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燃烬
“异国的盟友啊……既然你们能让三弟留在这世上……不能……再多延一会吗？”
迦勒底的御主看着双手合掌，苦苦哀求的二哥，一时语塞。英雄王可不管什么猛男落泪，拍着桌子突兀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愚蠢……你们以为这种将灵魂强留在世上的术式是什么过家家吗？这种术式不论对于施术者还是英灵都伴随着残酷的代价。本王到婆罗多来可不是来布施的！”
自从阿周那只身前往象城，有去无回以后，不知是自己可笑而可悲的懊悔，还是因为对于三弟的思念，坚战总感觉阿周那依旧在自己身边，未曾离开过……
为此，他甚至误以为那位屡次对自己出手相救的复仇鬼是三弟留在这世上的执念或幻影……
直到那场审判，他才意识到，自己的三弟确实从未离开过……
这波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让迪卢木多再一次感叹人不要脸天下无敌，但更加令他哭笑不得的是，这些圆谎的说辞竟能够奏效。坚战已经不再是那个消沉的失败者，他很清楚自己当务之急最应该做的是什么。
“阿周那在世的时候，我不顾他的感受，做过太多愚蠢的事……事到如今再说什么补偿已经晚了……我不会再将所有期望和重担都丢给三弟。阿周那已经不再是过去的那个阿周那，我亦不再是过去的我。”
“不论如何变化，兄长都无须独自面对象城的双王。现在的兄长足以和难敌博弈，而我……将会以婆罗多最强神射手的身份，再次挑战盎伽王。”
当白衣射手出现在殿前，坚战仿佛再一次看见了曾经那位能在白马上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的英雄少年。天下无双的弓术是他三弟最引以为傲的东西……是自己亲手将王权与大义的重量加在了那把弓上，并不断质疑他的武艺，以至于那把甘狄拔越发沉重……
上天已经给了他第二次机会……
这一次，他发誓自己绝不会重蹈覆辙。
“阿周那……我相信你一定能战胜盎伽王。因为我的三弟阿周那……是婆罗多最强大的神射手。你比他更强大。”
当坚战眼含热泪将弟弟拥入怀中，身为英灵的阿周那心中百感交集——生前，他所认识的那个坚战从未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接下来……他只需要全心全意地准备即将到来的战争……以及……与宿敌的命运之战。
御主说的没错……他确实拥有未竟的愿望……
与迦尔纳堂堂正正地决一死战。
‘如果这个故事真的可以由我来掌控……我会让盎伽王和难敌都无法活着回来……这样甚至不必脏了你的手，就能结束这场战争。’
到底还有什么令他如此不安？
幽界的动乱，以一场不亚于楞伽远征的血战为代价才得以平静……
再强大的族群，也无法逃离成住坏空的命运……
这位半人魔的王子在幽界最强大的后援，经过内战的洗劫，已然变得面目全非……
倘若一切仅仅是回到原点，尚且无法压垮这位从出生时便承受了无数敌意，命运坎坷的王子。只要他的挚友还在……他们可以一起重建这一切。
可是深渊中的黑日，也燃尽了……
这个即便坠入幽界，也依旧难掩其华，为婆罗多驱散黑暗的太阳……
他的太阳……
原本应该自愈的伤口不再恢复……原本已经不可能再死亡的身躯，在他眼前崩溃……直至罗泰耶倒在他怀里，他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罗泰耶，回答我一声……好吗……”
残破的高塔下，俱卢的王子近乎完全魔化，狰狞的鳞片覆满了他苍白的脖颈，他用早已长出利爪的双手颤抖地抱着友人冰冷的身躯，布满血丝的赤瞳仿佛随时会涌出血泪。
他的身边横着好几具被撕裂的尸体，死状极其惨烈，没人知道是战时留下的，亦或是他的杰作。王子身上散发着一股前所未有的戾气，连同他的亲兵也不敢接近他，更不会有人敢提醒他，盎伽王再也醒不来了。
唯一留在他身边的德罗纳之子本有机会这么做，然而这位智慧如海的婆罗门竟也和疯魔的王子一样无法接受自己的畏友就这样倒下了。
摩尼宝珠的赐福让他拥有近乎不会枯竭的法力，可吠陀的智慧与宝珠的力量在此刻都不能挽回友人的性命。他明知这个事实，却依旧像个疯子一样不断咕哝着阿育吠陀的咒语，直到他的咒语也出现了衰弱的迹象……
“罗泰耶……你知道我什么都听你的……你只需要一句话……”
魔化的王子用嘶哑的声音苦苦哀求着，这位高傲的王子从不曾露出如此卑微的姿态，他双膝跪地，紧贴着太阳之子冰冷的胸口，试图从胸腔内听见一声回应，可那里面早已不再有心脏跳动的声音。一如当时那个体无完肤，倒在自己怀里渐渐失去呼吸的太阳之子……
“求你了……回答我！如果连你也不理我……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
鲜血沾染红了难敌的前额，他执著地捂着友人身上的伤口，却无法阻止他的血液与生命一同流逝，直至这具身体内能够容纳的血液近乎流干……
“罗泰耶……如果你再也回不来了……我会拉他们所有人给你陪葬！！！你听着的吧，罗泰耶……我会杀光他们，不留任何活口！这份痛苦……我会还给他们十倍，百倍！我会做得比罗刹更绝！”
他怒瞪着血红的眼睛，像一头发狂的野兽一样嘶吼着，绝望的呼喊从哀求变为悲戾，又从悲愤变得癫狂，直至最后，如同燃尽的火焰，只剩下一滩死灰……
“罗泰耶……求你，答应我一声……告诉我你在听！只要你还活着，不论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他紧贴着友人消瘦的面孔，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刚才的话。
“吾友……无论什么，就算要我放弃复仇，我都答应你……”
看着难敌失魂落魄的眼神，德罗纳之子的胸腔内涌上了一阵难以言喻的灼痛。他已经失去了一位挚友，他不能同时失去两位。
咒语的咏唱戛然而止。红发的婆罗门战士忽然掏出了一把匕首，毫不犹豫地朝眉心刺了下去，一如往昔那个差点割下自己耳朵的傻瓜……
匕首落下的瞬间，黑血溅满了他俊美的面庞，那把匕首却并未削下他额前的摩尼宝珠，而是深深刺进了难敌的手心。
“阿修，你想让我今天一次失去两位挚友吗！”
他不顾钻心的疼痛，夺下了马嘶的匕首，将利器一把甩开。他的手掌已经血肉模糊，但这位魔人化的王子甚至没皱一下眉头。
“也对，像我这样的混蛋，根本不配……”
“别这么说。”
马嘶紧扣着友人的肩膀，可难敌却依旧低垂着头，发出一串自暴自弃的笑声。
“阿修，你知道吗？当年，为了将罗泰耶强行留下，我用出了最卑劣的手段。我亵渎了他的神格，让他堕为非天……从那时起，他就一直徘徊在生死的边界……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别说了……罗泰耶不会希望看到你这样……”
“我天真的以为，那是永生……却将他变成了一个即非生者，亦非亡者的怪物。现在，他既无法魂归天界，亦无法存活……”
难敌战战巍巍地支起身，怀抱着早已冰冷的太阳向泛着血光的庙宇走去。马嘶想要跟上去，却被阿修罗王与孔雀仙人拦了下来。
“让他去。如果主母连他也不愿意见，那么她更不会想见任何人。”
“主母？”
马嘶诧异地望着那位神秘的俱卢国师，金色的眼睛里混杂着希望与怀疑。孔雀仙人对此似乎并没有太多信心，但眼前这个年轻人却需要一个哪怕是谎言的希望……
“赋予盎伽王不死之身的献自首女神(Chhinnamasta)。事到如今……只有她才能救得了我的徒儿。”
他就在奎师那身边，以“车夫之子富军”的身份为婆罗多而战。
“殿下倒不如问问，这个阿周那和你所认识的三弟有什么不同？”
“直到他完成未竟的愿望。”
迦勒底的御主话音刚落，怖军眼眶里的泪水就不争气地滴答了下来。
“他仍是你的三弟没错……只是，他并非血肉之躯。我们称之为英灵。因为未竟的心愿而留在此世，但同时亦是无法长期滞留在这个世间的存在。”
“我的三弟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同吗……”
坚战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永远不要小瞧你的敌人。
得知自己的三弟向自己隐瞒身份这么久，坚战早已隐约感觉到了阿周那有什么难言之隐，只是，在确认他无法长久驻世的时候，般度的几位王子还是难以压抑内心的悲伤，不善掩饰情绪的怖军已经红了眼睛。
“还有多久……”
虽然对答案感到害怕，坚战依旧颤抖着问道：“我们还能与三弟一起生活多久？”
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只是，整个婆罗多都知道，让他的光辉重现世间的人是谁……
异国的贤王冷酷地扫了一眼般度族的王子们，血红的眼睛里闪烁着令人窒息的凶光。
“那位弓手和本王的臣子签订契约强留在这个世上，一旦他的心愿达成，他可就是本王的人了，本王想让他做什么他就得做什么！什么武人的荣誉，战士的准则，王族的体面都将不复存在！他很清楚这其中的代价为何，可为了你们这群杂修他依旧这么做了。再这样哭哭啼啼顾影自怜的像什么出息？！”
杀人诛心……远不仅仅是击溃对手那么简单。www.)
看着坚战愈发沉重的神情，迦勒底的御主这才明白他过度解读了自己方才的话。她思忖了片刻，尽量以当事人能够理解的说法解释道：
这个放弃了王子身份的三弟，是一名纯粹的战士。他抛开了所有顾虑，在战场上挥洒鲜血，肆意驰骋。哪怕没有了王子的身份，哪怕被人嘲笑，被人蔑视，他的三弟依旧脱颖而出，成为了人人称道的“罗什曼那”。