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夫人折腰

她总觉得丈夫的反应过于大了，只不过一个孩子而已，他们还年轻，会有也是预料之中的事，但他的反应却……实在有些过于激动了，已到了令她不解和不安的地步。

是想要她为他生个儿子么？

是了，他是天子，自然看中这继承人。

她却只是干呕，脸儿都吐得通红一片也未见清水以外的东西。春芜神色肃穆地放下青瓷盂, 又将毛巾递给她，取了团扇徐徐为她扇着风:“会不会是……”

女子孕早期容易发生呕吐的症状, 但如今天气尚热, 是否是中暑了也未可知，从前就因此误诊了一回, 因而眼下春芜也不敢十分地断定了, 只心里隐隐升腾起些许猜测。

谢窈自己也拿不准, 摇摇头:“许是中暑呢，先回宫再说吧。”

“是上苍待我太好，我害怕这是场梦而已，担心梦醒了，一切又都如梦幻泡影……”

从今日得到这个消息起他便如坠进了场不真实的幻梦里，既是期待，又是不安。他拓跋骁何德何能可以重来一回，不仅获得了她的爱，还与她有了孩子。

他眉眼间的认真不似作假，谢窈脸上微微一热，低鬟而问:“郎君……就这么想要孩子啊……”

“嗯。”他没半分犹豫地答，目光热烈，直直望着她，“能和窈窈有血脉亲缘上的羁绊，是我毕生的荣幸。”

谢窈忍俊不禁，伸手在他胸膛上打了一下，低低地嗔他:“巧言令色！”

知道她不会信，他只笑了笑，也没继续问下去，捏捏她脸问道:“现在感觉怎么样？我听闻妇人怀妊最是受苦，窈窈可还好？”

她摇摇头:“我很好，没什么的，郎君不必为我担心。”

斛律骁微微颔首，轻拥住她，胸口处仍一阵悸动，心脏如野马腾跃，久久不能平复。

他还是有些不敢相信，两世了，他又等来了这个孩子……

但愿他不是在做梦，但愿，他们不会再走至上一世那般惨痛的结局。

……

因民间传言女子怀妊前三月不稳，斛律骁压下了消息，勒令太医署同显阳殿里宫人守口如瓶，尔后亲自去了宣光殿禀报母亲。

慕容太后近来因帮着帝后带芃芃，已许久未召过情人，本想趁儿子过来将芃芃交还，得知皇后有孕，又喜又无奈，便没提此事，只是心里到底有几分不快，全程冷脸。

倒是斛律骁体贴母亲，主动道:“这段时间，儿子先接芃芃回去住一段时间吧，母亲年纪大了，照顾孩子也是乏力，还是颐养天年的好。”

慕容氏喜得心花怒放，连那句“年纪大了”也忘了与他计较，半晌，被儿子冷淡目光一扫才反应过来，尴尬地拿帕子直按唇角:“那阿窈怎么办呢？”

因女儿已出了嫁，宫中如今十分清静，她虽乐得不用管孩子，然妇人怀妊最苦，又担心芃芃回去会叨扰了儿媳。

斛律骁语气淡淡:“这个不牢母亲费心，儿子和芃芃会照顾好阿窈的。”

他连夜接回了女儿，在带她进寝殿的时候，摸了摸女儿的小丫髻，柔声地劝:“芃芃是大姑娘了，如今母亲有了身孕，芃芃要学着照顾母亲，不可再任性胡闹了好不好？”

月光上阶，灯影满地，廊下的海棠清香馥郁。芃芃停下脚步，回过头懵懂地望着父亲:“阿父，什么是有了身孕？”

“就是阿母肚子里有宝宝了。”

“那是弟弟还是妹妹呀。”

“这个还不知道，要等宝宝出生了才知晓。若是弟弟，日后可以保护芃芃，若是妹

妹，芃芃就可以带着她一起读书、写字、还有穿好看的裙子了。”

小女孩子听得愣住，黑玉似的眼瞳圆若葡萄，显然是听进去了。斛律骁又问:“芃芃是想要弟弟还是妹妹呢？”

芃芃却懵了一会儿，半晌，眼角渗出泪花子来，耸了小鼻子哽咽地问:“那，有了弟弟和妹妹，阿母……和阿父……还会和现在一样喜欢芃芃么？”

小姑娘哭起来真是梨花带雨，可怜可爱。斛律骁失笑，俯身将她抱入怀里:“当然，芃芃这么可爱的小公主谁会不喜欢呢。”

她这才止了眼泪，点点头哑声应:“那我要妹妹……”

“这个可说不准，若是弟弟呢，芃芃还会喜欢吗？”

芃芃想了想，虽说是妹妹更好，可一时也想不出有了弟弟有什么不好，便点点头:“也可以的，弟弟妹妹都可以的……芃芃不贪。”

斛律骁一笑，欣慰地轻抚女儿的小脑袋。

接回芃芃其实有他自己的打算。一是母亲难耐寂寞，总要叫封鉴那老家伙入宫说说话，难免叫芃芃撞见些什么；二则妻子有孕的事，女儿也有权知晓。她身世虽瞒得好，却总有人喜欢背地里嚼舌根，若将来有了弟弟妹妹，她再听说了些什么，一定会很伤心的。

三来……咳咳，三来他杀孽过重，又血气方刚，再与妻子同榻，既怕冲撞了她腹中的孩子，也怕自己会忍不住。索性在外殿搭了张榻，与妻子分床。若真出了什么事，也好照看。

如是，谢窈在显阳殿里开始了她无趣而难捱的养胎生活。头三个月还是嗜睡、易乏、呕吐这些妇人有孕的常见的不适症状，兼有没完没了、总也喝不尽的苦涩的安胎药，虽然难受，到底还可以忍受。且女儿的乖巧实在慰勉了她，只要一想到将来肚子里的这一个也会和芃芃一样可爱，她便觉得有了盼头，日子也不十分难捱了。

芃芃实在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因了父亲的一番话，从前总爱粘着母亲的小小人儿，也渐渐变得自立起来，饭自己吃，字自己写，头发散了也自己跑去找“

春姨”梳，偶尔，也会将自己新学来的歌儿唱给母亲肚子里的弟弟妹妹听，实在可爱。夜里也是安安静静地挨着母亲睡着，连小被子都不踢了，再不要她操心。

等过了前三个月，她胎像渐渐平稳，小腹渐渐显怀，初期不适的种种症状也得到了改善，到底不如从前那么难受了。只是胸部总涨涨的，夜里总爱起夜，腿又爱抽筋，连带着芃芃也常常因之惊醒，生出黑眼圈来。斛律骁不得已搬回了寝殿自己贴身照料，而让女儿搬了出去。

一夜，又一次因小腿抽筋从睡梦中醒来时，她情绪有些崩溃，恹恹垂着眼，不言也不语。

“窈窈还难受么？”

斛律骁替妻子揉着腿，心虚地问。这些日子，为了照顾她，他自己亦没睡几个安稳觉。原本这些生活琐事自有宫人照料，怎么也轮不到他亲力亲为，然见妻子怀孕甚苦，自己却什么事也没有，便本能地想要照顾她、对她的辛苦与痛苦感同身受，哪怕他所能感知的远不及十分之一。

她摇摇头，倏尔叹息一声:“我只是……有些想念母亲和父亲了。”

从前虽知怀孕辛苦，到底不曾身体力行地受这么一遭，而听闻妇人生子更是过鬼门关九死一生，当年，母亲为了生哥哥和自己，还不知遭了怎样的罪……

而等到来年，轮到她时，她会平安顺利地生产么？

“等明日我就去寺里拜祭母亲。”斛律骁道，“泰山大人那边，我也已向兖州去了信了，兄长说父亲往临海探亲去了，年底就将和姨夫姨母他们一道进京。”

亲人的消息多多少少慰藉了谢窈，她疲惫地闭上眼，靠在他怀睡去，纤手则下意识抚上了小腹。

希望，这个孩子可以平平安安地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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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芜忧心惙惙地点点头，待十七将车停下, 下车嘱咐了个侍卫回京报信。又命车驾速度放缓速度、走得平稳一些, 迢迢向洛阳城驶去。

还未至城郭, 得了消息的新帝已策马追了来, 十分紧张地奔上车，关怀问道:“怎么样？不舒服吗？”

一开口语气却有些沙哑，更红了眼眶，泫然欲泣。

她有孕本是大喜的事，但他却似喜得过了头，又有几分乐极生悲之态，倒令谢窈十分不解。她迷惘地轻抚丈夫微蹙的眉峰:“怎么了？妾有了身子，郎君不高兴么？”

接连几名太医都验过后，他才终于敢相信这非梦境而是现实，眼中热盈盈闪着水光，怀着无比激动的心在床畔坐下，向妻子看去。

她这一吐不要紧, 随侍车中的春芜也愣了一下才去捧痰盂，一面担忧地问:“女郎没事吧？”

这么一会儿工夫, 他竟自己来了。谢窈看着他额上坠着的密密的汗珠, 埋怨地瞪了春芜一眼怪她多事, 语声柔柔地应他:“没什么, 可能是今日日头甚大，有点中暑罢了。恪郎不必为我担心。”

他心头微松，仍紧紧握着她手:“没事就好, 孤带了些解暑的绿豆汤，你先用一些。”

他只疑心自己杀孽过重，若有孩子，也会因了他的存在没了，拂袖便欲离开。神情严肃的老太医却收回了号脉的手，撩袍跪下:“启禀陛下，如若老臣多年的经验没有错，皇后当是有孕了。只是皇后体虚，这脉象也十分虚弱，想是刚怀上不久。”

谢窈给他热烈深沉的目光看得不好意思起来，微微赧颜地侧过了脸。春芜机灵，带着一帮宫人笑着庆贺行礼:“恭喜陛下和皇后了。”

“还早呢，还是别往外说。”谢窈道。

“是，谨遵皇后吩咐。”春芜笑得甜甜的，开心地抱着案盘带领众人下去了。偌大的寝殿于是只剩下帝后二人，他朝妻子坐近了些，握了握她的手:“窈窈……”

等回到显阳殿里，太医署的一干太医已经等着了。胡子花白的太医令亲自坐镇，只隔了方帕子搭着她手腕，号了许久。

寝殿中乌泱泱的一大片人，又肃穆安静得落针皆可闻及。斛律骁踱步许久，烦躁地甩袖:“罢了，朕出去等吧。”

可若不是，他是不是就不高兴了呢……

她情绪有些失落，怏怏如有所思。斛律骁则轻握住了她手，将人轻轻拥入怀里来，抵着她肩恍惚地喃喃:“高兴……怎么不高兴……”

等了两世才等来了自

己想要的答案，斛律骁长舒一口气，又疑是太医号错了脉空欢喜一场，忙命太医署的副官太医丞:“你也给皇后验一次。”

常言道想什么就不来什么，夫妻俩十分默契地谁也没提是否可能是怀孕, 马车仍旧平稳地走着，谢窈就着他手饮了一点绿豆汤，靠在他怀中闭眼休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