人，最是适合这江湖！

在死了男人后抹抹眼泪起身离去的有，能够守身如玉最后煎熬不住的有，至于那由始至终不离不弃誓死相随的，传言有，但祁白水没有见过！

祁白水自小孑然一身，之后师父也不告而别，还未走多远，又跑来一个商小醉！

虽说能助自己，但还是，烦！

说实话祁白水生平从未如此纠结一个人。

可现如今主动拖着一个拖油瓶子，算是怎么回事？

因女子丢了性命的江湖人自己不是没有见过。

说不好哪天睡觉，自己就被不知不觉抹了脖子……

祁白水止住胡思乱想，低头闭上眼睛，呼吸逐渐平稳。

相反，男子同样如此！

游戏人间看似潇洒烂漫，实则狼心狗肺吃干抹净不留尸的，前不久不是刚见过吗？

正是明白这个道理，所以祁白水才有身怀万道锋刃不得出，依旧敢于独自游走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